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自然早已落锁,要是一两个人破例也罢了,一群人都这样便不大妥当了,不知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是以,皇帝命众人今晚就在宫里歇下,又吩咐崔鑫妥善安排。

韩越霖在宫里本就有班房,歇在何处于他也是真没区别,告退之后,自顾自回往住处。

路上,一名心腹寻过来,轻声禀道:“昭华公主命人传信,请您得空之后便去棠梨宫一趟,有要事。”

韩越霖颔首,“知道了。”他返回住处,照常洗漱,熄了灯烛歇下。

这个时辰了,昭华必然已经歇下,他去了也是扑个空,不如等明日。

只是,辗转反侧许久,了无睡意。

他起身,借着映照入室的月光、灯光找到一件玄色锦袍,穿戴齐整之后,漫步至棠梨宫附近,静静望着她院中的朦胧灯火。

宫里的地形,他最熟悉不过,想要潜入她的住处易如反掌。

他不想,更不能那么做。

太久了,他在宫里办差,时时陪在皇帝身边,她一直就住在棠梨宫,却是一直不曾再相见,连匆匆一瞥也无。

多可笑。

正要转身离开之前,一名宫女快步上前来,低声道:“韩统领,您总算来了。”

韩越霖凝眸看了看近前的人,她是初荷。当初,他给昭华选了数名踏实可靠的宫女,初荷是其中之一。

初荷指了指附近的小竹林,“公主殿下在那儿等您,等很久了。”

韩越霖嘴角一抽,心说真是闲的她,跑出来等着他做什么?好像她身子骨多好似的。再说了,怎么没叫传话的人说明白呢?

由此,他去竹林的一路都黑着脸。

竹林内的情形,他再熟悉不过。顺着一条小路往前走一段,向东转,有一个小小的凉亭。

有一段日子,他和她经常在这里相见。

如今想起,真的是物是人非的感受。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昭华公主隐隐看到他走近,缓缓站起身来。

她已经在这儿等了他很久。

等再久,她也不会心焦烦闷。

太多的回忆可供她打发时间。

最早她还年幼,总是一面缠着他一面无望地等着他。

那时对于他而言,官职不够分量却尚公主的事儿,是很丢脸的。

她当时几乎确信他会一根筋儿地做一辈子的第一捕快,因为那时的他,真是乐在其中,几乎做梦都在查案。如此的话,他才不稀罕娶她——她从不觉得自己比他手里的悬案疑案更重要。

后来,皇帝对他青眼有加,让他进了锦衣卫,一年内便升官两次,做了锦衣卫指挥佥事,又过了半年,就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他认为可以娶她的时候,她却出了岔子,从装病变成了真病,病得还特别严重。

起初一年多,体内的余毒几乎天天发作,让她几近崩溃。整个太医院的人,整个京城里的名医都束手无策,任谁还能指望自己能活下来?

是因此,在他找到炤宁心安地回到京城之后,她当面对他说:不必再来,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他知道她为何出此言,很少见地温言宽慰了她一番,又说,我真心实意要娶你,唯求你能让我如愿。

她只是冷冷一笑,说我死之前,也只有身份可以供人利用得到好处了。你执意如此的话,便请皇上赐婚吧。我在当日一脖子吊死便是。

他问:“你一定要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么?”

她忍着心头锐痛,说事实如此。

他沉默良久,道:“我这一生若是娶妻,只你一人。你既是这般不情愿,我无话可说,收回妄念便是,决定走别的道路之前,总会在原地等你。”转过身形,又僵立片刻,末了道,“珍重,唯求你照顾好自己。你为何如此,我明白。”

他从来是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人,只在那时候,肯对她说那么多的话,说了那么多让她一想起便会心碎、几欲落泪的话。

从那日诀别之后,他全心全意地设法照顾着她,照看着炤宁,竭尽全力地办好差事,只是笑容越来越少,名声越来越吓人。

偶尔她会在钦佩之余惊奇。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在同时兼顾那么多至关重要的事情,而他做到了,无一疏漏。

韩越霖缓步走近他爱了多年的女子,在月光下打量着她。

这个从任性、刁钻转为倔强、冷情的女子,让他说良心话,他真不觉得她出色。

但是没法子,他就是喜欢这个优点缺点在他眼里都是缺点的女子。

这大抵正如炤宁被很多男子发狂的喜欢。炤宁在他眼里,也是没有优点的,可他就是能把她当成亲生妹妹一般疼爱照顾,她就是能被那么多男子喜欢。

不论哪种感情、缘分,都无道理可讲。

昭华的样貌,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比起病重时,眼神灵动了几分。看起来,是真的活过来了。

昭华亦是凝眸打量他片刻,之后问道:“听闻今日楚王府宴席之上,你被人栽赃。”不为此,她还不能鼓足勇气要见他。

韩越霖道:“没错。没事。”

“没事就好。”

他沉默,继续看着她。

昭华公主转眼瞧着别处,“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才烦请你得空过来。”

“无妨,横竖也是闲着。”

“…”昭华公主说难怪你名声那么差,凭你这样子,谁会愿意为你说好话?

韩越霖瞧着她被轻风浮动的鬓角发丝,很想为她捋一捋,到底还是按捺下了这冲动。

昭华公主低头看着脚下,“今日我问过顾大夫,她说我还有救,好生调理的话,少说还有二十年可活。”

“她跟我说你还有三十年可活。”韩越霖似有不解,“她哪句话能当真?”

昭华公主做了两年没脾气的人了,这会儿却想给他一巴掌。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她的话明明是别的意思,他却跟她装糊涂。

她缓缓地吸进一口气,“没别的事了。今晚之事,实在是对不住。我回去了。”

“嗯。”

昭华公主终是没忍住,瞪了他一眼,却见月光之下的他居然笑微微的,心里愈发气恼,心说你想出家真是明智之举,赶早才好。

韩越霖笑意更浓,在她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展臂将她带到怀中,“我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与你商量。”

昭华公主本能地挣扎着,无意识地问道:“何事?”

“终身大事。”

第086章 喜事

第086章喜事

昭华公主安静下来,抬了眼睑凝视他,“你,还肯娶我?”

“废话。”韩越霖语声低柔,话却不大中听,“娶你总比出家要好。”

“…”昭华公主蹙了蹙眉,眼底却有笑意,“你这个人,气死多少人了?”

韩越霖一笑,“肯嫁了?”

昭华公主默认,随后道:“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成亲之后,不能够为你生儿育女。”

“你跟一个一度想遁入空门的人谈及子嗣,不觉得多余么?”

他不在乎那些,昭华公主知道,可该说的还是要事先告诉他,“我是没可能长命百岁的,便是携手,也不能陪你到最后。你…”

“便是只能相伴几年,我亦知足。”韩越霖抬手轻抚着她的面容,手势极轻柔,似在抚着最珍爱的宝物,“况且,我会遍寻天下名医,为你好生调理。炤宁勉勉强强是个算卦的,你几时学会了她那点儿不着调的本事,竟敢断言自己不能活至耄耋?”

昭华公主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一点点加重力道,心里酸酸的。

这个男人,固然偶尔与她赌气,但是,从未放弃过她。

他只是轻易不肯说。

韩越霖看着她对着自己发呆的样子,弯唇微笑,“傻乎乎的。”

“的确是傻。”昭华公主微笑,又轻声地问他,“你平日,偶尔可会记挂我?”

韩越霖想了想,“经常。手边无事的时候就会记挂。总是奇怪,我怎么就忘不掉你这么个人呢?”

昭华公主啼笑皆非的。他是打死也不肯说含情脉脉的言语的。但是,已经知足了。

“你呢?”

“不告诉你。”

韩越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昭华公主似被烫了一下,向后躲闪。

他却是不依,更紧的揽住她,空闲的一手托起她的下巴,随后微微用力,捏开她的牙关,低头索吻。

最亲昵的举止,他也要这样霸道——从来如此,仿佛她一定会挣扎会咬他似的。

昭华公主闭上眼睛,心说在这种时候只是满腹啼笑皆非的人,满天下怕是只她一个。

说起来,她是怎么看中这个男人的?很多时候,他在她眼里简直是糟糕至极,缺点一箩筐。可他居然还好意思说她一无是处。

加重的亲吻,被蓄意撩着的轻颤的舌尖让她再不能胡思乱想。什么都不能想了,脑海一片空白,身形完全软化在他怀里…

夏日的黎明总是来的特别早。

晨曦初绽时,炤宁醒来,无法再入睡。

起身洗漱之后,她转到西梢间,站在大画案前。

已经画好的要送给景林的工笔画。

她画了江南一角山水,并且将他也画了进去。

又仔细地审视一番,自己仍是满意的,这才将画收起来,到了他生辰那日再命人送过去。

随后,她铺开画纸,开始描画一些男子的肖像。

所画到的人,都是在她被追杀的时候,丧命于她的丫鬟、护卫手里的死士。

每一次掩埋死士之前,她和徐岩都会仔细看看他们的样貌,回忆一下自己有无在谁家见过他们。自然知道是白费力气,可在那时,是他们唯一可以抓到的线索。

这种画之于炤宁是很简单的事情,心情自然是不怎么样——给死人画像,给意图杀掉自己的死人画像,能心绪如常才怪,她只当是帮助官府描画通缉的要犯的样貌。

画这些不是她闲得无聊,而是要拿去给韩越霖、昭华公主看看。

如果他们见过这些人,如果这些人里就有那个让昭华觉得诡异的人,那么,太子毒杀手足的事情便有了力证,可以据实禀明皇帝。

想来不是不失落的。

她也是被太子害得那么惨的人,可是,即便是有证据,也不能公之于众——她不是皇室中人,安危、前途都是皇室父子的一念之间、一个取舍而已。只要时过境迁,便不能再执意追究。

而昭华公主不同,她本身就是金枝玉叶,是皇帝的女儿。公主受了伤害,不管是在多久之后查清原委,都能禀明皇帝,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

这期间的差别,只在于身上流的是不是皇室的血。

如果昭华不是韩越霖在意的女子,如果昭华不是那样了解、深爱韩越霖的人,炤宁扪心自问,不会管这档子事。

不在意的人,她从来是冷漠得近乎冷血的态度。

可是那两个人不同。韩越霖在她心里的分量,是与师庭逸、予莫相同的。昭华是韩越霖在意的人,便是她也要在意关心的人。

这根本不需要理由。他们兄妹两个,一直都是这样,彼此出了什么事,只有共同承担一个结果。

只那么一次,她本着为他好的打算,却害得他苦找了很久,找到之后恨不得掐死她。

韩越霖那个人,心里自有应对一切的态度、手段,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好替他做决定,他需要的只是身边的人给予他绝对的信任。

是因此,她与昭华公主,之前都做错了决定。

她的事已成过去,昭华公主呢?只希望昭华能够如她一般醒觉,忽略他的口不对心,珍惜、善待他。

哪个做妹妹的,不希望哥哥身边有个懂得他的嫂嫂呢?

炤宁心里一直记挂着韩越霖,没想到,这人不经记挂,上午便来到了什刹海找她说话。

她喜滋滋地去迎他。

吉祥神采奕奕地跟在她身边。

见面之后,炤宁笑道:“你倒是清闲。”师庭逸到这会儿还没时间回来呢。

韩越霖却顺势提及景林:“那厮实在是不成体统,竟然从萧错手里把人偷走了——这是哪一家的路数?”

炤宁眉飞色舞的,“不管怎样的路数,有用就好。他也是好心,你别跟他闹别扭。”

听她这么说,韩越霖真的放下心来,笑,“只是萧错为此怄火,这之于他,绝对是百年不遇的。”

“景林可是皇上的心腹,皇上的心腹岂能没点儿过人之处?”只要景林不在跟前,炤宁都会满口称赞他。

韩越霖睨了她一眼,之后道:“我要娶昭华,跟你说一声。”

“啊?”炤宁看住他,笑意缓缓蔓延开来,“哦。那太好了啊。”

“跟个小傻子似的。”韩越霖蹙了蹙眉。

“傻了多少年了,管得着么?”炤宁早就习惯了他的揶揄,只回以没心没肺的一笑,随后开始斟酌他那一句话的分量,“这件事,你先交给我办,等皇上找到你的时候,你再实话实说就好。这件事必须听我的——我可不是为你好,是为着昭华。”

“…”韩越霖看了她片刻,又敛目思忖片刻,颔首道,“好,这次就依你。你要是给我办砸了,没得商量,家法伺候。”

炤宁轻轻地笑出声,“这件事都办砸的话,我自己就一脖子吊死——哪儿还有脸见人啊。但是你别心急,过两日我才能着手此事,现在正忙着别的事呢。”

“有什么好心急的。”韩越霖撇了撇嘴。他都等了多久了?哪里会在乎多等一段时日。

炤宁笑了笑,跟他细细说起在忙何事,因何而起。

韩越霖凝神聆听,末了道:“画像做完之后,记得先告诉我,我要看看。”

“嗯。还要请景林看看。他知道的事情、见过多少人,是我们无可估量的。”

“这我也想到了。”韩越霖侧目看着吉祥,“这一段又败坏了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