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海棠有些屈辱地咬唇,摇头再摇头。自己可是亲手害死她腹中孩子的人,此愁此恨,不同戴天,定是至死方休。那沈芸瑛恐怕是想要置她于死地都来不及,怎么会帮忙呢?她不信,根本就不信。

“只要娘娘愿意和盘托出,太子妃一定会愿意帮忙的。”

韶光看着她,却是笃定地道。

第九章长相思

(1)

——时光在向前急速地推进,同是一宫中的嫔妃,一为嫡,一为庶,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两个人的地位就不断发生着悬殊的变化,更将她们推向了彼此敌对的方向。南辕北辙。命运,似乎已经在最初就注定了那或是玉石俱焚、或是两败俱伤的下场。怎么可能会有联合的一日?

然而这一次,事实证明,韶光是对的。

在后来成海棠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在尚宫局已经查到了芳织殿、当储物库的管事之一被收押之时,成海棠终于受不住了,还是听从了韶光的劝解,去雏鸾殿里面找沈芸瑛。

两座宫殿都在一座东宫里,原本就隔得很近。然而乘坐着步撵过去,仅是穿过两道宫墙,却仍是觉得像是从宫城的最南端走到最西端那么远。

绣履,有千斤重,抬起脚,落下的每一步,都十分地艰难。

顺着抄手游廊走过去,既想快些到,却又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那负责传召的奴婢却是去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出来,成海棠扶着腰停驻在殿前,被太阳晒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不断地想就这么回去,这么一直纠结和挣扎了很久,也等了很久,那宫婢终于得返,传来太子妃的旨意,让她进去。

沈芸瑛已经许久都没有踏出过雏鸾殿的殿门,还是在成海棠怀有子嗣,她会时常过去探望一下,其余的时间则是窝在寝殿里面。即便浣春殿如何的春风得意,宫里面的人多么热切地纷纷过去探望,她都无动于衷,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一般。

成海棠跨进门槛的一刻,沈芸瑛正在花架前拿着金剪子修着花枝,一下一下都甚是上心。

在得知成海棠过来了,她并没有任何的惊讶,尽管面前的女子自从她入主雏鸾殿以来,从未踏进过这里一步。

“贱妾给娘娘请安。”

成海棠面朝着她敛身,揖礼。

“成妃姐姐怎的有空过来啊。若是有什么事,说一声便好,也是妹妹前去探望姐姐,省得姐姐挺着肚子特地跑过来一趟。”沈芸瑛的脸上含着一抹笃定的微笑,那神情,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一样。

成海棠隐藏在箩袖中的手暗自攥紧,低下头,带出几分凄苦的神情:“娘娘,贱妾是来与您请罪的…”

和盘托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成海棠朝着沈芸瑛见礼的时候,肩膀绷着,连神色都有些僵硬。当然,她即将要说出来的,并不是自己谋害沈芸瑛小产的事,更不是关于夜光璧、关于硫磺。成海棠只说自己不该妄想着跟沈芸瑛争宠,然后,就避重就轻地将一些对尚宫局的不满讲了出来。还有尹红萸,她说,尹红萸是因为自己之前在明湖上面筹备宫筵,所以再查不到任何结果之下,要将罪名引到自己的身上。

成海棠说得声泪俱下,只不过在她屈膝跪在沈芸瑛面前的一刻,心里难以抑制的折辱之感,还是汹涌着极尽要将她整个人湮没。

沈芸瑛却保持着端庄而优容的表情,笑:“区区的一个尚宫局,倘若姐姐若是行得正、站得端,何畏那些奴婢过来查呢?”

“启禀娘娘,人言可畏啊,贱妾现在怀着身孕,若是尚宫局查过来,像对待那几处内局一般,贱妾真真是要一头撞死在那墙上,也不愿意折辱了殿下的英明!”

成海棠说到此,捂着唇,眼泪又落了下来。

月檐下的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沈芸瑛的视线从她的头顶飘过去,不禁挑唇一笑,道:“姐姐,不是做妹妹的不分尊卑,屈说姐姐些什么,只是姐姐实在是很麻烦呢。早知道如此,老老实实待在浣春殿里面养胎不就好了,何必非要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又是明湖宫筵,又是明光宫请旨的,倘若不是她里里外外的这么折腾,那个名叫红箩的宫婢就不会死,宫局六部里面也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么多、那么多的祸端。

现在倒好,还得让她出面替她平息。她这个嫡妃当的,真是自己都要为自己的贤良淑德而叹服。

——沈芸瑛的话有些不客气,却并没有质疑成海棠的言辞,更加没有质疑地问一句:尹红萸和之前的明湖筵席有什么关系?而一个是堂堂的东宫侧妃,一个是内局奴婢,那尹红萸又有多大的胆子,敢去冤枉无辜的主子呢?

她的话里面,只含着一语双关的味道,耐人寻味,也不知成海棠听懂了多少。

“娘娘,贱妾自知不该让红箩去献舞,更不该有心争抢雏鸾殿的风头…”

成海棠死死抿唇,说得声泪俱下,“可这一次,若是能得到娘娘的庇护,臣妾今后定以娘娘马首是瞻,再不敢生出任何歪心思来了——娘娘,您一定要帮着贱妾…”

她说罢,敛身朝着她行礼。

挺着大肚子,弯腰的姿势十分笨拙而吃力。

沈芸瑛睨着目光,没出声,一直在细细品味着她的话。而始终让她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直到成海棠的额头明显沁出了汗珠,呼吸急促,这时候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即刻摆了摆手,让侍婢过去扶他。

“你我姐妹都是东宫里面的,姐姐何须行此大礼,要是伤到了胎儿,妹妹可是万死难辞其咎呢。”

沈芸瑛脸上的笑意很淡,侧着眸道。

成海棠扶着一侧的敞椅,耳目轰隆,整个人都眩晕了起来,听着她的话,也没听得太清晰完全,这时候,听见沈芸瑛又道:“只不过,妹妹一向最喜欢听话的人。姐姐没什么事儿的话,以后还是少往太后跟前走动吧。宫里面的路不好走,小心闪着腰…还有其他的探望者,妹妹刚进宫那会儿,就总听着教习女官说什么‘避嫌’、‘避嫌的’,姐姐是宫里面的老人儿了,定是比妹妹要懂得这个道理。”

一席话,说得明理而得体。

似乎已经在她的心里面酝酿了很久,此刻悉数都道出来,是教训,更是警告。

成海棠低着头,直听得冷汗涔涔。想起过往种种,虽然沈芸瑛以前从未提过半字,却是都在她心里面装着。

这时,就听沈芸瑛的话锋一转,“只不过姐姐毕竟是姐姐,即便有再多的不是,也比妹妹进宫要早些。而且,姐姐还怀着孩子呢,于情于理,妹妹作为东宫的嫡妃,都应该帮姐姐。堂堂的东宫,可不能让一些做奴婢的给欺侮了去,对么?”

成海棠怔怔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愿意帮助贱妾的…?”

沈芸瑛看着她,微笑,“那是自然。”

成海棠愈发怔忪,转瞬,即刻就露出了一抹惊喜之色,“贱妾定将娘娘的话谨记在心,静思己过,娘娘大恩,贱妾没齿难忘。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她挽着手,连连拜了三下,也顾不上自己有孕在身,言语间都是溢美之词。沈芸瑛笑眯眯地朝着她摆了摆手,让奴婢过去扶她,还特别吩咐将人好好地送回去——

当浣春殿殿内外负责洒扫的宫人大部分都被驱散了之后,成海棠又将寝阁里面伺候的侍婢也打发了不少,而后,就开始闭门谢客,果真就像她自己在雏鸾殿里信誓旦旦保证过的,谨记训诫,静思己过。

浣春殿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殿门紧锁,人烟冷清,俨然从此变成了一处封闭的宫殿。除了间隔几次的请安,成海棠一直保持着深居简出,只一心一意地待在寝阁里面。宫里面的人看在眼里,都觉得这美其名曰是在养胎,实则,是被沈芸瑛给软禁在了殿里。

成海棠却不理。

眼下只要能保得住自己的地位,能让她腹中的孩子顺利地降生,做什么都行——尚宫局想要查,她拼死也不会让。至于沈芸瑛为什么会出手相助,她确实是想不明白,可她知道一点,同在东宫,倘若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发生任何问题,曾被明光宫耳提面命要保着她的雏鸾殿,一定会难辞其咎。沈芸瑛也该是忌惮着太后呢…

这样一来,她不仅是再不见任何外人,平素对自己的日常饮食和沾身之物,也更加谨慎小心了。

一定得熬到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

此时此刻的宫城里面,宫局六部的几处却已经逐渐从戒严中被回复了过来,被逮捕的宫人大部分也都被释放回去。只是调查仍在继续进行,尚宫局已经将更多的心力都放在了储物库上,整日都会看见杏黄色绢裙的女子来往在广巷里,调查物料成了最重要的一环。

这样,顺藤摸瓜还是查到了东宫的浣春殿。

东宫之地,尊崇至伟,并非是一般的奴婢能够轻易踏足的。尹红萸自然不会冒然前去惊扰,所以特地去明光宫里面请了旨,却不是以搜查之命,而是将宫外面新进贡的宝器挑拣出一些极好的,特地送到浣春殿那里,给成妃娘娘观赏和把玩。

太后同意了,也很满意尹红萸的做法,想着连着几日来闭门不出的成海棠是不是会待得烦闷,影响到心绪,就从自己的殿里也拨出几样精巧的玩意儿,让尹红萸一并带着过去。于是在五月初九的这一日,尚宫局的人,还是上了门。

进到殿内,殿内少了很多伺候的宫人,显得有些空旷。

成海棠刚刚小憩了一会儿,此时就坐在东窗前的案几前,面前摆着炖盅,盖子掀开,有香甜醇郁的味道飘散出来。旁边的宫婢拿着小碗,给她盛了少许,用瓷勺舀了一口,入口即化,随即十分惬意地叹慰了一声。

在主案的右侧,紧挨着的那一道檀香紫檀木的长桌案上,鎏金熏香炉里面有白色的烟丝徐徐地蒸腾而出,缭绕到一侧的翡翠挂件上,更显出几分剔透之感。边缘还有汉白玉的插屏、人物山水画小屏风,和屏风前摆着的玉石笔搁、莲花纹饰的端砚…所摆之物,一件一件,都极为名贵而讲究。

成海棠是司宝房女官出身,素来喜欢那样精致的宝器,尹红萸打量的目光这样掠过去,想想自己带过来的物件,便在心里面盘算着如何开口。

这时候在成海棠身边静立伺候的宫婢,只有两个普通的近侍之人,然而其中一个的面目,却是尹红萸极为熟悉的,是蒹葭。

“奴婢拜见成妃娘娘,娘娘金安。”

尹红萸恭敬地朝着桌案前的女子敛身,片刻,并没有听见什么回应。

而后好久,直到那膝盖弯得有些发麻,肩膀都开始哆嗦的时候,成海棠才恹恹地抬起头,摆了摆手道:“怎么尹尚宫还站着,快过来本宫身边坐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妊娠,日子越久,不仅是肚子越大,人反而也跟着没精神起来。尹红萸总觉得这成海棠让自己弯着腰站了那么长时间,总有些故意的成分。然而那神态举止,偏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感到有些口苦,也没说什么,等落了座,暗自揉了揉酸软的小腿。

一侧的宫婢填了一套茶具,过来给她倒茶,这时候,尹红萸的目光直直落在蒹葭的脸上,挑起眉,啧啧了两声。

“尹尚宫却是有趣,来了,就一直盯着本宫的侍婢瞧?”

成海棠有些不解地道。

尹红萸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道:“不瞒娘娘说,在娘娘身前伺候的这婢子,原是奴婢局里面的,还是司一级的掌首呢。只是后来不谙事,非要跟着容华夫人去了福应禅院,谁知道一下子就惹出那么多事端来,真真是奴婢教导无方。只不过,奴婢曾经听说,她已经在山寺里面丧命了,不知怎的居然是在娘娘这伺候。”

她抚着唇,揣度的神色片刻不离蒹葭的脸。后者则一直低着头,根本不认识她一般,垂首静立,仿佛所说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倘若不是那熟悉的眉眼,和一贯独有的面无表情的神态,尹红萸都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就在她狐疑打量的时候,耳畔响起了成海棠的话,“尹尚宫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本宫姑息养奸,将一个惹事儿的召进殿里面来么?”

尹红萸一哽,“这…”

“尹尚宫知道,本宫原本也是内局的吧。还是司宝房,却不是司一级掌首,而是一个小小的女官。”

成海棠挑着眉,精神依旧萎靡不振,却带出了几分斥责之意。

尹红萸即刻就站了起来,朝着她敛身,连声告罪:“娘娘息怒,奴婢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成海棠其实还是有所准备的。当初她能在蒹葭命悬一线之时,将其给留下来,就是看中了她曾经在尚宫局里面的地位。还有什么比经历过三任掌事而屹立不倒的女官,更有心智和本事的呢?而且更重要的是,尚宫局一度掌导中宫,掌握着很多宫中之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将蒹葭放在身边,不失为一个利器。

只是想不到,在此刻歪打正着,反而是能够震慑到尹红萸。

成海棠拿着瓷勺,一下一下地搅动着炖盅里面的荷花莲子羹,好半晌,才叹息着道:“原本就是受到了容华夫人的连累,一个小小的奴婢,听命行事而已,能有什么胆子敢去勾结扶雪苑,做出那么大逆不道之事呢。本宫怜她才华可惜,故此将她留了下来。这件事,太后她老人家也是知道的。”

尹红萸垂着首,急忙应和地道:“是,是,是。是奴婢一时间再见到故人,言语适当了,还望娘娘恕罪。”

等再次落了座,尹红萸兀自按捺了一下心绪,余光瞅见身后站着的宫人,和她们手中捧着的托盘,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娘娘容禀,奴婢这次过来,乃是奉了太后的旨意。”

——她缓了口气,提起明光宫来,脸上就再度挂起了优容的笑意,“太后跟奴婢提起,前段时间在明湖岸畔的宫筵,虽说是最后那一场出了事情,然而前面的两场却是精彩绝伦。还夸奖娘娘不愧是宝器制作中的行家里手,眼光独到,更是心思巧慧。”

成海棠拿着瓷勺的手一顿,须臾,笑了一下,“都是太后太老人家谬赞了。”

“怎是谬赞呢,”尹红萸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娘娘曾是司宝房里面的女官,确实是对器具方面知之甚祥,手艺之精准,曾经是内局里面的翘楚呢。奴婢此次过来,一则是将太后的懿旨带过来,送些宝器给娘娘赏玩;二则,实在是有一件事想要向娘娘您讨教。”

尹红萸说到此,观察着成海棠的神色,一边朝着身后面摆了摆手,宫婢们即刻上前,并将托盘上面蒙着的红布揭了开来。

侧殿里面悬挂着厚重的挂缎,一层又一层,使得本就没有很亮的光线更加透不进来,只剩下摆在两侧的琉晶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可就在蒙布掀开的一刹,托盘内陡然迸射出的一束光线,直直地让人睁不开眼睛。同时仿佛有朝露绽放一般的音色,如水般在殿里静静地流淌,一瞬间,将整座侧殿照耀得亮若白昼。

是夜光璧。

“娘娘瞧着这个还眼熟吧,”尹红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含着笑的眼睛,视线幽然,“这就是在第三场宫筵上面,红箩在画舫上献舞时,镶嵌在隔挡屏风上面的那块石头。”

成海棠的呼吸有些急促——那是在那奴婢掀开蒙布的一刻,蓦然产生的心虚和惶惑。

“本宫…当然认得。”

她吞咽了一下,暗自平复着心绪,直直地看着尹红萸,“那又怎么了?”

尹红萸道:“奴婢虽说不是宝器制作出身,然而也曾在尚功局里面待过不短的时间,受过教习。据奴婢所知,这夜光璧乃是西域进贡而来的宝贝,分为雌雄双珠,两颗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光晕,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奴婢非常清楚地知道,当初进贡到宫里面的那一颗,是雄珠,而奴婢现在拿来的,却是雌珠。”

成海棠一边听着,一边故作镇定地拿在手里面端详,脸上浮现出迷惑之色,“是么…可本宫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啊。”

尹红萸微微一笑,“娘娘且看那光泽,雄珠和雌珠的区别很小,光线和色泽却有不同。而奴婢一度奉命调查红箩坠湖而死一事,连着几个月以来,已经将宫局六部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参与和没参与那几场宫筵的,几乎是都问查到了,最后才无意中瞧见这还回来的夜光璧,终于是真正发现了些端倪。”

成海棠没有说话,尹红萸看着她,耐人寻味地道:“一个装饰用的珠子而已,为何会被换掉了呢?而紧接着,红箩就出了事,这一连串的匪夷所思,娘娘不觉得奇怪么?奴婢顺着这条线一直查下来,后来就查到,储物库的物料拿取,跟登记册子的记载有很大的出入。而且那段时间里,正好也是浣春殿频繁召见医官的时候,太医院里面的药料配送,似乎也不对劲呢。”

成海棠的呼吸已经有些乱了;

韶姑娘说的很对,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能被一个人想到,肯定就就会有第二个。只是想不到不是沈芸瑛,而是尚宫局。

价值连城的宝贝还在掌心中,璀璨的光晕流转,一片温润的触感。成海棠望着望着,不由生出一丝丝的幻想,若是她此刻失手将这珠子给摔了…

“尹尚宫说的什么夜光璧,什么储物库,可都是宫局里面的事。本宫已经身在东宫了,尹尚宫忘了么?宫局里的事,应该去找宫局来办,尹尚宫是不是走错地方、也问错人了。”

屏风是司衣房和司宝房共同制成的,若是物件的问题,就应该去宫闱局,不是么。

成海棠在这时抬眸,目露质疑。

“娘娘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奴婢却觉得,来的正是地方呢,”尹红萸抿着唇,望着她的眼睛里含着深长的意味,“那时候的三场宫宴,正因为是娘娘的事,宫闱局上上下下才会那么拼命吧。且不论这珠子为何会被替换掉,只看那一些普通的宫婢,地位不高,去哪儿能找那么名贵的雌珠换上呢?娘娘说,是么?”

成海棠蹙着眉,这时候才明白,尹红萸很显然已经将事情给想偏了;

然而,若是她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保不准事情还是会有露馅的一日…

“太子妃娘娘到——”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太监的一声唱和。

悠长的声音,在殿外形成一道回响。等那声音传到耳畔,成海棠心里绷着的弦陡然一松,整个人都瘫软了,手不自觉地触及到脸颊,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满是潮汗。

沈芸瑛是匆匆赶来的,一袭石青色团花绣百褶荷叶碧柔纱宫装,软丝箩的披肩却是水粉色的,衬着裙裾上繁繁复复的草青色镶滚和刺绣,显然是没有经过精心搭配过。却仍不妨碍那端丽的面容,神色雍雅,映衬出东宫嫡妃之尊,端贵无双。

蒹葭扶着成海棠起来,朝着她见礼,旁边坐着的尹红萸也赶忙起身,对她揖礼:

“太子妃娘娘。”

“娘娘金安。”

沈芸瑛没有理会一侧的尹红萸,只径直来到成海棠的身前,抚着她的手,眼睛里面含着一丝安心的神色。而后这厢扶着她重新坐下。

“成妃一直都在清休养胎,不知道尹尚宫怎的前来拜见了?”

尹红萸的眼睫微垂着,不敢抬眼直视。却知道东宫里的这两位嫡妃和侧妃,素来不和,也多少打探到成海棠闭门不出,实在是因为雏鸾殿的震慑。故此也没多想,仍保持着盎然的语调道:“是太后让奴婢专门送些精巧名贵的古玩和器具,说是成妃娘娘近日来不得出门,恐是心绪烦闷,所以旧…”

还没等她说完,沈芸瑛断然抬手,打断了她——

“本宫正是刚刚从明光宫回来,皇祖母还跟本宫说起这件事来。确实是让尹尚宫送些可心的物件儿过来,给成妃娘娘舒舒心。”

“正是正是。”

“尹尚宫该是早过来吧,既然东西都已经送到了,为何还在这里打搅成妃?”沈芸瑛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甚是威严,不怒而自威,根本没有任何的客气。

尹红萸一怔,犹疑着道:“奴婢同时也有些事来请教成妃娘娘…”

“何事?”

“就是关于几个月前明湖前的那宫筵,画舫上面的那个屏风…”

尹红萸在那样凌厉强势的态度中,顿时没了底气,嗫嚅着道。

沈芸瑛听言,却是即刻生出了怒意,狠狠拍了一下桌案,“皇祖母曾经三令五申,不准宫局里面的调查惊扰到殿里面的主子,尹尚宫将皇祖母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吧?而且居然还敢来到浣春殿里查!谁不知道现在明光宫最宝贝的就是成妃娘娘和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尹尚宫是以为区区一个宫局的调查比未来的小皇储还尊贵,是怎么着?”

带着怒气的话,字字句句都饱含着质问。

尹红萸一听,吓得“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娘娘息怒,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不敢?本宫看尹尚宫这段时间是太过优渥了,以至于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侧殿里面,顿时就静了下来;

一片压抑而凝重的氛围。

过了好半晌,传来成海棠幽幽的叹息,抚着额,很没精神地道:“本宫已经离开内局很久了,对宝器一类的事也生疏了,尹尚宫的事情,想来本宫也没有那个能耐去帮忙。本宫很累了,想跟太子妃娘娘说说话,尹尚宫还是回去吧——”

成海棠的话里面,带着无限的倦意。尹红萸听到此,却是如蒙大赦一般,即刻就敛身道了声“奴婢告退”,而后领着后面的宫人捧着托盘往外走,甚至都往了将带来的东西放下。

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斥:

“站住!”

沈芸瑛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皇祖母她最是不喜欢阳奉阴违的人,尤其是打着她老人家的旗号,四处去横行无忌、招摇撞骗。尹尚宫在内局里面或许是位高权重,然而比起东宫又如何?本宫在这里只说一遍,你可得记好了——这个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尤其成妃现在怀着孩子、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莫说是你,整个尚宫局就等着灭顶吧…”

尹红萸几乎是爬着离开了浣春殿,浑身冷汗,肝胆俱裂。以至于临走时迈下丹陛,还被裙裾给绊倒,若没有一侧宫婢的搀扶,险些就要从台阶上面滚下来。

而后,尚宫局在东宫浣春殿铩羽而归的事,在内局里面迅速地传开,传得沸沸扬扬。

宫人们纷纷都说,太子妃给整个内侍省都出了一口恶气。

至此再没有人敢去浣春殿里面打搅。而宫中又盛传太子殿下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嫡妃,识大体、明事理,又手段高干,能够放下成见,一心保护着东宫的孩子,实属难得。

而此时此刻,已经被贬谪进了掖庭局的韶光,却似乎是脱离了内局之中混乱的局面,待在一个最偏远也最荒凉的地方,终日做着最单调而艰辛的事务。比起之前在司宝房里面,会累上好多,却也耳根清净,避开了更多的祸端和是非。

“我们可是每日生活在尚宫局的淫威下,惶惶不可终日。你倒好,上这儿躲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