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不是糊涂人,能做到这么大官的人哪里会是个傻子。别说是二老爷,就是宁娘这个亲姐姐,一见到修哥如此,也不会放心把整个陆家交到他手里。

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修哥这孩子往后只怕不会闯大祸,但若想有大出息,非得下苦力下狠心调/教才是。可在二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谁又有这个本事调/教他呢?到最后不过就求个平安长大罢了。

修哥还是一副害怕的模样,挨着宁娘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坐下。宁娘见他衣裳干净鲜亮,头面修饰整齐,知道他这几天没吃什么苦,只是眼睛微微红肿,想来是没少哭了。

她便轻声问修哥道:“你这几日在芳姨娘那里可还听话?”

“听话听话。”修哥点头如捣蒜,“湖蓝姐姐说我很听话,还拿了玫瑰藕糕给我吃,说是,说是太太给的。”

二太太听了微微一颌首,像是很满意修哥的回答。至少在宁娘面前,这个小儿没有信口雌黄,无意间还说了自己的一点好。

宁娘也跟着笑了起来:“母亲这里的茶和点心可比你屋里的好,你可要多吃几块才是。”

二太太若有所思地望了宁娘一眼,像是有些惊讶她说出的话。她虽窝了一肚子的火,但终究不能发作,听得宁娘这般说,也就顺势让人给修哥多上了几碟点心。修哥见她如此和蔼,犹豫了片刻总算是坐了下来,又挣扎了半天,终究是抵不住糕点的香甜,拿了块蜜汁香脯吃了起来。

二太太便趁机问他道:“修哥这几日这般乖,还有什么可怕的?”

宁娘心里大呼不妙,想要给修哥打眼色让他别胡说,可这孩子毕竟单纯,已是脱口而出:“她,她们说,今日要扎我手指头。”

二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微变,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她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一个丫鬟,对方心领神会,立时便转身走了出去。

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虽然滴血验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这些个丫鬟敢在修哥面前说,便是犯了二太太的大忌。那丫鬟看着也是有脸面的,只怕这会儿出去便是去教训几个小丫鬟了。

也不知道她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宁娘也曾听说,古时候的丫鬟命如草贱,生死大权都握在主子手里。一个不留神不是毒打便是下药的。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便不该让修哥坐下,令他站在自己身边,危急时刻掐他一把,或许这孩子也能明白过来。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这随便的一多嘴,几乎已是害了一条人命。

二太太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她正要说什么,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走了进来,禀道:“太太,简姨娘她们来了,几位小姐也来了。”

二太太便让她把人叫了进来。

宁娘不免好奇地盯着门口看了片刻,还没见着人,就闻到了一股子混合了各种香味的气息飘了进来。转瞬间就有五六个女子走了进来。有几个年岁稍大的,打扮也较成熟,想来便是姨娘们了。另两个年纪尚轻衣着更为明亮的,应该便是小姐们了。

屋子里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眼看着就热闹了起来。几位姨娘小姐上前给二太太行了礼,宁娘被何妈妈带着与姨娘们打了招呼,又跟两位姐妹互相见了礼。那个小的叫琳娘的一脸的怯弱,比修哥好不了多少。倒是那个大的萍娘,看上去比自己还要长几岁,已有了几分少女的身形与风情,身材高挑五官明艳。不仅笑起来声音爽朗,说起话来也是格外直接。

“我这都两年多没见过四妹妹了。方才要不是何妈妈说起,我倒真是认不出来了。难怪听说四妹妹回了府里都记不起从前的人事来了,要是换了我,两年不归家,早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宁娘就见简姨娘扯了她一把,皱眉嗔道:“你这孩子愈发没有规矩,在太太面前,也敢对你四妹如此说话。”这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只要不当着二太太的面,便怎么欺负她都成了。

果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莫说是二太太,就是像萍娘这种姨娘生的庶女,也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宁娘突然明白了二太太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让她跟姐妹们多亲近亲近,可看这萍娘的性子,只怕自己真跟她亲近几回,原本便不太好的身子得让她直接气垮了才是。

这二太太说话还真是绵里藏针,处处都透着机锋。听着平常的一句话,细细品出味儿来,却令人后背发凉。

在这样的场合,宁娘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冲萍娘微微一笑,便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大家说说笑笑一番,也都各自落座。四位姨娘有两位带着小姐,另两位则是孑然一身。其中的一位年纪尚轻,感觉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一朵鲜花开得最艳之时。她没有子女倒不令人奇怪。

另一位看着已过二十,眉目自然也是美的,只是神态清冷,比之芳草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芳草是恪尽职守懒于应酬的人的话,那这位何妈妈口中的邬姨娘,可就有几分冷傲了。说她是个冷美人,倒是一点儿也不为过。在二太太面前也没见她露出过一个笑脸,对大家的说笑也不在意,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像是一个路过的看客。

趁着二老爷没来的功夫,大家又闲耻了一番。几位姨娘中就数简姨娘话最多,也最能说会道。时不时地就说些逗趣儿的话惹二太太高兴,萍娘也跟在一旁凑趣儿。一时间,满屋子尽是她们母女两人的声音。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二老爷姗姗来迟,由芳草领着走了进来。宁娘和众人一道起身迎接二老爷,趁乱偷看了他一眼。

二老爷的面相不是十分出众,只能算是周正。从容貌上看,宁娘觉得自己大约更像生母一些。倒是修哥,眉眼间与二老爷颇有几分相似。宁娘愈发肯定了修哥的身世,若是今日能验DNA,宁娘倒有十足的把握,可这滴血验亲实在是…

二老爷面色阴沉,匆匆走了进来,都没顾得上与阔别两年的女儿说上一句话,便催促着二太太快开始,说是衙门里还有事情,一会儿还得回去。

二太太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二老爷不愿滴血验亲,是她非揪着修哥在外出身的事实不放,咬死了不松口。今日若是验出修哥是个冒牌货儿自然是好,即使验不出什么,将来少不得有人拿这事儿来说嘴儿。

一个被生生父亲怀疑过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让人低看几分。

只是二老爷一脸不悦的表情实实扎在了二太太心头。她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失控。眼见着人已到齐,也便不再多话,甚至连一些血统为大子嗣不容有失的场面话,修哥何时出生,生在哪里,又是谁人所生的情况都懒得解释,直接便吩咐何妈妈去取碗清水来。

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今天来这里就是做个见证,若修哥真是陆家人,从此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得也要应酬几番。如若不是便更简单,只怕当场就会让人送回宁娘生母家去,从此与陆家再无瓜葛。

何妈妈应了一声,拔脚刚要走,一直坐着没说话的邬姨娘却突然站了起来,冲二太太福了一福:“妾身近日身子不爽,鲜少来向太太请安。今日既来了,便想问太太讨个差使当当,不知太太可允?”

二太太何等的聪明人,邬姨娘一站起来她便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她原本就按捺不住的火气不由更盛,气恼邬姨娘竟如此不给面子。但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她到底没有发作,只是让何妈妈陪着邬姨娘去了隔壁的厢房,不多时两人便捧着一碗水走了进来。

这滴血验亲本不复杂,取清水一碗,将被验两人之血先后滴在水中,若血能相融便证明有血亲关系,若不相融便是没有。古代的人不懂血型之说,以为父母子女的血必定相似,这才相信什么滴血验亲的鬼说法。

宁娘见她们端了水进来,脸上到底现出几分紧绷的神色。她稀哩糊涂的到了这个家,连家里几口人都还没有搞清楚,就要经历如此紧张的场面,着实有些吃不消。修哥更是吓得嘴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

二老爷一见他这样,不免有些烦躁。宁娘见状立马拉过修哥,冲他摇了摇头。或许是宁娘严肃的表情镇住了修哥,令他知道了事态的严重,他终究是没有哭出来,只是小小的身体微微地发抖,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

二太太很满意修哥的表现,这孩子是不是陆家子还在其次,关键是他的性子不对二老爷的胃口。当家人不喜欢他,再怎么占着位份也没有用。陆家不是天家,也不是公侯之家,没有皇位爵位传给子孙,偌大的家产都是二老爷一个人的,他愿意给哪个就给哪个。

朗哥毕竟是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又聪慧过人,二老爷向来钟意于他。

想到这里,二太太嘴角微翘,侧着身子冲二老爷福了福:“辛苦老爷了。”

二老爷“嗯”了一声,接过何妈妈递过来的银针,朝邬姨娘托着的粉青瓷碗里硬挤了一滴血下去。那血遇水未化,颤颤悠悠地在水中荡来荡去。

邬姨娘低眉顺眼地退了下来,又走到修哥面前,冲宁娘道:“四小姐帮着刺一滴血吧。”

修哥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宁娘事到临头,反倒是镇定了下来,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难而上吧。

她拿过何妈妈手里的另一根银针,趁着修哥闭嘴的功夫,干脆利落地扎了下去。修哥吃痛,刚要叫出声来,宁娘已捏着他的手指冲碗里滴了好几滴血。然后她便转头去安抚修哥,都没顾得上看碗里的结果。

屋子里除了宁娘两姐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邬姨娘手里的粉青瓷碗上,就连二老爷都是一副关注的神情。

邬姨娘托着那碗一动不动,沉默片刻后,才又重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如常,连眉毛都没挑一下。二老爷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出声问道:“结果如何?”

邬姨娘身段轻盈地福了下去,吐字清晰道:“妾身恭喜老爷,府内又添一少爷。”

这话一出,各人脸上瞬间都换了一副表情。芳姨娘和琳娘都是老实人,露出的笑容虽淡却不似作假。简姨娘和萍娘则是立马上前恭喜二老爷,马屁拍得着实紧。二老爷自然是欢欣鼓舞,连带着修哥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他转头冲二太太说了几句,又走到修哥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顺便吩咐宁娘好生照顾弟弟,随即便走了出去。

二老爷走得一阵风似的,二太太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起来。这人结果她自然是不大欢喜,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她也懒得在这上面纠缠。与其为这事儿再与二老爷争执不休,倒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对付这两姐弟来得现实。

宁娘一直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暂时落回了原位。修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手指疼痛难忍,想哭又不敢,宁娘连塞了两块香柠饼给他,他才露出了一点笑意。

好戏散场,众人纷纷起身告辞。二太太也不留她们,刚要吩咐何妈妈送姨娘们出去,就听得门口有人惊呼一声:“五,五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二太太脸色瞬间大变,匆匆向门口走去,一路上险些让裙摆给绊倒,她却浑然无觉。

宁娘透过绣金薄纱,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就倚在门边,若是来早了,刚刚屋内发生的一切,只怕都让她给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小姐

二太太这一巴掌打的,真是既脆且响。

那一下不留余力地打下去,那个叫相月的大丫鬟立马跪倒在了地上。她整个人吓得如抖筛,却既不敢哭也不敢抚脸,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一副任凭二太太处置的模样。

所有跟着二太太出去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没人敢惹祸上身。萍娘冲简姨娘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让宁娘看在了眼里。琳娘吓得直往芳姨娘身后躲,母女两个抱成一团,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堆尘土。

一个婆子敛容从外屋走了进来,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脸色微变。但她还算沉得住气,上前踹了那丫头一脚,怒骂道:“你这丫头最近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让你好好陪着五小姐,你晃去了哪里?”

相月跪在那里低垂着头,轻声辩解了一句:“小姐口渴,让奴婢去倒水了,奴婢就走开了片刻,只有片刻。”

二太太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一些。宁娘一琢磨便明白了过来。这位五小姐只怕便是二太太的亲生女儿。五小姐今日没来,想来二太太并不愿她参与此事。方才她必定是以为五小姐躲在纱帘后,看到了修哥验亲的全过程。这会儿听相月一说,想来这五小姐也是刚到门口,未必有看到什么。

那后来的婆子像是在二太太跟前有些脸面,她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莫动怒。相月这丫头办事不利,回头太太随便怎么罚都行。只是当着五小姐的面,太太莫再发脾气,若是吓着了五小姐…”

那婆子话还没说完,二太太立时明白了过来。她原本盛怒的脸孔立马换上一副慈爱的表情,急急地伸手去搂女儿,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安抚几句。但这五小姐性子似乎有些怪异,竟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反倒伸手去扶地上的丫鬟。

宁娘当时可巧离得最近。那丫鬟跌下来时竟就跌在了她脚边儿。这五小姐人小个子矮,那丫鬟又吓软了腿一时扶不起来,宁娘也没多想,便顺手扶了她一把。这一出手她心里倒犯了几声嘀咕,也不知二太太会不会放过这丫鬟,自己冒冒然出手,回头二太太怨上了自己,也算是个无妄之灾了。

可她既已出手,也不好收手,只得硬着头皮扶到底,顺道悄悄扫了二太太一眼,见她表情平和未曾动怒,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滴血验亲一波三折,一直闹到巳时才散。宁娘早上出来得急,没顾得上吃几口早饭,这会儿回到屋子里便四处寻吃食。如今修哥的事暂定,她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块,胃口更是好了许多。

银红忙出去张罗吃的。她们住的这偏院连个烧水的小厨房都没有,平日里银红只能支个炉子在耳房里生火,一日三顿派人去大厨房领。这会儿还没到开饭的时候,自然也没人为四小姐单独做些什么。

宁娘让她先去寻几块点心来,自己在屋里陪着修哥喝茶。

修哥本是要回芳姨娘那儿去的,可他一见着宁娘,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一直死死地揪着她的衣袖不放。当时二太太一心全扑在五小姐身上,也没空管他们姐弟的破事儿,宁娘见刚才劝二太太的那个婆子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悄没声息地领着修哥回了偏院。

修哥折腾了一早上,又乏又困,还没等银红找来吃食便已沉沉睡了过去。宁娘把他抱到了自己床上,替他掖了被子,坐在一边沉思起来。

修哥这孩子身子骨怕是一向不好,说起来他们两人也不过就差两岁。自己这身体今年二岁,修哥十岁。可方才抱他的时候,宁娘明显感觉到他身无几两肉。看他的脸色倒不像是饿了,似乎是生来身子骨就弱。大约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吸收不好,再多药材吃下去也补不起来。

二太太这下子总该放心了吧。她虽还没见过二太太屋里的朗哥,但也听银红提过几句。听说朗哥那孩子自小身体硬朗,虽也不到足月就生了,但因后天将养得好,自小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诗书作画处处占先,是个难得的俊朗少年。银红提起朗哥的时候,眼里总有一股掩不住的憧憬,好似怀春的少女提起梦中之人一般。

大约连银红这样的小丫头都看得出来,修哥这干瘦柔弱的样子,哪里会是朗哥的对手。目前的困境暂时解除了,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还没什么头绪。该怎么在这个人口繁多关系复杂的家里找准他们姐弟两人的位置,这很关键。

既不能高了,令二太太觉得受到威胁。也不能太低,任由姨娘小妾踩在头上任意欺凌。宁娘头上才好没多久的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她正在那儿抚额,银红兴奋地推门而入。她手里提着个八宝锦盒,显得很沉的模样,旁边还跟着个小丫鬟,帮着一起提了起来。那丫鬟宁娘只觉得面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直在她这里当差的小丫鬟,只是平常从不进她屋,一向是避得远远的。今儿这是怎么了,竟也要往她面前凑了?

“小姐,厨房里派人送来了饭菜和点心,还热乎着呢。”银红一面说一面开食盒,拿了几碟子各色点心出来,还有几个热炒,鳝片、鸡丝、蛤蜊,加上各色时鲜蔬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闻着味道也香,满屋子顿时都被饭菜香给填满了。

这可比她前几日吃的好多了。一看就是新鲜现做的,不像之前送来的,都是些微温的,菜色也不新鲜,像是各处吃剩了拼凑出来的。

“今儿怎么这么快便送午饭来了?这还差着一个时辰吧。”

银红笑得更欢了:“厨房说了,这是给小姐和四少爷的加餐。一会儿吃午饭时还会送一顿过来呢。”

这么快就有人来巴结了。宁娘简直哭笑不得,不光多送了饭菜和点心,连对修哥的称呼都改了。

四少爷,配着自己这个四小姐,他们姐弟两个,倒算是同病相怜了。

既然送来了,那便吃吧。宁娘也顾不得这许多,招呼银红陪给修哥挑出几碟子,自己则坐在桌边吃了起来。那陪着进来的小丫鬟一时有些尴尬,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手无措地绞在胸前。

宁娘吃了几口,扫了那小丫鬟一眼,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这几日倒没怎么见过你。”

这话问得那小丫鬟脸上发臊,跪下来恭敬地回道:“奴婢叫醒儿,是小姐屋里洒扫的小丫头。小姐这几日身子不好,奴婢不敢吵着小姐。”

还挺会说的,像是一心为自己着想的感觉。

宁娘没点穿,点头道:“唔,你这名字取得极好。醒儿,清醒的醒,是不是?”

“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不识字,小姐说是,大约便是了。”

“好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醒儿咬着唇站了起来,慢慢地退出了门外。银红正在往空碟子里布菜,见状不免轻叹了两声。宁娘也没接茬儿,自顾自地把饭吃完,又喝了几口茶暖胃,趁着修哥还没醒的功夫,跟银红两人围着炭盆烤火。

“今儿这炭似乎烧得特别旺。”

银红性子直,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听上宁娘这么说,立马露出一脸得意:“今儿管杂事的刘妈妈亲自送来了一筐炭,说是小姐身子不好炭用得多,还让我们别客气,要什么就问她拿。哼,平日里怎么不见她这么殷勤,不就是看我们四少爷如今认祖归宗了,一个两个都想着来巴结了。”

“你这张嘴,若不再装个把门的,终有一日会惹祸上身。到时候莫说是我,只怕谁也保不住你。”

银红脸一红,低下头去:“小姐,我心里生气,忍不住发了发牢骚。前段时间他们的嘴脸可真难看,害小姐受了这么多的委曲。”

“委曲不委曲又有什么关系。既进了陆家的门,哪里还受不得一点点委曲。”

银红像是没太听明白宁娘话里的意思,站起身来低声道:“小姐放心,我只在这屋里说说,出了这屋子,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宁娘抬起头来,目光第一次变得严肃而沉静。她缓慢而认真地道:“银红,你记住了,无论在不在这个屋里,有些话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我知道你的性子,有些急也有些直,你待我直些无妨,便是一两句话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可你待别人不可如此。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传话更是可怕。你方才这些牢骚若是传了出去,直接传进别人耳朵里倒也罢了,若是经三四张口一传,什么味儿都变了。于你于我,都不好。”

银红一听,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宁娘伸手扶了她一把,把她搀到自己身边坐下:“你品性纯良,待我也很真诚,这些我都知道。前些日子他们都躲着我,是怕引火烧身,这我也知道。只有你一直守着我帮着我,你的这份情,我会记下。我只盼你今后也一如从前,咱们主仆二人互相扶持,你说可好?”

宁娘话还没说完,银红已是一脸的泪。她又重新跪倒在地,冲着宁娘真真的磕了三个响头。大约是她磕头的声音太大,吵醒了正睡着的修哥,小家伙迷迷糊糊地睁了眼,望着眼前的一幕直发愣,喃喃着道:“姐姐,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宁娘赶紧让银红擦干泪起来,自己则走到床边安慰他道:“没什么,姐姐没事儿,跟你银红姐姐说话儿呢。修哥睡醒了吗,肚子可饿,要不要先吃点点心?”

修哥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点心吃连觉也不睡了,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便冲到桌边喝茶吃点心。银红上前来整理床铺,宁娘便倚在一边与她闲耻。

“这个叫醒儿的,倒是机灵得很。”

这话一语双关,银红倒是听出来了。她扯了扯嘴角,叹了一声:“醒儿命不好。前些日子她服侍小姐不用心,小姐别与她计较。她是家生子儿,老子娘都在府里当差,原本日子过得不错。可前几年她那哥哥落了水,自此便落下了病根,醒儿的娘一心想为她在府里谋个好差事,好为家里多攒些钱。可如今府里不缺人手,好一点的差事都得往管事那儿塞钱,醒儿家的钱全给她哥治病了,没钱塞就没差事。她原也想一心跟着小姐来着,可她娘想让她谋个更好的,挣得更多的,醒儿也就不敢往小姐跟前凑了。如今,小姐日子好过了…”

“醒儿想跟着我,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她娘的意思?”

“是她自己的。她这几日一直没见过她娘,不是她娘的意思。醒儿是想着小姐如今有了体面,跟着小姐她娘便不会逼她去别处了。醒儿不想去别处,她娘想把她送到三少爷屋里,醒儿不想去。”

这是想让女儿走简姨娘的老路了。

宁娘刚才也听银红说了一些府里的事情。这简姨娘是几个姨娘里的头一位,自小便跟着二老爷,一路从小丫鬟做起,到大丫鬟,通房丫头,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又抬了姨娘。这三少爷和二少爷是双生兄弟,都是简姨娘所生。朗哥这样的嫡出少爷醒儿的娘本事还不够大,没办法把女儿塞过去,难怪就打起几个庶出兄弟的主意来了。

醒儿人长得不错,看上去也机灵懂事,若是机缘不错,在三少爷那里混个几年,说不定真能混成个贴身丫鬟。过几年三少爷成家另立门户,醒儿很有可能就会被选为通房,通房得了宠有了子嗣便可以做姨娘。自此她的孩子便可以脱了奴籍,成个少爷小姐什么的。

庶出,也总比为奴为婢来得好。

宁娘不免有些同情醒儿:“我这身边确实也缺人手,只得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那醒儿手脚可勤快?”

“勤快勤快,醒儿做事一向勤快。她这几日虽没进屋,可屋外的事儿大部分都是她在做。”银红见宁娘脸上露出笑意,知道她要了醒儿,忙给她福了一福,“奴婢代醒儿谢过小姐。”

宁娘又和银红说了会闲话,不多时大厨房又派了人过来,正正经经地送来了八菜两汤给四小姐和四少爷。银红乐得嘴都合不上,服侍宁娘姐弟用过饭后,又把修哥抱到隔壁厢房去睡午觉。

宁娘累了大半天也是困得不行,草草换了身衣服便上床歇中觉。正歇得兴起时,只听得外头闹轰轰地吵得慌,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披衣起身正打算出去看看,就见银红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小姐小姐,何妈妈来了,说太太说了,青罗居已经收拾出来了,请小姐今日便搬过去住。”

作者有话要说:

☆、通房...

这二太太倒是个急性子。

做事爽利不拖拉。说验亲就验亲,说认也就认了,也没搞那些花花肠子。宁娘原本以为,滴血的时候二太太多半要在水中搞鬼,没成想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前几日还听说青罗居正在修葺,这才刚弄好又急吼吼发打发他们过去了。真是一刻也闲不得。

宁娘对这二太太的性子还不太熟,也不敢乱有想法,听得银红这么说,便吩咐她赶紧收拾东西。她来陆家时带的东西不多,衣服不过一个箱子装半满,抬进屋时那件粗布棉袄大约还不是她的,穿着不十分合身。

其他东西就更没什么了,之前二太太已派人把屋里看得过去的家具都搬过去了大半,余下的都是些旧的甚至是破的,宁娘也不打算要了。二太太既然把青罗居修整一新,怎么着也得给点过得去的东西吧。

银红手脚麻利地收拾箱笼,宁娘正打算帮着一起弄,门帘子又被挑了开来。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就见何妈妈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模样周正的婆子。

“哎呀,四小姐哪能亲自动手啊。我这正送人过来呢,四小姐且歇着,有什么事情吩咐她们一声便得了。”说罢便看了身后的婆子们一眼,两人立马抢着干起来,一时间倒把银红都闲得无处插手了。

“妈妈快请坐。”宁娘一面把何妈妈往小圆桌边让,一面吩咐银红上茶。

何妈妈也不推辞,喝着茶跟宁娘闲聊:“太太的意思是,这边儿窄小,委曲了四小姐。如今四少爷也回来了,这边儿就更不够住了。这青罗居刚修缮好,齐整漂亮又宽敞,四小姐住过去舒心一些。往后这四少爷也得托四小姐多照看才是。”

“这是自然。母亲如此挂心,宁娘自当好好照顾修哥。还请妈妈替我与母亲说一声。”

“晓得晓得。”何妈妈边笑边从袖笼里抽出张纸来,摊在了宁娘面前,“四小姐看一看,这些都是先前服侍四小姐的丫鬟婆子,四小姐离家两年多,她们也都各自有了别的差事。如今四小姐回来了,她们自然也要回来才是,太太把这些人全都调去了青罗居,四小姐看着可好?”

宁娘便接过纸条看了起来,一面看何妈妈还一面在旁边给她解释:“依旧是和过去一样,两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春晴秋霁是原先小姐身边服侍过的人,桃红朱红嫣红与银红是一拨儿进的府,如今也都是二等丫鬟。这白萱和绿意原在老太太屋里当差,老太太如今不在府里,四少爷又回来了,太太便把她们拨了过来。至于其他小丫鬟和婆子,从前有些差事干得不好的,太太让人撵了出去,又添了几个新面孔,四小姐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这上面的名字一大串,个个都好听又好看,宁娘却是一个都不认得。她哪里能说什么好与不好,只能谢过二太太的美意,照单全收了。

何妈妈又问道:“四小姐再看看,这院子里可还有看得中的丫鬟婆子,太太说也让小姐一并带去青罗居。”

宁娘把那张纸收进了袖笼里:“银红自然是要跟我过去的,还有外头做洒扫的一个叫醒儿的,我看着还算机灵,也想一并带过去,妈妈看可行否?”

“可行可行,四小姐看得中她,是那丫头的福气。”何妈妈乐得直拍手,又把醒儿叫进来仔细瞧了瞧,问了问她的出身父母兄弟姐妹什么的,大约知道她在府里没什么大靠山,便乐得把她送给了宁娘。

有了那两个婆子帮忙,东西很快便收拾好了。宁娘也不管其他,只管牵着修哥的手,由何妈妈带路去了青罗居。听说这青罗居离正院颇远,中间隔着几位姨娘的院落,修在一片荷塘之上,倒是很有几分临波仙子的味道。

不知是否是二老爷觉得对她这个女儿有所亏欠,所以给她修了个还算雅致的住所。

这几日天气寒冷,还下了几场雪,青罗居所在的碧月塘就结了一层薄冰,通往正院的木板浮桥上积了些冰雪,修哥一个不留意便滑了一下,吓得他一直抓住宁娘的手,整个人不住往姐姐怀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