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想起从前一起寄居衡山王府时的相互扶持,不禁相视一笑。

“衡山王府虽然是我们兄妹的外家,但因为立场不同,如今除了年节也没有来往了。”袁雪萼拨弄着腕上镯子,迷惑道,“这回两位表妹一道约我,我可真想不明白她们存的什么心?”

“横竖她们有事找你,又不是你有事找她们。”宋宜笑道,“她们要一直不给你交底,你就找理由拖着不见--今天你来我这里,明天说要预备参加婚宴,后天就更不要说了,之后圣寿节、万寿节--迟早她们撑不住要吐露一二!”

“说的也是!”袁雪萼赞成的颔首,又提醒她,“后天之后,长兴公主可就是你嫂子了!你可要当心!”

宋宜笑对此一笑:“我不信她能放着自己的公主府跟新婚驸马不管,成天跑我这燕国公府来折腾!”

第130章 长兴公主下降

十一月初五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所以大家都觉得次日也肯定会有个好天气。

但谁也没想到,晚上就下起了雪。

一直到初六早上,苏皇后都起身了,殿窗推开一条缝,扑面而来的寒风中竟夹杂着雪花与冰砂,打在脸上刀刮刃割一样的痛。

“所谓瑞雪兆丰年,今年入冬以来一直不见雪,听闻朝中诸公都担心来年春耕受影响呢!”见皇后面色沉了下来,大宫女芳余赶紧道,“结果一到咱们殿下的好日子,这雪啊立刻就来了!可见殿下福泽深厚,才有这样的天降异象!”

“不过是下雪罢了,哪年冬天没见过?”苏皇后嘴上这么说,但神情确实缓和了不少,“算什么异象?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芳余含笑道:“是是是,奴婢一时欢喜说错了话--不过娘娘,奴婢以前可还听到一个说法,说女子成亲时赶着一年之中的初雪啊,这叫做‘天赐佳缘、白头到老’!”

苏皇后这回没责备她,反而欢喜的笑了起来:“真的?”

“奴婢怎么敢欺瞒娘娘?”芳余绘声绘色道,“可惜啊有这样福分的女子到底少,哪像咱们殿下…”

宫女清脆的嗓音在风雪中渐渐淡去。

苍茫的雪在天地之间恣意飞舞,簌簌于整个北方大地。

同一片雪幕下,千里之外。

距离幽州不足百里的官道畔,一座供来往行人歇脚的凉亭内,裴幼蕊接过下人递来的热茶,先奉给父亲裴荷。

见裴荷喝完之后,原本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红润,她心中欣慰,暗忖:“离开帝都果然是对的,爹如今虽然还没痊愈,可眼看着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至于说离开俊彦辈出的帝都之后,自己很有可能只嫁得到乡野地方的所谓“才子”,兴许终生都无法再踏入那座在当世繁华无匹的帝阙,裴幼蕊没有任何不甘:经历过差点失去父亲的恐惧与悲痛,现在只要父女两个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她就心满意足了。

“你怎么在那里?过来!”裴幼蕊紧接着父亲之后用了热茶,暖意才起,凉亭外北风卷过,官道上尺深的厚雪,顿时被掀起一大片雪雾,呼啸着扑入亭中--四周下人赶紧排成人墙,替父女两个遮挡。

裴幼蕊见状,忙替裴荷掖了掖狐裘,自己也移动身体,挡到了上风处,晃眼却看到数日前收留的小乞儿穿着拖到脚背的夹袍,哆哆嗦嗦的朝风口走,不禁皱眉,轻叱,“你风寒才好,还要去吹风?不要命了?”

“若非老爷与小姐救下小的,小的早就死了。”那小乞儿不过七八岁,被侍卫拎到裴幼蕊跟前回话时,还有点不情愿,“小的年纪小,也没什么本事可回报老爷、小姐,只能替两位挡挡风,尽一尽心意!”

“就你这小身板还挡风呢?”裴幼蕊闻言,“扑哧”一笑,伸手摸了摸他头,示意身侧的丫鬟打开荷包,倒了块糕点给他,“多吃点,等你长得高高壮壮,能干许多事情了再说吧!”

小乞儿握着尚带丫鬟体温的糕点,回想这几日从未有过的丰衣足食,眼眶顿时红了,嘴唇微颤,下意识的说出从前听过的祝福妙龄女孩儿的话:“小姐这样慈悲,将来一定能够与夫婿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裴幼蕊微笑的神情瞬间僵硬!

四周下人也纷纷脸色大变--所有的目光看向的却不是裴幼蕊,而是,裴荷!

彼时朔风呼号,大雪皑皑,亭中气氛一触即发!

千里之外的帝都,帝女下降的鼓乐声击破风雪的咆哮,盛装严服的帝后高踞殿上,四周兽炭熊熊,温暖如春。

殿下,花钗翟衣的长兴公主轻拢广袖,正款款而入。

巍峨的高髻上,九钗九钿以赤金为骨,累丝成枝叶,镶翡翠、嵌珍宝,富丽难言,堂皇夺目。

随着礼乐,公主一次次曲腰下拜,精致的九等翟衣在灯火与珠光宝气的辉映中流动着水一样的华彩。

“儿臣受父皇母后生养抚育之恩,从无报答不说,思及过往,言行举止,每常令父皇与母后失望!”长兴公主按照规矩,行完四拜之礼后,本该跪聆训诲,可帝后还没开口,她先一蹙眉,泪水簌簌而下,声带哽咽,“今日却又将离父母膝下,往后不能晨昏定省,亦不能时时侍奉父母左右,实在不孝!”

苏皇后闻言,慨然道:“皇儿既出此言,吾心已觉欣慰!”

说着,似不堪承受这番别离,微微偏头,转向显嘉帝,悄悄以指轻按眼角,拭去水迹。

殿下长兴公主伏地啜泣,再说:“母后愈慈爱,儿臣愈觉不孝!”

看着唯一的嫡女长跪不起,微微颤抖的身躯,似在不住呜咽,十二旒珠后,显嘉帝原本浮于表面的笑容,也渐渐转为怜惜:“皇儿年幼,但有失仪,做父母的,岂能不宽容?但望皇儿从今往后,常省己身,孝长抚幼,莫忘人媳人妇人母之责!”

长兴公主郑重叩首:“儿臣,谨记父皇圣诲!”

苏皇后放下手,转头望向殿下爱女,强笑道:“你的翁姑,原本是你长辈,论辈分、论尊贵,都在你之上!下降之后,当从你父皇之命,敬孝双亲、勉励夫婿,行佳妇贤妻之道,夙夜无违宫事!”

公主再拜:“儿臣,必遵母后慈训!”

宫人待她起身后,方提醒:“时辰已不早,殿下该升辇了!否则恐误吉时!”

长兴公主这才告退下殿,即将降阶时,却骤然转身,重新扑到殿下,高呼:“父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裴幼蕊也在歇斯底里的呼唤着自己的父亲。

…许是远离伤心地的缘故,方才小乞儿的无心之语,并没有让裴荷动怒,反而让人递给他一盏热茶:“借你这孩子的吉言了!”

看到这一幕,四周之人才松了口气,裴幼蕊犹不放心,正想试探一二,裴荷却摆手让人都离远一点,握了女儿的手,温和道:“爹这一路上,看你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照顾爹,也想明白了:天下男儿那么多,我幽州男儿更是自古以来就以任侠豪义著称,最有男子气概的!我儿归乡,未必寻不着情投意合的夫婿,又何必再耿耿于怀,反累自家掌上明珠担心?”

裴幼蕊一怔,随即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却是喜极而泣:“只要爹爹康健长寿,女儿此生再无所求!”

“说什么傻话?”裴荷想开之后,恢复原本的爽朗,起身摆手道,“爹还想趁自己没有老眼昏花,给你拣个如意郎君,再置办十里红妆,风风光光送你出阁呢!”

他原本身材高大,虽然病中瘦骨嶙峋,但此刻站起来后,依然越过人群,眺望到亭外迢迢的官道,欣然道,“此地离幽州城已不远--我裴氏世居幽州城内,所谓十姓九裴,可是本地自古以来的大族!虽然咱们这一支自你祖父起定居帝都,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等咱们住下来后,他们少不得上门拜访,你可没法像在帝都那样偷懒了!”

“热闹点好!”自从与简夷犹解除婚约,裴幼蕊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心情既激动又欢喜,忙扶住他道,“四位兄长都不在爹跟前,就女儿一个人陪着您,咱们父女可都寂寞!族人能常来串门,却也是件好事!”

裴荷深以为然,当下决定不再继续休息,立刻起程:“早点回家,也能早点跟族人见面!”

老主人的心结解开,队伍上下自然没有不配合的,众人利落的收拾了行装,套车套马,重新上路。

这些事情自然不需要裴家父女动手,父女两个依然端坐亭中,由数名下人挡着风,闲话等待。

片刻后,看着马车已停到不远处的官道上,裴幼蕊正要起身去搀扶父亲,一阵异响忽然从头顶传来!

还沉浸在对未来畅想中的女孩儿,压根没意识到这阵异响的来源--倒是自幼流离失所、住惯破屋的小乞儿闻声色变,不及出声,抓住她袖子就朝外拖!

小乞儿的动作让裴幼蕊一个踉跄,不免诧异,可究竟曾官至三品的裴荷,却已反应过来!他原本恹恹的眼神,陡然明亮如刃,大踏一步,劈手将女儿的袖子,从小乞儿手里夺出!

“危险!”小乞儿以为他怀疑自己对裴幼蕊不利,急切解释间,却见裴荷理都没理他,扯着裴幼蕊的袖子,就势将女儿拉到怀里,用力抱了一下--接着,也不知道已卧榻数月、最近才能走几步的他,忽然之间哪来的力气,将还没明白过来的裴幼蕊猛然打横举起,越过凉亭的美人靠,远远的扔进了雪地中!

下一刻,年久失修的亭顶,载着厚厚的积雪,轰然落下!!!

在松软雪地上一连打了两个滚,才被下人连滚带爬扶起,裴幼蕊茫然转首,一瞬间几乎魂飞魄散,声音凄厉如鬼:“爹--”

金殿下女儿充满依恋不舍的呼唤似还在耳畔回荡,远处一座座宫门次第打开,公主鸾驾的仪仗却已大半出了宫门。

显嘉帝望着空阔的大殿,转首再看身侧掩袖低泣的皇后,相濡以沫的情怀忽然之间涌上心头。

九重门外隐约传来潮水般的欢呼,是帝都黎庶追逐金枝玉叶车驾的喧嚷。

足可没踝的积雪,与刺骨的寒风,亦无法阻挡这样的热情。

帝后都能想象,修建于晋国长公主府隔壁的长兴公主府中,今日会有怎样的繁华与喜庆。

便是宫中,设宴的殿里,想来这会也已朱紫满座。

但此刻这一切的热闹,都不在眼前。

眼前,只有他们夫妇相对。

曾对异母兄弟姐妹赶尽杀绝的显嘉帝,绝非不能铁石心肠的人,但这一刻,目送长女拜别之后,听着发妻的抽噎,他不由自主似的,道:“赵王也大了,开年之后,让他在六部领份差使吧!”

苏皇后似乎还在为女儿的下降伤感,闻言片刻后方低低应了声--翟衣广袖遮掩下的朱唇,却勾起一个无声的笑:终究,你对我们母子,还是存着愧疚的!

--那,何妨让这颗愧疚的种子发芽茁壮,为我儿铺出一条东宫之路?

中宫嫡子,才应该是这片天下未来的主人!

一如,显嘉帝自己。

第131章 死不瞑目

凉亭到底不比正经房屋,扒开厚雪之后,掀掉顶上的稻草,很快就看到了残破芦席下的衣角。

“快!”裴幼蕊鬓发散乱,垂髫分绍髻上斜插的一对如意簪,早已不知去处;妨碍行动的狐裘也被扔在不远处的雪地上,窄袖中露出的一截皓腕,已在北风中吹成青紫;纤若春笋、滑如凝脂的十指,由于挖掘冻结的雪块,布满斑斑血迹。

但此刻的她根本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的盯着熟悉的衣角,尖声催促,“再快一点!!!”

看着娇弱的小姐带头抽掉一捆稻草,下人们忙都加快了手脚。

片刻后,亭顶的椽子与檐檩被系上备用的绳索,拴在数匹坐骑身上,随着侍卫头领一声令下,受到鞭笞的骏马吃痛发力,奔驰的力量将亭顶拖起,尚未来得及清理的稻草、芦席、积雪,混合着木屑纷纷扬扬洒下,四周顿时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雪雾!

等不到亭顶完全立起,裴幼蕊已经一阵风的扑入亭中!

“爹!爹?您怎么样?”雪尘飞扬之间,视线受阻,她凭着记忆摸索到裴荷的位置,伸手想抚上父亲的脸,触手处却是一个小小的身体,似察觉到她的惊惶,小乞儿用尽力气道:“老爷的头没事!”

因为他在最后时刻抱住了裴荷的头,用身体挡住了倾塌的亭顶。

裴幼蕊看着他移开之后,露出父亲完好无损的面容,虽然双目紧闭,却呼吸可闻,激动得无以形容,握拳至唇边,狠狠咬了一口,才哽咽出声:“好孩子--来人,先把这孩子抱出去,瞧瞧可要紧?”

又赶紧动手拂开裴荷颊侧的稻草与积雪,小心翼翼道,“爹,您再坚持下,咱们马上扶您出来!”

“不用了…”忽然张眼的裴荷,眷恋的看了眼女儿,却轻轻叹息,“我儿,你把老人们都喊过来,爹…爹不成了!”

裴幼蕊一愣,顺着父亲的视线往下--裴荷此刻的身体,大半都掩在稻草与积雪中,苍黄与苍白交织的颜色里,一抹艳红触目惊心。

她才抓起的一把稻草,陡然散了自己满身!

片刻的僵硬后,裴幼蕊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想看却更怕看的模样,让正逐渐围上来的下人们察觉不对,数名健仆顾不得抹一把满头大汗,几步走到跟前,七手八脚的理走稻草、积雪,看清之后,均是瞳孔一缩:一支婴孩手臂粗细的冰棱,正正贯穿了裴荷的左胸!

“快拔出来!”裴幼蕊伸出的手蓦然收回,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蜂拥而出,被北风一吹,尚未滴落衣襟,已有凝结成冰之势。

她很快又放下手,在半空神经质的挥舞了几下,又狠狠扯了把头发,原本就只勉强绾住的发髻,完完全全散落下来,遮蔽了她大半容颜,望去狼狈之极--短暂的手足无措后,她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一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过去,想要拔出冰棱,“大夫呢?!快去找大夫!快!!!”

“五小姐,不能拔!”裴大管事带着哭腔上前拦住她,低声道,“老爷伤得太重,这会若拔出来,恐怕老爷立刻就会…”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话中之意,在场的人都明白。

裴幼蕊只觉得耳畔骤然之间炸响了无数雷霆,短暂的混乱后,她想说什么,喉间阵阵涌上的腥甜,却让她使尽了力气也无法出声!

“把稻草盖上吧,还暖和点。”裴荷说话之际,口鼻中都已有血沫冒出,脸色却格外红润,眼神清明如孩童--分明已是回光返照,“你们都是看着我儿长大的,我是不成了,我儿往后…”

裴大管事知道这是要交代后事了,胡乱抹了把泪,在裴幼蕊身侧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悲声道:“老奴一定护好了小姐!”

“我膝下四子,仅此一女。”裴荷抬臂,抓住他手腕,强忍着喉间血沫翻涌的不适,吃力道,“四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儿女双全。这些年来,我为他们指点课业、聘娶门当户对的妻子、谋划仕途、提点为人处世之道,自认为已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不算愧对他们--只有女儿,年纪最小,一直侍奉我左右,我却没能给她找个好归宿!”

女儿幼年时承欢膝下的景象纷纷浮现在眼前:襁褓中的玉雪可爱、垂髫的无邪娇憨、豆蔻的纯真羞怯、及笄后的多愁善感--仿佛昨日还在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小不点儿,转眼已经出落成窈窕淑女。

光阴摧折了他的年华,却也盛开了他精心呵护的掌中花。

十六年父女相依为命,无数天伦和乐的画面浮光掠影过脑海,最后定格在数月前的盛夏--向来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女儿,奉召前往行宫归来后,挥退下人,踉跄入门,扑进自己怀中号啕大哭!

哭声中的悲愤委屈,即使隔了上百个日夜,裴荷回想起来,依旧痛到难以言语。

他呜咽出声,“所以…我决定…将我的家产的一半…划为她的妆奁,不须出阁,就可掌管;剩下来的一半,才分给四子。你是我家世仆之首,今日我将这话叮嘱你,他日诸子返乡为我操办后事,你不可不站出来!”

“爹爹,我不要妆奁!”裴幼蕊早已是泣不成声,甩开丫鬟的搀扶,扑到他身上,声嘶力竭的喊道,“我只要您好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您!爹爹,不要抛下我!!!女儿不能没有您!!!”

“我儿,你已经十七岁了,转年就要踏入二九之龄。寻常人家女孩儿在这年纪已为人母,可你终身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裴荷收回握着大管事的手,覆在女儿拽着自己衣角的手背上,哽咽道,“你是我的老来女,偏你在襁褓里时,你娘就去了!爹当时孙儿都有了,不耐烦折腾,所以也没再娶,使你这辈子都没享受过亲娘的呵护!而你最小的哥哥也比你大十岁有余,他们外放为官时,你尚且年幼,与兄嫂之间既然没有长久的相处过,又能有多少感情?”

他想起小儿子还在身边时,女儿才五六岁,粉妆玉琢的模样,见人就带着笑,那样招人喜爱的孩子,还是唯一的女孩儿,自己怎么能不把最好的给她?

可不想此举却让已经成人的幼子幼媳生出嫉恨之心,甚至有一年冬天,小儿媳妇故意以话语引裴幼蕊去结满了冰的池塘畔玩水,希望小姑子掉下去出事--若非裴幼蕊自幼听话,谨记裴荷的叮嘱不受诱惑,恐怕早已不在世上!

这还是跟裴幼蕊相处过几年的兄嫂,尚且如此狠毒,叫裴荷如何能信任其他儿子媳妇,会在自己死后,善待幼妹?

他合上眼,难过道,“何况你的嫂子们,也未必个个都贤惠!爹在的时候,有爹压着,他们就算不视你如珠如宝,总也不敢欺负你!可爹福薄,没办法继续保护你了,你也没有其他长辈撑腰,往后,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无依无靠,要怎么办呢?”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能活?

不是惧怕死后的未知,不是贪恋生时的富贵,只求安排好女儿的前程,确保自己的掌上明珠不因父亡而落魄无依,受人欺凌!

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交换这样一个机会--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哪怕永世不得安宁,也甘之如饴!

可胸口的麻木,与越来越冷、越来越沉的身体,都在告诉他,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爹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给你留下一笔妆奁,还有大管事他们这些老仆--答应爹,以后,好好过下去!嫁个好人,相夫教子,活得和和美美,为爹出这口气!”

裴荷眼中忽然涌出泪水,“爹对不起你--爹真的对不起你啊!我幽州裴氏在百年前虽不能与青州苏、东胡刘等阀阅比,终究也是名门望族,那时候皇家尚且以与我家结亲为荣。可这百年来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倘若爹争气一点,像简平愉、顾韶那样,在位时权倾朝野,致仕之后依旧影响深远,就算是金枝玉叶,又怎么敢那样羞辱你?”

“哪怕不如简、顾,似当今的吏部金素客、礼部裘漱霞,若是他们的女婿,长兴公主再任性再不顾廉耻,冲着赵王的前途,她也不敢打主意!”

“说到底,是爹没用!枉费官拜三品大学士,却连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护不得--叫我儿无辜受辱不说,还沦为帝都上下的笑柄!!!”

裴荷情绪激动之下,两行血泪,汩汩而下,痛苦到扭曲的面容,写满了对公主横刀夺爱的愤懑,与对女儿的深深歉疚:“爹无能,没有保护好你!如今死在这路旁,更要累我儿一介弱质女流收拾残局…爹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你那早逝的娘?!爹--爹愧为人父人夫!!!”

“不!”裴幼蕊泪眼朦胧,抱着父亲的肩,痛哭失声,“是女儿对不起爹!爹生我养我,已是莫大恩德,又视我如珠如宝,从来千依百顺,宠爱有加,还有什么对不住我?!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忠不孝,连累您偌大年纪,还要为我这个不孝女操心!如今身受重伤,还要牵挂女儿往后--爹当初没有生我该多好!!!”

解除婚约、从准儿媳妇变成义女,

从前的阿谀与羡慕,都被窃窃私语所取代--裴幼蕊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平生最痛苦的经历,最艰难的时刻,她永永远远,都不能忘记这样的羞辱与背叛!

可直到现在,感受着怀中父亲一点点虚弱下去的气息、看着殷红的血不断从裴荷体内流失,裴幼蕊才知道何谓悔不当初,何谓万箭攒心!

她歇斯底里的哭喊着,试图用手挡住父亲口鼻间的涌血,以挽留父亲的生命力,可她满手满袖都沾满了刺目的红,裴荷的呼吸却依旧不可避免的衰落下去!

“是爹害了你!”裴荷极艰难的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让他口中的血沫涌得更快,鲜艳的血带着热气出口,滴落鬓间之后立刻凝结成赤冰,不断的失血让他感到极度的寒冷,连瞳孔都逐渐开始涣散。

他睁眼,努力想看清女儿的面容,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再多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孩子,可眼前却只有一片灰白的混沌,连用尽力气说的话,也仿佛呓语一样轻微,“爹早年见过先帝时诸皇子争储,其时今上不算突出,所以那会的朝臣,大部分都投靠了今上的异母兄弟们,之后继承大统的,却是今上--那些站错队的人,没有一家有好下场的!”

而裴家,“是因为你祖父坚持居中,哪怕一直被排挤被威胁,也不肯表态,这才侥幸保全!”

到了裴荷当家的时候,“你叔父没留下骨血,你几个哥哥,也都只是中人之姿。所以爹从没指望他们光耀门楣,只要能守住祖上这点家业,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况下,“爹这些年来,是故意独善其身,不结党营私的,毕竟你哥哥他们的能力,这辈子做点地方官也差不多到头了,爹给他们争太多,他们也留不住,反而会招祸--可早知道这么做会让我儿受那么大的委屈,爹当初一定…”

一股暗红色的血从他口鼻间涌出,裴荷挣扎片刻,声音迅速低微下去!

“你叔父生前与简离邈相交莫逆,他日我儿若有危难,不愿求你那义母,可去寻他--悔恨当初不听他之言!”

他最后弥留之际,说的是,“爹好不甘心…”

--他刚刚决定抛弃过往,带着最心爱的小女儿返回故乡,在世世代代生养裴氏一族的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

可父女两个的展望还言犹在耳,他却已经无法履行承诺了--他再也无法亲自为女儿择婿、无法送女儿出阁、无法听见那声期盼已久的“外祖父”,他甚至没有亲自带着女儿踏入十姓九裴的幽州城,为她引见幽州裴那些关系错综复杂的族人!

儿子媳妇、孙儿孙女都远在天南海北,此地距离州城尚有百里之遥--那是裴幼蕊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名义上的故土,实际上陌生的城与人!

他视同掌珠的孩子,接下来,要怎么办?又会面临什么样的艰难困苦?

娇女稚龄,有花容月貌,无父兄庇护,却携家财万贯。

若引人觊觎、若为人欺骗、若受人胁迫…

裴荷带着万千不舍与牵挂,带着无限的不甘心与不放心,挣扎良久,方满怀愤恨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可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女儿,久久不肯合上!

裴幼蕊怔怔的看着父亲面上逐渐弥漫的死灰,微张着嘴,苍白的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

朔风呜咽,如泣如诉。

鹅毛大雪带着刻骨铭心的寒意落了她满脸满头,短短片刻,便将她裹成一座雪雕。

可裴幼蕊却觉得自己是被按在了沸腾的油锅里,那样一瞬如千年的煎熬,像久困于笼柙的虎兕、像久滞于高堤的洪水,嘶吼着、咆哮着,以九死无悔的决心,在无声的轰然间,冲破了无形的阻拦!

“爹,您醒醒!”

“爹!不要抛下我!”

“爹,没了您我往后怎么办?!”

“爹!您不要女儿了吗?!”

“爹!我求求您,您醒一醒…醒一醒啊…爹,女儿什么都可以不要,惟独不能没有您…女儿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您也抛下女儿不管,女儿往后,又还有什么意思?!爹…呜呜…爹爹…”

良久之后,她才如梦初醒,发疯似的扑到父亲身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可那个又当爹又当娘把她带大、为她遮风挡雨十六年的人,终究,不能再回答她了。

--这是显嘉二十年十一月初六。

帝都万人空巷,倾巢出动围观皇长女长兴公主殿下的下降仪仗。

帝后独女的陪嫁极为奢华,妆奁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最前面的人已进了长兴公主府,最后面的一截,却还未出宫城。

夹道人群用歆羡好奇的目光,打量茫茫大雪中依然军容整肃、器宇轩昂的皇家侍卫,议论着瑞雪兆丰年,以及帝女的高贵尊荣。

同日,前翰林院大学士裴荷,于致仕归乡途中,因道旁凉亭失修坍塌,为救爱女,耽搁脱困时间,遭冰棱穿胸,伤重而死。

死时双目难瞑,自爱女以下,诸仆从侍卫,无人能合。

最终只能以丝帕覆盖头脸,以作权宜。

是时的帝都,长兴公主府内,大缸大缸珍贵的沉水香焚于堂下庭间,袅袅香雾升腾如云海,随着一列列彩衣侍女翩然经行,翻腾如煮,时或透出内中明灭的火光,飘渺出尘,似已不在人间。

高台上数十丽人舒广袖、转纤腰、展歌喉,伴着靡靡丝竹,舞一出繁华似锦绣、唱一阕富贵满堂福。

雕梁画栋之间或倚榻、或擎樽,隔着琉璃窗欣赏窗外飞琼碎玉,于满室春意中悠然享受美酒佳肴、轻歌曼舞的主宾们,无人知道,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官道畔,披头散发、满头满身积雪的裴幼蕊,正跪在父亲的遗体前,一下接一下的叩首。

簌簌的雪落声,不知何时转为滔滔的狂飙。

暮色下,她苍白的面容几乎与雪一色,眸子却明亮若寒夜的星。

结着薄冰的雪地,没几下就磨破了贵族少女娇嫩的肌肤,额上的温热滴落鼻尖,血腥的味道熟悉又分明,裴幼蕊却仿佛毫无知觉。

坚持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她才在丫鬟的搀扶下踉跄起身。

雪夜里难辨东南西北,可她依然准确的望向了帝都的方向,似逆着呼号的北风,听到了千山万水外喜庆的鼓乐声。

许久之后,方在蹒跚而来的裴大管事的劝说下,收回视线,看向无灯无火的前方,轻声呢喃:“爹,咱们回家--女儿带您回家了!”

第132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长兴公主府的喜宴一直到夜半三更才散,回燕国公府的路上,宋宜笑掀起一角车帘,望着街上兀自纷纷扬扬的大雪,想起席间听到所谓“天赐佳缘、白头到老”的奉承,不禁微微冷笑,“啪”的一声摔了帘子。

席上多喝了几盏的简虚白,原本靠在车轸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眼问:“怎么了?”

“风太大。”宋宜笑袖起手,并不看他,淡淡道,“吹了下帘子。”

简虚白闻言,伸手取下车壁上挂着的披风,盖到她身上,温言关切道:“冷么?”

宋宜笑却只冷淡的点了下头:“还好。”

“…”简虚白又看了她会,微微叹了口气,才合上眼,又靠了回去。

--自从刺杀之事后,两人之间就存下了芥蒂。

虽然简虚白想方设法的希望弥合罅隙,无奈宋宜笑不合作。

她一不哭二不闹,连句委屈的话都没说过,只是对简虚白保持着客气却疏远的态度,任凭他怎么示好都不动摇。

这种情况,其他人不敢劝,赵妈妈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奈这回她这乳母出马也不管用了。

宋宜笑大致跟她说了真相后,轻描淡写道:“我爹早就不要我了;我娘一听跟我走得近会影响到她,马上恨不得我离她十万八千里!亲爹亲娘都不可靠,我倒是想跟夫君好好过日子,可他却为了清理几个下人,拿我性命做局!这样还要我跟他卿卿我我,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见她连意图轻生的话都说出来了,赵妈妈吓得立刻噤了声,惟恐一个说不好,把一手带大的孩子逼上绝路。

这番话辗转叫简虚白知道后,对她越发低声下气--其实宋宜笑除了才明白过来时愤懑了一阵外,之后就没有很生气了。

毕竟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儿虽然有,但不是福泽深厚的人也碰不上。而她既然摊上宋缘跟韦梦盈这样一对爹娘,可见是个倒霉的,怎敢妄想不付任何代价就平步青云?何况这回她也是有惊无险,不算很吃亏。

不过既然简虚白可以骗她利用她,她自然也能有样学样:这段时间简虚白自觉理亏,她越冷淡,对她越是千依百顺宠爱有加,宋宜笑做什么要给他好脸色?

马车顶着风雪回到燕国公府,下人们早已备好热水、解酒汤、茶点等,见到主人归来,忙拥上来伺候。

由于宋宜笑的冷淡,简虚白也没说什么话,夫妻两个沉默的梳洗毕,又沉默的进内室安置--躺下没多久,简虚白故意把手压在妻子手肘上。

宋宜笑感觉到后,微微蹙眉,抽了两下发现抽不出来,不得不出声:“放开!”

“什么?”简虚白侧过头,无辜的看着她,显然是打算装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