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离经叛道的。我是说,他这样性格,不太会主动和他保守固执的家庭想要禁锢他那一部分重归于好。”

“禁锢他的那部分……”露西想了想,终于轻轻笑起来,“你还挺了解他的。”

她说,“只要用心,了解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很自信。”

“倒也谈不上,理解所以信任。”

“我一直很想见见你。你知道的,长岛上那一群人,都很好奇你究竟是有多富有魅力,多有异域情调。”

“我很普通。”

“我在报纸上见到过。”

淮真原本打算听到一段尖锐的外形点评。

紧接着,露西说,“但我没想到,你还蛮有趣,平和,自信。至少我这么觉得。”

淮真笑起来,“你也并不是来拷问我的,只是礼节性的表示一下好奇。”

露西大笑。

淮真接着猜测,“他家人委托你带话吗?”

露西叹气,“最近几天他都不肯接听家里的电话。”

“他……他有时候是这样。”淮真无奈的说着,才发现自己责怪他。紧接着又补充,“不能全怪他。”

“嗯,在我看来他没有任何问题。阿瑟先生一直……一直留意着你们,西泽应该也知道,所以一直拒绝接听家里拨来的任何电话,也没有花家里一分钱。对阿瑟来说,民主党也够远,比远东还要远,所以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他叫我打这通电话来,是想让我告诉西泽:他有不应该的地方,但他希望他很好。他不会阻拦你们的婚姻,也不会祝福你们,至少官方来说不会。你们在美国大部分州以外的婚姻关系是合法的,成立的。但毕竟触及法律底线,以及共和党的政治立场,所以希望也不要太过宣扬。以及,关于他一直隐瞒西泽的事,他以一个祖父的身份,以上帝的名义向他致歉。’”

淮真安静的听完,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在这里发表一番致谢。

最后还是作罢,小心地问,“他一直隐瞒西泽的事什么?”

露西叹口气,“我也不知。我还指望从你这里探听点什么呢。”

淮真心底松口气,笑起来,说,“露西,谢谢你。”

露西接着说,“但我祝福你们。露西·梅韦尔代表各人,以及未婚夫的名义祝福你们。”

“你……”淮真惊叹一声,“你订婚了?”

“是的,婚礼在下个月初。”露西大笑,“不能邀请你们夫妇来我的婚礼了,但得电话知会一声。”

“恭喜。我也是,诚挚的祝福你婚姻美满。”

“顺带帮我捎带话头给那该死的穆伦伯格家的混蛋一声,都是他,害我在长岛被人耻笑整整八个月,”露西话锋一转,“虽然我也希望如此。”

淮真被她逗笑了。

“晚安,我前未婚夫的新婚妻子。”

“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风趣的准新娘。”

☆、南南国3

淮真到浴室洗了个澡, 赤脚穿袜子上楼,手里拎着拖鞋, 怕将他吵醒。

他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 毯子掉到地上去。她笑着叹口气,拾起给他重新盖好。低头看他:呼吸时带着一点点酒味, 浓密头发有点凌乱;最近每天都是艳阳天, 夜里月光将他肤色照得异常的白。应该也累得够呛。

她想着, 正想在他额头上印个晚安吻, 突然隐隐捕捉到他表情一点点变化。

唇角好像弯起来, 似乎有点笑意。

以为是错觉, 垂头下去仔细观察, 一瞬间猛地一个天旋地转。紧接着月光一暗, 被他压着卧在沙发上。

她惊叫出声。

恶作剧得逞,笑声响起来。

她抬头去西泽, 额头上立马落下来凉凉的吻, 像是安抚。

淮真仍旧惊魂问定,小声问,“吵,吵醒你了?”

他笑着说, “一直醒着。”

她气得小腿顶他一下。

他吃痛得嗷一声, “下手好重。”

“你活该。”

“我怎么了?”笑着, 语气怪委屈的。

“你……”她气不打一处来, “你明知你家人来电话找你,还叫我去对付?”

“嗯, 我想听听你都会说些什么。”

她气过头,噎住了。想了想,一时有点难过,“突然就正面应敌,完全没有一点点心理准备。”

他捉着她的膝盖揉了揉,叹口气,将她搂紧,翻个身,侧身相对躺着,将她看着,“你当她是敌人?”

她接着问,“你知道是露西?”

“结婚新闻搞那么大,生怕世界上没有人不知道。”

淮真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跟她关系这么密切了?”他是指她称呼露西的昵称。

“我猜想她人不坏,很有思想,也富有魅力。”

他嗤地一声。

淮真思索一下,转头看他,“我回答得怎么样,还不坏吧?”

他说,“完全不是你的敌手。”

她给逗笑了,“哪方面?”

他说,“对我而言,全部。”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英文版。到底也是个俗人,难免开心。

两人一时无话,闭眼沉默,在月夜里相拥着,听对方呼吸。

沙发很窄,甚至不足以他一人睡下;现在躺着两个人,他还怕将她压着,不知有多不舒服。

淮真提议,“去床上睡吧。”

他说no。

她无奈,“不会难受吗?”

他说,“去床上你会难受。”

淮真:“?”

“施展开手脚了,我会忍不住对你做很多你没有力气做的事情。”

她笑起来。

“这个礼拜累坏了吧?”

她点点头,“嗯。”

她是真的累坏了。

他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得更舒服一点。

“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很多。”

她头枕在他胸口,慢慢同他讲诉最震撼她的现实。

基督青年会二十多年前在广州就成立了救助会,拯救广东、广西地区的饥民,其中很大部分是妓|女。她们都住在城市中央的管教所里,穿灰蓝制服,头发剪得和女学生一样短,有很大一部分已经纠正掉媚俗的步伐,学会中性的姿势与迈步。

救助会请来广东与香港男女大学生,有一部分教她们汉字与中文,与她们谈心,这样的谈话会每个月都有一个礼拜。

这一整个礼拜,淮真面对面和十几个女孩聊过天,听她们泪流满面的倾诉自己曾经遭受的苦难,诉说自己的家乡经历了怎样的旱涝,村民如何饥寒交迫,为了让全家的劳动力吃上饱饭,自己是如何、多少钱被父母卖给妓|院的。从卖到妓院那一天,她们和老鸨签钉终身契约,每个月只要没有为妓|院赚够一定数额钱,就会负债。她们从十三四岁起,就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做工,被迫满足有各种癖好的客人,时常接受一些变态无理的要求。稍惹得客人不高兴,不止会挨客人的骂,还会被暴怒的“妈妈”拿竹条、鞭子和钢钳暴抽。她们中许多人,顶多只能活到二十三四岁。辛苦做工十来年,每天夜里甚至要接待超过二十位客人。她们通常四五年后就会疯狂衰老,然后从一等厢房搬进二等,三等,直至进入最劣等厢房,那里没有隔音的墙壁,床与床之间只用一张布帘隔开。旁边稍稍经过一个人,便会看到她们赤|身接客的模样,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淮真每天都教她们讲一点国语和很简单的英文。她最喜欢和她们谈及英文future这个单词时,一张张瘦削脸蛋上洋溢的光芒。她尽自己最大可能让她们相信自己依旧年轻,以后可以上学,在工厂或者办公室里有一份工作,当然也可以嫁人。

可是转头,她就听见救助会一些年轻不懂事的白人女士对她们指指点点,说,“这群中国女人,永远改不掉骨子里的奴性。你别看她们在管教所里这副正经模样,毕竟管教所里几乎都是女人。那些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大学生一来,面对年轻漂亮的男孩子,那群没有人格的女人立刻将所有体面抛在脑后,换回当婊|子时那种随时随地宛如野猫就地发|情时兴奋的表情。这群麻木的女人,只要三个月后离开这里,过不了多久绝大部分都会重拾老本行,你们等着看吧。”

某一天的饭桌上,淮真同她门曾有过一次争执。一个略显刻薄的白人女学生当面不敢讲,背地里骂她:我看不止妓|女,中国女人都这样。广州尚且还好,你到上海租界里一看,稍稍走来个平头正脸的白种男人,像她这种女学生第一先坐不住;勾引有家有室的白种老男人的,更是数不胜数。她们嘴里成天嚷嚷着自由自由,脊梁上早已刻上slave五个字母。

雅德林夜里同淮真哭诉这种不公又偏激的见解,淮真一开始安慰她说:“只有教养最糟糕的女孩子,才会讲出这种话。你哭什么?这本就不是我们的错。”

雅德林哽咽着说,“我觉得最伤心的是,她说的一部分竟然是事实。我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反驳。我愣在当场,根本就是佐证了她说的每一个字。我们的国家不本来就低人一等?”

她一番话,让淮真也愣住了,好半晌找不到任何话来安慰雅德林抑或自己。

此刻她贴在西泽胸口,一边絮絮叨叨的讲着,根本没有意识到眼泪将他衬衫浸得湿透。

她一边讲,一边还很恶劣的扯过他的衣服擦脸,“很多人都因为自己有这样满目疮痍的国家而在人前抬不起头,他们也想让我这样认为。可是我们明明都是一样的啊?人与人之间隔阂是肯定存在的,个体差异、社会风俗、局限与教养致使彼此之间无法相互理解,两个灵魂并行在一起,哪里可能有贵贱之分?毕竟没有任何人可以同时属于两个世界。”

西泽一边听,一边不当回事地说,“上中学以后,我也曾经有很长一段事件,因为自己不再有金色头发与蓝色眼睛而抬不起头。”

淮真哭着哭着,听他来了这么一句,猛地笑出声,将自己都呛到了。

他也笑起来,“你会因为不是个金发碧眼的经典款白鬼而看不起我吗?”

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眯起眼笑起来,“我更喜欢黑色。”

他问,“为什么?”

“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近,自在。”她说着,抬头去望着他。

这样一个极端的、激进的白人,却有这样令人亲近的印象。这背后的故事,好像藏着关于一整个为美国社会相悖的,有关于很多年前一个南国夏天的秘密。

他垂头在她头顶亲了一口。

感觉彻头彻尾的安心。她脸贴近他湿漉漉却温暖的胸膛,闭着眼睛,困意终于似潮水袭来。

☆、南南国4

“是啊, 从前就是在这里。”湘记士多店的老板指着海崖旁的灌木丛,“我爷爷说的。四十多年前, 在鹤咀拾荒的周阿婆就是在这颗树下捡到的那个女婴。皮肤很白, 淡金的绒发,一双碧蓝眼睛瞪大来看着你。脏兮兮的, 周阿婆却觉得是老天赐给她的安琪儿。名字还是我爷爷起的, 他识得也不多, 正巧结婚的鸳鸯喜被上头有‘琴瑟和鸣’四个字, 便摘了头一个, 给她取名一个琴字。因她襁褓里有块小铁牌, 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个‘傅’字, 后来大家都傅阿琴傅阿琴的叫她。阿琴长大了, 更像华人,但长得高鼻深目, 一看父母当中一定就有一名白人。她只会讲广东话, 也不识字。从小跟着周老太,活下来都不容易,没什么机会念书。人很善良,不太爱讲话, 逢人就笑, 不像个番鬼佬, 倒更像哪个村中傻傻的姑娘。她相当善良, 村里阿婶叫她帮忙摘果子除草,从不拒绝。村人也都待她很好, 自始至终觉得她就是中国人。”

“她十七岁时,周阿婆去了。村人和她一起葬阿婆,想起她举世间孑然一人,不知能靠什么养活自己。叫她自己外出做工吧,香港这么乱的地方,她生得又靓,不当心就被骗了。恰好麦太有个表兄在中环办了家顶级酒店,就托人帮忙替她在那里谋了个侍应的职务。说是侍应,其实她笨手笨脚的,会的也不多,大部分时间里都坐在酒店大堂,生的美就是有这点好处。她几乎是无知的,略略有些麻木,却是健康真实的。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那个叫作哈罗德的美国人,金色头发,纯蓝的眼睛,是个美国电影里都难得一见的英俊男人。那人是个反殖民主义者,讨厌英国侨民和美国共和党人,是个地地道道的香港迷。”

“他们这样一对恋人,在香港实在并不稀奇。阿琴会爱上这么一个有钱、有地位,相貌英俊的白人看起来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而哈罗德为什么会爱上阿琴,大家一开始都不那么理解。在外人看来阿琴大概就是一个白种败类在远东找的某种乐子,阿琴就是一张白纸,他想在上头作点画。他们常常乐于这样做。他就是玩玩而已,并不在意这个殖民地女人在他离开以后究竟会如何,搞不好他在美国早已经有了妻子,也许在河内,星加坡也各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他们像所有恋人一样受外界指指点点,到最后连阿琴也相信是这么一回事,但她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早已无法抽身。”

“未婚怀孕几乎是这类女人最悲惨的宿命。阿琴没有人教,不懂这回事,知道自己怀孕时,已经是三月之后。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逃回石澳,找了间打渔季渔夫住的屋子躲了起来,每个礼拜末到市集上买一点应急的补品,过期的牛奶,或者几只鸡蛋。就是那时,村里有人见到了她。比阿琴胖一些,身体也有些水肿。你知道,阿琴有点白人血统,稍稍有点外形变化,我们都不太能准确认出来。叫她名字,她都神色慌张的躲开,也就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她了。”

“哈罗德两个礼拜后找到渔村来,整个人消瘦苍白,简直像地狱里走出来似的。他叫阿琴出来见她,阿琴将屋门死死扣着,就是不肯出来。他也不强行破门进去,就坐在外头等。那人也是个倔脾气,两人就这么耗了三天,他说他就是想要个答案,想知道他究竟哪里不好,想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那美国人不肯服输,瞪大眼睛盯着那扇破破旧旧的门,脸色发青,满眼红血丝,可吓人了。阿琴缩在门后头,不知是后怕还是心疼,小声讲一句,‘你还是走吧。’他就回一句,‘除非你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阿琴想了想,说,‘我想你也不会见到我了,我就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他立刻说,‘我答应。’阿琴说,‘我怀孕了。’他说,‘你说什么?’阿琴说,‘即便我死了,我也想要这孩子活着。我想孩子活下来。他们都说你有家室,你为了你的社会地位,为了你的太太和你的孩子,你绝不肯要他活命。但我求求你,这是我唯一可以拥有的东西。’阿琴讲这话时眼睛发亮,表情几乎是决绝的。那美国人听完这番话,几乎都要崩溃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爱人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被迫遭受这种痛苦。”

淮真追问,“后来呢?”

“那门多好破开啊,白番气力又大,一脚踹开不知多简单。只是开始还讲些绅士风度,讲些社交礼仪,才一直等着。他就在鹤咀树林外头那捕鱼屋求的婚,那么大高的个子,跪在那屋子外头,磕磕巴巴拿广东话夹英文讲些情话,恳请她嫁给他,安心将孩子生下来,他保证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这种话,不到二十岁的天真女孩儿听去,谁不心动?戒指是后头补上的,结婚过后,两人就一块儿住在芭蕉林中间的小洋房里。哈罗德请了很擅长的洋稳婆照顾她,那年初冬,香港岛民刚穿上冬装衣服,小孩儿就出生了。”

“抱到镇子上来瞧过。是个男孩儿,纯蓝的眼睛,金色的头发,眼睛像爸爸,嘴唇像妈妈,模样可真好看。”

淮真转头去看西泽。

他站在士多店门外,接着问,“之后发生了什么?”

老板从地窖取出两只椰子,娴熟的破开,插上麦管递过来,一边叹了口气,说,“还能发生什么?那种香港白人不经意之间时常透露的傲慢又酸腐的气质,在那美国男人身上完全没有。他为人和善友好,风度翩翩又迷人帅气,还懂广东话,遇见村里老妇小孩都能闲聊几句。谁知这样的年轻人也……哎。这样的日子也就两年吧。他回美国去,说是为了说服家人接受她,为此带上那可爱的小男孩,说过不了多久就来接她回家。阿琴等啊等,终是有生之年再没有等到。”

·

两人乘巴士去石澳郊野公园北边东部柴湾的歌连臣道,下车步行没多久,就是佛教坟场。

那里原本是个高高的山丘,白色坟茔一排一排摞上去,层层叠叠,远看像是一座密集了白色高楼的荒凉都市。

淮真在中环集市买了一抔菊花,捧在手里。坟场的土坡石阶很陡峭,椰汁还没喝完,上山时,西泽替她将椰子拿在手里,空出一只手来牵着她,免得她摔倒。

二十年前的坟,几乎是在山顶。找到阿琴墓碑时,淮真已经满头汗,累的大口喘气。

西泽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的看着墓碑上的相片。

有点梦幻朦胧的黑白相片,里头嵌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容。是个典型白人的面孔,牙齿整齐,有完美的笑弧,却是个古典鹅蛋脸,神态里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娴静。真奇怪,东方与西方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没有一点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淮真缓了口气,躬身对着美丽女子敬了个礼,垂头去将花放在她碑前时,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刻着她生卒年月的碑上,已然已经放了一簇簇新的雏菊,还沾着点晨露,显然来探望的人刚走不久。

“是陈叔,”她听见西泽说,“哈罗德在沙逊洋行的朋友,一直替他打点这边的生意,包括一些私人事务。他每天早晨都会来这边清扫墓碑。”

她轻轻抚了抚上头的雾气,连同旧报纸一起,将一抔菊花放在坟前,这样看起来热闹了不少。突然回过神,笑起来,“你一直直呼爸爸的名字吗?”

西泽也笑了,“是的,很多年了。”

“他很伟大。是个隐忍又伟大的父亲。”

“想起我与他的关系,最近总是隐隐回想起一些很细小的事情。回到美国以后,他与阿瑟冲突爆发,时常有冷战、讥讽与正面争执,甚至打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听说她在香港去世。哈罗德从此一蹶不振,酗酒,堕落,在家中形同虚设。有天夜里我去看他,看到他凹陷的眼窝,摸到他脏兮兮的胡子。他并没有睡,而且看起来很久没睡了,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不剩下多少灵魂。但是他说,‘西,爸爸什么也没有了。爸爸什么也没有了。你会是爸爸的知己吗?’我那时很小,不懂得他为什么这样讲,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再后来,我离他开始越来越远。”

她想了想,说,“如果有机会选择,你会不会……”

“幸好,还来得及。”他盯着墓碑发了会儿呆,倏地笑起来。

有点悲凉的味道。因为有些事情来不及了。

淮真心里颇多感触,不由自主替他惋惜起来。

他接着说,“离开香港那天,阿琴去了码头。尽管哈罗德对她许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她仿佛预测到了结局似的。邮轮离港,她追着船,突然疯跑起来。我一直不相信预感这种东西,也一直不曾理解她那时为什么这么做。”

淮真侧过头,“现在知道了么?”

他点头。“去年夏天,某个早晨六点的花街上,一觉醒来,你不在了。跑上台阶,乘着电车就跑,我怎么也追不到。站在路边,看着电车走的方向,突然就明白了那种感觉:永远见不到了。再也不会再见了。可是我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淮真脑袋垂下来。啊,这种感觉她懂得,原来他也知道。

两人在阿琴坟前虔诚追思。

淮真想说点轻松的,“妈妈是个美人,你笑起来像她多一些。”

“长到二十一岁,始终顺遂,从没有为任何事情发过愁,却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始终想不明白。”西泽垂眼,笑一笑,“直至你坐进那辆汽车。你在打盹,我偷偷看着你。明明是很讨厌的人群,却莫名好奇。”

淮真想了想,“人总是会下意识追逐母亲的形象。”

“直至离开三藩市之前,去了那家地下烟馆,我才搞懂为什么,”他摇摇头,凝视着淮真,“那时我等在门口,脑子里想的全部都是关于你。‘thiswhat’s beewhat’s been missing.’我疑心体内某些细胞已经死亡,在那一刻又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