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李桐比往常早到了一刻多钟,福安长公主已经到了,穿着件银灰绸面灰鼠里裙子,一件深桃红小袄,双手搭在扶手椅上,脚翘在茶桌上,出神的看着窗户。

李桐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至少看起来还算平和,只是有些憔悴。

“挡过去了?”李桐在福安长公主对面坐下,问了句。

“嗯。”福安长公主明显不愿意多说,李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椅子挪了挪,靠近茶桌,开始沏茶。

“紫藤山庄有个厨娘,叫小悠,”李桐一边焙着茶,一边说起了小悠,“小悠四五岁上,就跟在她娘后面打杂学厨艺,她很有天赋,到七八岁时,就做的一手好茶饭,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娘一病没了,小悠就接着她娘,进了班楼做厨娘,一年能挣上百两银子。”

福安长公主移回目光,看着李桐。

“小悠定过亲,是青梅竹马的邻居,后来男方悔了婚,小悠是个很不寻常的姑娘,她娘死后,她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准备再嫁人了。她说她不喜欢小孩子,不喜欢侍候男人,也不喜欢做家务,不喜欢在公婆面前立规矩陪小意,更不喜欢家长里短成天说嘴烦心,她就觉得天天忙着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和大家说说笑笑,收了工愿意热闹就和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累了就回屋一头倒下,这样的日子最好最开心,她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李桐沏好了一杯茶,放到长公主面前。

“头两年还好,虽说总有好事儿的给她说亲,她回了也就回了,没什么事,再往后,她过了二十,各种闲话儿就出来了,班楼里还好,有几个生了心的,也不过是缠着她送这送那,成天凑到她眼前讨好,动动嘴还不敢动手,可外面的人胆子就大了,有一回,有个无赖竟躲在她屋里,想先奸后娶,这事儿之后没多久,我阿娘就把她叫进家里,专门给我做茶饭点心。”

长公主慢慢啜着茶,李桐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小悠进府有两三年了,日子过的很快活,我们家里的小丫头,象小悠这样不愿意嫁人的,还有一两个,阿娘从来不强逼她们嫁人,不愿意嫁就不嫁,小悠前儿和我说,她这辈子也不会离开李家,阿娘在她就跟着阿娘,阿娘不在了,她就跟着我,侍候我一辈子。”

李桐看着福安长公主,“小悠要是还在班楼,现在,她要么被逼嫁人,认了命,要是不认命,大概早就死了,是阿娘庇佑了她,李家给了她一片安身之处。”

福安长公主脸色有几分苍白。

“宁远身边有位功夫极好的仆妇,叫卫凤娘,她也是立志一辈子不嫁人的,她就算没在宁七爷身边侍候,大约也没人敢逼她,她功夫好,没几个男人能打得过她。你看,世俗之下,要想不嫁人,总得有点依恃,要么有人护着你,要么,你得能护得住自己。”

福安长公主靠在椅背上,目无焦距的看着那扇半开的窗,李桐看了她一会儿,也不说话了。屋里静的只有银壶里的水还在咕嘟咕嘟的响。

“小悠的庇佑所,一座紫藤山庄就够了,我呢?”杯子里的茶凉透了,福安长公主将杯子轻轻放到茶案上,声音清泠不似平时。李桐抬头看着她。

“这座京城?你和你阿娘能庇佑小悠,这天下谁能庇佑我?”福安长公主的下巴一点点抬起,“除了我自己。”

李桐伸手拿过杯子,倒了凉茶,从茶海中又取了只干净杯子,擦干,放茶粉,沏茶。

“我林念真生而不凡,我是阿爹最心爱的孩子,我是这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老娘怎么就不能凭着自己心意活着了?”

福安长公主猛一巴掌拍在茶案上,震的茶托上的杯盏叮咣一阵乱响,李桐手里的银壶一歪,热水浇了半桌子。

福安长公主一巴掌下去,人已经站起来,几步冲到窗前,伸手将窗户推的大开,李桐扭过身,看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拿干净帕子过来,清理茶案。

福安长公主站了一会儿,转身回来,看着已经重新沏好茶的李桐,一脸冷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们难道以为我跟她们一样,动起来也就是个泼妇打架?”

李桐觉得后背隐隐有一层寒意袭来,回头看到敞开的窗户,起身去关。

第四百章 第四百章了

“老娘从不会说话起,就坐在阿爹怀里听政,老娘学的是帝王之术!”

正关窗户的李桐只觉得后背一片森寒,比刚才更冷。

宁远说的对,长公主是猫儿中的猞猁,现在这只猞猁不打算再当猫了,她这算是放出了一只猛兽么?李桐回头看着福安长公主。

“看什么?这不是你希望的?”福安长公主微微昂头,居高临下看着李桐,李桐坐回去,“文二爷正闲着。”

“用不着他。”福安长公主端起杯子,啜着茶,眼睛微眯又舒开,“还没到用他的时候。”

……

腊月的天黑得早,季天官从衙门出来时,外面天已经黑透了,上了车,车子走到半路,转了个弯,进了条僻静的巷子,季天官下了车,从阴暗中,一直走到巷底,推开角门,进了一间茶坊后院。

离后院最近的雅间里,姜焕璋陪着晋王,刚刚落了座。

见季天官进来,刚刚坐下的晋王急忙站起来拱手见礼,季天官长揖到底,态度极其恭敬,姜焕璋比晋王晚了些,对着季天官长揖到底,直起上身,掩着满心的鄙夷和不以为然,让季天官坐到自己上首。

“我就不多寒暄了。”季天官还没坐下就开始说正事,“礼部正在安排腊月和正月里各项大礼,宫里从祭灶起,到年三十的大傩戏、年夜饭以及守岁诸事,往年都是四爷领着,今年皇上点了四爷主理郊祭的事,他就顾不上了,大爷从不管这些事,下官以为,这是个机会。”

季天官顿了顿,看着眼里闪着点点兴奋的晋王,又扫了眼微微蹙眉、一脸不以为然的姜焕璋。

“王爷一向深居浅出,不爱抛头露面,朝中诸臣,以及各地方官员,对王爷知之甚少,从现在起,王爷要开始领些差使,一件件办好,让朝中和地方臣子,知道王爷才能出众,品行高洁。”

季天官的话很委婉,晋王呆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天官真觉得……觉得……”

“王爷是皇子,先尽人力,再听天命。”晋王虽然没说出来,可季天官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不过他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事没成定局之前,谁都不敢说什么。

“喔。”晋王看起来十分失落,季天官眼皮微垂又抬起,“王爷先不要想这些,先把眼前的事一件件办好,礼部那边,下官来安排,差使派下来之后,还要有劳姜长史,辅助王爷,无论如何,这桩差使要漂漂亮亮的办下来。”

姜焕璋微微欠身,却看着晋王,晋王没看姜焕璋,有几分忐忑,犹犹豫豫谢道:“有劳季天官了。”

“那就这样,下官先告退了。”季天官站起来,冲晋王长揖告退,晋王急忙跟着起来,刚抬脚要往外送几步,却被姜焕璋拉住衣袖,晋王顿住步,回头看了眼姜焕璋,犹豫了下要不要挣开姜焕璋接着送时,季天官已经出门走了。

姜焕璋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掀帘子看了看,见季天官已经走远了,放下帘子回来,低低问晋王,“王爷,您真要接下这桩差使?”

“这就是件闲差,老四,老大都不管,宫里过年的事,也算家事,总得有人管。”晋王言语含糊,他的心很乱。

“王爷,这桩差使,不是一桩差使的事,这是个开头,您真要接下了,那就是……”姜焕璋顿了顿,“现在还不到时机,王爷,下官以为,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对策,大爷和四爷纷争未了,王爷这会儿走这一步,不明智啊。”

“嗯,也是。”晋王有些心不在焉,这些话他想听,却又不怎么爱听。“可是,季天官都说了,他一片好心,我要是一口回了……”晋王摊着手,一脸难为。

“王爷,这是大事,不能因为一时心软,或是为了季天官的面子,而置王爷于险地,要不,我跟季天官说说,告诉他,王爷这会儿还没到抛头露面的时候,一切且待天时。”

“也好,那也好,昭华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季天官一片热心,我也不是不愿意接,就是……总之昭华好好给季天官说说,千万别惹季天官不高兴。”

晋王答应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交待了好几遍,和姜焕璋一前一后出来,各自回府。

晋王回到王府,低着头甩着手,径直进了秦王妃的正院。

秦王妃正在吃饭,见他进来,听说还没吃饭,急忙吩咐撤下吃了一半的饭菜,重新摆饭。

晋王心事重重,哪有吃饭的心情,喝了大半碗汤,一碗米饭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见他放下碗筷下了炕,秦王妃也赶紧放下,挥手示意撤了,跟过去,沏了茶奉上。

“怎么啦?没出什么事吧?”见他满腹心事一脸烦恼,秦王妃侧身坐到他旁边,柔声问道,晋王扫了眼屋里侍立的丫头婆子,秦王妃会意,挥手屏退诸人。

晋王长叹了口气,将季天官今天说的那些话说了,“……也就是一桩小差使,都是宫里过年的事,老四有事,大哥不愿意管这样的琐碎事,皇室过年的事,总不好安排给别人,你说是不是?季天官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是昭华想的多,他也是为了我好,怕我招来无妄之灾,大哥和老四如今神仙打架,殃及了不少人了。唉!”

晋王琐琐碎碎,净扯没用的,有用的话他一句不想说。

秦王妃看着他,两只手慢慢扯着帕子,好一会儿,目光谨慎的看着晋王道:“这确实挺让人……”

秦王妃刚开了个头就顿住了,“这么大的事,王爷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季天官让王爷领差使抛头露面,这是要往前走,姜长史的意思,是让王爷按兵不动,这会儿,大爷和四爷闹成这样,也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差使接不接,要看王爷打算怎么办?是往前一步,放手一拭呢,还是按兵不动,不做池鱼,也不做妄想。”

第四百零一章 过了腊八就是年

“我哪有什么意思?”晋王手一摊,“我长这么大,从懂事起,只求着能平安长大,这会儿是比从前好些了,可我还有什么能想的?大哥和老四,也就是他们两个,不是此就是彼,这事谁不知道?我能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过,我没有这个野心。”

“王爷说的是,咱们只求个平安。”

“咱们只能求个平安不是?我哪有什么野心?小时候一起跟着先生读书,一个不顺眼,大哥抓起什么都往我头上砸,有一回甩了只砚台过来,幸亏我躲得快,砚台擦过额角,虽说留了条疤,可好歹没伤了性命,老四也是,春天里,往我脖子倒了一盆子活肉虫子,我最怕肉虫子,当时就吓晕过去了,老四还说我是装的……”

晋王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秦王妃挪过去,拿帕子替他擦眼泪。

“我从来没敢想过……她几乎天天罚杨娘娘跪,夏天跪在太阳下,冬天跪水阁里……老四说我,你生母受罚,你不感同身受就是不孝,让我也跪,我从来没敢想过,要是有一天,他们跪在我面前,我做梦也……哪敢想过?”

晋王的话支离破碎,秦王妃一时听的明白,一时又有一点不怎么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是想过,还是没想过?

秦王妃拿捏不清晋王的意思,不敢开口,万一劝错了再改就不好了,不如先听听,听明白了再说。

“……季老丞相教过我们兄弟。”晋王的话突然一转,秦王妃下意识的挺直上身,“他还给姑母讲过易,后来,等我们学到易的时候,是钦天监来给我们讲,我记得钦天监说过一回,说要论易,没有人能及得上季老丞相,他还说,季老丞相极擅卜算,从来没卜错过,季天官是季老丞相的儿子,深得季老丞相真传,他是不是也卜过?”

晋王满眼渴望的看着秦王妃,秦王妃被他这番话说的头上笼的全是雾水,等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突然明白过来,那一大团雾水顿时化成冷雨,兜头淋下,他还是想了,象他说的,想了,可是不敢想。

“这个……”他卜没卜过,她哪知道?卜算这事,哪能全信?秦王妃只好打马虎眼,“王爷没问季天官?”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就是随口说说。”晋王飞快的答了句,“我从来没敢想过,这辈子我只敢求个平安终老!”

秦王妃正盘算着怎么答他的话,晋王话锋突然又转了,“皇家血脉珍贵,从来没有杀皇子的例,是不是这样?史书上有杀皇子的吗?最多也就是个高墙圈禁,你读过史没有?我记得好象没有,让人去查查!来人!”

秦王妃吓了一跳,急忙拦住他,“这会儿晚了,要查也得明天查,万一传出去可不得了。”

“我糊涂了。”晋王拍着自己的额头,“我记得是没有。”

“王爷,明法正典,杀了皇子的,是不多……差不多没有,可是,历代争储,只要牵扯进去,又没能成王的,哪有能活下来的?用不着明法正典,一杯毒,一条白绫,都是病死,史书上也就是一句暴病而亡,用不着明法正典。”

这些话秦王妃不能不说,她的夫君这会儿已经有点儿走火入魔了。

“靖安亲王,就是暴病而亡的。”秦王妃又加了句。

靖安亲王,就是那位连太子衣服都试穿过的皇上的兄弟,先皇薨逝那天,周太后赐了杯酒给他,隔天他就急病而逝,和先皇一起进了皇陵。

晋王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呆呆坐了好半天,慢慢垂下头,“我累了,歇下吧。”

晋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突然坐起来,用力推醒王妃,对着睡眼惺忪的秦氏,两眼放光,“季家是天下文人领袖,对不对?从前先生说过,所谓民心,其实就是文人之心,既然季家是天下文人领袖,那季家心之所向,就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不错吧?文人之心就是民心,季天官选了我,那是不是说,我已经得了民心,天下万民之心?

秦王妃听的目瞪口呆,晋王那一双亮的出奇的眼睛让她害怕,“王爷……”

秦王妃的声音仿佛划破了什么东西,晋王眼里的亮光消失,脸上一片仓惶,“我就是随便说说!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到了,随便说说!”

扔下这几句话,不等秦王妃回答,晋王一头倒在床上,侧身背对着秦王妃,拉上丝被盖了半张脸,一动不动,秦王妃抬手想推他,手抬到一半又落回去,呆坐了一会儿,慢慢躺下,却大睁着双眼,再也睡不着了。

……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些年,周贵妃越来越喜欢过节过年,既然腊八是春节的开始,那这个腊八在她这里,自然也一年比一年重要。

腊八这天一大早,大皇子妃霍氏带着侧妃赵氏,四皇子妃郑氏带着侧妃孙氏,进宫吃腊八粥过腊八节。

周贵妃的规矩,这腊八粥不是吃一碗就能走,是要一大早就到,两个儿子家的四个儿媳妇,一人领一份差使,要么看着打扫,要么看着摆花草,或是到后园亲手给她折梅摘花回来插瓶,总之,这一天,照她的话说,咱们就象普通人家那样过年过节。既然象普通人家那样,她这个婆婆,自然就要享受一天儿媳妇们的侍候。

至于四个儿媳妇,这是周贵妃觉得自己极其公道的地方,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正妃是她和皇上一起挑的,侧妃是她和儿子一起挑的,前后差了一两个月抬进门,她就担心正妃欺负侧妃,那简直是一定的!所以,自从侧妃进门起,她就坚定不移的站在侧妃一边,坚定不移的支持她们,帮助她们抗击来自于正妃的欺压。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让正妃不敢欺负侧妃们,她经常敲打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四个人都是她的儿媳妇,她一视平等。

第四百零二章 四个媳妇儿

四个儿媳妇忙了一上午,把原本纤尘不染,花团锦簇的长宁宫,打扫的还是纤尘不染,花团锦簇。

中午,周贵妃带着四个儿媳妇,眼巴巴等着皇上和大皇子、四皇子来吃腊月里的头一顿团圆喜庆饭,皇上来了,他每天都来。可大皇子和四皇子象是商量好的,都回了衙门里忙,中午就不进宫吃饭了。

周贵妃失望非常,吃了午饭,恹恹的歪在炕上,看哪儿都不顺眼,“那几瓶花是谁看着放的?”周贵妃指着殿角几瓶鲜花问道,大皇子妃霍氏硬着头皮陪笑答道:“那几瓶花是昨天午后刚拿进来的,开了一夜,今天正是最好的时候,媳妇儿想着……”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从今天起就进了年了,这些花啊草啊,都得换新的,这不光是好看不好看,还有个吉利不吉利呢!”周贵妃气儿不打一处来,怪不得进春节头一天她就觉得不愉快,“赶紧去换了!做事这么不勤力,在我这儿也敢这样能懒就懒,那你在府里呢?对大哥儿也这么不尽心?”

大皇子妃霍氏脸都白了,“是媳妇儿疏忽了,媳妇儿这就去换了。”

“你亲自去折,多走几步路,挑最好的,赵氏你也去,帮她看着点,真是!”周贵妃一脸嫌弃的斜着霍氏,赵氏急忙曲膝答应了,幸灾乐祸的斜着霍氏。

垂手侍立在另一边的四皇子妃郑氏,时不时瞟一眼根本看不到的外殿,外殿是她看着打扫的,那些插花也没换……

郑氏正盘算着怎么开口,既不让周贵妃觉察到她的疏忽,又能找个借口出去把花换了,因为怀了身子,今天没被周贵妃派差使的四皇子侧妃孙氏在她前面开口了,“娘娘,外殿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都换了,媳妇儿这就去看看。”

“你怀着身子,歇着吧,外殿的花也没换?”周贵妃恼怒的瞪着四皇子妃郑氏,郑氏身子一矮,急忙推脱道:“换是换了,就怕没换全,媳妇儿再去看看。”

周贵妃‘嗯’了一声,算是应了,郑氏急忙垂手退到外殿,有没换的也不用周贵妃吩咐了,让人捧着花瓶跟着,赶紧亲自去后园折花插花。

郑氏一走,周贵妃面前只有怀了三四个月身孕,却拼命要把肚子挺出老高的侧妃孙氏,孙氏心里开始打鼓,陪周贵妃聊天……从来没见谁聊出个好过!她得赶紧找个借口出去。

“娘娘,外面那些盆花,不知道是不是都换新的了,要不,媳妇儿出去挨个看一遍?辞旧迎新,花啊草啊这些,一定要是新换的才行。”郑氏总算想到个借口。

周贵妃看向她的肚子,郑氏急忙表态,“没事儿,快四个月了,已经坐稳了胎,太医说了,每天要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生的时候也顺利。”

“嗯,去吧,仔细看好。今天天冷,你别到院子里去,就在廊下,院子里的花,让她们端过去给你看。”周贵妃对怀孕的郑氏,确切的说是郑氏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很关切的。

周贵妃这殿内殿外的花花草草,都是昨天刚刚换上来的,四皇子侧妃郑氏既然出去看了,自然就都得看出来,一盆盆点出来吩咐搬出去换新的,殿内的插花是大皇子妃和四皇子妃亲自去挑去折,这殿外的盆花,郑氏都没敢多犹豫,带着丫头,出了长宁宫,亲自往花房挑盆花。

大皇子妃霍氏不是本地人,四个媳妇中,除了四皇子侧妃孙氏,其它三个都不是本地人,挑儿媳妇时,周贵妃和母亲赵老夫人意见一致,不要高门大族的媳妇儿,省得以后外戚乱政,给儿子添乱,随国公和周副枢密无比赞同,门第儿高贵,位高权重的外戚,有他们周家一家就够了。

霍氏是生在河北,长在河北,一口河北官话,头一天就被大皇子嘲笑了,侧妃赵氏是苏州人,大皇子很爱听她那一口软绵绵的官话,加上赵氏很抹得下脸,大皇子看上了她的丫头水氏,她就把水氏送到了大皇子床上,之后还常常把水氏叫过去,两个人一起侍候大皇子,因为她知情知趣,很得大皇子宠爱,在大皇子府,她事事都能压过霍氏一头。

这会儿霍氏先被周贵妃挑了刺,赵氏跟在霍氏后面,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回去怎么跟大皇子说这件事。

进了梅林,霍氏看中一枝,没敢让内侍折下来,看着赵氏陪笑道:“妹妹看这枝好不好看?”

“娘娘说了,你来挑,我不过帮着看一眼,我要是说好看还是不好看,岂不是要替姐姐作主了?那可就违了娘娘的懿旨了。”赵氏巴不得看霍氏再触几个霉头,说是帮忙,实际上是半点忙不肯帮,最好再能背后狠推几把。

霍氏转过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却没敢流出来,仰着头,吩咐内侍折了梅枝,借着迷了眼,将汪了满眼的眼泪擦去。

折了梅枝,又到暖房挑了些鲜花插好瓶,丫头内侍抱着瓶花,跟在霍氏和赵氏后面,往长宁宫回去。

离长宁宫不远,大皇子妃霍氏放慢脚步,低着头靠近侧妃赵氏,左右看了看,低低道:“妹妹,娘娘夸过好几回,说你眼光好,你看看这些瓶花好不好。”

赵氏斜着霍氏,冷哼了一声,“姐姐可别抬举我,你是正妃,是姐姐,我眼光再好,也好不过你,这话我可不敢当。”

“妹妹,咱们出了府,人家看咱们,都是一个府里出来的,都是大爷的家眷,这花儿好,娘娘高兴了,大爷得脸,咱们府上都得脸,要是不好,娘娘不高兴,大爷肯定也不高兴,是咱们府上的不是……”

“哟!”霍氏的话没说完,就被赵氏猛甩一帕子,一声冷笑打断了,“姐姐这话什么意思?这是威胁我呢?我可没那么大脸,能担一句咱们府上,能替大爷得脸不得脸的,姐姐可别折煞了我!”

第四百零三章 洒洒水

赵氏说完,冲霍氏猛甩一袖子,往旁边闪了两步,站在路边示意霍氏,“姐姐还是往前走走吧,您跟我肩并着肩的,这可不合规矩,这大规矩可不能乱了!”

霍氏一张脸由红而白,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只气的浑身发抖。

跟在两人后面的一个老内侍,有几分不忍的看着霍氏的背影,不动声色的紧两步走到霍氏的丫头桃夭旁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桃夭听了,急忙点了点头,紧跑几步追上霍氏,和她俯耳说了两句,霍氏脚下一顿,转头看了眼低头低眉的老内侍,转身往回走了几步,从十来个内侍捧着的瓶花中,挑了最大的一瓶红梅,接过来,亲自抱在怀里。

那个侍候周贵妃多年的老内侍说,贵妃最喜欢小辈亲力亲为的孝敬她,比如亲自挑花,亲自折枝,亲自装水插花,亲自拿过去奉给她。

转过弯,眼前就是长宁宫,霍氏小心的将梅花瓶从左边换到右边,花瓶本身就不轻,又加了水,霍氏抱着,很有几分吃力。

到了院门台阶前,霍氏轻轻舒了口气,进去就不远了。霍氏双手抱着红梅瓶,没法自己提裙子,丫头桃夭急忙过去,帮她提起裙子,两人刚要上台阶,桃夭脚底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头扑倒,撞上了霍氏,霍氏一个趔趄,手里的红梅瓶被她抱的紧紧的,人没倒,瓶也没掉,只是瓶子里的水和梅花,却全部洒在了地上。

桃夭吓的浑身发抖,一把抓起梅枝,不幸之中的万幸,那根梅枝好好儿,也就是掉了三五瓣梅花,根本看不出来。

霍氏后背一层冷汗,好在有惊无险没有大错,桃夭将梅花插进瓶里,从别的花瓶里匀了点水进来,霍氏重新抱好梅瓶,小心翼翼的上了台阶。

四皇子妃郑氏回去的比大皇子妃霍氏早,只有四皇子侧妃孙氏,因为怀了胎,走的慢挑的慢,最后一个回到长宁宫。

孙氏扶着个粗壮丫头,裹着斗蓬,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到了长宁宫院门口,丫头看到了青砖路一边洒的水,水已经结成了冰,泛着亮白,十分显眼,孙氏也看到了,扶着丫头小心的往旁边避让。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孙氏一脚踩过去,只觉得脚底下滑的出奇,粗壮丫头一声尖叫,两只脚连滑再滑,一屁股摔在地上,孙氏脚下打滑,手下又骤然失去支撑,一声尖叫,也和丫头一样,一屁股摔在地上,摔下去之后又往前滑了一步多,上身往后仰倒在地上。

长宁宫门里门外一片惊叫。

长宁宫里,周贵妃听说怀了胎的孙氏摔倒了,急的一边连声喊着传太医,一边急急忙忙奔出来。

孙氏已经被婆子七手八脚抬起来,在周贵妃紧跟而来的吩咐声中,被急急忙忙抬进了正殿。

孙氏两只手捂着肚子,痛哭不已。

四皇子妃郑氏紧紧盯着孙氏下身,她想看到血,一定要有血,血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大皇子妃霍氏紧跟在周贵妃后面,周贵妃迎上被抬起来的孙氏,掉个头再往正殿回去,霍氏却下意识的往院门口走了几步,直直的看着她进来时差点摔倒,洒了满满一花瓶水的地方,孙氏,是在那儿摔倒的么?

大皇子侧妃赵氏紧盯着直直看着院门外的霍氏,一颗心兴奋的砰砰乱跑,她总算等到了一个让霍氏万劫不复的机会!

太医来的很快,诊了脉,确认四皇子侧妃孙氏虽然摔的这一跤很厉害,但胎相依旧稳固。周贵妃长长舒了口气。

太医确定没事,开了安神汤,告退出去,四皇子侧妃孙氏哭的更厉害了,“……都是媳妇儿的错,不该怀上这胎,是我的错……这一回借娘娘的洪福,躲过去了,谁知道下回……还躲不躲得过去?娘娘,还不如……求娘娘作主,媳妇儿不为自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四爷的骨血,是娘娘的孙子。娘娘,求娘娘作主,娘娘院门前,怎么能有冰?娘娘也知道,媳妇儿自从怀了四爷的骨血,都没敢自己走过路,那路上怎么会有冰?怎么能滑成那样?娘娘……求娘娘明查。”

孙氏伏在榻上,冲周贵妃不停的磕着头,哀哀痛哭,直哭的四皇子妃郑氏和大皇子妃霍氏齐齐脸色青灰。

“你胡说什么!哪能有下回?嗯?你这话说的也对,连我这院门口也敢疏忽了?来人,去看看怎么回事,院门口归谁管?怎么打扫的?当差当到这份上,赶紧查,查出来立刻打死!”

周贵妃一听也是,她这院子里里外外,怎么可能有滑倒人的冰?这差使怎么当的?在她这里把差使当成这样,这是不想活了!

“娘娘这宫里,哪有人敢疏忽?只怕是有人故意把水洒在了路上,又一声不吭的瞒下了,这才害了孙妹妹。”一看周贵妃这方向一开始就偏的没影儿了,大皇子侧妃赵氏赶紧上前点明原因,霍氏死死盯着赵氏,恨不能扑上去活活掐死她。

四皇子妃郑氏也死盯着赵氏,身子微微颤抖,她怎么知道她刚刚回来的时候,花瓶里的水洒在院门口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去查!谁把水洒在院门口了?”周贵妃这大半辈子,二十几岁那时候,还时不时用用心眼,最近这十来年,她那不多的心眼几乎一次没用过,心眼早就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