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看到田姜的恍惚,噗通一声竟跪在了田姜和武辄的脚下。田姜木然的看着昔日雍容尊贵的王后如此哀求自己,觉得胸腔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无法喘息。

王后拽住田姜的裙裾,对武辄哭泣着说:“武辄,田姜和你没有缘分,何必再强求啊!你也是齐国人,怎么就忍心看着这么多人因为你而死啊…”

这一句话说完,宫殿前的侍女和太监们突然哭声大作,全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口中呼喊着“武将军”、“公主殿下”“请三思啊!”,声几震天,凄厉难当。都是亡国的奴隶,希望苟且偷生的卑微一念,压抑多时,终于在关乎生死的一刻,尽数嚎啕而出…

武辄和田姜呆立着,看着眼前呼啦啦跪倒的一大片,还有脚边的齐王后,都是手脚冰凉。田姜觉得眼前宫人们擦泪的白色衣袖,漫天挥舞着,耳中充斥着震天的哭声,让她一阵眩晕,全身发麻,心里空空荡荡。

王贲看看身后齐国的亡国君臣,虽都是男人,也都是在擦着眼泪:有的悲戚、有的悲愤、有的哀恸、有的不甘,都是满脸衰败,无限绝望。男女老幼的哭声回荡在御花园这片湖水边,一片凄厉的亡国之景。所有的齐国人中,只有武辄和田姜两个人此时没有恸哭失声,而且是站立着的,却是沉郁凄怆的彷徨无措。

王贲心生感叹,对武辄大声道:“武辄!速速归队!本将军爱惜你是个英雄,难道你真的愿意为一个女人落下骂名?”

武辄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和田姜相对而视,田姜绝望的看着武辄,泪水不停的流淌着,打湿了衣襟:“我们难道真的就没有缘分…”已是泣不成声。

武辄的身体颤抖着,闭目仰天一声长叹,却依旧无法挥去心中的凄楚,手中的短刀“当啷”一声掉落地上:“姜儿!为什么上次我不带你走…”喃喃的声音仿佛从千斤的巨石下呜咽而出,揪心的痛。

失神的看着跪了满庭院的齐国君臣,都穿着亡国的素衣、痛哭流涕,田姜带泪的脸庞冷冷的笑了,似在自言自语的低喃:“别哭了,别哭了…”说完游魂般的转过身,不再看众人,走向敞开的寝宫门,门内是被武辄斩落一地的轻纱幔布,散乱零落…

手本是被武辄一直牵着,她能感到武辄用力拽着她的手不忍放开,他冰凉的手不停的在抖,她也是。可她没有因此停留,相牵的手此时因为离开,无声的滑落,于是,纠缠的衣袖终于分开…

田姜娉婷的背影一步步的离开武辄,艳丽的红衣随着她的每一步离去微微的颤动着,发髻上一支金光灿灿的步摇缠绕在发丝上,无法生出摇曳的流光。然后细弱的手臂合上了厚重的木门,衣衫上金丝闪耀着的最后一丝光华终于消失在厚而重的门后…

武辄觉得自己仿佛魂魄尽散,变得虚无,眼前一片迷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王贲面前的,只听到王賁担忧的声音:“赵副将,带武单回城外大帐,守营!”

正如田姜曾经所说的,武辄的仇秦国人替他报了:后胜、韩锡等,这些曾被秦国重金收买、并为秦王的统一之战做出“卓越”贡献的齐国权臣纷纷被斩杀;齐王田建领着王后、八岁的儿子和十余个妃子和宫女,被迁往长白山下的共城,安置在一间破败的木屋里,四周松柏森森,杳无人烟,日供斗粟,饥寒不饱。

大将军王贲安排好驻防的事宜后,领着秦国的威武之师,慷慨凯旋。部队一路向西,风沙日渐狂烈,虽已是初春,可还是春草稀微、黄沙漫漫,行进的将士们脚步踏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途中,秦国的消息不断传来,振奋了凯旋的大军:秦王自称“始皇帝”,改“令”为“诏”,废除谥号,天子自称为“朕”;颁布新的“正朔”,以十月初一为一年开始,昭告天下,新的国家已经诞生;不再分封诸侯、确立郡县制,建立了完整的中央集权的国家制度。

秦王嬴政的雄才大略、高效急法,让刚刚被纳入版图的其它各国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坚韧和雷利。大秦帝国成为此时世界上疆域最大、文化最高的统一国家。

绵延数里的西归军队的中部,是一车车被溶化后的兵器、青铜和铁器,还有齐国的珍宝玉器,几乘马车里,是齐王田建的后宫美人儿,还有----月华公主。秦王在咸阳等着“收天下兵甲,铸金人十二,天下太平”!

王贲看看身边落后自己半个马身武辄,任由马儿驮着,只是在低头看着手中的缰绳,神情呆滞,没有了昔日的神采。自从那日离开齐国的王宫,武辄就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日渐消瘦。王賁不放心:一是担心武辄心中过于郁结,二是怕他有过激的举动,会趁乱带田姜离开,于是把他升为自己的护卫,随身领着。

王贲对武辄的爱护近乎偏袒,这让所有的人都极是诧异,包括武辄自己也是一样,只是他的魂灵早已不知去向,无力再去费神的思考。

暮色降临,安营扎寨。天空仅有一弯清浅的残月,孤零零的悬着。远处的胡杨林,已萌发了绿色,月色下如烟似雾。王贲看看落寞的武辄,说:“武辄,明日就到咸阳了,等朝见完皇上,去我家住吧。”

武辄垂眼不语,回头搜寻远处停下的马车,田姜就在马车里一路颠簸,随在他身后,西行几千里。“明日”!过了“明日”,他连这么远远的看她车驾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武辄怆然,道:“不了,到了咸阳,我也该走了…”

王賁不满的说:“你也是曾御敌安边的大丈夫,难道真的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建功立业的抱负!”

武辄摇头,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心下更是凄凉:“我算什么大丈夫?不能顾全家人、不能为冤死的亲人报仇雪恨,还无法护她周全,辜负了她…”目光中忽然变得专注,王賁顺着武辄目光看过去:远处的马车里下来一个婉丽妙曼的身影:一身缟素,清丽淡雅,朦胧的月光下,满身光华。她好像有感应似的,本欲转身的身子忽然停顿,慢慢的向他们看了过来,夜幕下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面容,但周身笼罩的凄清让王贲都觉得瑟然。

武辄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秀丽的身姿,欲要过去,被王贲喝止:“武辄!她是皇上的人!你不要命了!”武辄惨然苦笑:“大将军,让我最后和她说几句话吧!”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王贲看着武辄的背影,不认同的叹口气,却也不忍再阻挡。

武辄走近了田姜,脚步却渐近渐慢,停在她面前。虽一路同行,每每不过看看她的车驾,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田姜冷清的脸庞没有笑意,只是怔怔的看着他,黑幽幽的眼睛,深不可测。看着走近的他,目光留恋着那轩昂的仪容,却也带着诀别的哀恸。

浮云遮住了细若一线的月亮,久久相视的两人似有千言万语,却也都是无从谈起。终于武辄深深的叹口气,转身走了,脚步似有千斤重。田姜眨眨眼睛,背过身,不忍再看…

王贲看着两人的情形,眉头皱了起来,走近田姜。

他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与田姜相似的亡国公主也很多。在他眼里,不过都是美人而已,那些娇艳的脸孔下都是无力的顺从、任人摆布的懦弱和凄哀。然后,或者会为了赢得秦王的宠爱绞尽脑汁、或者自怜自哀隐没于数千佳丽的咸阳宫。

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这个艳名远播的齐国公主。面前的女子应该只有十七八岁,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娇艳的年华:夜风拂过黑发,清丽的佳人肌肤莹雪,美丽脸庞上黑漆漆的眼熠熠生辉,如同破晓的寒星,夜空里的星星都仿佛失去了光华。如冬日暖阳,明媚中却带着冷清。确实美得令人窒息。

此刻,齐国的亡国公主正昂着下巴倨傲的看着押送她的秦国大将军,没有丝毫的悲戚和怯懦,从骨子里散发着超越年龄的冷清和高傲,仿佛对这世间的所有都不屑一顾,更没有什么会令她恐惧或改变意志。气节和勇气远远甚于齐国的臣子们。王賁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被称为“月华公主”了,更明白武辄为什么会为她魂牵梦萦。

他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样的女子,即使置身于秦皇美女如云、几千人的拥挤后宫,也一样会璀璨夺目…

王賁用劝诫和威慑的口吻,对田姜正色道:“你要明白自己身份!要守妇道!不要害了武辄!”

田姜清凌凌的笑了,挑衅的昂起头,嘲讽的看着他,说:“大将军,要说妇道的话,我是武辄没来得及迎娶的妻子,是否更应该为他守身、甚至殉情呢!”

王賁一时语塞,气恼的瞪一眼田姜,转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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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月落九重霄

咸阳

咸阳

咸阳城的东门外,华盖耀目、鼓乐萦空,一身玄色的秦始皇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迎接东征大军的凯旋。

远征的将士们看到如今已是“皇帝”的秦王亲自出城迎接,早已是群情激动,山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震天动地。王贲率将官们下马步行,到皇帝近前时,正欲拜倒,却被秦皇上前亲手掺住:“大将军!劳苦功高,平燕及代,一战灭齐。将军父子,对大秦功德无双啊!”

王贲心下一阵激动,用力拜倒在秦皇面前:“陛下圣明,德被万代。臣等能为陛下效命沙场,是臣等的福气!”

秦皇呵呵一笑,双手扶起王賁:“大将军过谦了!朕为将士们摆了庆功宴,王翦老将军在宫里等着为你接风,你们父子今天可是要喝个痛快啊!”说着抓住王贲的手腕,竟与他并肩而行。

武辄随着其他众位将官远远的看着秦皇威严的仪容,虽看不清楚,可他还是感觉到,眼前的秦皇已经无法用气宇轩昂来形容了:已近不惑之年的秦皇依旧俊健刚毅,黑色盛装、金边镶缀,峨冠博带、威仪自生、豪气冲天,那是包容天地的大气魄。刺目的阳光下,令人无法直视,他身边的所有人,甚至远处的咸阳城仿佛都矮了下去。如此帝王却能亲自出城迎接远征回朝的将士,再回想起齐王田建,武辄心中不禁一阵唏嘘慨叹。

忽然想起了临淄城外,王贲将军对他讲的话:“大王雄才大略,当世枭雄…我们回师咸阳,你就能见到大王,就会明白,大丈夫能为大王那样的英武之王开疆拓土,何等荣幸豪迈!”

他看着和王贲并肩远去的高大背影,忍不住心生向往。

武辄没有向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离去,反而是留了下来,住进了王贲的将军府。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是被秦皇磅礴大气的气魄豪情所吸引,良臣择主的渴望;是王贲的盛情挽留;还是不忍离开田姜,想和她住在一片天空下,幻想能偶尔听到她的消息…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不知不觉间,他已在咸阳住了近半个月。

没了田姜的消息,武辄却因为在战场上的骁勇表现和王贲的极力推荐,被封为郎中令,专门负责咸阳宫的警卫。武辄心中一阵激荡,这就意味着,他可能会有机会见到田姜!可是,见到又能怎么样呢…

夜晚在将军府的廊榭台前,王贲看着婆娑的绿柳,连连摇头:“没想到你会被封为郎中令。等陛下忙完这一阵子,我去把你要来,随我南征百越吧。”

武辄不置可否的一阵沉默,很是淡漠。

王贲知道他郁结的根源,忍不住的说:“奉常的女儿刚刚及笄,与你适龄,尚未婚配,贤淑端庄,你可有意?”

武辄仰头看着一轮如玉的满月,轻轻摇头:“武辄终身不娶!”

“我真是看错了你。都说齐国的武辄立朝刚正、有经纬之才,却原来不过是个离不开女人的懦夫!你甚至都不如那个田姜,一个女子尚且能为了齐国人舍弃自己走进咸阳宫,难道你一介男儿却要从此不振,甘于平庸?”

武辄一阵僵硬,双手抓紧了廊榭前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跳,关节泛白。长久的沉默后,一声无奈的长叹:“大将军,我也曾疆场鞍马、戍敌安边,却被奸人陷害;为了报仇我不惜一切,可是国破家亡后,我恨不得噬骨饮血的仇人却轮不到我去手刃。这仇,我算是报了吗?戎马一生又能如何?不过一切成空,建立的是帝王家的功业。我现在只是在悔恨,曾有多少机会次带她走的…”话说到此,已渐哽咽。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此迷茫,王賁也是一阵慨叹:“这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武辄,大丈夫应志在天下,立匡世济民之志,不要为儿女情所绊!”规劝的言语间充满爱惜之情。

武辄看着王賁,不明白这位令六国君王臣子闻声胆寒的将军何以对自己如此关怀?不禁问道:“将军,武辄一介武夫,何德何能蒙大将军如此看重、厚待?”

王贲笑了:“我大秦从上到下,不拘一格,广纳贤才。你是难得的为将之才,如今天下归一,你我都是秦国人。不要以为陛下一统天下后你我武夫就没有用了。陛下气度宏伟,要北击匈奴,生擒单于头曼;南戍五岭、降服百越。我大秦朝的国土要到达地之尽头!‘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皇上的抱负何等壮阔。”

王贲厚实的大手用力的落在武辄的肩上,说:“我有个儿子与你年龄相仿,可惜厌武习文。看到你,我总会想,他若是能传承将门衣钵,和你一样,随我征战南北,那是何等尽兴、豪迈!武辄,两个月后随我南征百越,可好?”

武辄看着眼前年近不惑的王賁被风沙雕刻的粗犷面容,点了点头:也好,再上战场吧,就算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此刻,同一轮明月下,咸阳北坂的六国宫里,田姜独自坐在齐国馆的垂柳荫里。面前的石桌上,一壶清酒,一只玉樽,夜凉如水,静听着远处的楚国宫里传出的丝竹声声,对月独酌,心下竟是出奇的清明和恬淡。这份安静像是黑暗中沉静的深海,似乎是狂潮过后的安宁,又仿佛酝酿着更大的风浪。

六国宫在是秦皇依照覆灭的六国王宫造型分别新建的,战败各国的宫人美女尽皆被安置于此。田姜当然住在齐国馆。已经半个月了,她还没有见到秦皇。现在她身边的侍女也只有一个十二岁的赵国小姑娘:阿宛。

阿宛还是个毫无心机、有空就爱四处找年龄相仿的同伴嬉戏的孩子,到处搜索着后宫里纷杂的传言和事情。阿宛告诉她:宠惯后宫的原楚国公主凌妃,串通了秦皇身边的内侍和太监,秦皇每次回宫,銮驾就直接停在了楚国馆的门前。内侍太监早就禀告了秦皇:“其他各国的美人都是徒有虚名,不及凌妃万一。”于是,扩充进六国宫的宫人美女,想见“皇帝陛下”,比登天还难。楚国馆中夜夜笙歌,凌妃妖娆的舞姿,轻扬的衣裙,缠绕着秦皇英武的身姿。

后宫里的生活现实而残酷,得不到皇上临幸和恩宠的女子是万人可踩的。没有了锦衣玉食,珠环玉佩,一个十二岁的阿宛什么都不懂,力气又弱,一桶水都抬不动,许多活儿都得田姜帮一把。

这让她总是想起贴心的月儿。在齐国投降的几天前,她给了月儿一些珠宝首饰,把她打发出宫了:做个普通百姓吧,比什么都踏实。

夜渐深,楚宫的弦乐也渐歇,灯火黯淡后,一片寂静。田姜有些微醉了: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向门外走去。白天她总是独自窝在馆里,有时趁着夜色朦胧,四下幽静的时候,到附近转转,可是不敢走远,怕迷路。

双手刚拉着门,还没露全一个缝儿,一对整装的护卫就从门前走过,田姜眼前一花,好像有个熟悉的身影也在其间,她怔了一下,用力拉开门追了出去,可是已经没了人影。她急忙循着脚步声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却始终追不上,而是离她越来越远。直到脚步声也失去了方向,田姜才气喘嘘嘘的扶在路旁一块巨石上不停的喘息,跑的有些快了,在加上心中焦急,竟出了一身汗。心下不禁又燃起了希望:是他吗?他现在不也是秦国的士兵吗?刚才那队巡视士兵中英挺的身影,会是他吗?

她依石而立,用衣袖沾掉额头沁出的汗,歇了好久,气息渐渐平稳,才发现:自己迷路了。不知站在哪里,巨石围圈起的山坡上,开遍了触目惊心的红的、粉的杜鹃,姹紫嫣红的一片,仿佛连着天上的星星。微风吹来,枝枝朵朵都被摇曳得微微点头,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醉人心田。

田姜被这炫目的美景惊呆了,不由得想置身花间。看到一旁一条曲径,逶迤而上,忍不住走了过去。远处一阵隐隐的琴音传来,似有若无,清朗的夜色下,田姜不由得痴了。顺着阡陌小路旖旎上行,置身于满山遍野的杜鹃花从中,头顶上皓月星空,耳畔是渐响的古筝声,田姜自觉置身人间仙境。不知不觉到了山坡的顶上,却是一片松柏和嶙峋的巨石,琴声好像已近在身边。

筝声雄浑中无限激扬,蕴含着着无尽的力量。不是悠扬婉转的缠绵悱恻,却好像阵阵罡风卷起千堆巨浪,腾空而起,欲击长空的慷慨纵横,意气高扬。待舒缓下来时,又是豪兴未剪的深沉和昂扬…

田姜听得也是荡气回肠,心襟开阔,不禁疑惑。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山间弹琴? 不由得轻手轻脚的穿林而过,向琴声发出的方向寻去。

绕过一座两人高的怪石,田姜看到了弹琴的人:是个男人的背影,背对着她,坐在铺着花毯的石阶上,面前的石几上一架古筝,此时琴音悠远的荡涤开去,琴声未了,手见收势。发髻用一根通透的羊脂玉发簪工整的挽起,一身玄色长衫,只见宽阔的肩,背影挺拔。

琴声渐落,那个身影忽然就说话了:“出来吧!”

田姜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出来,难道是在说她?

“早就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出来吧,身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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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周日没更,今天补上一章:)偶滴表现还是不错滴吧(*^__^*)

大家猜,这个琴师是谁?

应该都才到了吧…都是聪明人啊…

琴师

琴师

看来真的是在说她了,田姜尴尬的移步走出山石的阴影,站在了月光下。弹琴的人已经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她,身形高大,距离有些远,背着月光看不清面容,可是挺拔的身影气势很是压人。

对方看着她,似乎怔了一下,已经不再年轻的声音很是浑厚:“这么晚了,你还在四处游荡,莫不是在找什么人?”

田姜局促的笑笑:“打扰了,我是循着你的琴声过来的。”

“感觉怎么样?”对方饶有兴味的语气问她

“很磅礴!”田姜由衷的赞叹。

“是吗?”他无所谓的说道,向她走来。距离渐进,田姜看清楚了:虽已近中年,但是依旧健朗,宽肩窄腰,丝毫不见臃肿。合体的黑色细帛外罩长衫,一丝不苟的衣着和发式,显然是个细致工整、考究的人。方正的脸庞,剑眉星瞳,俊雅中一丝狂放,犀利无忌的目光带着目空一切的傲岸。

待走到田姜面前不远处,站定了,双手背在身后,漆黑的眼睛俯视着她,自上而下仔细的打量着她,那目光让田姜觉得只能用“肆无忌惮”来形容,不觉得皱起眉头。他问话的语气也很倨傲:“你是哪个宫里的人?怎么没见过?”

“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这宫里的人你都见过?”

他的嘴角也牵起弧度:“那倒没有,不过总比其他人见得多些。”

“是吗?”田姜讶异于他的笃定。

“我是琴师,各个宫馆都去过,基本上每位夫人都见过,除了----”忽然顿住,看着田姜,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那想必他已经知道她是哪个宫里的人了。六国宫的每个馆里整日都忙乎着排练秦皇喜欢看的歌舞,想留住秦皇的脚步。她却从没请过琴师,当然彼此就没有见过了。

琴师看看中天的月色,说:“既然偶遇,不妨聊聊?你怎么还没见过皇上呢?”

田姜轻摇头:“皇上岂是随便什么人能见到的!”

“不好奇?”

田姜笑了:“当然好奇,想看看千古一帝的风采。”

琴师眼中荡起一丝笑意,剑眉舒展:“千古一帝?你倒是很会说话。会弹琴吗?不妨试试!”说着侧身,好像为田姜让出路来,通往他刚才拂过的筝。

田姜远远的看着那架很大的筝,琴弦上跳动着月亮的光华,黑色的琴身却带着冷凝的气质。不禁望而生畏,惭愧的摇头:“我不会。不过你的筝弹得真的很好。不叨扰你的雅兴了,我得走了。对了,你可知道齐馆怎么走,我迷路了。”

“顺着这条小径直下,绕过山坡,遇到一座石桥时过桥,再顺着路走一程,看到一片梨树林,就到了。”

田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默默记在心间,带着谢意的看看他,浅笑盈盈:“多谢。”轻揖一下,移步离开。

皎洁的月色笼罩着翩翩的裙裾,长发丽影恍若轻盈的蝴蝶,在璀璨的星空下,逐渐消失在满山遍野、娇艳斑斓的杜鹃花海中。

“琴师”目不转睛的看着田姜一袭白衣在暗夜里渐渐远去,嘴角的笑意已淡,目光渐硬,沉声喝道:“侍卫呢?怎么会让一个女人如此轻易的到朕的身后!”

一个仪表堂堂、与秦皇年纪相仿的太监笑盈盈的从假山后出来,恭倒身:“回陛下,是我让他们放那个女子过来的,您看----可好?”说着,虽不敢直身抬头,却偷偷的扭转头撩起眼皮偷窥秦皇,眼底一丝笃定的得意和邀功的笑意。

秦皇冷眼看着他,轻哼一声,用力踢他一脚:“赵高你个狗奴才!”

自从那晚后,每当听到脚步声整齐的传来,田姜总会守在门边,透过门缝儿仔细分辨着经过的巡防护卫军,从每个人的样貌里,寻找着心中的影子,可总是失望,不禁怅然。却在几天后的傍晚,看到那晚偶遇的“琴师”,独自一人信步而来,一派悠然,边走边看,然后停在了齐馆前,恰与田姜隔着一扇门,举手要敲。

田姜赶忙转身,穿过庭院跑回了馆内:一个后宫里的女人和琴师私下来往?会不会落人口实?她在齐王宫里看惯了后宫里的算计争执、明争暗斗,深知其中厉害。此时阿宛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玩儿了,就装做人不在吧,他看到没人应声应该就会走了。

田姜听着敲门声响了几下,再没响起,想必人已经走了。于是坐在梳妆台前,目光扫过台上的妆奁盒,不由自主的打开。一眼就看到了那块圆形的龙形玉佩。心,莫名的就又疼了起来。伸手拿起,摸索着起伏圆润的花纹,还有背后镌着的“武辄”两个字,眼泪忽然就从心底深处涌了出来:让阿宛做个香囊把它包起来吧,她已经不再是有恃无恐的公主了,而是一个后宫的女人,被人发现这块刻着武辄名字的玉,两个人都难逃噩运…

“田姜?”忽然响起的男声吓得田姜一哆嗦,慌忙把那块玉攥在手心,扭过头: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门口,正是刚才敲门的琴师,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进来了,而且好像看她了很久。见她慌张,忍住笑意:“吓着了?田姜?临淄城里的月华公主!”

田姜把玉放回妆奁盒里,轻轻的盖上,扣上锁,起身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毫不拘束的径直走了进来,四顾环视着她的住处:“齐王的宫殿就是这样的吗?不够气派啊!”

田姜不由得有些生气:“你怎么进来的?请回吧,我这里不方便招待你。”

“哦?是吗?”

“田姜是深宫女子,男女有别,更有碍礼法,恕不远送。”说完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再言语。

他却毫不在意,看着她清丽的背影,不见气恼,悠闲的说:“我是禀报过皇上才来找你的。盛传齐国人善弹瑟,音质舒缓、曲调绵绵、海内闻名,齐国的公主更是通晓音律,特意来讨教。”

田姜苦笑:“亡国之女哪里还有雅兴弹琴?”

琴师眉头微皱:“如今天下归一,何来‘亡国’一说!”

田姜幽幽的回转身,看着他,怅然道:“你一定本就是秦国人,怎会理解离乡背井,与至亲的人被生生拆散的苦楚!”

琴师浓眉拧紧,微微眯起眼,目光中一丝冷凝,凌厉的看着她:“你对皇上的一统天下不满?”

田姜摇头:“不满?怎会不满?平熄几百年的割据纷争,统一是造福万代苍生的创举。我不过是历史车轮下的尘埃,随着开天辟地的伟人挥挥衣袖,聊聊细语,命运就会被扭转,何等渺小卑微。只是,苟且偷生的人何来弹琴的兴致?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她长叹口气,看向他:“听琴?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琴师看看她,似乎被她忧伤的情绪感染了,沉吟一下,接着说:“那我们聊聊天吧,这里住的习惯吗?”

“还好。”

“到了咸阳,有没有什么心愿?”

“有,想看看长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她向往的憧憬着。

琴师微微的笑了:“这极容易。”

田姜摇头:“不容易。”只怕自己被圈在这深深的宫闱中,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琴师若有所思的看看她,说:“我时常面见陛下,可以帮你引见,你可以对陛下提出请求,他一定会答应的。”

田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千万别,如此小事怎敢惊扰皇上?”

“你怕见皇上?”

田姜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琴师皱着眉瞪着田姜,似有怒气要沸腾,是气恼她不领情吗?田姜忙道:“天下初定,皇上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诸事繁忙…”

“你倒是很懂事啊!”琴师笑了,很是洒脱自在。

田姜不由得也笑了:“当皇帝也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