厚重堆积的黑云叫惊雷打得透亮,稀疏的雨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中飘落下来。

浮世茫茫。

奢华的黄色绸缎被润得微湿,厉也城念完整段文字,将其收好,叠成卷,托给他对面的人。刚触及那人的手,冰冷刺骨的寒气逼近身体里,冷得如寒冬腊月里的雪。化时无声,消散冻人。

“展兄。”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他的声音蓦地听起来很黯淡。

“你可以走了。”

他手里静躺着那卷颇为沉重的绸缎,一时有数千片段在脑中闪过,他愕然。

“我……”

厉也城淡漠地将他的剑奉上,吐息间,熹白的雾气缓缓扩开。

“开封府,就交给我吧。”

他转过身时这样说道,“我定会想法子让你回来。”

展昭微有不安的颦起眉峰,唇抿了半晌,终未言一词。

厉也城走下邢台,牵了马。

“你的命,要好好爱惜。不为你自己,也要为别人。因为这世上,活着的,并不是你一个。”

他翻身上马,轻喝一声,马蹄溅起的水珠,飞花般横里斜起。

窗外的雨倾盆而下,屋内的灯火在凛冽的寒风下摇晃,几欲熄灭。

这是梅才清生平第一次施针时抖得如此厉害,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雨,响在耳畔,嘈杂疏骤,焦虑不安。

他取下最后一根金针,莫愁“噗”的一下呕出一口血,仍旧昏迷不醒。

温延微喘着气,收了掌,正巧接住她。他实在太倦了,甚至快要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梅才清亦是满头大汗,他好歹松了神经,无力地笑道:“罢了罢了,头一遭这么累过。若不是你这小子方才那模样都快走火成魔了,我才没这般子好精力……”

温延尚还凝眉看他,谨慎问道:“她,没事了吧?”

“吃了我那么好的药材,你又将大半的内力输给她,再不好,就是活见鬼了!”

梅才清自拿了布巾,拧了水擦了擦脸,满腹怨气地念道:“我说你也真是的,就这么个人,犯得着费这许多周章么?你瞧她一醒来就往外跑,整个一没心没肺的丫头!你要真喜欢,改日我老头子给你寻一个来,保管又乖巧又懂事儿……”

说着就将拧好的布巾递给他,示意他也擦擦,温延接过手,犹豫了一下,转而细细地替莫愁擦去鬓间的汗水。

“我从未说过有对她上心。只是,她有她喜欢的人,我不过不想看见他们二人分开罢了。”

“不上心?”梅才清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都这样了,还算不上对她上心么?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有的心思,我还能不明白?你对谁好,中意谁,别人或许不知道,对我,我还不能清楚,你当我梅才清是街头混混不成?罢罢罢,你就这样吧,我若是你,哪管他俩好不好,自己喜欢的自己抢了来……”

漫不经心的一席话,无意识间渗透到他心底。

缓缓低下头去时,可将她的眉目尽收眼底。细碎的发丝粘在额角,脸上是往日他看不见的哀伤。

恍惚让他忆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在荷塘边的小屋里,从窗外看进去,温馨的灯火染了一室的通明。那时候,他就在静静出神,若有朝一日,若能有人,在屋中点上一盏灯,备好清粥小菜,又是欢喜又是幸福的坐在凳上等他归来,即便不是锦衣玉食,想来亦足以。

只可惜。

他此一生,罪孽尤深,只怕是所有所有,已成奢望。

“好了……你也别多想了。”梅才清品完一杯茶,见得他眼神中多有孤寂,心中也微微不忍。

“她身体太虚,多加静养为好……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般耗用内力,当真不要紧?要不要我给你开一记药?”

“不必了。”温延整理好衣衫,走下床,淡漠地走到门边。

“我还有事要办,你把方子留在桌上,等等自会有人取。”

“……你,真不要紧?”梅才清很是怀疑地复问了一句,他这走的几步,明显看得出很吃力。强自忍耐却又从不多言,是这小子惯用的伎俩。

“死不了。”温延大力拉开门,微凉的空气打湿了衣角,冷意入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去了两个月。

这些日子里,公孙策几次催人来王府要人,都被梅才清巧言挡了回去。期间,白玉堂也曾带人闹过几次,无一例外,皆是落得灰头土脸。

便有人传,温王府里的梅先生神通广大,能知晓古今未来,连鼎鼎大名的五鼠也奈何不得。

听到这般消息,公孙策当即冷哼了出来,弄得包拯莫名其妙地抬头来看他。

“先生……不舒服么?”

公孙策轻咳了一声,调开话题:“学生还好,不知大人可有觉得最近几日天气略有好转?”

“嗯。”温和的阳光直洒在案几上,照得文书也绚烂起来,着实是个好天气。

“再过一个月,秦州那边就该落雪了吧?”公孙策随意地提了一句。

“哦?有这么快?”他吃了一惊。

“大人可是忘了……‘梅燕雪,半年天’。那边的冬季要比开封长许多啊。”公孙策微微一笑,又继续整理书籍。

“是啊。”包拯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公文,从抽屉中取出笺纸一张。

“叫人,多备些东西过去吧。”

只是,暖的是身子,最深处的清冷,怕不那么容易化开。

温延还在看书的时候,一个侍卫慌慌张张推门进来。他向来不喜人这般打扰,未等这人开口说话,脸上神情早有不悦。

“王……王爷。”侍卫大口喘气。

“说。”他不耐地掩上书,皱眉看过去。

侍卫咽了口水,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莫姑娘她那边……”

“出事了?!”话还没说完,他就站起身来。

“不、不是……是,是莫姑娘她醒了。”

闻言,他稍之松了口气。

未想,侍卫又接着补充道:“不过,看情形,似乎有些不好。王爷您还是亲自看看去吧?”

他自有此意,随意将手里的书一掷,便举步朝客房里走。

两个月来,莫愁一直睡在床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是少数,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糊涂的,在迷迷糊糊之中不知做着怎样的噩梦。呓语不断,现如今醒了,也不知她是哪般样子。

脚下步伐不自觉越发快起来,还没近她的住处,远远的却听见几声不和谐的声音。是歇斯底里的哭声……

哭声!

他一下愣住,滞了一滞,随即又快步走去。

门猛地被他推开,映入眼帘的,是莫愁瑟缩在床角的模样,她眼里的惊恐,慌乱,迷茫,陌生得让他害怕。

几个丫头手忙脚乱地想要将她拉过来,莫愁却是越退越远,好似在躲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

“莫姑娘,你别闹了……你这身衣裳得换下来,不然会受凉的。”

“莫姑娘,求求你了。”

“莫姑娘……”

莫愁已背靠着墙,上衣被人扒了一半,她搂紧被衾拼命地摇头,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不要,我不要换……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一个丫头目光瞅见温延进来,赶紧跪下行礼:

“王爷、王爷,莫、莫姑娘她……”

温延握紧了拳头,冷声问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温延的脸色阴郁难看,那丫头当即吓得言语难成:“方……方才给莫姑娘喂药的时候,不想她忽然就醒了,汤药打翻在衣上。我们想着这若是久了会着凉的,这才……这才要给她换,可、可莫姑娘她……”

“出去。”

丫头微有不解,还欲好生提醒道:“可是王爷……”

“滚!”他怒生一掌,狠拍在桌上,顿时,手下的桦木由中间裂开了缝隙。几个丫头再不敢说话,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莫愁仍抱着膝盖,蜷缩在远处,小小的,就像一个裹满刺的刺猬。

温延叹了口气,走在床边坐下。

“她们走了,你不用怕。”

莫愁颤抖着点了点头,把头埋在臂弯中,过了许久,才问道:

“王爷……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温延迟疑了一会,默然点头。

“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莫愁歪头看他,眼里清澈透亮,“我梦见,我梦见我大哥他……被腰斩了……”

“那只是个梦。”温延打断她,平静道,“什么事也没有。”

“梦?”莫愁低低重复了一遍,猛然抬头。

“不对,你在骗我!”

莫愁字字清楚,句句清晰:“我分明有看见大哥的啊,我看见他站在囚车上,他被送去了刑场,是不是……?”

“不是。”觉察到她隐约的不对劲,温延极力想稳住她,“你,听说我,展昭他……”

“他死了,对不对?”她问得极轻,轻得好似飘在空中起起伏伏的雪花。

“他没有死。你冷静点,展昭他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活着?”莫愁忽然涩然笑了一笑,垂下头,“那你的丫头,都叫我‘莫姑娘’,‘莫姑娘’是什么意思?我大哥他,他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这一刻,叫他哑口无言。

见他不说话,莫愁喃喃地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之后又道。

“我好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他静默了半晌,淡淡道:“好。”

是夜。

梅才清刚要更衣睡觉,门就给人踹了开来。转头一看,正是温延。

“怎么?夜里睡不着,跑来找我做什么?”他好笑的走到桌前给他倒茶。

温延扫了扫桌上的茶杯,眸中暗闪蕴光。

“你……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哪个她?哦……你说那个小丫头啊?”梅才清懒懒地舒展了一□姿,“也没说什么,该说的就都说了。怎么,她走了?”

温延咬了咬牙:“你这样,会伤了她。”

梅才清干脆利落地反问他:“那你这般瞒着,你就确信不会伤了她?”

“……”

梅才清笑了笑:“亏得你还喜欢她,连她的心思都不懂。”

蓦地起了一阵风,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被吹得凌乱起舞,撞在门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白雪初降,漫天风露,转眼把街道铺得苍白一片。

这是位于大宋西北,石山山脉南端的一处村落。天气较之其他地方更为寒冷,往往才九月就开始落雪了,常会冻死不少南飞的大雁,所以又被人称作雁归村庄。

因得时候尚早,村中寂寂无声,人大多还窝在被中,不愿起来。惟听见雪花满了枝头,簌簌抖下的声音。

不一会儿,雪便小了些。

空气中带着几丝清朗的锋利声,黄葛树下的小院里明晃晃的闪过一道剑气,生生劈开了树梢的枯叶,又震得一树积雪“哗”的坠下来。

院中,刀剑交碰之声,清脆可闻。

只见一青衫人手持三尺长剑正刺向一蓝衣人。

他手法招招沉稳不乱,身姿轻灵飘逸,一眼观去,着实让人不由得拍手叫好。但剑还未及那人一丈,那蓝衣人便手腕一抖,手中长剑霎时化作光影,看得人眼花缭乱,竟分不清他招式如何。青衫人微吃了一惊,往后一挪,忽展开臂来,聚气于剑上,横扫一挥。

蓝衣人脚下一顿,站立于原地,右手握剑,脸轻轻一偏,那一掌便从他一侧掠过,毫发无伤。

巨阙银辉暗洒,只听“叮”声响过,青芒的白光夺目刺眼。

青衫人揉着手腕,无奈地大笑:

“不来了不来了,总赢不过你的。”

展昭收了剑,额上已有薄汗,他抱拳道:“多谢向大哥手下留情。”

“哎哎,你少来了。”向逸飞抬手对他摆了摆,“你堂堂江湖南侠,如何能与我这山野村夫相比。你啊,就少酸我了,你大哥我还是知道自己多少斤两的。”

展昭微微一愣,连忙解释道:“向大哥,展昭并非此意……只是……”

“行啦!”向逸飞拍拍他的肩,笑道,“大哥知道你这性子,韩彰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要生照顾着你。倒是难为你了,一身好武艺却来得这穷乡僻壤的……”

能活着已是不易,就何必在乎身处何地。

“呼……”向逸飞搓着手呵气,“这天儿怪冷的,走吧,进屋里去,你嫂子该准备好吃的了。正巧我也饿了。”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展昭往屋中走。

掀开布帘,柳宿刚好盛满粥,因笑道:“才念着你俩个得打到什么时候,这巧就来了。”

“还是展兄弟赢了,看来我果真是越发没用了。”

向逸飞自顾搬了凳子坐下,捧着碗喝了一口。

“难得难得,放了青豆的吧?”

柳宿瞪了他一眼:“什么青豆?你吃不出就别乱说!”

“不是青豆?我吃着怎么就是……”他皱着眉又仔细喝了口,还觉得是那味道。

柳宿懒得理他,转身端了几碟小菜来:“上次才煮了青豆,你就没吃出来?还说你嘴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