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疏朗,淡淡的夜色下,一袭戎装挺拔的身影自内院踱步而出,清俊的眉目,朗润的笑颜,红巾铠甲的装束,闪耀着熠熠之辉。

“统领大人。”

坐在回廊里的宫婢见到是他,纷纷起身行礼。

封齐修仿佛是踏着月光而来,示意一众宫人免礼,而后径直越过众人,来到了韶光跟前,“女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新修葺的屋苑就建在明湖岸畔,粼粼的湖面倒映着两侧花蕊初绽的梅树,一弯月色,一弯水波,一脉花香,寒沁而怡人。

两人站在廊坊侧的汉白玉石阶上,离宫婢所处的回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至于照看不到,也不会将话音漏走。韶光在台阶上,封齐修则站在廊柱前,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摘下那长势最丰茂的一枝树梢,枝梢上,花苞正俏。

“那么及时而有效的提点,你怎么也不谢谢我!”

果真是方才茶具的事。

韶光眼见着他折枝,颇有些惋惜那一枝明明有艳冠群芳之姿,却终不得绽放的红蕊腊梅,而后听到他说到此,随即非常听话地敛身致礼,“奴婢多谢统领大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一向不吝于赞美和夸奖。

封齐修似是很满意她的乖巧,摆手道:“无妨无妨,不过是举手之劳。”

话音落,又静了下来。

清淡的月光投射在男子的侧脸上,很年轻的面容,清俊得不像样子,“你不奇怪吗?分明是刚进宫不久的人,却跟同样是新进宫的夫人这般熟络,怎么都没想问问我?”

就算要问,也轮不到她吧…

韶光注视着夜色下的湖面,保持着平直的语速,“奴婢跟统领大人似乎没什么交情。”

封齐修望着她片刻,眸间的笑意轻匀,“你我毕竟曾经共患难。虽不光彩,但生死与共的经历,岂能说是没有交情!”

韶光闻言,嘴角轻轻上扬,不置可否地低下头。

“怎么,觉得本大人说得不对?”

韶光摇头,“奴婢只能说,统领大人在宫中时日尚浅。”

若不是装傻到底,便是真不知那夜她亲自送到尚宫局私牢的匕首其实隐着自己的杀心呢,不过是想要通过宫廷卫队的手将他格杀,从而隐藏自己的秘密罢了。

可,真不知道吗?若是连这点防范之心都没有,他在这宫城中,也待不了太久吧。

所以那夜让他逃了,果真是侥幸得很。

疏月清辉,映衬着少女略显苍白的肌肤,透出盛雪之泽。封齐修望了她半晌,明显瞧出她眼底流泻出的神色,好看的眉毛不由得微蹙,啧啧道:“你啊,你啊,还真是。”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相见,面前的小女子,着实就是个柔弱可欺的小宫婢,命悬一线,仍然不忘威逼他投降,倔强得让人没办法,再见时,她则变成了一名老练沉稳的女官,任他百般劝哄,丝毫不为所动,现在,却又不一样了…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韶光抬眸,直视着这一双朗润清澈的漂亮眼眸,浅碧色的瞳仁,像极了月下的小池,仿佛让人一眼见底,但很可惜,她已经过了被迷惑的年纪,真相假象,如今在她眼里再通透不过,“赵总管才得升迁,依照他的秉性,正是小心潜藏、谨慎做人的时候,而统领大人也是刚刚得到提拔,眼下这个情形,赵总管的家眷还跟您如此交好,恐怕要出乱子呢。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那两位夫人想…”

封齐修的面容随之整肃起来,目光深深,却是道:“你知道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算计。”

“是吗?”韶光的唇瓣微扬,“是奴婢多言了。”

说罢,敛身而退。

轻柔的月光洒在少女纤柔的肩膀,随着离去的裙摆,摇曳出一段迷离的弧度。封齐修自知言辞有些不当,似是伤了她,再想拦住她道歉时,韶光已然回到廊里,吩咐等候的宫婢先行离开。而此刻余西子仍在内室,看来是跟两位夫人详谈甚欢。

“下官有所失言,还望女官大人不计小人过!”

隔着半座廊坊、一道游廊,英朗的男子忽然朝着那个方向,高喊出声。

如此直白又不掩饰的致歉,在一贯含蓄而矜持的宫里面实在少见。回廊里的宫婢纷纷探出头来,见此无不捂着嘴,眨眼呵笑。

韶光正好是背对他的姿势,然而不用看,也知道封齐修脸上含着怎样歉疚和后悔的神情。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眼下这宫里面,自己根基尚浅,还需积攒更多的靠山。

新晋的力量,必然是要争取的。就比如内侍监的芣苡,再比如,这尚不知底细的新侍卫统领大人。

所以这样刚刚好。

按照绮罗的情报,或许他与赵福全只是宫外旧识,一并受到提升后,与亲眷之间交好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如他方才所言,果真是她过于算计了吗?宫里面又有哪个人不是呢!就比如,始终未得露面,反而让夫人打前阵、探深浅的赵大总管;恰好与内局同一时间出现在东宫的汉王殿下;还有自从回宫,就一直深居简出的晋王…

即使是身边看似处处为自己庇护的余西子,又何尝不是在试探?试探她与这新晋夫人之间,交情如何,是否有私…

韶光相当清楚,若不是有意试探,早在进不得门之前,司宝房整队就该打道回府了。依照余西子那样的性子,断不会做自扫颜面之事的。然而,她还是选择等,并且特地将自己召回一起等。

韶光叹了口气,抬眸望了一眼天边的疏月,清冷的夜,还长着呢。

第四章年节喜

(1)

转眼已经是寒冬,回宫也已有两个多月。

对内局而言,先是忙忙碌碌赶制着换季更替的物件,而后就是筹备内侍监新晋夫人的事宜,等好不容易都料理妥当,宫里又即将迎来隆重的年节。原本经历过福应禅院血雨腥风的一干人等,几乎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侥幸留存,便接着投身于赶集似的活计里。

在这宫里面,想来实在是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

宫城里的绿植都换季了,早前时节的树叶几乎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有些精贵树种的枝干则被小心翼翼地包裹上,等待来年春暖花开时的再次萌芽。

这一日,余西子洗漱完毕,坐在雕花铜镜前打理妆容。

“时辰还早,你去一趟东厢屋苑那边,看看韶典宝起了没?”

后面站着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拿着鱼木梳,正一下一下地替她打理乌黑的长发,闻言敛身,将嘱言传给屋外伺候的宫人。

这日余西子梳的是扇形高髻,配上三支点翠嵌珊瑚珠金雀步摇,两侧是十二描花錾刻环簪,发髻间则是青金石流苏,都是首饰中的上乘,再加上纯金打造、红宝石的坠角,既契合正五品女官的品阶,又显得高雅大方,颇有一些富贵闺阁女子的味道。

由宫人拿着小镜,余西子上下左右照看过一遍,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门帘从外面掀开,韶光自屋外走了进来。

“你来得正好,帮我瞧瞧可还有何不妥?”

韶光先是敛身行礼,请过早安后,就走到一侧仔细端详。片刻,拿起桌案上的鱼木梳,用梳子尖儿轻轻在鬓角处刮了两下,将毛起处梳平,而后打开妆奁,揭开那胭脂盒盖,又点了一滴清水在掌心,和着丹蔻,轻柔地拍在余西子的双颊。几下之后她的脸颊即显出朝霞之彩,刚好映衬出飞仙髻的瑰丽特色。

余西子见她这一套动作既周到又熟练,甚至比专门伺候的宫人都做得好,不禁抿唇笑道:“若不是你来了司宝房,真不知道昔日的大宫婢,竟还有这一套手艺。”

韶光专注中轻声道:“掌首忘了,奴婢有很长一段时间正是负责伺候梳妆的。”

此刻,宫婢拿来崭新的高腰长裙宫装,余西子起身,张开手臂任其服侍。等系上镶玉的腰带,再配好挽臂巾纱,便有侍婢搬来两面巨大的铜镜让余西子前后照看。

“是啊,朝霞宫出来的果真不一般,让我也跟着享福。”余西子一边笑着,一边照着镜子瞧看妆容。

“掌首青睐,是奴婢之幸。”

风,拽落了一树轻薄的阳光。

年轻的女官挽手站在其后,身上穿的是简单的宝蓝色镶滚绢裙,云髻高绾,胭脂淡扫,使略显苍白的肌肤透出剔透之色。特别是一双冰润黑眸,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显出一股单薄孱弱的欺世假象。

余西子眯着眼睛看了一瞬,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年轻真好。

不用刻意装扮,就已经占尽了动人之姿。

宫婢在这时取来熏笼,韶光伸手接了过来,单提手柄,顺着余西子穿好的衣襟脉络,一一细致地熏过去。既能让香气触到衣裙,又不熏得过分,这样绢纱原本的味道加上此一时的香雾,会让香气氤氲萦绕,经久不散。

“你也听说了吧,连着几日,内侍监的新夫人都留我在内侍监里用膳。”

韶光颔首道:“宫人们都在说,掌首和两位夫人相处甚笃。”

当初钟漪兰将芣苡送给赵福全,促成内侍监和宫闱局的联姻,不仅是对芣苡的惩罚,更是为了彼此间的互相交好。现在既然栽树的钟漪兰不在了,司宝房自然而然应该拥有这纳凉的机会。

韶光一边为她熏衣,一边委婉地将这想法道了出来。

余西子配合着,将胳膊展开,“若按照内局现在的形势,由我坐享其成肯定是好的。可连着几日下来,我总觉得,这新晋的夫人,好像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掌首指的是三夫人,还是四夫人?”

余西子笑了一下,“那四夫人我是见识了。年轻貌美,举止也相对得宜,但毕竟是宫外市井出来的,小门小户的碧玉,一看就知道上不得大台面。”

“那便是三夫人。”

“我也说不清。”余西子偏着头,略有沉吟地道,“只是那三夫人看我的眼神,古里古怪的…也或许,是我多心,因为抱有的期许太多,所以总是会想得多。”

人就是这样。但凡有所求,一点小事,都会放到很大。

余西子自嘲地安慰自己。

“其实,掌首不必过于担心…”韶光说罢,见余西子询问似的看着她,便轻声地道,“那三夫人即便曾是宫里的,现在毕竟也欠在一个‘新’字上。她已经离开了不短时日,消息再怎么灵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现在回来了,终归需要个帮衬的人。”

其实余西子最初的想法没错,初来乍到,恐怕四处拉拢都来不及,怎会一再拒绝送上门的好意?所以当时不论是司宝房,还是司衣房,抑或其他几处,芣苡都会摆出一副冷面,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立个威。

都是一般套路而已。

等熏完裙衫,韶光便将熏笼递给了一侧的宫婢。余西子伸手掸了掸衣襟,道:“我自然也想过这层意思。你之前说得对,现在这个时候,人家在明处,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小心谨慎些总归是要的。司宝房想要多攀上些关系,是得拿出些诚意。”

余西子说到此,陷入了沉思。韶光见状,便也不再多言。

等将妆奁前的首饰都料理妥当,韶光招手唤来一个随侍宫人,交给她一个盛有胭脂的锦盒。刚用时发现有些潮了,需放到背阴处晾晒,而后又吩咐宫婢去御膳房催催,看早膳准备好了没。

“过几日就是年节了,房里的活计做得如何了?”这段时间只顾着应酬新晋夫人,房里的大小事情几乎都交给了韶光。余西子算了算时日,不由得关切地问道。

韶光道:“皇室筵席上的宝器都制备得差不多了,还有就是除夕守岁时的铜鼎、祭祀需要的礼器…也都一一准备妥当,只等着提前再擦拭一次就行了。东宫那边的供案,有几件宫外锻造的物件稍有破损,已经用宫廷内制换上,奴婢在内侍监报备过了,只是掌首还需再跟总管大人打声招呼。”

余西子细细听着,不断地点头以示满意。

“其实每年都是如此,忙忙碌碌,让人不消停。”余西子目光轻暖地看着她,笑着道,“倒是你来了,为我分忧不少。真省心。”

韶光挽手道:“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余西子拉着她的胳膊,深感宽慰地抿唇,片刻,又叹了一句,“只是过了年节,就又临近新一次的换季之期了。局里的事,林林总总,忙起来就没有一刻能够清闲。”

韶光微然一笑。

司宝房的领首虽品阶不算大,但能统领房内上下三百余人,也足以让她乐在其中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有宫人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韶光不再逗留,就下去准备了。她现在只是典宝,却几乎暂代着司宝之职,尽管屈居房内只是权宜之计,但在其位谋其政,这连着半个月,她都是天未亮起,夜幕深沉方才安寝。用余西子的话说,光是局内的事,就已经让人忙个不停。

然而几日来连着余西子的衣饰打扮,都是由她一手打理,以至于进出内苑寝阁的机会也多了起来。为此,绮罗少不得要打趣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堂堂的六品女官,竟成了梳头丫鬟,亏你还乐此不疲地亲力亲为。”

韶光坐在司籍房的内室里,抿了口上好的普洱茶,徐徐地道:“要知道,从前她可是很少让外人进那屋子的。”

如今再做梳头之事,才发现原来经手的每一样活计,早已精练而通透。即使多年不碰,再捡起来,仍是得心应手。难怪连素来挑剔的余西子,对她的手法也是赞不绝口。

都要感谢容雅姑姑和朝霞宫老一届宫婢的调教和栽培。

“这是不是证明,余西子对你更加信任了?”

韶光淡淡一笑,摇头,“只因为我原来是司衣房的人,芣苡也是,又跟钟漪兰一度交恶。以余西子和钟漪兰的关系,眼下她正是需要我的时候。”

绮罗蹙眉道:“这么说,她已经看出来你跟芣苡有私?”

韶光道:“即便看不出,她也愿意那么想。毕竟我现在已经是司宝房的人,是她的人,若有什么,对她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想不到做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是会偏信、偏听,其实只需再多想想,并不难看出里面的利害关系…”绮罗说到此,不禁有些失笑地低下头,“有时候真不明白,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儿,局势往往就会向天差地别的方向发展。我倒乐得看戏,只不过,还是希望这段时日别再出什么岔子,内局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韶光又抿了口茶,她知道在年节前,有一批新晋宫人要进宫受教习,上元节之后,还有数十名年老的宫人要被发还出宫。司籍房里少不得一顿忙乱和筹备。

没人会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事端。

然而恰好就在年节前的十数日,在内局宫人紧张而忙乱地做收尾工作时,还是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比如尚服局里的升迁,再比如,内侍监忽然传出的一段丑事。

尚服局里的升迁,是在司衣房。

初九这日,宫闱局正式册封了诏命:司衣房典衣锦瑟,明言骄恭,察于情性,体同僚,恤下属。故此破格提升,擢正五品司衣品阶,统掌服章宝藏之责。

四房之内,一片哗然。

局里面一贯如此,有人倒台,必定就有新人上位。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说得可不仅仅是后宫的争宠。只不过由锦瑟代替钟漪兰出任司衣房的掌首,对余西子和言锦心这一拨资历颇深的老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而在内侍监,出得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乱子——

内侍大总管赵福全房中,新晋的四夫人苏赏心,怀孕了。

与太监对食的妻妾,是绝对不可能怀有胎儿的,苏赏心刚进宫,却有了身子。

第一个知晓此事的并不是太医院的人,是尚食局的低等宫婢,染衣。

自从内局势力重新划分之后,商锦屏就开始不遗余力地拉拢中宫一切能争取到的势力,最小的筹备,便是将局里的宫人安排在各个势力的周边。即便不能成为心腹,每个殿、每个屋里也总要个筹措膳食、知冷知热的人。

染衣就是这样被安置在苏赏心身边的,当然,还有一同安排在芣苡房里的采珊。

染衣发现时,苏赏心已有害喜之状,小丫头吓得六神无主,没等向商锦屏回报,直接就捅到了太医院那里。这件事对赵福全——这个已经在宫闱稳扎稳打、树立威信多年的老宦官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以至于还没等宫正司调查,苏赏心就直接被带回到宫外的府宅,自作处置了。

据说在这之前,太医院的人曾经给苏赏心把过脉,胎儿有一个多月了。

宫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到底是宫外来的,不知贞洁检点,竟然将这等肮脏之事带进了皇城。只有包括韶光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四夫人苏赏心进宫已经两个多月,此间从未出过宫门,若太医诊治无误,那孩子该是宫里哪个人的才对…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打乱内局筹备年节的脚步,用宫中多年的老太监的话说:“等伺候完主子,一并算账。”

(2)

因循旧历,宫城中的筹备从腊月二十三的祭灶,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其间不仅要祭祀神佛,更有迎禧接福、祈求丰年等。礼部掌管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早在数月前就将一应筹备和细情报给明光宫,经过太后阅览,呈到昭阳宫,获得御批准奏后,宫里各处就开始大肆准备。

到了腊月二十三,年节之序自此开始。

这日一大早,尚食局四房之一的司膳房掌首李莘华,领着房内所有换上新制宫装的婢子在东宫前的回廊里候着。等到十二扇镶着鎏金门钉的红漆殿门徐徐打开时,便有内殿的随侍宫婢出来传召太子殿下的旨意,宫闱局各房宫人可进殿筹备祭灶之典。

辅阳殿内的一应供奉香案在三日前就已准备妥当,灶王龛设在辅阳殿正殿的东面,大殿正中间供着灶王爷的神像,上书“东厨司命主”,两旁则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供案上则摆着手腕粗的金雕莲的云纹方蜡,金角端香薰左右各一,吉祥如意百果盘若干,寓意祈请灶王将人间之事上呈玉皇大帝,求得富贵平安。

申时,司膳房的宫人端着红漆托盘来到东宫前,里面盛着灶糖和火烧等祭灶之物,另有糖糕、油饼、豆腐汤等膳食。有些则是两人抬的三层漆木食盒,里面装着各色祭灶果: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等,共八色,十六种,又有十二种冷热菜肴:东坡肉、白切肉、凤凰盏、菊花酿肘子…最大的食盒是由四人大抬,要等到黄昏时分,由典膳局的太监担着粗绳挑子,中间拴的是三尺见方的花梨木雕花食盒,里面盛着祭灶用的黄羊,四个太监共同用力,抬着跨过辅阳殿正殿门槛,等在供桌前站稳妥了,才敢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搁在地上。

东宫前的白梅纷纷摇落,宫婢们在九曲回廊里穿梭而过,手中捧着的均是镶金錾玉、描花雕银的盘盏,由司宝房赶制了整整两个月的物件,而盘盏中的珍馐佳肴都是司膳房费尽心思烹制而成,两相搭配,既勾人津液,又赏心悦目。

廊坊里,亲自督导的宫门大夫踮着脚一一瞧过,禁不住啧啧称赞。

此刻酉时方至,朱红的宫城外便已热闹起来。

内侍监的监理太监早早就在永宁门城门口候着,那些准备进宫来参加祭灶的文武群臣皆是官袍威仪,有些承蒙皇恩隆盛,更是被恩准可携带亲眷家属。永宁门前的朱雀大街一扫往日的威严肃穆,锦裳拥簇,华服攒动,来往的车辇和鞍马络绎不绝。

太子杨勇着一身暗紫色团花绣绫罗锦袍,腰带用玉带钩,朱色的小花缀满衣袂,显得富贵而喜气。沈芸瑛穿的是藕荷色软烟罗宫裙,臂弯里挽着淡紫色的云纱,宽大裙幅逶迤在身后,裙裾上大团大团的紫色花绣宛若初生,随着步履翩跹而簌簌绽放。

传事太监的唱喏过一声,太子夫妇的步辇刚好行至广巷。杨勇走下车,亲自来到宫城内苑的广阳门前迎接进宫的官员,沈芸瑛站在他身侧,脸上始终挂着端庄的微笑。新婚燕尔的璧人,相携而立,宛若并蒂的紫色香莲,笑容满面地朝着官员颔首示意。

等奉旨进宫的官员陆陆续续都到了,传事太监又是一声传讯,太子夫妇再次踏上步辇,返回东宫辅阳殿主持祭灶之典。余后到的一些官员和家眷亲属则由内仆局的常侍太监负责引领。皇城内的大吉安巷里一时间华服若锦,宫婢、太监穿行不息。

酉时两刻,守城的卫兵擂响了兴庆殿鼓楼上的大鼓。

关闭宫城的时辰到了。

鼓声首先在宫城响起,以此为信号,整个皇城的街鼓依次响起,执金吾负责宵禁,晓瞑传呼,以禁夜行。大大小小的城门听着鼓声纷纷关闭。

夜晚悄然而至,大兴城里的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开始祭灶过小年。

偌大的宫城内,宫廷六局也都进入最后的筹备。按旧历规矩,祭灶人需跪在灶爷像面前,供奉黄羊、酹酒以祭灶神。因执礼者是东宫太子,是皇室贵胄,故而不需行跪拜礼,只在莲花团垫上伏膝,再由宫婢递上酒醴,撒在地上以示祭拜礼成。而沈芸瑛则在偏殿等候,一直到祭灶结束,方在领路太监的引导下与太子一起赴敬山亭主持筵席。

戌时一刻,城楼上的鼓再次被敲响。

两刻,商锦屏穿着赭色镶滚的掌首品服领着尚食局一众宫婢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位列在六尚二十四司之首,煞是惹眼。

此时的敬山亭里已经坐满了朝臣,亲眷们则被安置在瑶雪亭里,两处席间言谈,欢声笑语不断。宫里面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这次在宫中宴请朝中百官的筵席又是由太子夫妇一手筹办,太后和皇上都未出席,气氛因此轻松了许多。

夜空中,月亮升起来了。明镜般的湖面波光烁烁,随着传事太监一嗓子悠悠长长的呼喊,进行完祭灶之典的太子夫妇便从辅阳殿徐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