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沁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却是有些难过,当初在川渝时,当她第一个孩子被梁建成的发妻下令打掉后,大夫就曾说过,她若再有身孕,定是要小心保胎,若再落一次胎,往后只怕是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是以,当她再次有孕后,她费尽心思,小心翼翼的护着怀中的胎儿,好容易将孩子保到五个多月,本以为梁建成念着胎儿已经成型的份上,不会再难为自己,可谁知,他竟是活生生的一脚,将那个孩子踢了下来,自此,在子嗣上,良沁已是再也不抱希望。

可此时面对母亲,良沁不愿让母亲难过,只沉默着没有吭声,母女两说着些体己话,直到夜色深谧,才各自歇下。

如谢承东所说,良沁回到金陵后没过多久,江北的聘礼便是运到了江南,那一日,良沁正在南苑与母亲一道绣着枕巾,留着给自己做嫁妆,未几,就见阿秀匆匆从外面跑了过来,因着激动,阿秀的眼睛亮晶晶的,脸庞更是红的可人,只急急忙忙的告诉良沁;“小姐,您快出去瞧瞧,司令给您的聘礼到了,就在前院。”

良沁听了倒还没什么,一旁的六姨太则是忍不住了,只拉了女儿,急忙向着前院走去,刚进前院,良沁便是怔在了那里,她虽然知道谢承东这次既然大费周章的要将自己送回江南,给的聘礼自然不会少,可也实在没有想到竟会这样多。

下聘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从码头一路走至官邸,一路上敲锣打鼓,极尽热闹之能事,金陵的百姓尽数惊动,纷纷从家里走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在道路两旁,看着眼前的阵仗,瞧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聘礼,金陵的百姓无不咂舌,纷纷道即便当年逊清的皇帝在位,给皇后下聘时,怕也没这个排场。

世人皆是知晓谢承东此番迎娶的,不过是江南傅家的庶女,金陵的百姓更是清楚傅家的二女儿曾嫁到川渝做妾,此时见谢承东如此大的手笔,女人谈起来无不称羡,只道傅二小姐虽是再嫁之身,又只是为妾,可单看这下聘的阵仗,便远将傅大小姐比了下去。

这样冠盖京华的阵势,自然也将傅家的人震住了,眼见着江北的侍从一一将聘礼抬进官邸,竟是源源不断,几个时辰也没有抬完,直摆的官邸前院没个下脚空,管家张伯带了好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在库房忙活了一天,也不曾将聘礼点完。

一抬抬的绫罗丝绸,整张整张的皮料子,数不清的东珠,黄金,白银,玉器,硕大的金刚钻,玛瑙,珊瑚.....纵使傅家的人见惯了好东西,此时也不禁要倒吸一口凉气,谢承东虽贵为江北总司令,可谓半壁江山在手,但这些年江北军日益壮大,军需上的事一直是江北军中的重中之重,就连谢承东本人也时常为筹措军饷的事伤透脑筋,此番为了良沁,竟甘愿一掷千金,就连沉浮宦海半生的傅镇涛,暗地里也都是惊叹不已。

主楼。

傅夫人看着手中的清单,脸色涨如猪肝,对着傅镇涛道;“这是什么意思?良沁的嫁妆怎能比良澜当年还要多?”

傅镇涛坐在主位,闻的妻子开口,只道;“谢司令送来的聘礼你也瞧见了,他送来了的那些东西,足以买下一座金陵,咱们江南总不能太过寒酸。”

傅夫人气得发抖,傅镇涛看了她一眼,又道;“更何况,良澜出嫁,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咱们总不能还按着十年前的排场,落的江北耻笑。”

“良澜是正妻,良沁不过是妾!妾侍的陪嫁,又怎能比正室还多?老爷这样做,又可曾为良澜想过?”傅夫人眸心血红。

“那你让我如何?”傅镇涛的声音也是严厉了起来,“谢司令如今明摆着就是要抬举良沁,咱们江南又哪能拂了他的心思?再说,不论良澜还是良沁,总归都是我和你的女儿,又何必斤斤计较?”

傅夫人心中寒凉,只对着丈夫冷笑道;“良澜当年为了傅家远嫁江北,她在江北待了十年,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她那丈夫不疼惜她,给她难堪也就罢了,没成想连自己的亲爹也要在她的心窝子里捅个一刀!”

傅镇涛刚欲开口,然而想起长女,心中也是黯然,不觉抿紧了嘴唇,傅夫人还要再说,就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对着她道;“老爷,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闻言,傅镇涛与妻子相视一眼,俱是十分意外,傅良波已有半年不曾回府,只与二夫人尤萃之住在府外的小公馆,任凭傅镇涛如何动怒都是无用,如今,不知为何竟会回来。

良沁听闻大哥回府养病,当下便是领了阿秀,向着傅良波与大少奶奶所住的东苑走去,傅良波身为傅家长子,比良沁本就大了十多岁,兄妹两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不同于良沁与傅良澜之间的姐妹之情,她与傅良波之间,除了血缘之情外,也并无太多交集,当日在川渝,傅良波将良沁带回来,也不过是看在兄妹的情分上,动了恻隐之心。

来到东苑,碍着良沁如今的身份,大少奶奶亲自出来迎接,将良沁迎了进去,良沁见大嫂似是刚才哭过,不免有些担心,当她看了傅良波如今的情形后,却是大骇,她虽已听闻傅良波最近身子不好,不得不回府养病,当日她也不过以为兄长染了风寒,小公馆服侍的不仔细罢了,可怎么也不曾想到,傅良波的病竟是如此沉重。

傅良波眼眸微闭,全身枯瘦如柴,早已没了曾经的风度翩翩,他半倚在床上,胸口露出的皮肤却是溃烂流脓,人还未至,便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二妹妹就在这儿看上一眼罢,大爷如今这身子,妹妹还是不要沾边的好。”大少奶奶说着,便是拿起帕子拭了拭眼睛。

“大搜,大哥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血浓于水,眼见着兄长如此,良沁心里也是难过。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的病罢了。”大少奶奶声音低沉,一语言毕,眸中便是流露出几分哀怨,恨不得将手中的帕子撕碎。

良沁一惊,瞧着大哥的情形,在东苑实在没法多待,只领着阿秀走了出来。

“小姐,您别怨我多嘴,我听府里的人说,大少爷.....怕是得了脏病。”主仆两走至僻静的园子时,阿秀压低了声音,与良沁小心翼翼的开口。

“怎么会?”良沁愕然,“大哥一向洁身自好,这么多年,身边除了大嫂,连个侍妾也不曾纳过,即便后来纳了一个姨娘,可我听说,那位尤姑娘也是个女学生,又怎会.....”

“谁知道呢,听说就是那个尤姑娘将病传给大少爷的,说起来可真是造孽,大少爷曾经多潇洒的一个人啊。”

“那位尤姑娘现在在哪?”良沁心中微动,停下了步子。

“在后院关着呢,听张妈说眼下只剩一口气儿了,太太和大少奶奶都恨不得剥了她的皮,也没给她请大夫。”

良沁沉默片刻,才道;“阿秀,咱们去后院一趟。”

阿秀一怔,先是看了眼周围,才道;“小姐,尤姑娘身上可是脏病啊,若是冲撞了你,可要如何是好?”

“咱们去问个清楚,若是这病不是她传给的大哥,总不能就将她扔在后院里不管不顾。”

见良沁坚持,阿秀只得陪着她一道向着后院走去,良沁如今的身份今非昔比,听闻她要见那尤姑娘,看顾的仆人不敢不依,点头哈腰的请了良沁走进了尤萃之落脚的小院。

刚进屋,便是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阿秀赶忙拿起绢帕捂住了良沁的口鼻,主仆两走近些,就见床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披头散发的女子,那女子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看见良沁后,眼底却是浮起了微弱的亮光,低声说了句;“是你?我在川渝...见过你。”

056章 兄逝

良沁微怔,打量着尤萃之的面容,记忆中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她。

“你是梁司令的七姨娘,你没见过我,我却是认识你的。”尤萃之已是病入膏肓,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儿从床上支起身子,刚一动弹,便是不住的轻喘。

阿秀看着心惊,只拉着良沁后退了两步,良沁止住了阿秀的胳膊,轻声问道;“你这病....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尤萃之唇角浮起微弱的笑意,对着良沁开口;“七夫人如今身份尊贵,是江北司令心尖上的人,又何必要来我这污秽的地方?就不怕....沾上晦气吗?”

良沁见她虽然形容憔悴,可依稀可见原先的秀美,又见她不过十八九的年纪,此时凄楚无依的躺在那里,也是可怜。

“我听说,你跟了我大哥时,还是个学生,又怎么会.....这样?”

尤萃之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我哪里是个学生,我如今这样,也是好不得了,难得夫人肯来看我,我索性就和夫人说个实话,我原先,不过是云烟楼的一个青楼女子,是梁司令帮我赎了身,把我改头换面,送到了傅家大少爷身边。”

良沁闻言,顿时一震,她在川渝住了两年,自然也听说过云烟楼的名头,梁建成府里的四姨娘,就曾是云烟楼的花魁。

良沁身子轻抖,失声道,“你去我大哥身边时,就已经染了这病?”

尤萃之轻轻“嗯”了一声,“那时候,梁司令让人给我打针治病,原本都瞧不出了,我也以为自己已经好了,才敢跟着傅少爷,我没想到,会这样.....”

说到此处,尤萃之的眸子中落下一行清泪,在青白的面容上缓缓盘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用这样阴毒的手段,来对付我哥哥?”良沁声音沙哑,想起傅良波的惨状,心底也是一抽一抽的疼。

“我不知道,”尤萃之摇了摇头,目光泛起追忆之色,“我只知道,梁司令对傅家的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让人挑出了我,还说傅少爷,就喜欢我这样的.....”

尤萃之声音渐低,唇畔,却是浮起一抹轻柔的笑意。

望着尤萃之的微笑,良沁心头却满是寒意,她动了动唇,低声问了句;“母亲和大嫂,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尤萃之摇了摇头,“她们只知道我原先是个妓女,她们不知道我是梁司令的人。”

说完,尤萃之又是轻语道;“大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用她们动手,我也会跟着大爷一块走的。七夫人,我求求你,等到了那一日,你让我和大爷葬在一块吧。”

良沁眼眶微红,明知正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将兄长害成了这样,可瞧着她憔悴凄凉的样子,却又恼怒不起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攥着阿秀的手腕,主仆两离开了屋子。

刚进院子,就见邵平已是带了两个侍从,满面焦灼的守在那里,刚看见良沁出来,邵平便是明显的舒了口气,道;“二小姐,这里哪是您能来的地方,属下方才已经给司令打了电报,告诉了司令大少爷的事,司令的意思,是让迎亲的队伍提前来到金陵,好将您接回江北。”

良沁闻言,想起兄长如今的情形,只怕父亲和嫡母全将心思放在了儿子身上,又哪还有心思去筹办她的婚事?

“邵长官,劳您和司令说,就说如今家中有事,请他一切从简,不要再铺张了。”

邵平听了这话,便是恭声道;“二小姐请放心,属下会回禀司令。”

良沁点了点头,想起尤萃之的话,心里一直是沉甸甸的,与阿秀回到南苑后,也还是想不通,梁建成为何要用这样阴毒的法子,来害傅良波。

余下的几日,偌大的一个傅家俱是愁云惨雾,就连仆妇们也都是诚惶诚恐的样子,傅家大少身染重病的消息已是传遍了金陵城,每日里中医西医纷纷往司令府里赶,东苑那边更是夜如白昼,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从不断人,傅夫人亲自守在儿子身边,看着儿子这样,忍不住以泪洗面,“好端端的,怎就病成了这样?自己不舒服,也不知道找医生瞧吗?”

傅良波已是病的说不出话来,裸露的皮肤上满是溃烂的红点,看着十分可怖。

傅镇涛面色沉郁的守在外厅,听着里屋女人们的嘤嘤哭泣,更是心烦意乱,他这一生虽有数个儿子,可嫡子却只有傅良波一人,从小便是千尊玉贵的养着,这江南的基业,日后也是要尽数交到傅良波的手里,如今儿子病重,身为父亲,又怎能不焦急。

“老爷,二小姐来了。”蓦然,管家的声音响起。

傅镇涛抬起头,果真见良沁走了过来,向着自己行了一礼,喊了声;“父亲。”

对这个女儿,傅镇涛忽视了多年,可如今良沁毕竟今非昔比,看在谢承东的份上,傅镇涛只打起精神,道;“沁儿,你怎么来了?”

良沁听着这一声“沁儿”,既是心酸,也是好笑,近二十年来,傅镇涛还是第一次这样唤自己。

“父亲,女儿有话,想和您说。”良沁敛下了所有的心绪,与父亲静定开口。

“你说。”傅镇涛压根没心思和女儿说什么,不过是顾忌着良沁今后的身份,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她说下去。

“父亲,咱们家以前,和川渝有仇怨吗?”

傅镇涛皱起眉头,似是不解,“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良沁不知要如何开口。

“川渝多年来一直混战,自从梁建成一统川渝后,川渝才有了实力,敢和江北抗衡。”傅镇涛思索片刻,道;“要说仇怨,咱们江南地少兵弱,在这夹缝中好容易才求得一方太平,又哪敢和川渝结怨?”

“那,私怨呢?”良沁接着问道,“咱们家,是不是得罪过他?”

傅镇涛摇了摇头,“梁建成是川渝人,和咱们金陵相距甚远,再者,父亲也压根没有姓梁的仇家。”

良沁闻言,遂是垂下了眼眸。

“你还没告诉父亲,问这个做什么?”傅镇涛问女儿。

“父亲,女儿前几日去了后院,看了尤萃之。”良沁实话实说。

“你去了后院?”傅镇涛大震,连忙关切道;“你有没有靠近她的身子?”

良沁摇了摇头,心知父亲并非真心关心自己,不过是生怕自己有个好歹,于江北那边不好交代。

“父亲,女儿听尤萃之说,她其实....是梁建成的人,有意安插在大哥身边。”

“什么?”傅镇涛眸心倏然圆睁,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子。

见父亲如此,良沁便将尤萃之的话一一告诉了父亲,傅镇涛心潮起伏,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得罪了梁建成,让他用这般的法子来对付自己的儿子。

良沁回到南苑时,天色已经黑了。

“小姐,您这两日都没有好好歇息,今儿早点睡吧。”阿秀迎了过来,服侍着良沁在床沿上坐下。

良沁心里有事,又关心傅良波的病,压根没有睡意,阿秀瞅着良沁的侧颜,倏然问了一句,“小姐,你想不想司令啊?”

良沁回过神,想起谢承东,眼瞳中浮起一丝柔软,轻声道;“有姐姐在,司令的衣食住行都有人打理,我....”

良沁说到这里,便没有说下去。

阿秀瞧出了点眉目,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了良沁手里,打趣道;“小姐不惦记司令,只怕司令惦记小姐,巴不得立马将您娶回去呢。”

良沁微微笑了,捏着瓷杯,然而想起家中如今的情形,那一抹笑意从唇角隐去,轻声叹道;“如果让姐姐知道大哥病成了这样,只怕有的担心了。”

不同于她与傅良波同父异母,傅良澜与傅良波是一母同胞,感情自然不可言喻。

听良沁说起大少爷,阿秀也是心有戚戚,小声道;“小姐,有一件事儿,我还没告诉你。”

“什么事?”

“今天上午,后院那个尤萃之,没了。”

良沁闻言,握着水杯的手便是一抖,惊愕道;“她死了?”

“是啊,大夫人让人将她的尸首直接抬了出去,也不知道扔到哪去了,说起来,那尤萃之也是大少爷正正经经娶过门的,谁知道会落到这个下场。”

良沁浑身寒凉,情不自禁的想起傅良波,她原先一直养在深闺,压根不晓得花柳病的厉害,如今听闻尤萃之已死,自是十分担心兄长。

看出了良沁的心思,阿秀赶忙安慰道;“小姐别担心,那尤萃之是让大夫人赶到了后院,也不让大夫给她瞧病,这才没了性命。大少爷那边中西医都有,用的药也都是最好的,您就别担心了。”

良沁心里乱滔滔的,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暗地里期盼着傅良波能赶快好起来,撑过这一关。

十月中旬,江北迎亲的队伍已是赶至金陵。

贺连恺刚下船,就见前来相迎的江南军官无不是披麻戴孝,神情悲痛。

贺连恺一震,不等他问出口,为首的男子已是开了腔,“贺长官,咱们府上的大少爷儿,昨天刚刚亡故了。”

057章 川渝

贺连恺闻言,眉心便是一蹙,前几日,邵平已是将傅良波重病的消息发了电报回江北,因着此事,谢承东命迎亲的队伍提前赶到了江南,没成想,傅良波竟会英年早逝。

“贺长官,大少爷这一走,老爷和夫人老年丧子,双双倒下,如今的傅家乱的厉害,怕是要招待不周了。”江南的军官红着眼圈,与贺连恺言道。

贺连恺微微颔首,道;“大少爷的讣告,发去江北没有?”

“昨夜里少爷一走,夫人就晕了过去,也买来及通知大小姐,直到今儿一早,讣告才发过去,怕是谢司令已经得知了消息。”

贺连恺想起傅良波,他虽与傅良波不熟,但骤然得知噩耗,心情也不免沉重。

“眼下府中办着丧事,二小姐的婚事,只怕要缓上一缓,还请贺长官跟谢司令美言几句。”

“陈长官多虑了,大少爷也是司令的大舅子,他如今身故,贺某理应先替司令前往贵府吊丧,余下的事,待我回禀了司令,再与贵府商议。”

“贺长官,请。”闻言,江南的军官十分恭谨,将江北诸人接上了车,车队浩浩荡荡,向着江南司令府行去。

汽车刚至傅家门口,就见大门处早已挂上了白灯笼,一应的仆从也俱是穿上了孝衣,刚进傅家大门,就听得阵阵哭声。

傅良波的灵堂设在主楼。

各房的人都是赶了过来,在灵堂前嘤嘤哭泣,只不知有几人是出自真心。

良沁也是穿着孝服,鬓角上插着白色的绒花,她领着阿秀,与傅家的女眷们跪在一处,傅夫人受不得这个打击,昨夜里便昏厥了过去,醒来后也是一声声的喊,要跟着儿子去,大少奶奶领着几个孩子,也是一道儿哭得死去活来,孤儿寡母,好不可怜。

良沁眼角噙泪,想起兄长从川渝将自己带回江南的恩情,再见如今灵堂中央黑白分明的相片,便是悲从中来,泪水也是一行行的落下。

蓦然,就听一阵脚步声向着灵堂走来,隐约听得管家的声音响起,有仆人低声道;“江北来人了。”良沁闻言,含泪抬起头来,就见一身戎装的贺连恺,领了一众江北侍从走进了灵堂。

贺连恺此番代替谢承东致哀,傅家自是不敢怠慢,傅镇涛自嫡子离世后,便是浑身瘫软,此时也让人搀扶着从内厅走了出来,孝子们也都是穿着孝袍,整整齐齐的站好,待贺连恺鞠躬行礼时,一道齐刷刷的向着贺连恺回礼。

贺连恺鞠了三个躬。

起身时,他看见了良沁。

良沁周身笼在孝服下,眸中泪光点点,她也看见了他,见贺连恺看向了自己,良沁垂下目光,微微向着贺连恺欠了欠身,贺连恺看在眼里,也是俯下身子,回了一礼。

川渝,司令府。

黎黛容走进书房时,梁建成正在闭眸养神,黛容将步子放缓,见梁建成睁开眼眸,才笑道;“司令大喜,方才从江南那边得来的消息,说是傅家大少傅良波昨夜里病重身亡,傅镇涛那老匹夫失去爱子,伤心的可是连路都走不得了呢。”

“是吗?”梁建成声音淡然,眼底满是冷酷。

“可不是,黛容还听说,那傅良波死状极惨,全身都烂的没一块好皮肉,傅镇涛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这般挖心挖肺的痛,也让他尝尝滋味。”黎黛容笑意温柔,一双丹凤眼明亮可人,看着梁建成时,犹如一汪春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样的死法,算是便宜他了。”梁建成将身子倚在椅背上,低声开口。

齐黛容抿唇微笑,走到梁建成身后,为他轻柔的捏着肩膀,“司令这法子也真绝,那傅良波当真还以为那窑姐儿是个女学生,听闻他之前为了那窑姐儿,还要和自己的少奶奶离婚,堂堂正正的娶了窑姐儿进门,只把傅镇涛夫妇气得吐血,您说可不可笑。”

梁建成唇角微勾,他的眼睛深黑,缓缓道了句;“傅家的人,总归要一个个收拾,要让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可言语中的阴毒之意却还是让黎黛容听了个清楚,当下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黛容还听说,江北的人眼下也赶到了金陵,可这傅良波一死,这江南和江北的联姻,怕是短时内联不成了呢。”

梁建成眸心微紧,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黎黛容仍是滔滔不休的说着;“要让黛容说,那傅镇涛也忒不要脸面,他先是把闺女嫁给了司令,如今又舔着脸把女儿嫁去江北,也难得那江北的司令谢承东不嫌弃,竟还愿意要司令不要的女人。”

“谁说她是我不要的女人?”梁建成抬起眼眸,向着黎黛容看去,他的面色不喜不怒,让人看不出丁点情绪,可被他这样一瞅,黎黛容的心顿时一个“咯噔”,再不敢多嘴,只结结巴巴道;“司....司令,黛容是不是说错话了?”

梁建成却是笑了笑,他站起了身子,伸出手抚上了黎黛容艳丽的脸蛋,黎黛容见状,不免松了口气,有心想要谄媚,然而不等她开口,梁建成接下来的话语便是将她打进了深渊,“黛容,你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黎黛容脸色倏然变得煞白。

梁建成再不去看她,只无声的收回了自己手,川渝的人都是知晓他喜怒不定,眼见着他离开了书房,黎黛容也还是不敢出声,不敢唤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自己视线。

梁建成去了小东楼。

原先,这里是良沁住的地方。

屋子里的家具都还按着原先的地方摆着,一动未动,她用过的东西也还是按着原样放在原处,她穿过的衣裳一一挂在柜子中,甚至就连她用过的那些胭脂水粉,也还是一样不少的摆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嗅,空气中似乎还有她的味道,似乎她从没有走。

梁建成走向了梳妆台,她用过的梳子安安静静的搁在那里。他动了动手指,将那枚梳子握在了手心,他记得,当她怀了第一个孩子时,他干脆利落的让夫人给她灌下了落胎药,而后有一个多月的日子,他都不曾来过东楼,直到那一夜他酒醉,亦或是抵御不了心头的牵念,他刚踏进屋,就见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伏在梳妆台上轻泣。

她还不到十七岁,因着小产,瘦削的更是厉害。

几乎在一刹那间,他的心软了,他踉踉跄跄的走近她,缓慢而迟疑的伸出胳膊,将她抱在了怀里,那是他第一次那样温柔的抱住她。她竟没有挣扎,甚至也没有怨怼,她只是柔若无依的倚在他的怀里,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他肩头的领章上,轻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梁建成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抱着她的身子,在心底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算了吧,他一次次的和自己说,算了吧,忘了那些血海深仇。

可最终,他却还是将所有的犹豫与心软压下,他折磨着她,也在折磨着自己。他用这份折磨,来安慰自己,欺骗自己。

梁建成抬起头,就见镜中的男人眉目分明,鼻梁高挺,他直直的看着镜子,只觉镜中的自己竟是这般陌生。他的手指一松,梳子从手指中落下,而他自己,则是重重的向着镜子上撞去,就听“咔嚓”一声脆响,镜面布满了裂痕,鲜血顺着他的额头一行行的落下,他却压根察觉不到痛意,只因身上有一处,远比这额上的伤要更疼,更痛。

江南,金陵。

傅良波在三日后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