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潇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些,伸手端过茶碗,一边揭开茶盖一边说:“公主即将进门,诸事繁杂,以后更会有诸王妃和诰命夫人来王府商议相关之事,须有身份相等之人出面主持大局。从明日起,王府中馈暂由母妃主理,杨氏与韩氏从旁襄助。大婚典礼由礼部与神鹰汗国送请使团的诸位大人商议,等章程出来了,你们照着办就是。至于婚前该办的礼,都照着我们大燕的习俗办了,该送公主那儿的就送去,至于公主是否回礼,回的什么礼,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不可强求,更不可妄加评论。公主远道而来,身边侍候的人不多,王府可以送几个丫头过去打杂,但是切记,去了就要听公主身边人的使唤,不可颐指气使,出丑露乖,丢我们王府的脸面。”说到后来,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别以为人家是来自北方的蛮夷,可以任意拿捏,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里有的是饱读诗书的大才子,说起圣贤之道、规矩礼仪,不输于我国大儒,若是想去欺侮,必会自取其辱。”

杨氏没有吭声,脸色有些难看,笼在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着握紧了丝帕,这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韩氏等了一下,见她不说话,这才柔声道:“妾身谨记王爷的吩咐,定会认真襄助母妃,尽力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皇甫潇面色稍霁,“韩氏一向谨慎,与公主有关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与母妃细细商议后,再交代妥帖的人去办。至于后院的日常事务,仍由杨氏打理,若有难以决断之事,也是与母妃商议着办。”

杨氏连忙收拾心情,微笑着应道:“是,妾身一定凡事以母妃为主,不敢擅专。”

“那就好。”皇甫潇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若是一时人手不够,要调你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籍词推托。”

所有女子都躬身答道:“是。”

皇甫潇放下茶碗,摆了摆手,“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晚本王陪母妃用膳,不需侍候。”

众人起身行礼,依次退出门去,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

韩氏从来不急着献殷勤,什么都照着规矩来,既然王爷说不要她们侍候,她就默默地离开。

杨氏犹豫了一下,见王爷没有开口留她,显然不打算单独留她下来,也只得退下。王爷既不斥责她,也不容她解释,干脆利落地削了她手中的权力,让她惊恐万状。往日的宠爱与信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难道只是因为她给公主派去一个孙妈妈?走在冰冷的风中,她微微眯起双眼,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等到人都走了,皇甫潇才起身去扶老太妃,“儿子不孝,要劳累母妃了。”

老太妃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杨氏居然如此短见,没有禀过我,就擅作主张。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连我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婆都不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我要给公主送礼之前就叫她来过,还提醒她,让她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到公主那儿要用什么礼数才妥当,结果她倒好,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来,倒让你在外面为难了。”

皇甫潇搀着老太妃到偏厅坐下,微笑着安慰母亲,“母妃勿恼,儿子也没什么为难的,不过是送亲使过来抱怨两句,儿子给他解释清楚,也就没什么了。其实公主年少,并没有想那么多,是公主身边的妈妈有些气恼,这也可以理解。那些妈妈是公主的母亲拨过来,陪嫁到大燕,规矩礼仪肯定都是不错的,猛然听到咱们亲王府竟然会派妈妈去教公主规矩,肯定心中不快。说得严重点,这种举动似乎在暗示公主不懂规矩,岂不是在指责神鹰汗国的皇后?辱及别国皇室,相当于向那个国家宣战,你说是不是很严重?”

“那当然。”老太妃连连点头,“咱们亲王府一直没有王妃,虽有杨氏代掌中馈,到底是少了见识,有点小家子气。我听说公主的性子爽俐大方,既是解释清楚了,应该不会心存芥蒂吧。”

皇甫潇被翠珠服侍着净了手,半哄半真地笑道:“儿子要避嫌,一直没见着明月公主,但是也听过不少人提起。公主确实活泼大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或许比不上咱们中原女子,却有着草原儿女的爽朗气度,不会计较这些小事。送亲使大人过来找儿子说道说道,也只是因为事关国体,他职责所在,必须来交涉一下。儿子表明态度,对公主十分敬重,绝无轻慢之意,他也就不再追究。”

“好好。”老太妃放下心来,“你放心吧,大婚之事就交给娘,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不出一点纰漏。”

皇甫潇愉快地说:“有母妃看着,儿子当然放心。最近政事繁杂,儿子实在没有精力,筹办婚事方面全都托给母妃了。韩氏比较稳重,母妃可以把小事交给她办,大事就和齐参军商量。”

“好。”老太妃答应着,接过翠屏递来的筷子,笑眯眯地道,“我现在就盼着公主能早点过门。你有了王妃,也能轻省些,不用再为后院的事操心。”

皇甫潇想了想,“公主还小,得看看再说。”

老太妃拍拍他的手,“没事没事,我先帮着管管,等她能理事了再交给她。”

皇甫潇略感诧异,“看来母妃很喜欢公主。”

老太妃笑道:“我虽没见过,听人家说起,却也有个大概的印象。公主天真活泼,我听了就觉得喜欢。”

皇甫潇顿时明白了,也笑起来,“公主的性情确实与母妃有些相似,将来过了门,正好与母妃作伴。”

老太妃欢喜地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第八章 各有打算

杨氏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怡玉阁。

她还没走进上房,钱妈妈便满脸是笑地迎出来,服侍她进了屋,张罗着上热茶,换手炉,通知厨房送膳食过来。

杨氏看着钱妈妈,心里恼怒异常,可是钱妈妈侍候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又做了两年的管事,按理说不应该把事情办砸,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她想了一路,依然没想明白,这时便挥手让其他人出去,神色凝重地说:“钱妈妈,你把去公主那儿的事再跟我说一遍,每一句话都不要漏,包括公主和她身边人的神情举止都要告诉我。”

钱妈妈见她脸色不对,不禁心里一震,立刻收了笑脸,非常详细地复述了到迎宾馆见公主的情形。

杨氏听得很认真,在一些细节上反复询问。等钱妈妈讲完,她又沉思了一会儿。钱妈妈惶恐不安地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半晌之后,杨氏才皱着眉说:“你们见公主时不行大礼,若得公主恼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去找王爷。”

她习惯了暗地里勾心斗角,表面上不动声色,后院里人人如此,再是恨得咬牙,见面时都是笑容可掬,没谁会像公主那般简单粗暴,直接把事情抬到桌面上。以前她没跟这样的人斗过,一时不防,却吃了个大亏。王爷肯定觉得难堪,不得不表明态度,给他们个交代。此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便辩解,只能暂忍一时,徐图后计。

想到这儿,她吩咐道:“钱妈妈,你去我的嫁妆里挑几样物事,明儿一早就到迎宾馆去,向公主赔罪。要跟公主说明白,我原是怕公主身边侍候的人不够,这才派孙妈妈去搭把手,帮着侍候,并不敢教公主规矩,只是你说急了,本是想介绍孙妈妈是王府供奉,却混到一起说,造成了误会,请公主责罚。”

钱妈妈一听便明白了,立刻点头,“是,主子放心,奴婢一准办得妥妥当当。”

“嗯。”杨氏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道,“饭摆好了吗?”

守在门口的大丫鬟素芹掀帘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主子,菜只送来了一半,说是厂房忙,有一半的灶在做韩侧妃的菜,忙不过来。”

杨氏勃然大怒,猛地将茶碗扫到地上,“那帮没见识的奴才,以为那头会踩到我头上,这么快就上赶着巴结了?哼,明天我就要她们好看。”

钱妈妈赶紧拿着帕子上前替她擦手,“主子犯不着跟那起子不开眼的奴才置气,仔细伤了手。”

杨氏很快冷静下来,“也好,趁这个机会看清楚谁是墙头草,谁是忠,谁是奸。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们以为凝碧阁就要出息了,哼,我倒要看看韩氏有什么本事能强过我。”

“是啊。”钱妈妈连声附和,“主子消消气,用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凝碧阁那头从没管过事,乍一接手,能有什么作为?只怕更要惹得公主震怒,到时候王爷也不会待见。”

杨氏缓缓点头,脸色也不再阴沉。

这时,素心进来禀报,“菜都上齐了,娘娘可以用膳了。”

杨氏“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此刻的亲王府,处处灯火通明,距怡玉阁不远的凝碧阁也是一样。明亮的烛光中洋溢着喜气,那些丫鬟婆子都已经知道自己的主子要开始管事了,她们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以往去厨房传饭,厨房管事和厨娘都要先紧着杨侧妃,然后才轮到韩侧妃,今晚却是完全变了,丫鬟过去刚说了一声,厨房里就答应得脆脆的,须臾之间就把滚热的饭菜送了过来。

紫云和彤云服侍着韩氏更衣、净手,然后到偏厅坐下。

田妈妈递上象牙筷,笑着说:“今日厨房里特别巴结,再不像以前那般敷衍。”

韩氏淡淡地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别人要怎么做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人可不能如此。田妈妈,你等下召集所有人训话,告诫她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出外办事说话,更要谦逊谨慎,若是谁想要仗势欺人或是谋取什么好处,我这里可容不下她。”

田妈妈连忙正色道:“是。服侍完主子用膳,奴婢便把人都叫来。”

“嗯。”韩氏不再吭声,沉默着用完晚膳,便起身离开。她没有坐下,而是遵循养生之道,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

彤云沏好茶端来,看着韩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得了王爷的信任,主子难道不高兴吗?”

韩氏抬头看向她,微微笑了笑,“我当然高兴,只是思忖着要把事做好却并不容易。我没打理过后院的事,在各处也没安排过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奴才阳奉阴违,故意使绊子,只怕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到时候总有人在王爷面前进言,我就落不到好了。”

彤云马上担心起来,“那怎么办?现在时间很紧,也来不及安插咱们的人了。”

韩氏摇头,“就是有时间也安插不了,王爷有话,杨侧妃依然打理后院,我只是协助太妃筹办大婚之事。”

彤云想了一会儿,倒是放了心,“大婚礼仪都是由外面的大人们商定的,主子只需按着章程办。这是王爷大事,哪个奴才都不敢放刁,否则就是死罪,还要祸及全家老小。”

“话是这么说。”韩氏反复琢磨了半天,忽然笑了。

她想明白了。王爷这么做,应该是在为公主造势,怕公主年少,入府后压不住,就会有刁奴欺主。现在让她协助太妃筹办婚事,不过是要用她的谨慎小心,以免再出现派教养妈妈去教规矩这种蠢事,伤及公主和王爷的脸面。如今有太妃掌总,就算有大胆奴才暗地里懈怠,她也可以借太妃的手严加惩戒,只要杀一儆百,就不怕奴才放刁。她也想看看,杨氏的心到底有多大,王府里有多少不怕死的奴才敢逆天行事。

由今晚的事情可以看出,王爷对即将过门的王妃非常看重,至于是什么原因,她并不知道。听说明月公主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浓眉大眼,高挑丰满,性情直爽,天真活泼,难道是因为这样才讨了王爷的喜欢?可是如果王爷喜欢这样的女子,以前十余年怎么没有找此类女子入府?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不再伤脑筋,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让彤云叫来田妈妈,对两人交代道:“明天你们带上礼物,到迎宾馆去求见公主身边的妈妈,与她好好结交一番。公主千里迢迢而来,嫁妆方面应该不会全部备齐,有不少东西要在咱们燕京置办。你和田妈妈问问公主身边的姑娘和妈妈,看看需不需要咱们帮忙推荐好工匠为公主打造合意的首饰,若是公主身边没带好绣娘,咱们也可以推荐最好的绣坊。你们可以婉转地透露,先王妃去世后,王爷做主,已经将先王妃带来的嫁妆全部退回了她的娘家,王妃的寝宫中不会有任何先王妃的物件。另外,你们要装作不经意地提一句,王爷已经将未来王妃的寝宫更名为无双宫。”

彤云和田妈妈都不明白给王妃寝宫改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但是韩氏的大嫂曾经来看她,说起公主有个汉语闺名,叫无双,所以当韩氏知道王爷给王妃寝宫更名为无双宫时,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王爷此举为了搏公主欢心,她自然有义务传达给公主知晓,免得王爷明珠暗投,公主在懵懂不知间辜负了他的美意。

彤云和田妈妈领命,去挑选了送给公主身边人的礼物,送来给韩氏过目,经她认可后便退下去找盒子装好。

透过窗纱绮罗烟,韩氏看向外面的夜色。

檐下的宫灯跳动着橙色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渲染出几分落寞寂寥。

嫁进王府已逾十年,虽然容颜未褪,可她的心已经老了。

一辈子就这样了,有什么可争的呢?

第九章 初识公主

无论是杨氏派去的钱妈妈还是韩氏派去的田妈妈和彤云,都没见到公主,因为她进宫去觐见两宫太后了。

赵妈妈和乌兰、珠兰将公主送到宫门前,然后由等在那里的掌钥太监带着去往后宫。公主的护卫与随从婢仆都只能等在宫外,未奉诏不得擅入。

明月今天穿着正式的神鹰汗国公主大礼服,头戴高翅火焰飞凤冠,身穿大红色左衽交领窄袖长袍,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点细细的白狐毛,里面衬着雪白的交领内衣,长袍及膝,两侧开叉,露出玫红色曳地长裙,腰间束着红色锦带,在身前打了一个万福结后,两侧尾端长长的垂在身前,衣裙与腰带上都用金线绣着鸾凤,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配着这身富丽堂皇的衣服,她的耳垂、颈间、手上戴着全套“桃夭”,只有头上戴冠,没有插发钗。正是春寒料峭,她这一身就如一团火般,让人打心里感到温暖。

虽然穿着长裙,明月也没配上绣鞋,而是足蹬小羊皮靴,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卷草纹,又轻巧又暖和,穿在脚上可以健步如飞。不过,现在是在大燕的皇宫中,她的一言一行都会照着规矩来,不会有损自己和国家的体面。

掌钥太监在前领路,四个品级不低的宫女跟在公主身后,姿态恭敬,笑容殷勤,比超品的王妃进宫还要隆重。明月神情自若,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裙不动,身不摇,雍容端庄地走过长长的甬道,连呼吸都没变过,似乎一点也没觉得累。

照理说,应该有宫中车辇来接,不然从宫门走到后宫,那些娇弱的贵妇贵女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免裙乱髻摇,会有失仪之误,所以除非是故意整治人,一般都会有步辇来接。明月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奥妙,以为大家都是这么一直走到后宫,因而并没有出言询问,更没觉得自己被整治了。她幼习弓马,骑射俱佳,长大后与父兄一起出去打过猎,剿过马贼,杀过刺客,驰骋草原,纵横万里,身体无比康健,来大燕后更是养尊处优,进出都是车轿,早就闷得心慌,现在走这么几里地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让她感觉很爽快。

绕过巨大的殿前广场,掌钥太监带着公主从墙边的一栋两层楼阁前走过。比起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这栋楼并不显眼,所有房间都关着门,里面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楼两旁有一些平房,有官吏和太监进进出出,很是忙碌。明月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便抬头扫了一眼,只见挂着的匾上有着端方儒雅的三个字“文渊阁”,看着像是做学问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最前面的一间房里出来,看到他们,不禁微微一怔。那个男子穿着朱砂色的朝服,身前的图案竟然是五爪金龙,可见他身份的高贵。他的金冠上雕着二龙吐珠,腰带上用大颗的宝石镶出云纹,十分华丽。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却给人气势如虹的感觉,一般人都会本能的产生畏怯的感觉。

领路的太监一见到他,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小跑着上前见礼,“见过大千岁殿下,奴婢侍候着明月公主去见慈安宫见太后娘娘。”

听到“大千岁”三个字,明月立刻明白了,这位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她没有中原女子的羞涩感,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仔细打量起来。

皇甫潇听说对面那个年轻姑娘就是自己即将迎娶的王妃,便要依规矩回避,可是那个女孩清澈如孩童的目光却盯着他不放,他如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就是失礼了。片刻之间他便决定上前去客套两句,做足礼仪再离去。他正眼看向那位异国公主,只见她身上的礼服如火如荼,金线绣成的鸾凤朝阳在天光下耀眼夺目。他几乎从没见过有女子将这么一身尊贵艳丽的颜色压制住,不是沦为衣饰的附庸就是相形见绌,被纯粹的火红与金灿灿的光华衬托得渺小平淡。大燕的世家和权贵都讲究淡雅风度,即使衣裳用大红的料子做出来,也要在上面绣些浅淡优雅的图案调和一下,以免被人说自己俗,像明月公主这般在艳红的衣料上绣纯金线的图案,又穿得如此磊落张扬,算得上是中原的独一份。

在华贵衣饰的衬托下,明月公主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在她身前身后的太监和宫女都矮她一个头,更显出她的高贵风华。这是一位与皇甫潇的上一位王妃截然不同的女子,一直以来,他的所有妻妾都禀承了三从四德的礼教,从来都是低眉顺眼,柔婉温良,从没有人敢这么直率地与他对视,明目张胆地打量他,而她的眼中只有好奇,并无算计,让皇甫潇的心里忽然有了一抹笑意。

他大步上前,抱拳一礼,温和地道:“小王见过公主。”

明月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向他躬身行礼,温文尔雅地说:“明月见过王爷。”

她的声音清脆,又带了一点软软的江南口音,皇甫潇听着感觉很顺耳,便微笑着多说了两句,“小王近年来国事繁忙,对家务颇有疏漏,竟让府中奴婢扰了公主心神,实是抱歉之至,还请公主见谅。”

明月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说:“王爷太客气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不值一提。”

她态度轻松,好似真没把钱妈妈和孙妈妈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皇甫潇自也不便老是提起,于是微微一笑,“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明月知道大燕讲究男女大防,他们是未婚夫妻,更要避嫌,于是很有礼貌地说:“王爷过奖了。明月还要去见太后娘娘,就不打扰王爷了。”

皇甫潇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明月对他点头致意,笑眯眯地往后宫走去。

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身影,皇甫潇的嘴角微微上挑,眼底深处浮现出一丝欣喜。虽说是被迫娶这位异国公主,但是看起来她确实是最合适的勇毅亲王妃人选。

明月很快乐,未来夫君看上去很不错,婚后应该不难相处,她觉得没有当初那么忐忑不安了。

觐见两宫太后的过程很顺利,两宫太后都没有让这位前来和亲的草原公主难堪,待她都很亲切和善。

母后皇太后宋氏出自名门望族,年近半百,终身未育,以前是正宫皇后,先帝驾崩后,被即位的皇帝按制尊为太后。她统御六宫数十年,颇有威势,言行举止无不合乎最标准的宫廷礼仪。圣母皇太后李氏是皇帝生母,她才三十岁出头,出身寒微,以前位份不显,先帝驾崩后母以子贵,成为太后,但是后宫仍由母后皇太后掌管,所以她并没有养出太多的威风,一向待人和蔼可亲,让人没有压力。明月公主即将嫁给皇甫潇,她们都不想激怒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从而危及皇权,危及她们至高无上的地位。

母后皇太后威严惯了,即使笑起来也让人感觉不到暖意,但总比板着脸要柔和得多。她看着眼前这个艳丽如花的少女,微笑着说:“明月公主不必太拘谨,今后大燕就是你的家了。”

“是啊。”圣母皇太后青春依旧,娇媚的脸上阳光灿烂,“等公主和勇毅亲王成了亲,我们就算是妯娌了。都是一家人,公主可别客气,在这儿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差人来找哀家要。”

听她提到婚事,明月却没有女子常有的脸红羞怯,而是落落大方地笑着躬了躬身,“谢太后娘娘关心。明月到大燕后,一路上都受到妥善照顾,各地的大人们都细致周到。来到燕京,礼部的大人们更是办事妥帖,明月住在迎宾馆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感觉很好。明月很感激太后娘娘,也感谢皇帝陛下。”

母后皇太后满意地点头,“礼部的大人们用心办差,这是应该的。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大燕,以结两国之好,这是大事,自然不能出丁点纰漏。”

圣母皇太后也附和了两句,接着笑容可掬地问:“听说公主在文渊阁前看到勇毅亲王了?”

“是呀。”明月天真地说,“我们从那里路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就看到了。”

两宫太后对视一眼,都愉快地笑了。

第十章 嫁妆

明月公主在宫里待了很长时间。她母亲在神鹰汗国是大妃,汗王的生母与先汗的大妃都已逝,因此没有太后之类的人压在她头上,由她独掌后宫,权势极大,因而明月早就习惯了皇权的威势,在燕国的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胆怯的感觉,一直落落大方,天真娇憨,倒让两宫太后都对这位年少的异国公主很赞赏,赏赐了不少首饰、补品、绫罗绸缎和古董摆件给她添妆。

明月一直没在意自己嫁妆的事,得太后提醒,倒是上了心,出宫以后就问赵妈妈,“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妈妈与她坐在车厢里,给她递了一盏热茶,服侍她喝了,这才笑道:“差不多了。我们找了这里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了八套首饰,带来的各种宝石还有富裕。喜服和出客、家居的衣裳也做得差不多了,约好了后天拿来让公主试身,如果不合适,再让她们改。另外,邵掌柜在半个月前已经到了。他到处打听,又仔细查看,在燕京近郊买了三处庄子,一共有五千亩地,都是上好的良田,稻麦都有,收成很不错。我那当家的在城里买了两处铺面,一处开了饭庄,主要经营我们汗国那边的膳食,另一处专门卖我们草原出产的东西,像皮子、宝石、药材之类的,还有一些中原看不到的奇巧玩意儿。这些都是公主的嫁妆,比起大燕人所说的十里红妆是肯定超过的。还有啊,公主从草原带来了十匹宝马,要不要写进嫁妆单子?”

她说的邵掌柜叫邵冠清,文妈妈的丈夫,世代都是专跑关外的行商,挣的都是血汗钱。当年,年轻的邵冠清跟随叔叔跑商到关外,却在大草原上遭遇大股马匪的袭击,所有的钱财和货物都被抢掠一空,随从也被杀了不少,他和叔叔拼命逃出,却因饥渴几乎死在千里戈壁,后被从此经过的大汗卫队所救,带回龙城,就在那里落地生根。邵冠清娶了文妈妈,但本身并没有卖身为奴,大妃给他本钱,让他年年来往于大燕与神鹰经商,顺便探听消息。这次公主远嫁,大妃也把邵冠清派来,作为大掌柜,负责经营公主嫁妆中的产业。

赵妈妈的丈夫陈旺是个手艺很好的厨师,精于烹饪燕国北方和草原风味的菜肴。他以前住在燕国与蒙兀边境,战乱时被蒙兀铁骑掳走为奴,因为有一手好厨艺而被贵族看上,与燕国打仗时就带到边关。后来,神鹰汗国的铁骑大破蒙兀,陈旺又作为战俘被裹挟到龙城。听说他会做燕国菜,俘获他的大将就将他献进宫中,他果然凭着一手好菜得到了大妃的赏识,还娶到了大妃身边的大宫女,也就是赵妈妈。此次赵妈妈陪着公主到中原,大妃不忍让他们一家分离,就让他带着儿女们一起跟来燕京,开个饭庄,也算是帮着经营公主的嫁妆。

明月听赵妈妈说完,心就定了,开心地说:“陈师傅也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可喜欢吃他做的烤全羊了。庄子也买得好,以后收成的粮食都运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卖钱了。那十匹骏马嘛…我都喜欢,还是写进嫁妆单子吧,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找我要了吧?”

赵妈妈忍不住笑了,疼爱地轻轻拢了拢她的衣襟,轻声道:“若是王爷喜欢,总是要送两匹的。皇帝还小,估摸着暂时还用不着送。燕国的太后娘娘都是不出宫门的,就更不需要名马了。至于其他人,也没资格向你要。”

听她提到王爷,明月想起了宫里的邂逅,于是低声笑道:“今儿在宫里,我看到王爷了。”

赵妈妈吃了一惊,“王爷?你们怎么遇到的?”

明月笑意吟吟,“是宫里的公公带我去后宫见太后,从文渊阁前经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我们就见着了。”

赵妈妈看着公主脸上的笑容,心里一松,低低地问:“你和王爷说话了?”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互相见了礼…我行的是国礼…然后他让开道请我先行,我就去后宫见太后了。”

赵妈妈吁了口气,“那就好。”宫里的人都是生了好几双眼睛的,利得很,公主和王爷是未婚夫妻,婚前根本不能见面,否则很容易惹来流言蜚语,让他们大失脸面。如今既是在宫中偶遇,两人又都守着规矩,一个是燕国摄政王,一个是神鹰汗国公主,以国礼相见,那是应有之仪,别人自是无话可说。

明月想着刚才在宫中见到的未来夫君,心里也很高兴。皇甫潇生得高大俊朗,又身居高位,文武双全,因而既有威严冷峻的气质,又有温文儒雅的风度,除了成过亲,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在北地,对于元配不元配的也不怎么看重,不管是先娶后娶,都是老婆,所以明月对于皇甫潇曾经娶过王妃的事并不在意,反正王妃已经去世,又没留下孩子,自然不必多作计较,更用不着放在心上。

其实明月最喜欢的是皇甫潇文武双全,说文她是不行的,论武她却很在行,所以听到未来的夫君不是纯粹的读书人,心里便感觉轻松了些。

赵妈妈见公主脸上的笑容很单纯,不像是对未婚夫有了什么绮思,反而像是孩子找到了玩伴。她又是庆幸又是叹息,王爷府中妾侍众多,公主不上心,就不会难过,可是太不上心,又如何抓住王爷呢?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在公主婚前教她那些事,可是依公主的性情,只怕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能理解,更别说学会了。

迎宾馆离皇宫不太远,位于内城。这里很清静,只有各个王府、开国元勋传下的御赐超品贵族的府邸、皇家的办事衙门以及朝廷的六部衙门,不许跑马,不许开铺子做买卖,宽敞的道路畅通无阻,公主一行很快就回到了迎宾馆。

范文同已经回来,坐在前院书房等着公主,估摸着公主差不多已经更了衣,就让下人去禀报,要与公主讨论婚事。

明月卸下全套首饰,换了一套家居常服,桃红色的衣裳下摆绣着喜鹃登枝,很是喜庆。她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就听到范文同求见,于是赶紧有请。

范文同来得很快。行过礼后,明月客气地请他坐。范文同轻咳一声,坐下后就直接说正题,“钦天监已经推算过了,最近半年内适合成亲的黄道吉日只有三个,都离得很近,若是错过,就要到十月去了,燕国皇帝和太后的意思是想让摄政王殿下早日成亲,这样王爷下好安心国事,不用再为家事烦心。下官临来前,大汗和大妃有旨意,让我们便宜行事,因此下官想问问公主殿下,把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八可好?”

明月不懂这些,便转头看赵妈妈。赵妈妈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范文同是朝廷重臣,她不过是奴婢,再受公主信赖也不能僭越。她想了一下,恭敬地问:“范大人,四月十八可是半年来最好的日子?”

“是。”范文同肯定地点头,“在这一天成亲,旺家宅,利子孙,福寿绵长,富贵双全,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下半年的几个吉日也没有这么好的。”

赵妈妈很欣慰地笑道:“那还有什么可挑的?既然这一天最好,那肯定就是它了。”

既然他们两人都认可了,明月公主自然没有异议,“范大人,辛苦你了,日子就定在四月十八吧。”

“好。”范文同很高兴,“王爷那边请了安亲王妃做大媒,我们这边由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安排了威国公夫人做媒人。一切仪程都已经商议妥当,大家都按事先定好的规矩做就行了,并不需要公主出面。主要的几件大事都已经安排好,至于细节方面,下官也会及时把握和调整,请公主殿下尽管放心。”

明月笑着点头,“范大人只管去做,父汗和母妃都信任你,我当然也很放心。”

“臣定不负大汗、大妃和公主的信任。”范文同有些激动地起身,向明月深深地施了一礼,这才告退。他还要赶去礼部,通知他们定好的大婚吉日,以便安排接下去的日程。

等他离开,赵妈妈上前去握住公主的手,感慨万千地道:“我们的小公主要出嫁了。”

明月的脸终于红了。以前她对婚事没感觉,所以很大方,今天见过王爷以后,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对象,忽然就觉得有些害臊。

文妈妈捧着一盅雪蛤燕窝羹进来,放到明月面前,笑眯眯地说:“在宫里用的膳吧?来,赶紧把这个喝下去,先垫垫,妈妈等下就做你最喜欢的烤羊腿和碧绿蒸酿鱼羊鲜,还炖了芝麻叶羊肉汤,喝了暖胃。”

明月大喜,“我还要吃串烧鹿肉,还有奶香绣球小羊排。”

文妈妈连声道:“好好,都给你做。”

明月习惯性地拉着文妈妈的手撒娇,“文妈妈对我最好了。”

赵妈妈在一旁劝道:“吃这么多肉会伤胃,烤羊腿就搁在明天做吧,再做几道时令蔬菜。文妈妈,公主成亲的吉日定在四月十八,回头咱们合计合计,这段日子要好好给公主补一补。”

文妈妈一怔,心里顿时五味杂阵,先是舍不得,后来一想自己也要跟着公主进王府的,便又释然,接着就是为公主高兴,然后又是担心,思绪转了一大圈,这才落实到为公主补身子这件大事上。她赶紧点头,“好好,老姐姐随时可以来找我。”

赵妈妈看乌兰、珠兰等四个大丫鬟都进来了,公主身边有人侍候,便拉着文妈妈走了出去,“今晚就开始吧,我们去后面厨房看看,把今晚和明天的菜定下来…”

明月端起茶碗,却没喝,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桃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摄政王抬眼看向自己的情景。她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赶紧拿茶碗挡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第十一章 纷至沓来

勇毅亲王与明月公主成亲的日子正式确定,皇帝下旨,诏告天下。

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筹办婚事,不过忙碌的人是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公主身边的妈妈丫鬟、燕国礼部的官员以及勇毅亲王府的上下人等,明月只要安心待嫁就行了。

赵妈妈让她趁这功夫多少也学点针织女红,哪怕装装样子,给老王妃绣个抹额什么的,也是个心意,可明月拿着针戳破了三根手指头后,就扔下手里的东西,拎着云凤梨花点金枪到后院练武去了,有时还把草原名将那苏克叫来对战一番。

赵妈妈和文妈妈都很心疼公主,总觉得以她尊贵的身份却要远嫁千里,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做填房,已经够委屈的了,所以也不忍逼她学这学那。两人只能在背后摇头叹息,然后把那些零碎东西绣了,大件就全部托给了绣坊。

本来按照燕国的典仪,亲王大婚是有既定规制的,亲王与王妃的喜服与头冠都由皇宫所属的织造司内造,再由皇帝颁赐,但明月公主不是燕国人,自有神鹰汗国的冠服形制,此次联姻为结两国之好,自然不能硬迫公主按照大燕规矩穿戴,在送亲使团众臣的力争下,燕国群臣又在朝中几番激烈辩论,终于同意公主的婚服可自行制作,只是必须由礼部全程监督,不可逾制。

在公主启程之前,大妃就已经将女儿的全套服饰画出图样,交给赵妈妈,在燕京城后再找银匠和绣娘制作出来,到时候只需按图索骥,不必再伤脑筋琢磨款式花样,只要把银子给够了,银楼和绣坊就能做出来。

大妃又反复叮嘱范文同,“记住,这不是一件衣服一套首饰的小事,而是有关国家尊严的大事。明月公主年少,嫁进王府后要面对那么多妾侍与豪奴,如果不从一开始就强调公主的尊贵,很可能会让公主受很多委屈,所以千依百顺是不可取的,你一定要据理力争。切记要有理有利有节,毕竟公主以后要与摄政王做夫妻,一辈子生活在王府中,所以也不能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总之,不要让对方过分,我们也不过分。”

范文同心理神会,到燕京后果然步步为营,又掌握分寸,进退有度,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破坏公主的形象,还得到了摄政王的赏识,双方的关系相处得很融洽,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