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爷将文章拍到案上,呼的窜起来,背着手,围着长案飞快的转了几圈,“收敛……为什么要收?趋于平实……平实有什么好?必有所图!对!一定是这样!季疏影这是要在京城参加秋闱?那就是说,京畿一带……”

文二爷猛的站住,几步窜到李信面前,目光灼灼,一脸兴奋,“我有点头绪了!咱们先说说,他为什么把文章送来给你看?我的想法,原因有二,其一,你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让你替他看文章,惊动的人最少,也就是说,他很信得过你,很好,这很好,能得他的信任……”

文二爷啪啪拍着李信的肩膀,“不错!我没看错你,这一条,好极了!不过,这只是个极小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其二,你看,他这篇文章,跟平时相比,收敛平实,很接近你的风格,为什么?这一条,你得细想,你一定得细想,为什么?”

“秋闱的主考?”李信反应极快,文二爷哈哈大笑,又在李信肩膀上一阵猛拍,李信觉得他这肩膀晚上得好好贴几贴膏药了。

“对极了!咱们再往下推,他这份收敛平实,肯定不是为了讨你的喜欢,那咱们就得想,你的文章,你这样的文章,入了谁的眼?当年两浙路的主考官,你中举那一年的主考,两浙路布政使朱藩司!朱藩司对你的文章极是推崇,甚至让人抄了你当年的文章,寄回朱氏族学,朱藩司自己的文章,就以平实通达著称,他这份收敛平实,是冲着朱藩司去的!”

“朱藩司现在还在两浙路做藩司呢,季疏影祖籍在江南东路。”李信不得不提醒明显兴奋过头的文二爷一句。

“江南?不是江南!江南东路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就全在路上了,大夏天的行路艰难,万一再病了……时间太紧,他回不了江南东路了。你怎么能想到江南东路呢?你好歹也在外面游历多年,从京城到江南东路,一来一回,算算时间你也不能想到江南东路吧?点滴都要用心!用心!”

文二爷竖起了眉毛,李信闷了口气,点头称是。

“咱们再往前想一步,季疏影这篇文章指向明确……算一算,也差不多了,看来,今年京畿一带的主考,已经确定了,要是我没猜错,今年京畿秋闱主考,必定是国子监何祭酒!”

文二爷折扇在手心里拍的啪啪乱响,兴奋的哈哈大笑,李信听的大睁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瞪着文二爷,他这一层层推进,竟然能推到这里,可是,怎么突然推到了何祭酒身上了?

“嗯!一定是这样,可为什么非要今年?要是下一期,回江南东路,以季家在江南的名声和势力,再加上季疏影这份才名,一个解元都是稳稳的,为什么……”

“二爷,为什么是何祭酒?”李信打断了文二爷的自言自语。

“嗯?噢,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何祭酒和朱藩司在中进士前,师从同一位先生,两人当时极其要好,形影不离,最有意思的,是两人可以互相接着写对方的文章,天衣无缝,风格之相似,可以想象,也就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后来的真假折子案。”

文二爷嘿笑了几声,“两人是同榜进士,都考中了庶吉士,当时……还是先皇,要从两人中挑一人随侍先皇左右,替先皇整理一些零碎文书,先皇让两人各写一篇文章看看,何祭酒的文章中,有几处违例,先皇脾气可比皇上大多了,当时就怪罪下来,何祭酒却叫起了撞天屈,说他那文章后一半被人改了,改他文章的,就是朱藩司。”

李信愕然,文二爷嘿嘿笑,“这事真说不清楚,两人的折子,都是自己亲手递进去的,可写折子当晚,两人确实在一起喝了半夜的酒,后来,先皇将两人一起发落到地方,皇上登基后,两人才缓过气,一步步上来。”

“所以何祭酒的文风和喜好,和朱藩司几乎如出一辙?”

“本来就是出自一辙,何祭酒这个秋闱主考,毫无意义,就是不主考秋闱,他也不会是春闱主考人选,唉!”

文二爷摇头,有几分遗憾。

“咱们接着说,为什么季疏影一定要今年秋闱连春闱?为什么?”

文二爷盯着李信,李信拧起了眉头,“有谋算?”

“对!就是起了心,有了机会,要谋算了!定北侯府那位七爷……我果然没猜错,季家这是动了心了!可是,这动心,是看到什么了?还是……”

文二爷折扇拍着额头,又开始转圈,“空想不行啊,人没见到,事儿知道的太少,这样可不行……那个宁远,一定要找机会看一看!不过,一定是这样,必定是这样……季疏影、季家,这份当机立断,令人佩服,这份当机立断……唉,可见这心结,结的有多深!”

李信听的心惊肉跳,忍不住连咽了几口口水,一篇文章而已,二爷竟然一路推到了宁远身上,推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那桩大事上面,可这番推论,丝丝入扣,无可辩驳,也……确实如此!

“你回过信了?”文二爷一双眼睛亮的瘆人,李信摇头,“昨天天快黑了才收到,这篇文章有几处不合规矩,我正要再细细看一遍再回信。”

“不合规矩?那是小事!”文二爷挥着手,“规矩不规矩,他们季家还缺挑规矩的人?这些小节你不用管,你只看他这文章,合不合得上朱藩司的脾味,这样,你回封信,细细写明朱藩司对你文章的评价,还有朱藩司说过的,和文章有关的话,越细越好,把这个写清楚就行了。”

第一百六一章 雨中闲话1

“会不会太唐突?”李信有几分迟疑。

文二爷一声晒笑,“怎么待人要看是什么样的人,这一条你得好好跟吕炎学一学,季疏影这样的人,是所谓的性情中人,这样的人,合则合,不合就是不合,他性子孤直,也喜欢直爽之人,他必定欣赏有才有胆的人,你这封信,就照我说的写,必定能对上他的胃口,老子很看得上季家,这个季疏影,值得咱们交好。”

“好。”李信答应了,坐到案前,开始磨墨,照这么写的话,他就不用再细看季疏影那篇文章了。

李信写信,文二爷接着转圈想他的大事。

“这个宁远,要怎么样才能好好看一看?”文二爷手里的折扇不停的敲着自己的额头,“这人,要么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货,要么,就是位极其狡诈的枭雄,只怕是位枭雄的成面大,那就不能随便窥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李信抬头看了眼团团转圈的文二爷,有几分好笑,“二爷别急,都在京城,总会有机会,这事也得随缘份。”

“唉!你说得对!”文二爷长叹了口气,不转圈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起来有几分泄气,“这事,得随缘啊!是得随缘份,这场大事,咱们,得随缘。唉!”

文二爷又是一声长叹,这声叹息里,充满了遗憾和难过。

随缘这事,太不靠谱了,这么大的事,这么精彩难得的机会……万一随不上缘呢?眼睁睁看着人家热闹……这可太难受了!

李桐到宝林庵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小院里,福安长公主站在廊下,背着手,仰头看着漫天的雨丝。

李桐进到廊下,水莲取出鞋给她换了,照例往后罩房去等着。李桐坐在平时的位置,见银壶里水已经滚了,打开茶罐,取茶粉沏了杯茶,闻着茶香,看着站在笔直的福安长公主。

长公主对雨,应该别有一番感情吧。

两人一个站着看雨,一个坐着喝茶,李桐喝完了一杯茶,福长长公主长叹了口气,转身坐回李桐对面,懒散的往后靠在椅背上,“这山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下雨,就有丝丝凉意,比城里舒服多了。”

“嗯,我觉得山里好。”李桐站起来,重新取了山泉水放到红泥炉上,从福安长公主面前拿过碾子,开始碾茶。

“宫里很热,阿爹怕热,他又不喜欢用冰,就修了几座水殿,听说过水殿没有?”福安长公主声音闲淡,李桐却听出了闲淡中的怀念。

“知道,我家里有一座水亭,盖在树荫下,一用起来,在亭子要穿夹衣才行。”李桐碾好茶,用银匙将茶粉放进杯子里。

“我住宫里时,也有间小水殿,到夏天,听着水声,就睡的特别沉。”福安长公主突然嗤笑了一声,“阿爹奢侈,到皇上,慈悲节俭,爱惜人力。”

福安长公主的话戛然而止,沉默的看着李桐沏茶,李桐沏好茶,推了一杯给她,“嗯,前几年流行京城压金线,有奢侈的,一件袄子,密密麻麻压的全是金线,穿到身上,阳光一照,恍的眼睛睁不开,后来皇上就下了旨,说是服妖,不许往衣服压金银线,撷绣坊是我外婆的产业,这些年,光禁止服妖的旨意,就有七八道,不过。”

李桐看向福安长公主,“京城里,除非穿不起,否则,谁没有一件两件金银线满绣的袄裙?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处金光闪的恍眼。”

福安长公主噗的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端起杯子,“妇人家的穿戴,管这些做什么?再说,这是能管得了的事?”

“嗯,我记得撷绣坊里有一道旨意,很多年前的了,说是禁止用鱼形花钿,也不许往衣裙上绣鱼纹水波,首饰上也不能用鱼形。”

“这事我知道。”福安长公主哈哈笑起来,“这是皇上即位第二年的事,那一年汴河暴涨,淹了半个京城,连宫里都平地半尺水,老随国公就上了道折子,说这场大水,都是因为京城妇人中流行黑鱼花钿招来的,黑鱼不吉。皇上就下了道旨,禁止一切鱼形水波,真是混帐之极。”

李桐听她说出‘混帐之极’四个字,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句混帐之极,是说老随国公呢,还是在说皇上?

“你不觉得混帐么?”李桐这一眼,招来了福安长公主的反问。

“这都是小混帐,再说,也没人认真计较这样的事。”

“哼。”半晌,福安长公主冷哼了一声,“败坏都是从这样的小事上开始的,令出而不行,今天是这样的小事,到明天,就能把一切皇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当初的常平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关咱们屁事!”

李桐垂下眼帘,没接话,这不是她能接话的话题。

“城里几件好玩的事,你听说了没有?”福安长公主几乎立刻转了话题,象是要把自己的思绪从某个地方拉开。

“长公主说的是哪几件?”

“那个宁远,从进了京城,就到处跟人抢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听说前几天跟礼部赵侍郎,翰林院孙学士抢女伎,什么阿萝柳漫的,隔天又跟吏部员外郎抢唱小唱的那个云袖,反正,从他进了城,几乎几天天天跟人抢那些女伎,昨天早朝,说是宁远当场上了道折子,弹劾所有跟他抢过人的官员召妓,私德有亏,嬉戏不务正业,有失仕林体统,请皇上整顿吏治,还说御史台连这样的大事都一言不发,失职,请皇上重罚。”

福安长公主没说完就笑起来,“听说皇上把百官大骂了一通,罚宁远在大殿前跪了一上午。”

李桐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就叫恶人先告状?”

“这叫聪明。”福安长公主笑的茶都洒到手上了,放下杯子,“不管真假,他摆出那幅世家惯坏了的不成器子孙模样,他那份四品侍卫职衔,全是因为祖上功德。这样的人,跟他撞上,能有什么好?看看,他能弹劾赵侍郎他们私德有亏,不务正业,赵侍郎能说他什么?”

第一百六二章 雨中闲话2

“那倒是。”李桐笑。

“听说过宁家祖上那些事吗?”福安长公主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李桐摇头,从前她倒是零零碎碎听到过一些关于宁家的传说,不过,一来真假不知,二来,就算是真是,她这个知道无法交待来源,那就最好一无所知。

“算下来,宁家到宁镇山这一代,是第六代了。”福安长公主语调安闲,“宁家,其实认真算起来,祖籍不能算北三路,他们是杭州府人。

宁家祖先,叫宁清明,中了秀才后,娶了先生的女儿,成亲一年后,有了个儿子,儿子两个来月的时候,有一回宁清明应朋友邀请外出游玩,第二天回到家里时,发现妻儿已经横尸血泊。”

李桐愕然,这些,她从前也从来没听说过。

“是同县一户姓柳的,有点钱财势力,养了个儿子祸害乡里,看到宁清明妻貌美,生了恶念,宁清明妻性子烈,姓柳的失手杀了宁妻,又摔死了婴孩。这事人证物证俱全,可宁清明告到官府,官府……”

福安长公主看了李桐一眼,“这是前朝的事,当时吏治黑暗混乱,官府收了柳家的银子,只说查无实据。据传说,宁清明听知县说查无实据,要慢慢查访真实案情,面不改色,一声没吭,长揖告退,两天后的夜里,柳家满门被杀,据说连鸡犬都没留一只,天明,宁清明到官府自首,说柳家满门,都是他杀的。”

福安长公主眼神微亮,啧啧叹了几声,“这才叫好男儿!”

李桐看着她没说话,这宁家的凶狠彪悍,原来是祖传的。

“柳家在当地众怒极大,全家死了个鸡犬不留,当地大放鞭炮庆贺,写了万人贴,说宁清明这是为民除害,求饶了宁清明一命。”

福安长公主眼睛微眯,“你看,这就是宁清明聪明之处,杀光柳家人,而不是只杀一个,柳家人都死光了,也就没有了苦主,柳家就成了一注无主大财,混乱末世,人心之黑暗,无法想象。杭州知县顺水推舟,打着顺应民意的幌子上书替宁清明求情,宁清明得了条命,被流放到北三路。”

福安长公主叙述中夹着点评,李桐‘嗯’了一声,岂只末世,就是本朝,开国还不算太久,所谓盛世,可人心又能好哪儿去?

“你见过宁远?”

“嗯,他在福音楼闹事时,我和阿娘正好也在福音楼。”李桐多解释了一句。

“怎么样?长的好看吧?”福安长公主挑起一根眉毛,这根眉毛挑破她那份常年累月的庄重,竟流露出几分匪气。

李桐看的惊讶,赶紧点头,好象……是挺好看的,不过她印象最深的,还是他那幅一路横行的作派,长公主不问,她都没想起来他确实长的相当好看。

“我没见过宁远,知道他必定十分好看,是因为,宁家人个个都好看,连着几代,就没有不好看的。宁家那位先祖,宁清明,生的极好,好到……”福安长公主一脸向往,“我见过宁清明的画像,名家所作,形神兼备,面上有刺字,刺字没有美化,反倒画的非常清晰,那刺字,倒象是给他平添了不少风采,英气俊逸,儒雅和英武兼备。就是那样,许多见过他的人留下的文字,说他风仪远胜皮相。”

福安长公主叹了口气,“宁家这位先祖,我实在佩服得很。宁清明到了北三路,被发卖到颜家,颜家当时是北三路土著头人之一,颜家这一支,不算大,也不算小,可跟其它的头人比,颜头人好就好在,只有一个女儿,本来是打算招个上门女婿,在北地,男到女家很常见。可后来,颜氏嫁给了宁清明,成了宁家媳妇,宁颜氏!颜氏了生了三个儿子,老二姓了颜,就是如今的关外颜家,老大和老三都姓宁,宁远这一支,是长房,可宁家,你只听说过宁远家这一个嫡支,是不是?”

“嗯。”李桐点头,宁家嫡支,确实是只听说定北侯府这一支,就是定北侯府,人丁也不算繁盛。

“另一支,宁清明第三子,听说娶的是蛮人女子,成家后就远赴北三路之西北,这一支,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大约只有宁家人知道。”

“这是什么?狡兔三窟?”这是李桐第一个反应,福安长公主赞赏的看着她,“你也想到了这个?三个儿子,三条全然不同的路!当年,我林氏太祖夺天下时,定北侯宁家,传到了宁清明的孙子宁重海那一代,当时的宁重海,还不到三十岁,和我林氏太祖一夜长谈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宁氏族人和宁家八千铁骑,归顺了太祖,宁氏归顺,太祖兵不血刃,就将北三路收入版图,虽然,北三路差不多算是最后才归入林氏版图,可宁家,依旧功劳极大。”

李桐听的专注,这一段,从前她听白老夫人说起过,不止一次。

“太祖本来要给宁氏封王的,一个异姓亲王,可宁重海连上了十四道折子,一道比一道恳切,说宁氏之功不足以酬王位,也要给宁氏子孙留下进步的余地,连国公都不肯受,只受了个世袭侯爵,定北侯。太祖的日志里,对宁重海,推崇赞赏之极,太祖,可比宁重海大了二十多岁,这位宁重海,跟其祖比,不能说青出于蓝,可至少,不比其祖宁清明差,对了,宁重海也极其好看,没有其祖儒雅,却比其祖更加英气勃勃,气势更足。”

福安长公主笑起来,“宫里有宁家前五代家主画像,一排挂出来,十分养眼。”

十分养眼……李桐心里涌起股十分怪异的感觉,莫名想笑,又有几分悲伤,长公主能将宁家五代家主画像一排挂出来欣赏的时候,先皇应该还在世吧。

“宁家一直镇守北三路。”福安长公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挑出丝丝讥讽的笑,“到了祖父那一代,也许是祖父,也许是朝廷中的一些人,生出了许多戒备之心,唯恐宁家造了反。”

第一百六三章 雨中闲话3

福安长公主沉默片刻,声音微凉,“所以,就有了位袁大将军,手捧旨意压到宁氏头上,统领北方兵马,那些年,北边年年有大战,场场都是恶战,从草原深处到北三路腹地,尸骨一层一层的腐烂,把泥土都沤黑了,唉。”

福安长公主长长叹了口气,“到阿爹继位时,已经连着十年,人丁不增反减,太平盛世不增丁口!那些年老天照应,连能报到朝廷的灾荒都没有。阿爹登基时,户部连办登基大典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阿爹脾气暴,那时候又年青,隔年调回袁清江,没两年就找借口杀了袁清江,其实。”

李桐听的惊心不已,福安长公主悠悠叹了口气,“阿爹后来和我说过好几回,说不该杀袁清江的,那十几年的杀戮,不能怪袁清江,他不过是握在朝廷手里的一把刀,朝廷疑心宁家,要收拢改制,就得有把这样的刀,袁清江不做这把刀,一样会有别人,赵大将军、钱大将军、孙大将军……总会有个大将军挥起屠刀。”

福安长公主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阿爹登基后,撤回袁清江,北三路,依旧交在宁家手里,阿爹在位时,对宁家格外恩宠有加,阿爹还曾经把四哥送到北三路军中,在老定北侯身边跟了差不多一年,历练军务。”

李桐听的心头一阵猛跳,四哥?就是那位差点成了太子的四皇子?送到北三路军中将近一年,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先皇确实曾经想让四皇子为帝!

“听说宁镇山和四哥脾味相投,情份很好,四哥有一张弓,十分珍爱,据说是宁镇山赠送的。后来,母亲就替皇上求娶了宁皇后。”福安长公主声调突然转冷,片刻,似有似无的冷‘哼’了一声。

李桐几乎要屏住气了,这一段前情,那周太后求娶宁皇后,是报复,还是拉拢?还是兼而有之?

“定北侯府这一支,宁家铁骑,是在宁重海的父亲手里,真正建起来的。宁重海两个叔父,一个振兴了颜家,颜家成为北方首屈一指的大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最小的叔父不清楚,可必定不简单,这三个,都不是常人。”

福安长公主翘起二郎腿,“宁重海两子三女,两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长子宁宗义也是两个儿子,长子不到二十岁就威名赫赫,可惜时运不济,没成家就战死沙场,幼子宁铮也是一代名将,宁铮生了宁镇山、宁镇江和宁镇川三个儿子,宁镇川是出了名的神童,没成亲就一病死了,宁镇江、宁镇山都是本朝名将,宁远的两个哥哥,宁威宁武,少年新锐,眼看就是下一代名将,宁家嫡支,到现在为止,不说个个惊才绝艳,至少,从来没出过废物。”

福安长公主突然站起来,在廊下来来回回走的飞快,裙袂飞起落下,看的李桐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福安长公主突然顿住步,垂着头呆了片刻,脚步散乱的退到椅子边,跌坐回去,伸手抓起杯子,仰头一口喝光杯子里的残茶,将杯子扔到几上,“关我屁事!老娘活到哪一天还不一定呢!”

“照长公主说的,宁家如此,宁皇后大约也不差,那位……既然是宁皇后教养的,也许也不差呢,不管哪个,不都是长公主嫡亲的侄子么?”

李桐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劝了句,虽然她知道后来的结果,可这会儿,她突然极其强烈的希望这一世不要再是从前的样子,至少,让长公主至少能象现在这样,还有一个小院可以喝茶看雨,还有个她可以说说闲话。

“你想多了,除非这京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福安长公主神情冷峻,“流成真正的河……”

顿了顿,福安长公主仰头看着漫天的雨丝,“周氏最恨的,就是皇后两个字,周氏的恨,就是皇上的恨,呵!我告诉你,永远不要低估蠢货的力量,尤其是有一群蠢货的时候,算了,不说这个了,关咱们什么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落发的事,这头发,早晚都得落,不如早点落掉算了,落掉这些烦恼丝,一了百了。”

“真要象长公主说的这样,就算落了发,也不得清静。”李桐不客气的接了句,“长公主……”后面的话,李桐迟疑了。

“有话就说!”福安长公主斜斜的看着李桐。

“怎么不劝劝皇上?”话到嘴边,李桐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

“劝?怎么劝?我跟你说,咱们皇上,那是一心一意要做个十全完人的,怎么劝?”福安长公主摇了几个二郎腿,话里透着浓浓的讥讽,李桐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十全完人,可真敢想……

既然要做十全完人,那就是说,至少到现在为止,都十分正确,全无错处,没有错处,怎么劝?

“先皇也是这样吗?”李桐好奇了。

“先皇又不蠢。”福安长公主不客气的答了句,不以为忤,反倒笑起来,李桐也忍不住笑。

两人笑了一阵子,福安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桐,“你这个小丫头……你明明是个小丫头,可一叫你小丫头,连我自己也觉得怪异。”

“那是因为长公主不比我大几岁,是不该叫我小丫头。”李桐明白福安长公主的话里的意思,却往别的方向岔。

“你从小就这样?这么少年老成,老气横秋的讨人厌?”

“不是。”李桐努力回想那无比遥远的少女时代,只想起来一片零碎斑驳,“从前……嫁人前,阿娘总发愁我沉不住气,过于跳脱,天天就知道傻笑。”

“真的?”福安长公主的眉毛又挑起来了,这次是因为太意外了,“嫁了人,你就脱胎换骨了?你现在这样子,有时候……我一时恍惚,简直觉得你比我还要年长,嫁了人……不是嫁了人,是遇人不淑……就能脱胎换了骨,看样子,你很有慧根。”

第一百六四章 青书要生病

“长公主夸奖了。”李桐谢了句。

“我不是夸奖你,小小年纪,老气横秋,有什么好夸奖的?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大哥要专心准备明年的春闱,再说,照你刚才说的,京城简直危机四伏,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反正我这病,要养好还早着呢。”李桐没打算做什么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

“那……倒也是。”好半天,福安长公主才慢吞吞答了句。

京城,绥宁伯府。

顾姨娘挖空心思,第一没能请回李桐,第二,也没能打消姜焕璋给陈夫人大办生辰宴这个想法。

顾姨娘只好又花了半夜的功夫,总算得了姜焕璋两句答应:给她一千两银子,再让青书帮她操办生辰宴席。

顾姨娘心里稍稍放松了些,有了一千两银子,事情就好办了,大不了什么都从外面买进来,就是当天的人手,也能从外头经纪行现叫人进来侍候,有了青书……要是有点什么不好,总有个能出面担事的人了……

可没等姜焕璋吃好早饭,青书院子里的小丫头就飞奔过来禀报,“青书姨娘半夜连吐了四五回,这会儿连床也起不来了,请顾姨娘赶紧打发人去请大夫,青书姨娘说她病的厉害!”

“好好儿的,怎么突然病了?你赶紧跟我过去看看。”姜焕璋急忙跳下炕,吩咐顾姨娘。

在姜焕璋心目中,青书虽然比不了顾姨娘,可她几乎陪了他一辈子,那份情义也深厚得很。

青书身后多垫了个枕头,头发散乱,看脸色倒还好。

姜焕璋几步过去,侧身坐到青书面前,握着她的手关切道:“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别担心。怎么不舒服?受了暑气?你一向怕热,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热?夜里没用冰?”

“顾姐姐说,府里艰难……”

“也不是艰难,是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咱们这样的大家过日子,凡事都有规矩,开炉有开炉的日子,用冰,也是要看节气的,这不是还没到节气。”顾姨娘站在姜焕璋身后,急急打断了青书的话。

“不是因为暑热。”青书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爷也知道,我一向心静,心静自然凉,我刚才细想了想,大约是因为昨天的饭菜,把生油洒在菜上,油腥味太重,偏偏我饿很了,又多吃了几口,那股子油腥味一直在嘴里,到半夜就撑不住了,是我脾胃娇弱,不怪顾姐姐。”

青书也不是省油的灯,从前她在大爷身边做大丫头时,大爷不在家,也一样不许用冰。这冰不冰的,只有几个主子能用,这是旧例,计较不出什么来。可这让大厨房扣着斤数,每天从她那儿领油的事,绥宁伯府再穷,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油腥味儿?大厨房谁当差?什么王嫂子?”姜焕璋昨天刚听顾姨娘抱怨过王嫂子说不会做菜,办不了宴席,记得这么个人,本来就不高兴,又听青书这么说,心里的怒气一下子窜上来,这个王嫂子,太可恶了!“这是怎么当的差?把她撤了,打三十板子!”

“不怪王嫂子。”青书急忙拉住姜焕璋的手,“是不是顾姐姐?这事不能怪王嫂子,爷,是这样,如今顾姐姐的规矩,除了侯爷夫人、爷,两位姑娘……”

“青书,你还病着,就别操心这些小事了,爷,时辰差不多了,您得赶紧出门,要不然到晋王府就晚了,青书这里有我,您放心,若好最好,要是有什么不好,我打发人到晋王府跟您说一声。”顾姨娘急急的打断青书的话,着急想赶紧把姜焕璋从青书这里拉出去,再推出府。

“爷,要不,放我回家住几天吧,那股子油腥子味儿,实在受不了了,我回家几天,好了再进来当差。”青书紧紧抓着姜焕璋的手,泪水涟涟。

“到底怎么回事?”姜焕璋紧蹙着眉,转头看着顾姨娘问道。

“哪有什么事儿?就是今年的素油味道重了点,青书妹妹娇弱,有点受不住。”

“不能怪姐姐,”青书暗暗错着牙,面上却还是一片真诚,“姐姐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爷,姐姐已经很照应我了,三天许吃一回肉,青菜煮好了,许滴上几滴油,听春妍说,冬柔和夏纤那里,已经连吃了七八天的咸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