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即将有可能要调到城区附近,那么在城里买房子就是一个理性的选择。他强忍着住旧乡宿舍的痛苦没有在旧乡买房子,就是从内心深处想离开偏僻的小乡镇,现在终于有了离开的机会,而且不是以普通教师的身份,是以校长身份离开。在旧乡吃的这十几年苦,总算是没有白吃。

赵良勇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新建楼房最多的北城。以前昌东县多是建设独幢楼房,没有小区,这几年小区房的概念渐渐也来到了昌东,在北城就有许多小区房。他到了售房处,立刻就有穿着整齐漂亮大方的小妹妹过来接待,态度诚恳,服务周到。

小女孩用职业眼光打量着眼前中年男子,评估着眼前人买房的可能性。很快就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潜在的顾客,于是就主动去端了一杯水,递给中年人。

赵良勇下意识地想起了很多楼房骗局,在脑中想着破解之策,道:“你们楼房什么时候交房?”

售楼小妹妹甜甜一笑,道:“我们办得有全套的预售手续,绝对没有问题。你需要多大的面积,我可以带你去看。”她没有征求意见,转身就从房间里拿出安全帽,道:“我们有一条看房通道,可以看一看房子的真实布局。”

赵良勇无法拒绝售楼小姐的热情,拿着安全帽就跟在了其身后,朝着楼房走去。他心里很在意楼房的价格,出于面子需要,有意不提及价格。

参观的楼盘有两室一厅、三室两厅、四室两厅,这些楼房功能完善,方方正正,与旧乡的老师宿舍完全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赵良勇能够想象出一家人住在里面无比欢乐和温馨的场景。

“房屋的质量怎么样?”

“我们是大公司,技术力量好,最近还拿到省里颁发的建筑质量奖,回到售房部可以去看牌子。”

赵良勇终于将不值钱的面子抹了下来,道:“房子是多少钱一平米?”

售楼小妹道:“我们房子现在正在搞促销活动,促销力度很大,那我们回售房处,我具体算给你。”

从售楼处出来以后,赵良勇回望着还在建设中的小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如果用按揭的方式,自己和妻子两个人的工资绝对能够承受这个楼盘的价格。想着自己居住在花园一般的高档小区房里,每天可以坐公共汽车上班,赵良勇就觉得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突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找牛清德帮忙,这一次突然不找他了,他会不会在里面装怪。现任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彭家振是曾经的教育局长,如果牛清德不高兴了,就有可能破坏我的调动。王桥虽然是府办副主任,可是毕竟资历还浅,也不如牛家有势力。”

这个念头产生以后,就如一条剧毒蛇盘踞在赵良勇心中,让他的五脏都受到毒液的腐蚀。他的新家、他的新学校都在腐蚀中化为了泡影。

走了街上,焦灼的赵良勇终于下定决心,还是得去见一见牛清德,不求牛清德帮忙,只求他不要捣乱。当然,很多话不能明说,只能意会。

赵良勇走进第一百货,在柜台里选了两条“静州”牌好烟。这是静州烟厂出的极品烟,价格昂贵。如果不是当了校长,可以公款报销这个费用,赵良勇绝对不敢去买这么贵的烟。

打通了牛清德的电话,道:“牛总,我是赵良勇,今天进城,晚上想讨一杯酒水喝。”牛清德正在打牌,身前押了厚厚一叠钱,道:“喝酒好说啊,晚上给你打电话。”赵良勇道:“牛总定个地方。”牛清德正在兴头上,颇不耐烦,道:“你定了就行,五点半钟给我打电话。”

赵良勇看了手表,此时刚到三点钟。他漫无目的地走到街道,脑里涌出一个念头:“我去找王桥办调动,还让王桥中午结账。牛清德屁事不做,我又是送烟,又是请客,我这人是不是很贱。”随即又想道:“现实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不犯贱,事情就办不成。王桥是好人,好人不会计较我的难处的。”

到了四点钟,赵良勇接到了王桥的电话。

王桥压低声音道:“我今天恰好见到教育局费局,给他讲了你的事情。他对你印象挺好,同意在调动盘子里考虑你,但是四中不行,六中或是七中行不行。”

赵良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反馈,道:“六中和七中都在城郊,如果能到七中更好,实在不行,六中也不错。”

王桥道:“好吧,就这样。我再给你联系。”

赵良勇手里还提着两条极品烟,道:“王主任,是不是需要到费局家里去走一走。”

王桥道:“暂时不必。这次是涨大水,调整了不少校长,这是一个好时机,顺便就把你的事情解决了。你在旧乡工作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教育局应该考虑你们这批人的利益,否则谁都不会安心在乡下教书。”

赵良勇发自真心地道:“谢谢你。”

王桥道:“都是旧乡爬出来的人,谢谢就见外了。”

赵良勇道:“那改天请你喝酒。”

王桥道:“要得,随时都可以。我还有个想法,县里有两个私立学校,不知老赵认不认识里面的人,可以把赵海介绍进去。”

赵良勇满口答应:“不管是私立还是公立,都是教育系统,总可以找到熟人。就是不知道赵海愿不愿意再当老师。”

此时,赵海抄着手,独自行走在静州的街道上。太阳光从天而降,在地面留下一小团影子。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旧乡人(三)

赵海的光头被太阳光晒得滚烫,似乎冒起了白烟,头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喜欢肉体被折磨的感受,肉体越是痛,越觉得有一种解脱感。

静州对于赵海来说应该是一座熟悉的城市,为什么说应该,因为赵海从出生到现在都是生活在静州,至今三十来年,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很熟悉静州。但是,从读书到工作都在静州下属的昌东县,特别是工作以来一直窝在偏僻的旧乡,让他这个户口在静州的人对于静州这个城市有着强烈的陌生感。再加上进入监狱后失去自由这几年,更是觉得静州是远在天边的城市。

在阳光照射下,赵海脑中浮现出幻觉。

“你老实交待,到底强奸没有?”

“没有,我们是情人,做了四次,每次都给我留了门的,有这种强奸吗?”

……

“你不老实,对管教可以不老实,对我们必须讲真话,你到底强奸没有?”

“没有,我们是情人,四次,每次都给我留了门的,有这种强奸吗?”

……

“手铐紧点,别松,把他吊在窗上。”这是冷冷的声音。

“打乒乓球,脱裤子,你马的屁股这么黑,谁他妈和你通奸。”这是狂热的声音。

“我交待,我就是强奸,四次,每次都强奸。”

“别打了,我讲,我讲。”

一个人独行时,他的脑海里总会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有在公安局发出的。也有在看守所发出的,还有在劳改队发出的。这些在真实世界里消逝或者远去的声音依然清晰地留在脑海里,总在不经意时跳出来。

至于更长时间上课时的情景。正常生活的场景,几乎在脑中消失殆尽。

出来第三天,赵海与赵良勇见面之时,赵良勇询问以后想做什么,他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一点就是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再当老师,想起在课堂上面对学生的一双双眼睛,脑袋似乎就要爆炸。

强烈的阳光渐渐减弱,天空暗了下来。赵海衣服湿透了数次。又被身体热量蒸干。衣领和后背上形成了一圈盐渍,散发出一股在劳动队里熟悉的汗水味道。其实监狱里清洁条件挺好,他却很是喜欢嗅自己身体的汗味,这种汗味让他觉得身体是真实的,是属于自己的。

终于来到了纸条上写的地址,是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

“我找洪总。”

“你是谁?”

“我叫赵海,是洪辉叫我来的。”

接话的人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青年人。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漫画,漫画主角正在向宇宙进军。他有点不满自己读书时被人打断,因此答话颇不耐烦。若不是洪平再三强调作为公司唯一没有凶相的少年人对人要礼貌。他早就骂起来。当他听到洪辉的名字,立刻就将漫画扔到一边,看着锃亮的光头,道:“你是赵海?我是老五。进来。”

老五将桌上的烟递给赵海,道:“你和辉哥在一起。”

赵海道:“我们两人是上下铺,都是昌东人。在里面玩得最好。我先出来,他让我来找洪总。”

老五蹬蹬地上楼。不一会,一个头上有伤疤的汉子走了过来。道:“我是洪平,上次去看洪老二,他给我讲过你。”

赵海站起来道:“我出来三天了,想找个事做,混口饭。”

洪平拍了拍赵海的肩膀,道:“现在这个社会找口饭吃很容易,就看你想找什么饭吃?”

赵海道:“我来跟着洪总,做什么都行。”

洪平打量着赵海,想着洪辉曾经说过的事,道:“你以前当过老师,出来以后还是可以找份安稳点的工作,跟着我,甭想过安生日子。”

赵海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我这个样子,过不了安生日子。”

洪平和赵海对视了几秒钟,道:“走吧,我们去吃火锅,给你接风。”

老五动作利落地关掉大门,开着公司的桑塔纳前往附近的火锅店。火锅店人气很旺,大厅里有十来张桌子,全部都冒着热气。大厅还有候台的,聚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大快朵颐的人们。

热情豪爽的静州人最爱火锅,不少男的都脱了上衣,光着臂膀喝啤酒。火锅的热劲催出很多汗水,冰冷的啤酒进入肠胃,这就是吃火锅时的冰火两重天。

赵海一言不发地跟在洪平身后,用淡漠的眼光瞧着芸芸众生。

老五对着柜台说了一声,一位服务员直接将三人带到旁边小间。这是一个能坐十二个人的大房间,布置得颇为雅致,还有沙发和电视。

洪平抽着烟,随口道:“你以前在哪个学校工作?”

“我在旧乡。”提起学校,赵海就觉得刺耳,如果不是洪平发问,换作旁人,他就要甩脸色。

洪平听堂弟说起心狠手辣的赵海以前当过老师,但是并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地方,听到旧乡两个字,他倒来了兴趣,道:“旧乡出名人啊,我认识两个,王桥和牛清德,你认识吗?”

赵海抬了抬眼皮,道:“这两人我都认识,还熟悉得很。今天中午我还和王桥一起吃的饭,当时他有旧乡牛背砣。牛清德这个龟。儿子,我出事和他关系最大。”

洪平道:“你中午才和王桥吃了饭?巧了,我和他是复读班同学。他当时初到静州一中复读时,成绩最差劲,没有想到能考到山南大学。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赵海道:“以前我和他都在一个地方混,现在他在政府当官,中午我都不愿意走到那个楼里去,就在外面等。”

洪平听完牛清德在旧乡被王桥追打的旧事,笑得眼泪水都要出来,道:“平时牛清德眼睛在头顶上,屁股翘到天上,原来还有被王桥欺负的时候。王桥是牛人啊,刘建厂就是被王桥送进去的。”忆起往昔峥嵘岁月稠,洪平拿起手机想给王桥打电话,拿出手机,又放下了。

提起刘建厂,赵海脸上抽搐了一下。

洪平指了指肩膀上的伤疤,道:“这就是刘建厂弄的。如果不是刘建厂当时惹出一屁股事情,说不定我也读大学去了。我听洪辉说过,你和他一起捅过刘建厂。”

在监狱里,刘建厂是中队一霸,曾经欺负过同改洪辉和赵海。当初洪辉是新犯,赵海是老犯,两人被欺负得够呛,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密谋在厕所里打了刘建厂的黑拳。老式监狱的厕所在角落里,刘建厂屁股和腰被磨尖的牙刷捅了三个洞,眼睛被泼了偷偷弄进来的烧酒。此事发生后,受重伤的刘建厂被换了中队。监狱狱侦部门查了许久,没有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洪辉也因为此事,与老犯赵海成为拜把子兄弟。

三人吃罢火锅,喝掉两瓶酒。洪平酒量甚好,神色如常。赵海光头上冒着大颗汗珠,眼睛发红。洪平拍着赵海肩膀,道:“你身上汗味重,让老五带你洗个澡,好好玩一玩,泄泄火,在里面好几年,得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赵海就跟着老五来到洗浴中心。

赵海进监狱之前一直生活在偏僻的旧乡,当时社会没有现在开放,有舞厅、卡拉OK厅,也有小姐,没有出现洗浴中心。当时洪平说洗澡时,他还以为只是到澡堂,暗自腹诽公司居然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

来到洗澡中心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洪平口中的洗澡不是自己洗澡,而是让小妹帮着自己洗澡。

听到敲门声,赵海道:“进来。”

“我可以为你服务吗。”小姑娘站得笔直,问道。

“可以。”

一个年龄绝对不足二十岁的小姑娘推门而入,手里拿着盘子,盘子里装着水果和茶水。赵海正在等着小姑娘离开,结果见到小姑娘利索在开始在大木桶里辅塑料,然后放水,再往水中洒花瓣。

他坐在床上,目光阴沉地看着小姑娘忙碌,眼光跟着小姑娘腰身移动。

小姑娘忙完以后,道:“脱吧。”

赵海有点迟疑,没有动作。小姑娘撇了撇嘴:“你不脱衣服怎么洗。”她说着话,大大方方将外套脱掉。

赵海咽了咽口水。一阵水波荡漾,风云激荡,他将压抑了许久的精力完全发泄了出来。

小姑娘满面春风,临走时道:“我是二十五号,下回来耍,可以直接点我的号。你休息一会,我先出去了。”

他抽着烟,久久地不说话,直到手指被烫痛,才回过神来。

“我真冤枉啊,就四次,四次!”赵海想起了自己进监狱的原因,用额头撞着墙,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

为了这四次,承受了几年牢狱之灾。等到从监狱出来,才发现不过几年时间,世界就发生了巨大变化。漂亮的小姑娘们根本不在意做这些事情,脱衣服时态然自若,做双人运动就如同握手一般简单。

越是这般简单和开放,赵海越是觉得憋屈,他对着镜子,如野兽一般低吼。

第二百五十七章 良禽择木

每个人面临相同困境时会做出不同反应,其人生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要沿着这个反应一直走下去。

王桥和赵海曾经面临相同困境。赵海选择了喝酒和放纵,以后牢狱之灾与其做出的应激反应有极大关系。王桥在牛背砣时做出的反应是贩鱼和修果园,以后的生活同样受到这个反应的影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九月。

赵良勇最终调到了六中任校长,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巨大的跨越。

赵海成了洪平公司的一员,很快就获得了一个“光头鹰”的新绰号。

王桥也面临着新的考验。

九月十六日,创建省级卫生城区暗访组来到昌东进行暗访,随后针对昌东出现的问题提出了厚厚十二页暗访报告,主要提出五大问题,一是占道经营严重;二是违建严重;三是城乡结合部脏乱差;四是健康教育参差不齐;五是城市设施破损严重。每个问题又有小问题,每个小问题都有实例,点出了具体位置,配有图片。

彭克看到这份报告以后,勃然大怒,召集所有创卫办成员单位负责人开会,严肃批评相关部门之后,提出了针对性的整治措施:对城市主次干道、主要街区和商业繁华区的人行道破损地砖进行修补、更换;商业繁华区和主干道门头牌匾进行统一清理整治;对城市主次干道、主要街区和商业繁华区建筑立面和公共设施清洗保洁;家贸市场规范和整治,杜绝占道经营;建筑工地综合整治情况;加强城乡结合部管理。

县府办副主任王桥被补充为创卫办领导小组成员,担任创卫办办公室常务副主任。

会后。彭克特意把王桥叫到办公室,交待道:“你是从城管委出来的。又管过环卫,算是内行。所以让你担任创卫办常务副主任,协助宫县长抓好创卫工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创卫工作进展不顺利,县委县府都很不满意,宫县长事情多,主要精力还要建设上。以后你要代表县政府抓好这项工作,尽量在今年创办成功。”

创卫是创建卫生城市的简称。卫生城市是一个城市综合功能和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卫生城市有全国卫生城市、省级卫生城市两个级别。在很多城市的城市名片中,都将“全国卫生城市”或“省级卫生城市”冠了进去。

王桥在城管委工作时就曾经接触过创卫工作,确实不算外行。接受任务以后。他特意给爱卫办打了电话,要了一套资料。

“创卫”说起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实际上牵涉到一个城市的方方面面,具体来说分为十个方面:“爱国卫生组织管理、健康教育、市容环境卫生、环境保护、公共场所,生活饮用水卫生、食品安全、传染病防治、病媒生物防治、社区和单位卫生、城中村及城乡结合部卫生。”这十个方面汇集起来就是厚厚的一套资料,王桥望着这一套资料,颇有些出神。

晚上下班之时,王桥给李宁咏打去电话:“今天找个馆子吃饭,没事。请你吃饭。”李宁咏道:“那就到我家里去吃饭。”王桥道:“今天算了,就在外面吃。”李宁咏太熟悉王桥的声音,听到其情绪不高,道:“今天遇到什么事情?”王桥道:“没事。就是情绪不太高,我们在外面吃一顿饭,说不定就有情绪了。”

等到彭克县长离开办公室以后。王桥也就下了楼。他步行到距离县政府大楼约两百米远的书店,看看书。等着李宁咏过来。

这一家距离县政府很近的书店,在这一段时间经常王桥和李宁咏见面的场所。

王桥按习惯走进新华书店。在里面随意逛着。在父母从小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形成了喜欢读书的好习惯,在书的世界里,他总能暂时平息了内心的焦躁。

在书柜显眼的位置上摆放着阎真的《沧浪之水》。王桥曾经在杂志上看过对这本书的评价,还有点印象,便停下脚步,顺手就将书抽了出来。

书的内页里有一句话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倾尽沧浪之水,难以洗涤净的是我们蒙尘的心灵。”从这一句来看,此书应该是比较文青的书。王桥经历丰富,对于太过书斋的书不感兴趣,随意瞄了几眼后就准备放回去。谁知就是这几眼让他将此事看了进去。

这是一本反映现实社会的书,写了一位知识分子进入社会后艰难的转变。书如人,每本书都有自己特有的气质,若是读书者与本书的气质相投,就很容易看得进去。相反,有些名著名气非常之大,若是与读书者气质不投,也很难看进去。

王桥读书的态度是读得进就读,读不进就扔一边,今天拿起《沧浪之水》意外地读得很过瘾。红星厂里知识分子很多,其中不乏池大为式的人物,很容易就让他产生了共鸣。

正读得过瘾时,李宁咏出现在书店。她脸上神情严肃,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是不是被弄去搞创卫了。”王桥心情已经平静下来,道:“你怎么知道这事?”李宁咏道:“今天彭县长召开的创卫工作会,电视台有记者去了,我问了问情况,才知道你被任命为创卫办常务副主任,猜到你是为这事不高兴。”王桥道:“我在办公室看了一会资料,创卫办涉及面太广了,任务很重,不太好弄。”

李宁咏挽着王桥的胳膊,朝书店内外走,道:“你难道一直都不知道这事?”王桥道:“不知道,开会后彭县长才找我谈了话。”李宁咏两条眉毛皱在一起,道:“你都到县政府几个月了,看来还没有完全被彭克信任。没有打进他的圈子。创卫办很多杂事,又容易出错。不是个好岗位。”

王桥道:“这就要看从哪个角度来看问题。创卫办涉及到全县的方方面面,通过创卫办这个平台。可以全面掌握政府的工作。”李宁咏仍然没有展眉,道:“我总觉得此事不对劲,莫非是彭克对你不满?”王桥道:“我在县政府工作这一段时间,还是对得起良心,工作尽心尽力,没有出差错。做到这种程度,彭克要是觉得不满,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两人找了一家羊肉汤锅,刷了新鲜羊肉。王桥和李宁咏原本都喜欢吃火锅。只是火锅有个副作用,火锅香味会染在衣服上,很长时间都不会散。所以就选择了口味不重的羊肉汤锅。静州人认为羊肉属于温补,因此一年四季都有羊肉汤锅,而且多采用本土周边山上的土羊。

在飘着羊肉香的小屋里,李宁咏深有焦虑地道:“你是从工作角度来看问题,到创卫办当然不算错。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就麻烦了,什么事是重要的事情?领导认为重要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事情,这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

这些道理。王桥内心全部都明白,只是他有着更深的想法。他夹了一块羊肉津津有味地吃着,道:“创卫办涉及到全县,吉书记和彭县长多次参会研究。这难道不是领导认为重要的事情。”

李宁咏道:“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作为领导身边人,服务好领导、让领导满意才是正事。把领导服务好了,比创卫成功更有意义。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领导不让你服务了。把你弄到了创卫办,这就是问题的要害。”

李宁咏和大哥邱宁刚极为相似。看问题往往一针见血,说到问题的关键点上。王桥道:“人这一辈子长得很,不用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我给你打电话时倒不是生气,而是在做被疏远的思想准备。”

李宁咏道:“现实情况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很多英雄人物都是窝囊死的,被人小们欺负死。”她有些哀怨地看着英气勃勃的王桥,道:“我怎么觉得你对与彭克接触不太上心,反而还有避之三舍的意思在里面。我说句实话,如果不是我爸出面,你短时间也不能到领导身边,这个机会太宝贵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王桥倒是充分理解李宁咏的善意,道:“在县府办这些日子,我其实想得很透彻,人这一辈子很长,眼光要长远,真的没有必要过于功利。”

李宁咏有点生气了,道:“这不是功利,这是现实需要。”

王桥认真地道:“我们两人感情是好的,从见面开始就臭味相投。”

李宁咏娇嗔道:“谁和你臭味相设,都不会用点好词,应该是一见钟情。你继续说你的观点,我觉得你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为何在与彭克接触上放不开。”

王桥夹了一块羊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李宁咏道:“你快说啊,真是急死个人。我还想请爸爸出面,不能让你在创卫办久干。”

王桥摆了摆手,道:“从本质上,我和你的想法没有区别。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但是到了这个份上,我就要对你讲一讲。这个话是不能外传出去的,包括家里人最好都不要说。”

李宁咏道:“什么话,这么严肃。”

王桥道:“我这个人经历比较复杂,在读大学之前就闯过社会,见过社会阴暗面,所以看问题的角度和你有点不同。你认为彭克是市委书记的人,所以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一个领导要有发展前途,总体来说应该是比较自律的人。不能够自律,掌权以后难免膨胀,结局都不太好。我并非一定要和当前领导搞好关系,而是要选择能飞得高而且飞得安全的领导,良禽择佳木而栖,良才择贤主而事,这是古人就有的智慧。”

李宁咏半天无语,道:“现在这个社会,当下属的那有选择的权力。”

王桥道:“每个人都有,只是多数都没有意识到,随意放弃了。现在这是多元社会,每个人并非一定要投靠,条条大路都能通罗马。就算是从在从政的道路上,也有无数选择。”

李宁咏道:“我总觉得你是杞人忧天,还捕风捉影。真要论起来,那个领导屁股后面没有屎。我爸倒是很干净,结局也不行吧,现在谭王八还在当市委副书记,他就到人大去了。”

王桥道:“你要相信我,一叶而知秋,我给你讲几件小事,你就能理解我的选择。”

第二百五十八章 良禽择木(二)

李宁咏一直以来总是以父亲的标准来衡量和改造王桥,结果发现,他们是颇为相近又相去甚远的两个人。

相近之处在于都有男人魅力,都有很强的进取心,在情商和智商方面都很优秀。

相去甚远之处在于做事的方法,父亲是极为务实的,总是选择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处理问题,王桥脑中条条框框要多一些,有时人为地为自己制造了障碍。比如春节拜年时,坚决不给组织部长牛清扬拜年,就连送到脚边的梯子都不肯踩。再比如调到县政府后,明明有协助联系县长的机会,却是保持着与彭克不远不近的关系,如今被弄去当创卫办常务副主任,就是自尊过太强的结果。

李宁咏望着王桥有一种“恨其不争”的感觉,道:“到底是哪几件小事,让你做出这种选择?”

王桥道:“我说的几件事情都是小事,但是都是发生在领导身上的事情,除了我们两人以外,不能外传。”

李宁咏伸手打了王桥一下,道:“你这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王桥道:“第一件事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彭克喜欢和老板接触,走得最近的是涂三旺,现在经常和牛清德来往,牛清德是什么人,和他交往的人都让我警惕。”

李宁咏道:“你这个说法就太牵强了,现在各地都在招商引资,市里还鼓励领导和企业家交朋友,叫重商主义。梁书记还多次召开企业家座谈会。政府这边搞银企座谈会,我爸都退居二线了。还与企业家有来往。”

王桥道:“梁书记和你爸做的都是公事,应该是大力提倡的。我说的是私交。他私下在一起玩的朋友大部分是老板,到外地出差,总有老板打前站,提供车辆、住宿甚至伙食,这就有点不正常了。我不是反对与老板们交朋友,而是看重八小时以外和谁交朋友,八小时以外的朋友基本上能确定他是什么人。”

李宁咏道:“还是牵强,我认为不成立。那些做生意的人没有八小时的概念,二十四小时都是生意时间。当领导的其实也没有八小时的概念。所有时间都应该是工作时间。”

王桥道:“我不是辩论,只是讲我的感受。我接触你爸这么些日子,从来没有见到他将老板们带到家里来,有事就在外面谈,回家只招待亲朋好友。”

李宁咏倒是承认这一点,因为进自己家门的通常没有企业界的朋友,几乎清一色是党政官员。她想起刚才王桥所言,道:“我家的客人都是官员,节假日来往的都是同事。那你说我爸是什么人。”

王桥想了想,道:“你爸是属于政治家类型的,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官员。”

李宁咏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是讽刺。”

王桥道:“这不是讽刺,而只是说了一种传统思维在当代领导身上的反映。古人就将这种现象美好地归纳为谈笑有丝竹,往来无白丁,所以我说你爸为人处事的方式是正常的。符合传统思维。他这种生活方式最大的问题就是退休以后日子会很难过,在退休以前工作就是他的一切。退休以后就等于失去支撑他的事业。古代文人往往用寄情山水来化解这种失去一切的苦闷,你爸退休的时候。我们可以给他送鱼杆,免得关在家里日子难过。我以后老了可以写字,还可以爬山锻炼,周游世界,不会有这种苦闷的日子。”

李宁咏撇嘴道:“你说了半天,不就是说我爸是官迷吧。”

“官迷就太肤浅了。在我心目中,你爸是比较典型的传统官员,有心术,但是总体学是想把事情办好。”王桥道:“那我接着说第二件事情,其实也是第一件事情的延续,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打麻将,喝酒算是工作的一部分,打麻将总不能算是工作的一部分。他们打得比较大,反正是一般工薪阶层不能承受的。”

“第三件事情,就是他的儿子曾经开过一辆豪车到政府。我恰好见过他儿子,无意中从豪车旁经过,见到是他儿子在里面坐着。如何教子,也能反映出他的思想。”

李宁咏用惊讶地神情望着王桥,道:“你就是凭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主动疏远了能决定你命运的人,现在这个社会风气就是这样,十亿人民九亿堵,还有一亿在跳舞,彭克作为一县之长,总得有点爱好,麻将打大一些,这根本不算事。彭克的儿子叫彭庆才,我是从小就认识的,调皮了些,本质不坏。”

至于在唱歌时与女子抱得比较紧这种暧昧的事情,王桥便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彭克有更深入的行为,可以理解为酒后稍稍有些开放的行为。用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并没有太大问题,可是用领导的要求来对比,至少表现出了律己不严。

很多事情往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一个眼神,一个态度,一句话,往往能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个人的心性。王桥通过这一段时间观察,已经得出与彭克不是一路人的看法,当然这个想法是被紧紧埋在心里,只有李宁咏知道。但是李宁咏都不是完全知道。

这一次被弄到创卫办当常务副主任,也表明了彭克似乎也不是很欣赏自己,悄然排斥在心腹之外。到目前王桥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安排,自己可以踏踏实实做点事情,又可以距离彭克远一些。

当然,被主要领导排斥并不是一件好事,真正发生时,也会扰乱心神的。只有坚毅之人才会主动选择和坦然承受这个结果,稍为软弱一些的人肯定要随波逐流了。

“好了,不谈这事了。我们谈点高兴的事情,不要用这些事情影响美好的夜晚。”王桥谈到这里觉得差不多了,准备换话题。

李宁咏神色间有点犹豫,道:“我遇到一件事情,昨晚才得到消息,没有及时给你打电话,想见面后征求你的意见。”

王桥笑道:“什么事情,你说起来吞吞吐吐的,不是你的性格。”

李宁咏道:“我其实是在静州长大的,昌东不过是老家,平时放假才回昌东。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路,先到昌东电视台工作,然后再调回到了静州电视台。静州电视台对于进新人管理得很严,但是对于从各地电视台调人就相当松一些。我在昌东这边搞了一个静州为数不多受到好评的自办节目,静州电视台想把这个节目移植过去,准备将我一起调过去。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王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事不用商量。静州电视台和昌东电视台虽然都是电视台,但是市级电视台和县级电视台有本质区别,凭你的能力和相貌,完全有资格到静州电视台。静州电视台有几个主持人丑得简直丢静州的面子,哪里有我老婆上镜。”

李宁咏飞快地在王桥脸上吻了吻。

王桥道:“别,人多,满嘴是羊肉味,我感觉是一只本土山羊在吻我。”

李宁咏又伸长脖长想吻过来,然后嘴唇被一只大手挡住。

玩闹一会,李宁咏道:“昨天晚上我爸在家里谈起这事,你猜大哥二哥是怎么评价你的态度。”

王桥笑道:“这个问题还用猜,你大哥洞察力强,比较了解我,绝对会说王桥肯定会同意,没有任何问题。二哥就要考虑现实问题,谈两地分居的问题,你妈就会说无所谓,到时候把小王调到静州就行了。”

李宁咏目不转睛地望着王桥,道:“你难道是孙悟空?”

王桥道:“此话怎么讲?”

李宁咏道:“孙悟空会变成苍蝇啊、蚊子啊,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到别人家里。你刚才的说话完全就是现场转播,连用词都很接近。我现在觉得你和大哥就是伯牙和姜子期,两人互相欣赏。”

王桥道:“你大哥是个人才,如果论以后的成就,应该不逊于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