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仍是没有点灯,暗暗地,呼吸也甚是均匀。空气中的味道,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

渐渐地,他焦躁了一天的情绪才有所好转起来。

展昭轻叹了口气,解下披风随意往墙上一挂便迈开步子走到床边。

因得一身好轻功,他自然是落脚无声,也不会扰到床上的人。

莫愁背对着他,浅浅的呼吸轻喷几乎将她大半个脑袋盖住的被衾上。她脸色已有好转,犹见得几丝红润,紧皱的眉间也松了开,一如既往的毫无戒心。

展昭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伸手想要去探她的额,但尚未触及之时,莫愁的眼睛便幽幽地睁开,他一下就愣住,手停在空中。

莫愁先是莫名地歪头瞅了瞅他,而后目光落到他的身上,恍然明白了什么。

“回来了?”

“嗯。”展昭收回手,在床边坐下。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的么?”

“我……”他在脑中搜索许久,佯装淡然道,“并无大事,就先回来了。”

莫愁自然不信,也不揭穿他,只打了个呵欠,往里面移了些位置,略带困意地揉着眼睛。

“你把衣服换了再上来……”

本以为她气头还未消,没料到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展昭身形僵了一僵,片刻犹豫后,褪了外衫,挨在床边躺下。

莫愁慢悠悠挪到他跟前,习惯性地抱住他的腰身,刚才碰到就小声嘀咕了一句:

“呼……好冷。”

听她这般说来,展昭不由得失笑:“冷你还抱?”

莫愁沉默良久,低低叹道:“没了你,总不习惯。”

话语哽在喉中,无法开口。这其中的意思,他固然清楚,也知晓莫愁这话是说与他听的。

“没生气了么?”

莫愁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我几时真正有生过你的气?你就看我好欺负……”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低下头,言语真诚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抱歉,小西。”

莫愁直觉得鼻中酸涩,却再也不想流泪。她疲惫地摇摇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

不愿她忧思过重,展昭紧紧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埋首在她颈窝。清浅的月光下,朗眸如水。

“最快三月,最迟一年。定能回京,决不食言。”

莫愁吸了吸鼻子,摇头叹气:“大哥,我希望咱们平平安安的就好。在开封还是在这里,都一样的。”

展昭涩然笑道:“是我大意了,倒头来害了这许多人。”

莫愁这才恍惚想起什么事来,她喃喃问:“听说,公主去高丽了?”

“是啊。”

“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大约,不好吧……”

夜里的村庄闻不得杂音,加之冬季来临,更是连虫鸣也没有。似乎这世间的一切繁杂皆以被水洗净除去,只留下清清白白的纯物。

“大哥。”

“嗯?”

“你还没睡?”

“没有。”

“……让我瞧瞧你的伤,好不好?”

他不着痕迹地往床沿退了一些:“很晚了,先睡吧。”

眼见着他将要翻身,莫愁不依不饶地伸手过去解他的里衣,展昭避之不及,上衣很快就被她拉开,月光好像很懂莫愁的心思,恰巧照过来,胸膛的肌肤上,比针孔更为大的伤口密密的分布开,看得她吓了一跳。

展昭叹了口气,扯过衣衫来正欲掩住,莫愁忙得摁住他,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我去找药来。”

外面气温犹寒,见她仅一件单薄的里衣就往下跑,展昭吃惊不小,眼疾手快从背后将她抱住,小心地又替她裹好被子。

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

“我没事。”

莫愁无不担忧地伸手去摸了摸,却怕弄疼他,一时觉得内疚:“我下手,有这么重么?”

展昭微微笑道:“没关系,不觉得很疼。”

“倒是你。”他俯身在她脸旁,偏首于她耳边亲了亲,“有了身子,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莫愁点点头,笑着攀上他的脖子,展昭亦是含笑着静静看她。风声寂寂,树荫斑驳,月色晻晻,正是一宿暖意浓浓。

在雁归村住了约有十几日,莫愁的病才算好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妊娠反应尚未过去,吃得少吐得多,身子倒是有偏瘦的迹象。直到立冬过了三日,这才见见好转起来。

展昭刚初醒,外面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不过,还没下雪。这里的天气比开封要寒上许多,但住得久了也慢慢就适应下来。

他又闭目浅浅眠了一会,忽地转过身想要看莫愁可有盖好,却讶然发现身侧无人。他当下心头一紧,急忙起身披衣,正欲伸手去拿剑,就看见莫愁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放到桌上就不住拿手去摸耳垂。

“烫死了……”

他微松了口气,只得无奈苦笑道:“大清早的,为何不多睡会儿?”

莫愁把粥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在他跟前坐下,舀了一勺替他吹了吹。

“听柳大嫂说,你这几日都很忙,我特意做了点鱼粥,你尝尝?”她说着就要凑上勺去送至他唇边,展昭不便让她喂,从她手里接过来。

“我自己来。”

“嗯。”

莫愁也不在意,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吃下一口,方问道:“……怎么样?”

见她这幅模样,展昭不禁觉得好笑,之后又感到心中温暖,当这般熟悉的感觉再度回来之时,某一处的空白才得以填满。

“很好吃。”

“那你就多吃一些,我再给你盛一碗来!”莫愁兴致勃勃地从床边站起。她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是半点没改,展昭柔声制止她:“一碗就够了,你不用忙。”

“哦。”莫愁听话的乖乖又坐下,笑嘻嘻地盯着他瞧。

虽说有些不自在,展昭还是面上无恙地喝粥。

“以后,这些事情还是少做。大夫说你不能太过劳累。”

“我闲着没事。”

“没事,就去河边散散步吧。”

“……一个人,那也没意思。”

他喝完了粥,将空碗递给她。漫不经心地道:“听闻,雁归村除夕那日有燕火节,到时候……”

“你带我去看?”不等他说完,莫愁已欢喜地接下话。

展昭抿嘴含笑,但仍是留有余地:“若是你身子还未好,就不去了。”

“我身子好得很啊,真的,不信你看……”

莫愁挽起袖子,那阵势就预备来个后空翻,展昭无可奈何地拽她回来:“我信我信,你好歹注意些,不要动不动就跳来跳去的。还有,以后刀剑什么的,也别再碰了。”

这句话无疑让她倍感失落,莫愁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生了娃娃以后,也不能碰么?”

“再说吧。”

估计是没有着落了,莫愁期期艾艾地收好空碗往厨房里走,突然在窗前扑腾腾落下一只信鸽,她遂搁下手里的碗,好奇地探手过去捉住。

“大哥,有信!”

她扬了扬从鸽子脚上取下的竹筒。展昭闻声看走过去,自竹筒中抽出信笺。

莫愁并未看信的内容,惟见得展昭脸色越来越沉,她顿有不好的感觉。

“怎么了……信上说什么?”

展昭微蹙起眉头,一双眸子如潭深遂。

“公主,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估计这玩意儿,我又是超时了?

好吧,这一章挺温馨的吧?

☆、【再遇·血伤】

“公主?”莫愁听得一愣,踮起脚尖从他手里拿过信笺来,草草看了看,方知了个大概。

“公主她被人劫走了?”

“是个高手。”展昭拾起上次去烟城准备的包袱,打开来,把信笺放进去。

莫愁想了想,又自柜子里取了些伤药加到包袱里头,复伸手替他把衣服的带子系好。

“上次看你回来,手上都有些瘀伤,还是带着些好。”

展昭含笑,轻揽着她的腰:“此番,我或许会去几日。你自己要小心。”

莫愁毫不在意地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亲,嬉笑道:“那我去山脚下逮几只野兔来,等你回来了烧给你吃!”

话语一了,展昭听得是心惊胆战:“不可!这里离得石山很近,不时会有猛兽出没,若是遇上了……”

“遇上了我就跑!”莫愁答得很快。

“……你如何跑得过它!”展昭眸中一沉,厉声道,“况且你已是有身子的人了,那些地方,决计不能去!”

莫愁满腹狐疑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可现在,感觉不出什么来啊。”

展昭暗叹口气,不由得感慨,自她从开封来这里,孩子能保住真是万幸了……

见他脸色不好看,莫愁略显紧张地扯着他的袖子:“那我不去了还不成么?我就在家里乖乖呆着,等你。”

终是放心不下她,展昭语气缓下来:“这几日你先搬去向大哥他家中,我会央嫂子好好照顾你。”

“可我就想在家里。”

“那就叫她来家中陪着你也好。”

听他话里没有留半点余地,莫愁即便万分不愿意也只得嘴上答应下来。

走到门口时,手扶在门上,展昭顿了半晌,转头过来。

“那我……先走了。”

莫愁站在离他半丈之远处,偏头对着他暖暖笑着:“早去早回。”

用过午饭,时候尚早,今日天气倒是格外好,阳光温煦。虽说冬日的太阳比及春夏秋来总带着丝丝寒意,但冷过那么些天后偶然绚烂一次,就觉得气候尤其柔绵温软。

莫愁自顾抱了暖炉在窗前坐了一回,拿了小米喂着鸽子,脑中浮想联翩,却满满都是展昭那张英俊迫人的脸,不由得又傻傻笑起来。

她把暖炉在床边放好,披上那件白狐毛制的披风,推门出去。

屋子离街很近,远远地就能看见不少来往的人行在街上,手里提着果蔬用品。

除夕就该到了,要制备的东西当然很多,左右在家中也是闲着发霉,不如也在街上走走,买些东西也好。

莫愁如是想着,搓着手,呵了口气,慢慢散步般沿着街边往东边去。

雁归村别的没有,只鱼虾特别多。红柳河从村子北面横穿过去,沿岸还有千鲜菇一类的小补品,正是熬鱼汤所必备的。

村里的人自不如开封那般多,但多少加起来也有二十多户,其中大多是姓吕的,据说是先皇时澶渊之盟后才迁到这里落的户。

“展夫人!”道旁一个老妇正坐在树下,笑着朝她招手。

面相好生熟悉。

莫愁紧了紧披风,手脚僵硬的走过去:

“吕婆。”

“来来来,可算见着人儿了。”老妇笑眼如线,转手拿了个油纸包给她,还是烫呼呼的,冒着热气。

“这是给展大人包的饺子,里头可是混了虾仁儿跟鱼末儿呢!准好吃!你带些尝尝去。”吕家婆婆是东村砍柴樵夫更三锤的老母,为人谦和,据说与东村另一个吕姓老者一样,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

整个一村子的人都知晓展大哥喜爱吃鱼,少不了偶尔送些来,倒不觉得什么。

“多谢吕婆。”莫愁抖抖地接过来,一手就往兜里掏铜板。

“你这丫头,怎的跟你家男人一样不懂规矩。”吕婆见得她这动作,顿时明了,便不悦地皱眉道,“不就是几个饺子,还要什么钱呢!可别拿了来。”

莫愁摇摇头:“我大哥会生气的。”

吕婆好笑地用手指戳戳她的额头:“你不说,他又怎会知道?你就说是给了钱的,谅他也信你。”

“这岂不是叫我骗他?”

“这怎么能叫骗呢,再说了,你就担保他没骗过你?这小两口之间的,撒撒小谎本就自然得很。”吕婆不以为意地拄着拐杖往河边走了几步。

这话是说到莫愁心坎上去了,仔细想来,她骗展昭的次数的确屈指可数,再算算展昭,两相比较,顿觉颇有道理,遂也就心安理得收下。

“咦,这不是小西么?”

莫愁正搂着油纸包,因听人唤她便转身过去,街西北处,柳宿就站在那里,臂弯挎着个篮子。

“怎么有空出来了?”

柳宿把篮子提在手里,提着裙摆优哉游哉地走到她跟前,眯眼一笑,言语里带着调侃:“展兄弟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生看着你的啊。啧啧,我还说他是小题大做了,不就是怀个孩子么?怎的比你都还性急了……”

“展夫人有了身子?”吕婆微感诧异地揪着莫愁的胳膊上下打量,点头道,“嗯,这怎么行呢,瘦成这样,只怕到时候生孩子苦得很呢!改日我再送点补的来,柳家嫂子你也该多劝劝展大人,别成日往外头瞎跑。忙活什么呀,自家女人都不好好照看。”

柳宿一面笑应着,心中自不把这当回事。

“吕婆说得是,不过,小西这是头一胎,多少会苦点儿。等下一胎就好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