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娘被说中了软肋,咬着唇愤愤了几声,转而又把炮火对向了别人:“太太便也罢了,好歹是母亲,我对她恭敬些也是应该。可她宁娘算什么!”

“算嫡女!”简姨娘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萍娘,“你再争也越不过这一头去。”

“她算哪门子的嫡女。从小便说她是嫡出,可她那母亲呢?陆家祠堂里有她的牌位吗,陆家的祖坟里有她的棺椁吗?哼,连个正经娘都没有的丫头,处处都压着我,让我怎么服气得了。”

简姨娘看着炸了毛的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亲自倒了杯茶过去,劝道:“不服气也得服气,谁让你命不好,偏偏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她宁娘再不好,她娘也是陆家三媒六聘正经娶回来的。你跟她置气有什么用?你若不想见她,往后避着点就是了。我看她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与咱们走得太近,你也无谓与她计较了。至于那个修哥,奶孩子一个…”

“他可是嫡子。”萍娘学着简姨娘的语气阴阳怪气道,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真是笑死人了。宁娘也就不说了,好歹她出生的时候,她娘还没跟爹和离。这修哥算是怎么回事儿,真真是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了。姨娘,他们说的那些鬼话你信吗?都和离了还能有子嗣,一个出了陆家门才怀上的野种,竟也给认回来了。真不知道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陆家。姨娘,你说这修哥,该不会是宁娘她娘跟别的男人…”

简姨娘抬手敲了萍娘一记爆栗:“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管,咱们只管老实待在缃绮楼里,其他的事情都与咱们无关。老爷说他是陆家人,他便是陆家人。”

“姨娘!你现在怎么成这样了,从前祖母在的时候你也常与太太不对付,现如今怎么成了缩头乌龟了?”

“你也说了,从前那是你祖母在。太太她为何能压我一头,不就因为她是正妻,有老爷在后头撑腰。从前我有老夫人撑腰,还勉强能与她一争高下。现如今老夫人都让她赶到山东去了,咱们还靠什么争?若再不老实一些,莫说你的婚事要有麻烦,就是这陆府,也未必有咱们四人的容身之地。”

萍娘被说得完全焉了下去,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身上的连环络子,半天才挤出一句:“搞了半天,不仅来个压我一头的嫡女,这又来了个嫡子。现在阖府上下,倒只有咱们的文哥武哥是庶出的哥儿了。”

“那倒未必。”简姨娘手里的帕子微微扫过脸颊,人虽已过三十,却是风韵不减,笑容里有着萍娘这样稚嫩的少女没有的妩媚,“修哥是嫡是庶这得太太说了算。他母亲已离府,族谱里自然已是没了她的位置。宁娘当年命好,老太太做主写在二太太名下了。这修哥嘛,只怕便没这么好命了。一个女儿写了便写了,儿子可是不同,太太岂肯轻易松口。你看修哥一回来便养在了芳姨娘处,如今又给送到了宁娘处,由头至尾太太便没让他进正院的门儿。这往后族谱里怎么写,谁也说不准儿。”

这事儿确实说不准,二太太自己也没个定论。

晚饭时分孙妈妈来了,来侍候二太太用晚饭:“老爷让人来传话了,说今晚有应酬,让太太自己先吃。”

“哼,应酬。”二太太当时正对着螺钿镜摘她的猫眼耳坠,不冷不热地回了这么一句。

孙妈妈心领神会,脸色就有些尴尬:“大过年的,老爷总要与上司同僚们聚一聚。回头开春老爷就要上京述职了,得提前打打关系。”

二老爷陆正泽在浙江按察使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六年了,此番进京述职自然是盼着能往上挪一挪。朝廷里外的人都要打好关系,这二太太也知道。但她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回不回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他在家,不也整天见不着个人影。那个梅氏这才新纳了几天,又是抬姨娘又是赐院落的,这正院哪有偏院来得香,都说野花比那家花要娇艳。”对着孙妈妈,二太太总喜欢说点心里话,时不时地倒倒苦水。

孙妈妈立马接嘴道:“太太这话说岔了,野花再香也不及家花颜色正。老爷方才还派人说了,应酬过后会来太太屋里寻您说话儿。”

这个消息并没让二太太过于高兴:“想来又是找我谈宁娘修哥的事情了。我倒宁愿他不来。”二太太对着镜子细细看了看自己的鬓发,长叹一声道:“花无百日红,再美的女子男人看多了,也就不觉得好了。我年轻的时候你总夸我漂亮,旁人也都这么说。可漂亮有什么用呢?再漂亮又能漂亮几年呢。到最后也就和那不漂亮的一个下场。我若不是家境艰难,何苦要到他陆家来当这个正室不像正室,继室不像继室的女主人呢。”

孙妈妈一路陪着二太太从闺阁到陆家,她的不如意自然全看在眼里。可她毕竟是个下人,二太太夫妻俩的事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劝道:“太太如今也是花一般的模样,哪一次太太们聚会旁人不是赞您赞不停。”

“旁人赞哪有枕边人赞来得动听。”二太太换下了身上的锦上添花缂丝褙子,套了件雪青的比甲走到桌边,微微一笑道,“算了,说这个也没用。回头你到芳姨娘那儿去一趟,听说琳娘病了,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一提到这事儿,孙妈妈又忍不住劝二太太道:“湖蓝那丫头不懂事,您别与她计较,芳姨娘肯定不知道这个事情。”

“我没怪她,你让她不必惊慌。”

“湖蓝的身后事我已经办好了,府里静悄悄的,没人敢议论这个事情。只是这一次,会不会下手太重了?毕竟她与那两个婆子不同。”

二太太一双漂亮的凤目在孙妈妈的脸上扫来扫去:“若不杀一儆百,往后这家里可不是要乱了套。宁娘才一进府,谣言已是满天飞,人人都道我非取他们姐弟性命不可。庆生家的和芳林嫂是这样,湖蓝也是这样。她们的下场其他人也都看到了,你给我盯紧了,往后再有人不怕死,只管给我处理了。”

孙妈妈不敢再劝,低头敛容道:“我知道了,太太。”说罢便开始让人传晚饭进来,仔细地服侍二太太吃饭用茶。

用过饭后,孙妈妈又陪着二太太说话,一直说到戌时,外头芳草来报,说是二老爷回来了,两人这才收了声。

二老爷是由竹枝扶进来的。他走路的时候步履已有些不稳,脸颊上的红晕还没褪去。二太太见状忙迎了过去,刚一近身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面而来,几乎要把她给薰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上网上得差点忘了更新了…

☆、嫁妆

二太太很想把头撇向一边,想想却还是忍住了。

她把二老爷扶到了床边坐下,又让孙妈妈端了醒酒茶过来,亲自替二老爷脱去了外衫,又服侍他把茶喝了。

“老爷还是少喝些吧,这几日连轴喝的,当心身体。”

二老爷把手里的天青秞茶蛊递到二太太手上,有些疲倦地敲着眉心:“你当我爱喝那些个东西吗?没办法,如今时局不稳人人自危,我也得想想后路才是。”

二太太脸色微变:“这又是怎么了,最近这阵子没听说皇上身体有什么不适啊?”

“你们妇道人家知道的不多,这种事儿本也不该你操心。只是现如今这局势啊,连我都有些看不透了。”

“老爷说的什么话儿,您怎么会看不明白吗?”

二老爷打量了二太太两眼,皱起了眉头:“宁娘回来这些日子,我让你待他们姐弟二人好一些。你总思度着是与宁娘的亲娘有关,总与我使性子。今儿我就把话跟你挑明了吧,佩容人都去了,我还会有什么念想?如今我想的是沈佩宜,你懂吗?”

二太太站在桌边,手上的茶碗还没完全放下,听到这话倒是一奇:“你想他做什么?他姐姐如今都去了,你倒关心起他来了?难不成你还想让他为你谋仕途?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官还不如你大,哪里能帮得上你的忙?”

“你啊,妇人眼浅!”二老爷气极反笑起来,“你道是如今这个朝廷,还是以官职论大小吗?皇上昨儿个杀了个从二品的布政使,前天摘了个正二品的左都御史的官帽。再这么下去,很快便要轮到你老爷我了。”

二太太一开始还有点不以为然,虽然知道目前朝廷局势复杂,但毕竟整日里在内宅忙着,感受不到官场上瞬息万变的紧张气氛。如今听二老爷这么一说,她才认真了起来,脸色渐渐的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沈佩宜官是不大,一个小小的同知也没什么实权。但如今他巴上了楚家,平步青云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了。这楚家是什么人家你心里不会没数。皇上开国时封的那几个异姓王,这些年杀的杀败的败,只剩他楚家一枝独秀富贵不绝。我若能通过佩宜的关系与楚家牵上线,这事儿或许还有转机。若不然,我能保住性命辞官回家还算是幸运了,怕只怕…”

“楚家?”二太太脸色发白,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老爷是说那个世袭罔替的楚神医家?”

“便是他家。楚神医于当年建国立有大功,皇上这才赐了这等的荣宠给他家,还亲赐了诚亲王府。所为诚者,忠诚也。皇上对楚家是什么态度可见一般。可光有祖宗的这点福荫不算什么,开国的时候皇上也封了不止他一家异姓王。难得的是百年世家,万年不倒啊。他们家的小三子年纪不大,却独得圣上亲眼,绝非池中之物啊。”

“这楚家可是摆明车马支持慎王的呀。”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局势你也该看明白了,楚家支持慎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圣上也站在了慎王一边。以楚家如此精准的眼光,在储君未明的情况下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选择站边?我告诉你,皇上是拖不久了,这帝位迟早是慎王的。我与慎王素无私交,当年还因着你家,与怡王沾了点边儿。听说怡王前些时候醉酒闹事让圣上知道了,如今已被赶回自己的封地不许回京。怡王一倒,慬王也难撑大局,这天啊,终究是要变了。”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是嫌我家拖了陆家的后腿?当年老爷为着我父亲与怡王那点子关系还暗自庆幸,如今倒嫌三嫌四起来了。”

二太太这话一说,二老爷脸色一讪,就有些不高兴,站起身来道:“我若是丢了官帽固然得不到好,你与孩子们又能捞着什么好处?皇上这些日子见谁都不顺眼,咱们今儿还能关起门来好好说话,指不定明儿就阴阳相隔了。你道我为何要与沈家重修旧好,为何要接宁娘修哥回府。别说修哥是我的儿子,他便不是如今也必得是了。”

二太太一下子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敢情二老爷真是急了。为了巴上沈佩宜,连便宜爹也打算当了。难道自己要滴血验亲时他如此反对,若不是自己以死相逼,这修哥早就稀哩糊涂进府了。

二老爷见她不语又添一句:“年下了,你我少不得要出门应酬,宁娘和修哥即便不出门也要见见客,赶紧让人赶几件新衣裳出来。到时候别丢了陆家的脸面。”

说完,二老爷抬脚就出了门,转身又去了梅姨娘那里。二太太气得脸通红,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抄起方才二老爷喝过的茶蛊就朝门口扔了过去。

可巧孙妈妈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差点被砸破脑袋。她赶忙往旁边一躲,避过了这一茶蛊,转身吩咐值夜的胭脂把碎瓷给收拾了。

“太太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你瞧瞧,倒把老爷给气走了。”

“走便走,本也没打算让他来。他便是日日在那小妖精那里,我也不会去请!”

孙妈妈怕让人听见,赶紧关上了门:“我的好太太啊,这气话也只能在气头上说说,回头见了老爷,您可千万别说漏了嘴。那小蹄子是什么身份,您又是什么身份,犯不着为她跟老爷置气。回头她要是怀上了孩子,您这不是得不偿失嘛。”

“哼,就她也想生孩子。孙妈妈,你帮我盯紧了,药一日也不许停,敢不喝,我便把她全家都卖到山里去,一辈子也别想走出来!”

孙妈妈一面给二太太拍背顺气,一面安慰道:“行行行,都听您的,药日日都喝着,一日也没停。您别气坏了身子。”

二太太气得直喘气:“从前怡王得势的时候,他整日巴结着我爹。现如今风向变了,他又去抱前小舅子的腿了。哼,我看他陆正泽一辈子也只能靠别人了,离了人他这官还就当不成了。”

“太太!”孙妈妈急了,伸手捂住了二太太的嘴巴,“您快别说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不得了。”

“怕什么,还怕他休了我不成。他若真休了我,他这官也别想当了。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动不动便休妻和离的,还怕没人弹劾他?”

“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朗哥和莹娘着想。看看宁娘和修哥,您可不能让五小姐和五少爷变成那样啊。”

一提这一儿一女,二太太总算暂时冷静了下来。她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莹娘,我哪里要这么忍气吞声。说来说去还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我但凡有那么些像样的嫁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朗哥便不说了,莹娘将来嫁人,这嫁妆得花多少银子。我能靠谁?娘家靠不住,老爷的那点子俸禄连日常的家用开销都远远不够。他名下那些庄子田地虽说一年收入也不少,可哪里比得上那几间兴恒当铺。”

一说到这个,二太太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光是我手头这几间每年便有十多万两银子,更别说那沈佩容临死前又给了宁娘和修哥那几间。她沈家倒是厉害,官当得不大,生意倒是做得很大。”

孙妈妈一听每年有这么多银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这兴恒当铺这般兴盛。”

“你不知道,咱们大晋开国也不过几十年,前朝留下了不少败家子儿。那些少爷小姐们吃惯了好的用惯了好的,父亲一遭殃,竟是连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了。没有钱,自然活不下去,只能想着法子变卖家里的宝贝了。要不然这兴恒当铺也不会发得这般快。”

兴恒当铺就是从那个时候发起来的,先是陆陆续续收进来不少好东西,价钱给的都极低,且十有□是死当,再不会有人来赎。再以不错的价钱卖给新晋的权贵。

靠着这一转手二转手的,眼见着规模便大了起来。先是在苏浙开了好几家分店,后来又发展到京城、北面,传到宁娘这一代时,全国已有不下二十家分店。

“那太太准备怎么办,如今四小姐回来了…”

“再等几年吧,她毕竟还小,当初与沈家便已说好,她出嫁前这嫁妆由陆家替她管着。这几年她还插不进手。”

“可她出嫁时总要还给她呀。”这么一块肥肉还要吐出去,孙妈妈都替二太太心疼。

“自然是要还给她的。这沈佩宜年纪不大倒是精明,还与老爷立下了契约书,若是宁娘没了,这产业便要转到修哥名下,若是修哥也没了,这产业便要归还沈家。他这是为他们姐弟留了后路了,用这一招制着我,生怕我要对他们做什么。”

孙妈妈不言语了,沈佩宜的担忧并非全不道理,若不是拿这么一笔庞大的产业拘束着二太太,宁娘和修哥能活几天可真不好说。

“还给她倒也不怕,这几年我也赚了不少。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将来这产业到了她手上,这账目可是说不清了。她那么聪明,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二太太的手里一向有两本账,一本是内账,详细记录了几间当铺每年的银两进出。另一本则是用来糊弄宁娘的,她每年都让人把账做平,只留一两千两的进项。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里面的猫腻。就算宁娘真是蠢笨如猪,她一接手那几间当铺,一年下来也就全明白了。去年才赚一两千,今年便赚十多万,傻子都能想明白。

“太太是怕宁娘知道了,来与您闹?”

“照她从前的性子,我倒真有些怕。如今我倒是不怕了。”二太太禁不住冷笑起来,“都说修哥来了对我们正院不利,我看倒也未必。为了修哥,她迟早得求到我门上。修哥是嫡是庶,也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孙妈妈试探着问道:“您想把修哥写在自己名下?”修哥比朗哥大了几个月,这一旦写在二太太名下,二房的子嗣格局可就完全变了。

“便是要写也没这么容易。修哥毕竟生在外头,这生辰八字可作不得准,谁知道他沈家说的是不是实话。你看修哥那模样,像是比我们朗哥还大几个月的吗?”

孙妈妈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过来。二太太想拿修哥的嫡庶问题牵制住宁娘,让她不敢现在就来问自己要回生母当年的陪嫁,也不敢将来接手后再翻以往的旧账。但二太太也绝不会让修哥越过朗哥一头。即便真要把那孩子写在自己名下,修哥的生辰八字也非得改了不成。朗哥有个弟弟没什么,有个哥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二太太对着孙妈妈发泄了一通,心情好了很多,转过头来又开始琢磨起方才二老爷说的那些话来。

朝局不稳人心浮动,大家都在想后路。二老爷想要巴结沈家倒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二太太突然想起这几个月母亲给自己写的家书,字里行间总透着隐隐的不安。她先时倒也没留意,过年事儿多,加上宁娘修哥回府,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再翻出来看看,她多少也品出味儿来了。

她家能有今天的景况,与怡王脱不开干系。虽说她父亲没有直接与怡王搭上关系,但千拐八拐的,也算是归在怡王这一派里了。怡王若是倒了,她娘家必定要受牵连。到时候陆家或许也要遭殃。

想到这些,二太太又有些急火攻心,一晚上起了好几次夜,片刻也没能睡踏实,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几个皇孙们的起起落落。

怪只怪当今圣上实在长寿,在位几十年,竟然生生地熬死了自己的三个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争储

宁娘和二太太一样,也在研究如今的时局。

她平时梳头换衣时,总会想方设法从丫鬟的嘴里套一些信息出来。时间一长,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大晋也有些一些肤浅的了解。

她把从各个丫鬟那里听来的东西汇总在了一起,然后就发现,这皇家短短几十年的历史,还真如一部狗血的家族大戏。

今年是启泰五十三年,皇帝已八十有三了。也就是说,他三十岁时登基,已做了整整半个多世纪的皇帝。在常人看来,真是享尽了一世的荣华富贵,人生再无任何遗憾。

可这人越有福气,遗憾便也越大。当今圣上最大的遗憾,大概便是临到老了,却找不到一个十足称心的太子人选。

圣上共有三子,长子早年曾封建安太子,可惜早夭。只留一嫡子却未长成,年少夭折。建安太子亡故后,圣上便封其弟为永宁太子。谁料几年后太子于一次外出游猎时被前朝余孽所伤,一箭刺穿了肺部。虽暂时保住的性命,终究没能拖得长久,挣扎了几年后留下年幼的慬王与怡王撒手而去。

圣上曾为此事大动肝火,派人四处围剿散落全国各地的前朝余党,意欲将他们斩杀殆尽。永宁太子死后,圣上只能立唯一的三皇子为庆献太子。

庆献太子年少有为,敏而好思,继承皇位本是喜事一桩。奈何他天生体弱,圣上担心他即便承了皇位也熬不了几年,只得着人加紧教导其长子赵郢。其时赵郢年方五岁,已被视作储君栽培。太师、太傅、太保皆为其配备,日夜教导其文治武功。

庆献太子苦熬四年,终究没能熬死自己的父亲,倒是自己先走一步,把个才九岁的嫡长子赵郢扔进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

圣上本已封了赵郢为慎王,庆献太子死后,他本欲立即封其为太子。可慬王与怡王已谋划多年,私下联络了朝中不少要员,上书皇帝请愿,指应将储君之位归还于永宁太子后人。一时之间,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已成年的慬王与怡王,另一派则支持年幼的慎王。

圣上一开始并未做过多表态,像是事不关己,只看两方争闹不休。只是近一年来他身子愈加不爽,帝位继承人悬而未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才开始渐渐表露态度,支持慎王的意思日渐明朗起来。

慬王和怡王计划多年,自然不愿将江山拱手他人。虽知与皇上作对的后果,此刻已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宁娘将自家的情况与皇家一对比,立马觉得是小巫见大巫。后宫风起云涌,稍一行差踏错便有性命之忧。倒还不如生在普通人家,钱虽少些,烦恼却也少一些。

越是富贵着锦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之地。皇室表面看起来富丽堂皇,内里的肮脏与下流,只怕自己连想都想不到。

二太太为了区区陆家这点子家财,都能对她和修哥百般为难。三位王爷如今面对的可是整个大晋的锦绣江山,哪个敢说自己不动心?

也不知二老爷当年有没有站对位置。若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话,陆家只怕从此就要败落了。

宁娘一面翻着春晴给她找的一些前朝野史,一面托腮望着窗外的风景。外头寒风正盛,透过厚厚的玻璃只望到一片白雪皑皑,其间点缀了几抹绿色,勉强露出一些生气。

听春晴她们说,今年要比往年冷不少,碧月塘上的冰越结越厚,有些胆大的小丫鬟便踩到上头去滑来滑去。看得宁娘心惊胆颤,立马吩咐下去谁也不准再上冰面。同时也借机把几个大丫鬟二等丫鬟叫了进来,将她们的差事重新分配了一下,同时告诫她们没事轻易不准出门,更不准惹事。最后整天关在青罗居内,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好。

春晴她们几个都很机灵,立马便应了下来。自此青罗居里人人安分守己,除了宁娘每日带着修哥去二太太那儿请安外,其他人几乎足不出户。

此时天气也冷,年关将近,各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没空互相串门子闲聊天。宁娘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她每日请安回来后便钻进房里,看书习字忙得不亦乐乎。她那一手破毛笔字也该练练了,二太太说开春之后会让她跟萍娘她们一道去先生那里读书绣花。她底子太差,为了不在姐妹们面前丢脸,非得勤能补拙不可。

临近除夕的前几日,二太太身边的何妈妈突然来了,带了几个包袱过来,一进门便笑道:“太太让我给四小姐送几件冬裳来。四小姐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原先府里的还是您几年前的衣裳,如今只怕都穿不上了。太太说现做是来不及了,只得挑了二小姐的几套来给您试试,待得过了年再给您做全套的新衣裳。”

宁娘赶紧把何妈妈让了进来,一面吩咐秋霁上茶,一面客气了几句。何妈妈一面打开包袱一面解释道:“您当初来得急,衣裳都没带过来。这过年的时候太太少不得要带您和几位小姐出去走动,家里也得来客人应酬。二小姐跟您差不了几岁,衣裳大约也合身。您要不要先试试?”

她一面说,一面抖了抖手里的一件茜色云纹窄裉袄,虽是旧衣,颜色看着倒还鲜亮,绣工也细密,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宁娘望着热情的何妈妈难以推托,只得让春晴帮着自己换上了。

何妈妈在一旁看得啧啧有声,不住地夸赞宁娘肤白似雪衬得起这茜色,又把其余的几件都抖给她看了。

宁娘一看这桃红杏黄葱绿的褙子袄裙摆了满桌子,不由就头疼起来。古人穿衣讲究花团锦簇颜色繁杂,让她这个穿惯纯色衣服的人很不习惯。再说这些衣服颜色鲜亮,头饰也得相应地配起来。可她那天仔细翻了翻自己的首饰盒,统共也不过两枝金钗一根步摇,还有几片花钿一对镯子。

穿得这么艳,没点象样的东西来衬,倒还不如不穿。更何况她现在情况特殊,生母刚逝,虽说在陆家不便整日白衣守孝,但哪里能穿得这般惹眼?她这几日去给二太太请安,不是挑的墨蓝便是暗紫,首饰也极少戴,连带着修哥也是一身朴素,低调得几乎要落入尘埃里去。

这些衣服,她是万万不能穿的。

可她也不能当着何妈妈的面说这些,只得堆着笑谢了又谢,直到送走了何妈妈转身回屋,她才对着满房子的旧衣服发愁。

听银红说,她这身子的主人还算是有钱,当年她生母离开陆家时,将自己的陪嫁悉数留给了自己。可她回了青罗居一看,除了那些摸不走挪不动的家具器皿外,什么也没找到。

不用说,这些东西肯定全进了二太太的口袋。可她现在人微言轻,不能争也不能闹,唯一能做的便是顺从。每每想到这些,宁娘就觉得很没意思,她并不在意过苦日子,可现在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她又哪里充得起来。

春晴她们还围着那堆衣服兴奋地说着什么,宁娘却有些意兴阑珊。她让人把衣服都收起来,重新坐回桌边习字。

她得静下心来,任凭外面山崩地裂,她都得岿然不动。

宁娘练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直练得手腕发酸手指发颤,这才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修哥站在多宝格那里怯怯地望着自己。宁娘微笑着冲他招招手,修哥便高兴地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宁娘也不过就比他大了两岁,被这么个小人儿一冲,倒也有些站不稳,差点又跌坐回椅子里。

修哥今日心情不错,缠着宁娘的衣摆撒娇道:“姐,我想出去玩儿。整天闷在屋里,闷也要闷死了。”

“外面天冷,你没事不要出去,这冬天也没什么可玩的。”

“哪里,湖蓝姐姐说要带我去后院的塘里凿冰钓鱼,我们去找她玩吧。”

显然,修哥并不知道湖蓝已死的事情。宁娘心头一紧,笑容便有些不自然:“湖蓝有自己的事要忙,哪里天天得空带你去钓鱼。若是为着陪你玩耽误了差事儿,回头可要挨罚。”

修哥一听“挨罚”两个字,显得有些紧张:“会怎么个罚法儿?打手心,还是立墙头?”在小孩子的心里,这些大约就是最重的责罚了。

“可不止这些,若是差事办不好,挨骂是小,挨打也是常有的事儿,或许还得饿肚子。”

修哥两眼瞪得溜圆,显然有些不敢置信。宁娘抓住时机,趁机教育他:“所以说,你往后别总缠着其他姐姐们陪你玩。修哥也长大了,要认真读书了,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还要谨言慎行,别给姐姐们惹麻烦,知道吗?”

修哥并不懂“光耀门楣”是什么,但不给人惹麻烦却还是懂的。他认真地点点头,保证道:“嗯,我听姐姐的,一定不给其他姐姐们惹麻烦。等湖蓝姐姐有空了,咱们再去找她玩吧。”

宁娘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得把修哥的注意力往点心上面引。修哥玩了一下午早就饿了,一见点心便把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还不忘跟宁娘抱怨:“这个金丝酥卷不如娘从前让人给我做的好吃。”

提起母亲,修哥的神情立马便黯淡了下来。他刚来陆家那会儿因为思念亡母,几乎日夜哭泣。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又时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

一直到被宁娘接回青罗居,他才算渐渐缓过神来,也逐渐接受了母亲已故的现实。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母亲和姐姐都在自然都好。但经历过独自一人的恐惧之后,哪怕只有一个至亲陪在身边,也会让他安心不少。

修哥沉默了片刻后,心情又恢复了不少,眼睛重新溜到了宁娘身上:“唔,这里的点心不如家里的好吃,衣裳也不如家里的好看。姐姐从前在家穿的那些比这漂亮,怎么没一道儿带过来?”

宁娘笑了笑却没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修哥自己是在灵堂上撞柱寻死,被二老爷直接带回了陆府,从前的那些东西全留在了沈家,一件也没带过来吧。

修哥还在似懂非懂的年纪,又自小养在深宅不谙世事,对他说太多只会令他徒增烦恼。好在修哥记性也大,才说没多久就把这话扔到了脑后,又关心起别的来了。

宁娘陪着他吃了点东西又说了会儿话,到了傍晚时分桃红带了两个小丫鬟去厨房领了饭菜回来,姐弟两人围在一起热热地吃了。

修哥又闹着要听故事,宁娘搜肠刮肚胡编乱造了几个,把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之类的故事改头换面一下,直把修哥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忍不住呵欠连天的,才被白萱绿意领回了自己房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