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汉子脸上就有青筋冒起,气愤地道:“年底农办来数羊子,王健也在一起的。他们只数活的,死了的不算,这不对头,死了的羊子也是我们养的,辛苦养大,它要死我们有什么法子?应该算补助。”

听到这里,王桥就有心底了,今天遇到的事还不算特别棘手,至少养殖户没有提出赔死羊。还在可控制范围内。他略加思考,又对江老坎和驻村干部王健道:“以前养殖户有多少只羊,有底数没有?”

王健道:“买羊子的时候,农办和村里都派人参加。直接到静州养殖场进的货,有购买表格。”

王桥又问道:“补助款发没有?”

王健道:“正在发放的时候,姚镇长调走了,就没有签字。然后就过春节,一直没有发放?”

问清楚情况。王桥就当场表态道:“按照你们进货时的登记表,我们该补助就补助,不能说全部挽回损失,至少让大家少损失一些。下个星期一开班子会,我讲一讲这事,王健主动点,约农办把事情办了。”

前任镇长姚向辉很少到村里来,来到村里也就是在办公室坐一坐,根本不与村民直接见面。而且,姚向辉向来不表态。什么事情都说要回去研究,这一点最令村干部们不满。今天新镇长王桥下村,不仅敢于和村民面对面谈话,还能当场表态,这就出于江老坎的预料。

王桥又道:“我不是养羊的专家,也没有到现场去看过,所以不好评价。但是凭推理,应该是波多山羊的养殖技术不过关,或者说养得太密了,不透风。病菌多。我让农办到畜牧中心请专家来看一看,到底致死原因是什么,找到病因就好办了。”

大家围坐了一个多小时,村民们虽然没有得到死羊子的赔偿。但是争取到了另一项利益,死掉的羊子也能算补助,损失最大的一家死了四十多只羊,就可以多得接近九千补助,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离开了一社,江老坎笑容满面地道:“王镇。下一步是看花还是看草?”

王桥道:“继续看草。”

江老坎就介绍道:“那我们到三社去,三社有个麻烦事,就是有一半的地盘不通公路,主要原因就是有一条小溪沟把三社分成两半,一半通公路,一半不通公路。要修机耕道路就涉及到义务工和积累工使用,还有田土掉换,不通公路的强烈要求修路,通公路的没有积极性,所以一直搞不起来。”

江老坎站在半山坡上,指着小溪沟对面,道:“不通车的那些社员要修房子,只能找人把砖、水泥挑过去,人工费用贵得不得了,所以河对岸很多人都没有修房子,不是不愿意修,是修起太不划算。”

这是一个积累多年的难题,相当不好处理。王桥初任大镇一把手,朝气蓬勃,信心百倍,雄心万丈,根本不怕这些困难,道:“那我们去看一看,听听想法,肯定有解决办法。”

到三社河对岸找了一个大院子坐下,不一会就聚了十几个村民,都在反映不通公路带来的困难。王桥这次没有急于表态,认真听了村民的意见,原原本本记了下来。

回到江老坎家里时,远远就闻到了鸡汤香味。王桥走了一下午,闻到鸡汤香味就流口水,道:“老江,今天中午不喝酒,就喝鸡汤,吃饭。”

江老坎嘿嘿笑道:“到了青桥村,酒不都喝两口,显得我们小气了。王镇,下回你别带鸡来了,想喝鸡汤,随时说一声。带鸡来,就太见外了,王镇想吃只鸡,我家还负担得起。”

几个人围坐在堂屋里说话。王桥道:“今天我还是很有收获。从理论上来说,政府的手不能伸得太长,政府管自己该管的,其他的事由村民自己管,而实际情况是如果政府不管,延袭了数十年的落后状况始终不会改变,或者说改变得很缓慢。比如喂羊这事,几十年都是散养,从品种、技术上都没有任何进步,也不能带来改变生活的财富,政府出面促一促是对的,现在的关键就是如何促进这事。”

说话的过程也是王桥整理思路的过程,他觉得似乎慢慢地开始触摸到基层组织建设某个方面的钥匙了。这把钥匙不是万能钥匙,至少能解决部分问题。

江老坎抽着烟,从烟雾中看着王桥,道:“王镇,听说你参加工作才一年多,我觉得不象,你比姚镇长老练多了,对农村情况也了解,没有开黄腔。”

王桥没有评价姚向辉,只谈自己:“我一直生活在柳河镇二道拐,爸爸以前是民办教师,农村里头啥子事都见过。”

江老坎道:“一社羊子的事情,这样处理就差不多了,养殖户最多嘀咕两句就要认。我们也不能太惯着,否则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觉得最恼火的是三社修桥的事,每年人代会都要提,有的意见还很激烈,扬言不修路,以后农业税、提留统筹都不交。”

王桥道:“我想问个真实情况,除了河两岸不同利益以外,更关键的是什么原因?”

江老坎道:“修公路必然要资集,村里有的人总觉得钱集到村社手里,就要被我们吃掉,不相信我们。”

王桥道:“那我们就从这个关键点抓起。”

第三百四十七章 春季繁忙的工作

江老坎有点疑惑地道:“王镇,关键点是啥玩意?”

王桥道:“有个成语叫做越俎代庖,什么是越俎代庖,原意就是祭师不做自己的事,代替厨师办席,用通俗的话讲,是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代替别人做事。我们政府、村两委就经常这样做,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太细,代替了原本应该由村民自己做的事。村民不满意,干部们很累。我的想法是通过一定的方式把让村民干变成村民主动干。”

江老坎当过多年农村基层干部,对当前农村现状熟悉得很,道:“王镇的意思我懂,牛不喝水强按头,按不住。”他想了一会,道:“要村民主动干,只有一种情况得行,就是村民能得到好处,没有好处,啥事都别想干。”

王桥轻轻拍了一个桌子,道“江书记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多数村民愿意干的事情,这样才能大家都省力,多数村民都不愿意做的事,我们最好不去碰,吃力不讨好,好心要办坏事。”

江老坎道:“但是大家要干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好事,一社养羊就是大家都想干的事,政府出了文件,大家也积极。等到出了事,还是一样怪政府。”

王桥努力集中思维,将飘在脑中不规整资料整理成条理清楚的规则。这一点很难,非灵感闪现就能实现。因此,他就和颇有些头脑的江老坎反复探讨,道:“养羊这事有点特殊,我们暂时不管。三社修路这事,你刚才提到,村民担心集资款被村社吃掉,那就让他们自己管,村社有没有意见?”

江老坎道:“能有什么意见,这些集次款都是每家每户收起来的,谁敢乱用。村民们认为我们吃了喝了,都是听别人乱讲的。就算我们平时吃点喝点。也不敢用这笔钱。”

王桥道:“那我们就拿三社修公路的事情做个实验,抓住两个核心点,一是广泛征求意见,看村民们是否愿意修桥。达成共识;第二是村两委不要沾钱沾物沾账,就选村民代表来管。”

在城关镇的操作中,修桥补路都是由村两委会直管,从来没有交给村民来管,江老坎有些不适应这个思路。道:“那村两委做什么?都交给村民,我们当甩手掌柜,还要被骂。”

王桥想了想,道:“你们肯定有事情做,你们是组织者,不管钱,只管组织,这样就把职责划清楚了。”

江老坎知道农村情况复杂,对王桥这个想法存有疑虑,道:“说起来是好的。就是不知道能否搞得走,我没有问题,其他村干部是不是有意见,我就不晓得了。”

王桥道:“这就要看村干部是不是真心为老百姓做事,如果是真心做事,不贪小利,这种方案还可行。好处也很明显,至少做的事情都是大家要做的事情,你们不会被骂,推动也容易。我回去再思考一下。想成熟了再搞。”

办公室主任郭达和驻村干部王健围坐在身旁,两人都没有说话,听着王桥和江老坎闲聊。

回到办公室,王桥拿了一张A4纸。在纸上写写画画,拟定了几条意见。郭达走了进来,道:“王镇,还在想刚才与江老坎的谈话。”

王桥道:“是啊,市委邓书记要来调研,调研课题就是基层组织建设。我们得想点办法。”

郭达这才明白王桥为什么要和江老坎反复说这事,道:“我刚才在想,如果真是这样搞法,还得征求多数村社干部的意见。村社干部掌握村里工程建设,不谈捞钱的事,至少可以多喝两顿酒。如果真让村民选代表管钱,有些村干部难免会有想法。”

王桥道:“我们可以试点,不一定强制推行。试点成功以后,就可以愿者上钩,等到大家都觉得好的时候,少数村干部还能有什么意见。这种做法至少能减少矛盾,有利于推动工作。”他看着郭达,道:“我的思路其实你了解,你帮我整理一下,取个好听的名字。”

郭达与王桥接触时间很短,可是他通过短短的接触时间,已经认定年轻的王桥绝非池中之物,肯定会在短时间一飞冲天。因此当王桥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时,满心欢喜,兴致勃勃。

他走出门时,又拐了回来,道:“我忘了说正事,宋书记正在县里开会,五点钟开个班子会,是两会期间的信访工作。”

凡是两会期间肯定要谈信访问题,这是必然的。王桥想起此事就头痛,城关镇有城市有农村,相较于其他镇,情况更为复杂,对于老上访户,打不得骂不得,实在难以处理。

计生办黄丽主任站在门口,道:“王镇,有空没有?”

王桥道:“进来嘛。”

黄丽坐下以后,报告道:“最近县里召开了计生工作会。”

王桥道:“我参加了这个会。”

黄丽道:“会后又布置了具体工作,比王镇参加的大会要细一些。你们那个会级别高,是讲原则,我们后来开后是讲具体事。”

黄丽是三十岁刚出头的女子,毕业于卫生技校,作风泼辣,工作上很能抓得起,是县委组织部的后备干部。王桥在作县政府办副主任时,就与她有过几次接触,还算熟悉。

王桥拿了笔记本出来,道:“讲要点,县里要求什么,我们要做什么?”只要坐在办公室,都会有各种事情压过来,这让精力旺盛的王桥也感到了压力。他在听汇报时不喜欢部下讲废话,经常提示直接讲问题。

黄丽递了一张纸给王桥,道:“春季计生服务开始了,这是安排表,请王镇签字。”

所谓集中服务活动,主要是指四项手术,即人流、引产、上环和结扎。这项活动每年都要搞,县计生委每年初分配四项手术任务给镇乡,然后据此考核。

在王桥看表格时,黄丽解释道:“计生工作有个特点,春季最重要,春季工作搞好了。一年工作任务就基本能完成。”

基层工作千根丝万条絮,王桥虽然能力强,学历高,可是他当镇长时间短。很难短时间全面了解情况,听到黄丽所言就觉得奇怪,道:“计划生育要常抓不懈,为什么春季最重要?”

黄丽道:“计划生育工作也是有规律的。县计生委每年都有考核指标,三月怀上的。肯定是今年生,所以,只要在三月把计划外怀孕对象采取了措施,终止妊娠,那今年的人口任务就会完成,就不会出现计划外超生现象。”

“哦,明白了。”王桥拿起笔,在表册上签下“同意实施”四个字。

王桥知道“措施”就是四项手术,终止妊娠听起来狠心,可是不这样做。就根本完不成任务。基层是政策执行者,国家政策最终要体现为基层的执行力,没有基层执行,政策就是一纸空文。反过来,基层只能执行政策,而不能擅自更改和违背政策。

黄丽前脚走,林业站长董义贤后脚就走了进来。董义贤有着林场人黑瘦和强健,性格也爽直,进来笑道:“王镇,听说你喜欢喝鸡汤。我改天给你弄一只野鸡,到江老坎家里去煮。”

王桥笑骂道:“谁的嘴巴这么快,中午在江老坎那里喝了鸡汤,下午就传到你们耳朵里了。”

董义贤道:“王健说的。他说王镇是提了个鸡到江老坎家里去。为这事,江老坎要被嘲笑好久。”

王桥道:“这是我自觉自愿提着鸡到江老坎家里去,为什么要嘲笑他。”

董义贤道:“江老坎本来就有点小气,王镇到他家里吃饭,是看得起他,还要杀王镇的鸡。这就是葛郎台。”

“不是他要求的,是我主动提的。你们的逻辑不对头,需要好好清理一下。”说笑两句,王桥收了笑容,道:“你是啥事?”

董义贤道:“春天来了,要植树造林。城关镇是省委办公厅联系的点,他们每年都要过来造林。”

王桥把桌上刚签了的文件拿给董义贤,道:“今天省委办公厅要来二十来个人,市委办公室也要陪着来,总共有五十多人。县委办刚才打来电话,四大家班子植树就和省委办公厅放在一起。”

董义贤看了名单,叹息一声,道:“又得准备一百多人。省里来人都是形式,我们提前要挖好树坑,放好树苗,准备铁锨、水源、水桶。他们最多干一个小时,拍拍照,录录相,就算完事。他们走了,我还得安排人重新载过,每年这样,劳民伤财。”

王桥知道董义贤说的是实话,还是批评道:“你少发点牢骚,把事情准备好。省委办公厅能把点放在城关镇,这是县委县政府争取来的,费了多少劲,你明白吗?搭上这层关系,县里办事方便多了。”

董义贤暗道:“还不是当官的想走上层路线,和我们当兵的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在心里想了想,看着王桥年轻英俊的面容,没有说出来。

王桥想起县里刚开的信访工作会,道:“你要注意一件事,准备植树工具时让大家不要乱讲,如果传出来省里领导来要植树,来几人上访的在植树现场捣乱,会被吉书记骂死。我被骂了,你们也逃不脱。”

董义贤详细汇报了义务植树方案,等到王桥点头同意后,这才离开。

董义贤离开后,王桥突然意识到,这些二级班子都将副镇长和党委委员们迈开了,直接找自己。

从管理角度这是不对的,形成这个原因是宋鸿礼太强,显得副职弱了,造成了越级汇报的情况,而且比较普遍。王桥想了想,决定在镇政府这一块形成一条规矩,凡是没有和副镇长商量、形成初步方案的事,一律不准拿到自己面前。

想起规矩,他思路又回到了基层组织建设这一块。暗自琢磨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变成宋鸿礼的想法,宋鸿礼没有完全同意这些想法,肯定推不动。

他还想起一个问题:晏琳这次会不会来?

第三百四十八章 焦心事

王桥对如何处理与晏琳之间的关系存在着相当大的困惑。

他趁着难得的无人到办公室之机,在脑中理了理这一层关系。是向前走,向后走,还是保持不变,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决断。

向前走,则是恢复以前的恋爱关系。

向后走,则是恢复不相往来的隔绝关系。

保持不变,则是偶尔通个电话,见见面,但是不再是恋人。

王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抬手看了看手表,接近五点钟,马上要开班子会。他脑中立即涌进来办不完的事情,将晏琳问题挤占开去。

与信访有关的办公会在重要节假日是无法回避的,这是政治任务。如果没有开会研究,没有会议记录,没有具体措施,出了事情被上级倒查回来,则是吃不了兜着走。王桥初当镇长,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镇内经济和社会事业各方面都抓起来,抓出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效。与信访有关的人和事只是全镇工作的极少部分,但是却牵涉了太多精力和金钱。

王桥这位最基层政府的一把手也经常换位思考。若真是放任全国钉子户都流向都城,则云集着全世界媒体、各界精英的都城将会上演一场场好戏,影响绝对不好。这是简单的事实,无法否认。

为什么钉子户爱告状,爱朝都城跑,原因很复杂,一是历史原因,清官戏太深入人心(不是清宫戏),形成集体无意识,拦冤告状成为解决重大冤屈的最可靠甚至是唯一手段,这就形成了山南社会的清官情结以及告状情结;二是法律不健全和意识淡薄,人们相信行政力量强于相信法律力量;三是基层组织明显削弱;四是宣传舆论上有偏差。

五点钟,准时开会。

会议就只有一个议程,由党委书记宋鸿礼传达县委会议精神,他开篇就讲道:“县委会议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都城两会期间不能有来自我县的干扰。”说了这句话,他顿了顿。道:“城关镇的目的也就是一个,都城两会期间不能有来自我镇的干扰。县委吉书记点了我的名,只要城关镇稳住了,半个昌东县就稳住了。大家千万不要马虎。方法都是老套筒,对重点人员进行排查、监控,严防死守。”

“我具体讲七层意思,第一是全面排查,心中有数。不当糊涂官;第二是领导包案、责任到人、明确责任,从镇班子成员到机关干部再到村组干部层层负责,层层分包,哪个环节出问题追究哪个环节的责任;三是解决问题才是根本出路,解决掉一个问题就少一颗地雷,要特别关注宅基地纠纷、邻里纠纷、排水纠纷和土地承包纠纷;四是耳朵要竖起来,凡是风吹草动,立刻要反应过来,不要等到人走了三四天,你们几爷子还不晓得。除了耳朵要灵。嘴巴还得快,发现问题赶紧给报告,别捂在手里出大事;五是要有预案;六是要严格责任追究。原则是属地管理,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谁的孩儿哭了谁抱走;七是每个人切实负起责任,每天下午听班子成员和包村干部及包案人员的汇报。”

这几条措施都是硬绑绑的,如果工作做虚了,必然要出问题。在座的班子成员意识到肩上责任,脸上表情沉甸甸的。

宋鸿礼将七条方略讲完,又道:“我们在年前对每个钉子户都划分了责任。现在就从我开始,逐一汇报各自负责钉子户的情况。”

王桥负责两户钉子户,提起这两户就一阵牙痛。现实社会的复杂性、喜剧性和悲剧性往往是坐而论道者无法想象的。王桥所负责的有一位钉了户叫朱兴东,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小包工头。满脸皱纹和风尘,满手老茧,一副劳苦大众的形象。

王桥曾经到其家中和他有过一段对话。

王桥喜欢开门见山谈事,几句之后,道:“老朱,今年你的问题解决没有?”

朱兴东道:“没有。我给华柳乡盖房子,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工程款一直未结给我。我没有饭吃,没得办法,只能找上级领导。”

王桥道:“上一次我们聊了以后,我就托人到华柳乡去问了,他们说工程款全额都结了,还把票据复印了。这是复印件,你看一看。”

朱兴东瞄了一眼复印件,道:“那个工程是我包的,我没有领到钱,就不算数。”

王桥道:“是你的亲弟弟把钱领了,你们两人在一起做工程,你来领和你弟弟来领,有什么区别。现在你应该找你弟弟还钱。”

朱兴东道:“我弟弟拿了钱就找不到人了。工程是我承包的,华柳乡没有拿钱给我,这是事实吧。”

王桥道:“据华柳乡的人说,做工程的时候,你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都是你弟弟在跟政府联系,凡是涉及工程方面的多数签字都是你弟弟签的。”

朱兴东翻了一个白眼,道:“王镇长,听说你是大学生,怎么不讲道理。我说得很清楚,我才是工程承包人,为什么把钱给其他人,华柳乡得给一个说法。”

王桥略有苦笑,又道:“从事实上来说,你弟弟是工程的现场负责人,合同上也是这样写的,有他的名字,华柳乡把钱付给你弟弟,也不错。你如果认为不妥,可以走法律途径,用不着到都城反复上访。”

朱兴东用无奈地眼光看着王桥,道:“王镇,你还没有弄明白。我再说一遍,我是真正的工程承包人,我做了工程,没有拿到钱,华柳乡得给一个说法。华柳乡不给一个说法,我就找静州市,静州市给不了一个说法,我就找山南省,山南省不给说法,我就找都城。解放几十年了,总得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王桥道:“你可以打官司啊?”

朱兴东又给了王桥一个白眼,道:“我是农民,农民和政府打官司,什么时候打赢过,戏里就唱过,官官相护心眼黑。反正你们当官的怕上访,我就不停上访,直到你们把我的钱还给我。”他眼神坚毅地看着前方,道:“只有没有拿到我的合法收入,我就要永远上访,跑都城,跑联合国都不怕。”

朱兴东一幅生命不停上访不止的偏执态度,让试图讲道理和讲事实的王桥憋得差点吐血。

华柳乡是静州下属另一个县的乡镇。此事发生在华柳乡,作为城关镇代理镇长的他根本无权管理这事,托了在那边工作的朋友去过问一下,华柳乡一下就拿出付款的全套资料。朱兴东屡次上访后,华柳乡特意报了案,只是无法找到朱兴东,此事就挂了起来。现在朱兴东上访要工程款,华柳乡在财力十分紧张情况下,应该付的已经付清了,不可能再付。

事情到这里时,本与王桥没有半点关系。与王桥发生关系的原因是朱兴东是昌东县城关镇人,家住在城关镇。每次到都城上访,一问籍贯,朱兴东就言不改姓坐不改名地报“昌东城关镇”,与身份证也相符。然后,上级相关部门就把这人记录为昌东县,不论是一票否决还是扣分,都算在了昌东县委头上。

这是天降祸事,躲都无法躲。

不幸中的万幸是王桥负责的另一个老钉子户正在生病,卧床不起,暂时没有上访的可能性。

所有班子成员都汇报了一遍老钉子户的情况,宋鸿礼脸上黑线密布,难得地显现出忧心。不是面容严肃,而是心有忧虑。这几年信访工作力度越加越大,镇里能解决的都解决了,剩下的全是积年硬骨头,如宋鸿礼这种老江湖都觉得头痛。

当最后一位班子成员汇报结束后,宋鸿礼难得地发了一句牢骚,道:“马的,都是些什么烂事。”

黎陵秋道:“宋书记,我有一个想法。开两会的时候,我们把所有钉子户集中起来搞几天旅行,逛逛风景区,朝风景优美的边远山区拉,弄点好吃的,两会结束以后才回来,这样就免得他们跑。”

宋鸿礼望着王桥道:“王镇,你的意思?”

王桥知道其他地区这样干过,道:“虽然这是一个会哭孩子有糖吃的错误法子,但是要确保万无一失,这还是一个好点子,我同意。让赵梅提前准备一笔钱,随时可以出发。”

宋鸿礼又问其他人:“你们有没有意见?”

班子成员们自然乐得轻松,都支持。

宋鸿礼道:“那就定下来,找一个合适名义,组织一次钉子户旅行,把这几天时间耗过。我来点个将,活动就由黎委员和绍杰副书记带队,随行人员由你们两人商量。”

黎陵秋是宣传委员,是组织活动的行家,加上此案又是她提议,所以由她带队很自然。

李绍杰是新任的分管政法的党委副书记,由检察院下派到城关镇工作三年。以前信访工作是由王桥分管,李绍杰到位后,信访稳定这一块就理所当然交给了他。

检察院遇到的事情虽然复杂,但是其本身职责任很硬,手段够强,同志们齐心协力,往往就把天大的难事办了。李绍杰到了城关镇就发现镇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弹性的,手段更是缺乏。如今还遇到这种请信访人员旅行的奇葩事情,让他苦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把任务接下来。

会议结束,大家散去。

王桥与宋鸿礼并排走在一起。王桥道:“上访者有部分是性格偏执,还有部分纯粹是无理取闹,另一部分则与基层组织建设出现问题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要解决大部分信访问题,旅行只是一时之计,最终还是得从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入手。”

宋鸿礼哦了一声,道:“王镇跑了一圈,有什么新想法?”

第三百四十九章 暮气

王桥跟着宋鸿礼来到了办公室。

王桥道:“我一直在思考邓书记交待的创新基层组织建设的事,带着这个目的走了一圈,越走越发现基层组织建设非常重要。”

宋鸿礼从信访工作会开始脑门心上就写着一个“忧”字,闻言就道:“谁都知道基层组织建设非常重要,每年组织部门都要花很多心思在上面,办法是一个接一个。这些年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叫挡也挡不住,团也团不拢,眼见着一个个青壮年就跑到沿海去,剩一群中老年人,基层组织失去了新鲜力量,难搞啊。”

一直以来,王桥都觉得宋鸿礼是一位能力出众、性格强横的领导,听了此语,突然在心中涌起一个词——暮气。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再次确认“暮气”两个字,暮气和保守联系在一起,也意味着暮气者必然在工作和人生道路上开始走下坡路。

王桥看着两鬓霜白的老书记,委婉地道:“我到基层工作的时间尚浅,对基层组织建设理解得不深。”

宋鸿礼马上就意识到刚才的说话方式在王桥面前不太妥当。他在王桥面前一直存了“欺老莫欺小”的念头,王桥从年龄、学历到能力都不错,再加上带着省委组织部选调生光环,而且已经站在镇长位置上。宋鸿礼心里有一本账,当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王桥才三十来岁,到时绝对会掌权的。现在他对王桥进行帮助,也就是给自己两个儿子创造比较好的生存和发展条件。换一句话说,宋鸿礼有了给儿子们留条后路的打算。

进了屋,宋鸿礼坐回到办公桌后,道:“我在基层工作时间太长了,受老思维影响很大,不免消极,你工作时间短,看问题角度不同。反而能看出些新意。”

听到老书记迅速调整了说法,王桥还是很承情的,也不矫情,撕开一包烟。递了一枝过去。宋鸿礼接过这枝烟,不点燃,只是夹在手上,道:“少抽点烟,免得肺被抽成老腊肉。”

这时黎陵秋和李绍杰来到门口。李绍杰就要直接进来,黎陵秋知道宋鸿礼的脾气,低声道:“书记和王镇谈事,我们等会。”李绍杰是从检察院下来的,与黎陵秋看宋鸿礼的角度不一样,道:“几句话就说完。”黎陵秋坚持道:“还是稍等一会。”

宋鸿礼见到两个副手站在门口嘀咕,道:“进来吧,我和王镇又不讲秘密工作。”

黎陵秋和李绍杰进了办公室。黎陵秋就将组团旅游的方案大体讲了讲,再由李绍杰作补充。宋鸿礼道:“方案没有啥问题,你们执行就是了。用钱别找我,找王镇。”

王桥马上表态道:“少年时代,我就帮着家里去市场卖自产的农产品,是会算帐的。旅游用钱是有定数的,若是跑一个上访户到都城,不仅经济受累,还得政府上受影响。比较起来还是把钱花在前面好。你们专心把事情办好,城关镇就算再缺钱,这点钱还是挤得出来的。”

得到了两个老大首肯,两位副职高高兴兴去办事。

李绍杰道:“王镇还没有满三十岁吧。我当时要来城关镇时。还想着这种年轻领导肯定有点骄傲,没有想到很会处事啊。”

黎陵秋在班子成员中算是最了解王桥的,道:“王桥虽然年龄小,工作时间短。可是能力很强,非常沉稳,远非一个会处事就概括了。”

李绍杰感慨道:“真是人比人得气死人啊,我都四十出头了,才到城关镇挂个副书记,王镇这么年轻就执政一方。不能比啊。”他又压低声音道:“听说王镇差点成了邱检的妹弟,他们两家联手,倒真是强强联合。可惜王镇和邱检妹妹分手了,太可惜。”

黎陵秋道:“男女的事,谁说得清楚。”

在书记办公室里,王桥则开始字斟句酌地谈想法,“跑了一圈,我倒是有些想法。但是这些想法不仅仅是跑了一圈得到的,是和我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系。我小时候住在柳河镇二道拐小学,村委会办公室就在旁边,村里开会的时候,我经常旁听。所以,对村两委运作情况模式还算是非常了解的。”

宋鸿礼最怕“钦差大臣下车伊始就哇哩哇啦乱放炮”,听到王桥自讲经历,点头道:“难怪王镇对乡村一点都不陌生,原来还有这段经历。”

王桥道:“我这次到了江老坎的青桥村,受到启发最大。我将青桥村一社、三社发生的事情和小时候经历以及现在政策结合起来思考问题,觉得当前基层组织建设有一个问题非常突础,这个问题就是包办代替,村里大事由镇村两级领导思考、决策和组织行动,老百姓被动接受,没有主人精神,完全没有积极性。镇村只要好心办了错事,轻则被埋怨,重则引起上访。”

宋鸿礼微微点头,但是反问道:“昌东处于浅丘地带,社员总体来说是小聚居,大散居,说得直白点就是一盘散沙。如果不依靠村镇组织,根本办不成事。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是计划经济,当年公社干部一声令下,成百上千的社员就被组织起来修水库,除了一点工分以外,什么都不用支付。现在社员都忙着赚钱,村里开个会,不发误工费,社员都不会来参加。在这种情况下,你让他们自我组织干大事,理论很好,实践上行不通。”

王桥十分熟悉宋鸿礼办事风格和思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讲,道:“我有一个充分发挥村民参与积极性的设想,核心要点是针对村级经济发展规划、村级财务预决算、村内兴办公益事业、重点项目和村民切身利益的大事,由镇村干部在收集民意基础上提方案,先交由村社干部讨论,再由村民代表讨论,最后在村里公示。村里重点项目、公益事业,如果遇到反对,则以户为代表进行无计名投票,达不到百分之八十就不做。”

宋鸿礼抽了一口冷气,“百分之八十同意,这个方案就意味着大多数事情做不成。”

王桥道:“既然不能达成共识,不做也就没有关系。”

宋鸿礼道:“你继续说?”

王桥道:“这只是方案前面一部分,后面一部分也很关键,就是方案确定后,在村里推选工程建设领导小组人选,人选中普通村民必须达到50%以上。所有钱物均由群众代表管理,干部管事不管钱。”

宋鸿礼皱着眉毛道:“干部不管人,不管钱,那要干部有什么用。”

在他的理念中有与邱大海十分接近的地方,把“掌控”看得很重,如今王桥提出的方案中,干部基本就失去了“掌控”全局的能力和权力。

办公室主任郭达做出来的基层建设工作思路,承接了宋鸿礼思维模式,着重于发挥干部的主观能动性,将群众当成了纯粹的服务对象。这与王桥的想法是不一致,因此,郭达的稿子被全部放弃,刚才所谈全是王桥自己的初步设想。

王桥道:“我这个思路是从解决干群矛盾为着力点,现在做事是干部委屈又费力,群众还不能理解,经常发生对抗,既然如此,我们就把工作重心前移,以群众理解为前提,以群众参与为重点,我想看一看这一套方法能否既把事情办成,又减轻干群矛盾。”

干群互相不理解,矛盾激烈,这在城关镇是普遍现象,宋鸿礼以前的解决办法是从干部为突破口,王桥思路的侧重点本质上就是发动群众,以群众为突破口。虽然这只是细微差别,细究起来却有着很大区别。

宋鸿礼陷入了长考,过了良久,道:“杜书记知道你的想法吗?”

王桥摇头道:“我的想法还不成熟,肯定不会报给市委领导。宋书记是老基层,我想请你把把关。”

宋鸿礼经历太丰富,反而让他难以下定决心。过了一会,他终于作出了决定,道:“王镇的方案不违反原则,有可行性,那我就建议作一个试点。”说到这里,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王桥道:“你到过青桥三社?”

王桥点头道:“去过。”

宋鸿礼道:“青桥三社有一个难点,就是修公路的事,我亲自去开过座谈会,没有用。我建议就将你这一套理论用在三社修路上,搞试点,成功以就再总结,再选另一件事试点,再成功就是成熟经验,可以向县委和市委报告。”

王桥知道这是一次考验,如果能过关,则市委邓书记交待的任务便能圆满完成,甚至是突破性完成。

完成了邓书记任务,广南王家自然会看到成果。

从宋鸿礼办公室离开,王桥心情有点小起伏,有了一种临战的状态,暗道:“三社的公路,我无论如何也要修好。修好了,办了一件实事,又实践了理论,还能打开自己的上升空间。”他随即又想起有三社有一半的村民对修桥没有兴趣,如何把理论用于实践,还真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第三百五十章 村民议事规则

省委办公厅来到城关镇得十一点钟,所以植树活动就定在十一点。

王桥去检查了植树造林的现场以后,叫上了办公室主任郭达、驻村干部王健以及联系青桥村的副镇长罗基奎,一起前往青桥村。

罗基奎三十来岁,从静州第一农业学校毕业,一直在基层工作,对农村工作熟悉得很。听说王桥想修三社的路,道:“王镇,这事不好弄,以前宋书记为此事专门开过大会,社员吵成一团粥,不了了之。”他心里想:“王桥太年轻了,就算你把事情弄成功了,显得比宋书记能干,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劝道:“王镇,就算要修路,你是一把手,也别亲自出面,如果做不成,你的退路都没有。”

王桥知道这是一番中肯的建议,但是他没有在罗基奎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笑道:“不存在退路问题,宋书记都没有成功,我失败也就不难看。我们把事情做成了,其实就是宋书记支持的结果。”

罗基奎道:“修桥必修路,青桥树是空壳村,没有钱。”

王桥道:“没有钱可以想办法,只要肯想,总会有办法。”

罗基奎见王桥主意已定,便不多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