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一看,只见朝阳郡主一身男装站在梅林中,冲自己露出不悦的神情:“好好的我派丫鬟去接你,你怎的却跑了?”

她只顾着说话,似乎未曾注意到一旁的楚怀秋。直到对方轻咳一声,一道凌厉的眼神射到她身上,郡主才突然住了嘴。

“清如,为何又做这身打扮!”

郡主顷刻间便换了个脸色,前一刻还带了几分傲气,这会儿便像个拔了气的气球,整个人都萎了。她默默盯着自己的脚边,轻声道:“我想带陆姑娘在府中转转。”

“转转便转转,为何要穿成这样。”

“我与她初次相见穿的便是这身衣裳。我怕她拘束,特意换这一身的。”

楚怀秋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你与她初次相见,便做男儿身打扮吓着人家。这一回又要闹哪一出?不要以为在王府中便可胡作非为,还不赶紧回去将衣裳换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明明不过二十出头的人,却是一副严父的口吻。宁娘看得出来,郡主相当怕她这个三哥,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模样。先前她见王妃的时候也没见她发过怵,倒是被个哥哥唬得一愣一愣的。

郡主挨了一顿训后人有些发蔫,转身正准备回去换衣裳,又被楚怀秋叫住:“先站住。你且说说今日是怎么回事儿,你既约陆姑娘在府中转转,为何她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宁娘脸色一讪,还以为他之前是偶然经过,没想到自己逃跑的样子竟让他看到了。当时她跑得很急,还不时回头张望,样子想必不大好看,真是有些丢人。

郡主嘟囔着嘴,小声抱怨道:“还不是四哥找她说话,非要我当这个中间人。”

“你说什么?”楚怀冬突然提主了音量。

郡主吓得脸色一凛,赶紧摆手道:“不不,我没说什么。大约是我昨日没打招呼就让人将她的轿子抬来秋乡院,将她给吓着了。所以今日才会…”

一听昨日之事,楚怀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真是愈发胡闹了。从今日起你便待在屋里哪儿也不许去。除非太后娘娘宣你进宫,否则不许踏出屋门一步。陆姑娘家中有事,我便让人先行送她回去了,你也不必相送了。”

郡主吃了一顿排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垂头丧气地走了。宁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多少有些抱歉,若不是因为她,郡主也不会挨骂。想不到这楚怀秋跟旁人说起话来挺斯文客气,一对着自己的亲妹竟是这般不讲颜面。当着她一个外人的面便这般训斥,怪道昨日郡主向楚怀冬求情时,话里话外都极怕这个冷面三哥。

这人翻起脸来,真比翻书还要快。

宁娘一时对他也有些惧怕,两人一同走出梅林时她便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生怕对方的无名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可这楚怀秋似乎很能掌控自己的情绪,前一刻还疾言厉色斩钉截铁,后一刻已是恢复了淡定从容的表情,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宁娘满心疑虑却不敢开口,半晌只听楚怀秋轻声问自己:“你是否觉得我对清如过于严苛了?”

宁娘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是。”哥哥教训妹妹,真的鲜少有人这样。

楚怀秋怔怔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又低沉了几分,像是带了一丝无奈:“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像她这样的出身,终究是身不由己的。若由着她现在胡闹,终有一日会害死她。”

☆、第51章招惹

宁娘悄悄回了陆家,本不打算惊动任何人。

但钱氏听闻她被王妃赏脸留宿一夜,自然是拉着她问长问短了许久,言语里明显地流露出打探的意味,就想知道王妃究竟对她说了点什么。

对钱氏来说,若宁娘真能嫁进亲王府,对大房的两个姑娘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助力。将来说亲的时候多少人家会因着这层关系而来下聘求取。对那些人来说,即便自家女儿嫁不进诚亲王府,娶一个堂妹嫁进王府的妻子也是很不错的。

官场中的关系网便是这么结起来的,一环扣一环。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便是这么个理儿。

但宁娘由头至尾就不想攀这个高枝儿,对比钱氏的兴致冲冲,她明显有些意兴阑珊。对方问起王妃对她的态度时,她只得实话实说道:“其实是郡主想留我多住一日,并非王妃本意。”

“郡主留你也是天大的福气。”钱氏看着宁娘满心欢喜,便像看着一只金元宝。她乐了片刻后又抓着她的手道,“郡主留你都说了些什么?”

宁娘心想,她说的话必定不能告诉钱氏。那些个关于她三哥的事情是不能透露分毫的。其实宁娘那一晚听郡主这般说着,倒觉得她也是个头脑分明的人。她分析起哥哥的事情来头头是道,与他哥哥分析她的性子倒是如出一辙。

到底是兄妹两个,看对方的事情都透透的,可一到自己身上似乎又有些执着了。

钱氏还在那头说着点什么,宁娘已然有些听不进去了。最后钱氏说得嘴也干了人也乏了,这才放宁娘回去。一旁陪听的姐妹们也是困倦不已,个个向钱氏告安后便回房睡了。

宁娘回到西湖月少不得洗漱沐浴一番,待到整个人清爽自在时,躺在床上才开始想方才的情形。人一精神脑子便特别灵活,她一下子就留意到了萍娘的不对劲儿。

昨日宴席上萍娘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一直到很晚才回席。回来的时候脸上竟没有一丝不悦,完全不因姐妹们都丢下她而感到愤怒。她当时脸色平静如常,孙家二小姐顺嘴问了她一句,她便说自己在园子里随便走了走,欣赏了一下王府的景致。

当时宁娘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实在不像萍娘的性子。她是那种没理都要搅三分的人,眼下明摆着让人冷待了却不着恼,完全不符合逻辑。

只是当时的情况宁娘自己满肚子的心事,也顾不得细想萍娘的异常,只道她是被王府的大气华贵所折服,收起了平日里尖利的獠刺。如今细细一想,倒越品越觉得不对了。

今日她陪钱氏说话时特意观察了一下萍娘的反应。若按平日里她的性子,即便不跳脚少不得也要翻她几个白眼。人人都知道,在这个家里,萍娘最看不惯的人便是她。如今她在王府长了脸,回家后长辈们又对她颇为器重。尤其是钱氏,从前在二房向来最惯着萍娘,现如今居然跟宁娘站在了同一阵线上,心胸狭隘如萍娘者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但出乎宁娘的意料,今日萍娘的表现可说是相当淡定,甚至可以说有些漠然。她对自己在王府的遭遇丝毫不感兴趣,甚至陪坐在那里时心思全然不在她和钱氏身上。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感觉那心事还令她颇为愉悦,以至于完全不嫉妒宁娘在王府受到的礼遇。

莫非那日在诚亲王府,萍娘结交到了什么高门贵女?虽说郡主确实身份尊贵,但那一日去的宾客中也有不少公侯家的嫡女,随便巴结上哪一个对陆家来说都是一份极大的助力。若真如此,萍娘的反常倒也能解释得了一二了。

宁娘躺床上将此事又细想了几遍,最终敌不过睡意来袭,终是沉沉睡去。接下来的日子又回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她每日早起去向钱氏和二太太请安,用过早饭后便由丫鬟陪着去听先生讲课或是由绣娘指点绣技。宁娘的刺绣技巧已大有进益,终于也能绣出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作品了。她的字也练得漂亮了许多,不再像最初那样一j□j爬,让人看得连连摇头。

绣娘或是先生每每夸奖她的时候,宁娘总不自觉去留意萍娘的表情。大部分时候她都神色平淡,甚至根本没听到那些夸奖之词。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两个不屑的表情,但都是转瞬即逝。

宁娘愈加觉得萍娘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与她关系向来不睦,也不好向人打听什么,虽心下好奇也只得强行按捺下来。

如此这般过了两个来月,终于又到了宁娘的生辰。去年这会子陆家正处于局势不明的状态下,先帝驾崩,慎王登基,朝廷里终日弥漫着一股阴沉的气息。二老爷整天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太常寺上职时总像是去赴死一般,生怕某日抄家的人便冲进家来。

宁娘虽是女儿家不识愁滋味,也感觉到了这股阴郁之气,加上国丧正盛,她只吃了碗春晴煮的面条便算过了这个生日。

今年听二太太的意思,似乎是打算替她好好办个生日宴。虽说及不上郡主的规格,至少也得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似乎从王府回来后,宁娘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要不怎么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诚亲王府刚与她有那么点瓜葛,她在家中的待遇便扶摇直上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巴结侯府,她一个小女子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官场老油条了。单凭诚亲王府这块金字招牌,他们便能捞足油水。

宁娘对这个生日倒是可有可无,一切任凭二太太做主。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家人吃顿饭,可那一日一张帖子送到了二太太手上,将一切既定的事情都打乱了。

不同于上一次的请帖,这次送来的是一张拜帖。相同的是,二太太接到手上时一样浑身发颤,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全乎了。钱氏当时正巧坐在一旁,这一回倒没再出言讽刺,只是问道:“这是何人送来的帖子?”

“是诚亲王府送来的拜帖。”二太太将帖子递了过去,继续解释,“上头说郡主要来咱们家吃宁娘的生辰宴。”

钱氏听到这话,那一脸褶子都快笑成一朵花了。这是天大的面子啊,诚亲王的独女朝阳郡主竟要到他们陆府来给一个女儿家贺生辰,传出去只怕京城人人都要称羡了。原先钱氏还嫌二儿子的官职不够高,在这京城之中与那些高门大户攀不上关系。没成想宁娘这边花开几朵,竟巴结上了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诚亲王府。

多少人想尽法子打破了头也沾不到亲王府的门边儿,他们家却是好事连连。先前宁娘被王妃留宿已是大为长脸,如今郡主也来凑热闹,让人听去了只怕从今往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往他们家挤了。

二太太心里也乐开了花。她虽不喜宁娘这个继女,但对郡主还是极为喜欢的。只是原本定的是家宴,如今郡主一来倒令她犯了难,该用什么样的席面招待这位贵人呢?

这是二太太要头疼的问题,宁娘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只觉得这郡主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上次让她三哥训了那么一顿居然还没老实,上赶着跑他们家凑热闹来了。虽说上次在王府过夜时郡主便提过,为了礼尚往来改日要来陆府小住几日。但宁娘向来当这话是开玩笑。

堂堂郡主千金之尊,怎么会跑陆家来?再说她们的关系也没亲密到如此境地,她为何几次三番缠着自己不放?

宁娘一想到这问题便颇为头痛。她总觉得郡主的目的不似她说的这般简单。她这般费劲心机与自己结交,究竟为的是什么?她既不缺钱也不缺人关爱,只要她愿意,她那秋乡院可日日招一帮名门淑女开茶话会。

可她偏偏要来招惹自己,实在令人费解。宁娘当下下了决心,此番见到郡主必要问个清楚才是。

宁娘的生日在六月中,那一日刚过巳时,王府的金盖马车已是稳稳地停在了梅花胡同的陆家大宅前。

因郡主身份尊贵,连钱氏在内一众女眷都到大门口迎接。这梅花胡同统共没几户人家。除了陆家正宅外,其余的大多是陆家的家生子住的平房,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

二老爷一早派了人在胡同口拦着,生怕不相干的人扰了郡主。这家里除了宁娘外没人见过郡主不成体统的模样,个个都当她是金枝玉叶雍容华贵。站在门口迎接时人人摒息静气,大有跪下行礼之势。

但郡主依旧一副豪爽做派,虽未着男装但也是一身轻便装束,由人从车上扶下来后便快步上前,冲钱氏与二太太行礼打了身招呼。这两人被她这行径吓了一跳,哪里敢受她的礼,纷纷侧身避开了。

郡主也不恼,也不要人给她行礼,陆家众女儿还未拜下去,她便已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如此。然后她便过来挽着宁娘的手,亲亲热热地往里头走了。留下钱氏并二太太及其他几位姑娘,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第52章身不由已

郡主的突然到来,令宁娘原本简单的生辰宴变得复杂了许多。

二太太原先定下的菜单自然是不能用了。陆家厨房里请的大师傅虽说手艺不错,到底入不得郡主的法眼。二太太没法子,只得去荣华楼请了他们掌勺的大厨来。听说郡主曾吃过几次他家的席面,还算对她胃口。

这大厨听闻是给朝阳郡主做席面,自然是巴巴地就来了。平常时候他也常被公侯之家请去掌勺,像陆家这种二流京官还未必请得动他呢。

有了荣华楼大厨在此坐镇,加上陆家厨房里几位手艺不错的师傅打下手,那一日的宴席总算吃得叫人满意。加上郡主也不是个挑剔的,或者说她本意不在此,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她对这些老三套已然习惯了,再好的珍馐递到她面前,也不过就是赏脸动一筷子罢了。

宁娘那一日是小寿星,郡主又是特意来寻她的,自然得陪在一旁侍候着。平日里陆家开家宴,正厅自然是给二老爷带一众子侄坐的,二太太等女眷就在里面的偏厅开席。但今日因着郡主身份尊贵,这男女尊卑便倒了个个儿,二老爷与郡主见过礼后便带了朗哥他们退进了内室,只留钱氏并二太太带一众女儿家招待郡主用饭。

郡主平日里有些胡闹,到得这样的场合倒也知礼,客客气气用了一餐饭。席间少不得要同钱氏和二太太说点什么,开口的时候也是轻言细语落落大方,不见半分男儿豪气。

宁娘在一旁陪坐着,便忍不住细细观察她,暗笑郡主今日真是少见。她平日里那副样子,装起淑女来丝毫不见违和,可见是个本事高的。

陆家其他几个女儿对郡主皆是又敬又怕,一顿席面吃下来半句话也不敢说。宁娘特意留意了萍娘两眼,见她偶有几次露出不太痛快的表情,心下倒放心下来。这样才是萍娘该有的样子,向来她陆宁娘有了什么好事儿,她终归会不愉快。若是像前几天那样漠不关心或是满心欢喜,那倒令人称奇了。

用过午饭后郡主借口要与宁娘说会儿话,便拉着她告辞了出来。两人一道回了宁娘的西湖月。刚一踏进院门,郡主立马便似换了个人,又变得如在王府般随兴了。

宁娘没她步子快,慢慢地跟着她进了屋,又让秋霁端茶和点心上来。郡主进了宁娘的屋子后少不得要相看一番,这里瞅瞅那里摸摸,然后才坐定了端茶喝,笑眯眯地望着她:“你这日子过得倒是不错,可比我快活似神仙。”

宁娘也不客气,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反问道:“你从何处看出我日子过得快活了?”

“这么大个院子,侍候的人却不多,没那么多双眼睛整日里盯着你,还不是快活事一桩?”

她这么一说宁娘便想起来了,相比于王府的仆妇林立,她这里真可算是人丁稀疏了。不说别的,便说郡主院子里那一排排站在廊下的丫鬟,便可抵得上陆家一众小姐所有丫鬟加起来的总和了。这么多人整日里服侍一个人,外人只道那被服侍之人该有多惬意,孰不知那也是活受罪。一个行差踏错便被人看在眼里,一转身便去王妃跟前说嘴,她少不得又要受一番教训。

宁娘一想到此处,倒也颇为同情她:“在这么多眼皮子底下过活,确实不自在。不过我见你这性子倒没被磨平,我这儿人虽少,我也没养得像你这般…”

她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她要说的那词多少对郡主不敬,冒然说出来没的惹祸上身。

郡主却不在意,主动替她接了下去:“…任意妄为?你是想说这个词儿吧。你说得没错,我这性子啊,还真就是叫这些人给逼出来的。打小我屋里人就多,个个都是别人派来的眼线。母亲的人也有,父亲的人也有,还有祖母那儿的人,个个都盯着我瞧。我但凡犯一点儿小错,回头就该有人寻我去说话了。我那时处处小心事事留意,可人哪有不出错的时候?后来我便索性放开了,便成了现在这样子。如今府里的人都知我的性子野,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儿他们一般都不管我,我倒比从前活得更自在了。”

“那你今日来我这儿算不算出格的事儿?”还记得两个月前郡主让她三哥禁了足,如今可算把她放出来了?

“我知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来你这儿,我三哥自然没话说。上次的事儿真是不凑巧,本是我四哥找你,到最后你竟遇上我三哥,害我受他一顿数落。我三哥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脸长得不好,一脸凶相。”

宁娘一听便乐了起来。楚怀秋虽说确实不大爱笑,倒也不至于一脸凶相。他平日里没表情的时候居多,待人的态度绝对谦和,虽是顶着诚亲王公子的名头,倒也不让人害怕。普天下只怕也只有郡主觉得他面目可憎了吧。

“你莫笑,我三哥是个什么人我最清楚。别看他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发起脾气来可没人顶得住。便是父亲母亲也难说动他。他是武将出身,平日里带兵打仗的,死人的事情见得多了,连心都硬起来了。怪道非要娶那周郁芳入门了,大约是自个儿性子过于刚硬,得找个软和的平衡一下才是。”

她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听来听去也没个主题,似乎还是抱怨居多。宁娘满心都是疑问,琢磨着这个机会难得,非得问点什么出来,当下也不管人家是郡主之尊,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头。

“先莫忙着报怨你三哥了,你倒是说说,你今番来我家究竟为了何事儿?”

郡主一双眼睛从茶蛊后面露了出来,极富神采地打量了宁娘一眼,一脸镇定道:“自然是来贺你的生辰了。上回你不也去王府向我贺喜了吗?”

宁娘一脸审视地摇头:“莫扯谎骗我。你是郡主我不过一个小小民女。你的生辰宴广发请帖,请我们姐妹去自然无妨。可我生日并未发帖给你,你为何非要过来?”

“我上回便说了,要来你家坐坐。我既招待了你这么久,你也该回报我一二才对。”

宁娘见她牙尖嘴利,自己竟有些问不出来,不由有些失笑:“先前你将我留宿家中已是怪异,如今又主动上我家来。你既总说要拿我当姐姐,为何还有事非要瞒着我?”

“我何时有事瞒着你?”

宁娘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桌上,身体微微向前倾,看郡主的眼神带了点探询的意味:“当真没有吗?你这人并不善扯谎。你先前进正厅用饭时目光已在搜寻些什么,你道我没看出来吗?你来我这儿究竟是为了寻什么东西,还是为了寻人?”

郡主像被说中了心事,一双漂亮的凤目眨巴着看向宁娘。半晌后却又开始打马虎眼:“是啊,我来这儿确实是寻人,我寻的便是姐姐你嘛。”

宁娘见她不愿意说,也不能再勉强,想了想只得长叹一声:“按理说你是郡主,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我该奉承你迎合你才是。只是那一日你三哥同我说起过,你这身份生来便随着你了,很多时候也是无可奈何。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想劝劝你,还是该自我珍重为好。”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郡主原本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听到宁娘的话后却收起满脸的嘻皮笑脸,整个人严肃而凝重。

宁娘以为自己的话伤到了她,正想开口求“饶恕”,却听郡主长长叹息了一声,略带沙哑地说道:“他们要我进宫去。”

“什么?”宁娘一时没听清。

“他们要我进宫去。自打我一出生,他们便已替我安排好了往后的生活。我原本想,我活得出格一些,整天没规没矩的,或许他们便打消这个念头了。可他们还是不放弃,非要我嫁给赵郢。是,他是不错,小小年纪已是真命天子。可我于他没有一丝感情,为何非要我嫁给他?”

郡主说到这里,竟怔怔地流下泪来。宁娘原本只觉得她是小孩子心性贪玩,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是不愿入宫为妃为后,不愿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禁锢在皇宫之中。

有些姑娘或许日日盼着入宫荣华富贵一生,但也有些人避之唯恐不及。宁娘不由也替郡主感叹,她刚想出声安慰她几句,却不料郡主直接起身,竟是掩面跑了出去。

这突然的举动搞得宁娘措手不及,她站在那里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追将出去。可待她跑进院子里一看,哪里还有郡主的踪影。她随手抓过一个洒扫的小丫鬟,问道:“可曾见到郡主?”

小丫鬟一脸懵懂,指着院门结结巴巴道:“好…好似朝外头去了。”

宁娘暗叫不妙,直觉自己着了郡主的道儿。她刚才那演技实在高明,竟将自己也骗了过去。眼下她借机逃出西湖月,也不知道会去哪里,须得快些找到她才好。

宁娘这般想着,便加快了脚程向院门外走去,同时吩咐春晴和秋霁私下里也悄悄去寻一寻。她一个人沿着西湖月外的林荫道向前,走出去老远也不曾见到郡主的身影。她正暗自琢磨郡主会去哪儿,绕过一片梧桐林时却听见里头似有响动,不由好奇心起便悄悄走了过去。

错落有致的梧桐林里似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似乎要走,另一个便伸手拦住了他,脆生生地笑道:“为何见到我便要走?我特意来寻你,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第53章小情郎

宁娘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梧桐林种得密密匝匝,她躲在一棵老树后面偷看,眼见着郡主冲着一人满脸坏笑,眉眼间流露出来的神色倒也不像是在捉弄对方,隐隐的竟带了几分欣喜。

此处是陆家,那个被她拦住的人自然也是陆家人。陆家初来京城就赶上国丧,这一年多都没怎么出门应酬,郡主何时认得了一个陆家人而她却不知道?

那人的身影被半棵大树遮挡着,宁娘一时看不清楚。但看那半边衣裳似是个男子,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难道说郡主竟认得府里的哪个哥儿不成?

那边郡主似乎还在向那人说着什么,对方想走她便伸手拦着不放。那人似乎有些着恼,身子向旁边侧了侧,原本被挡住的半边身子就这么露了出来。

宁娘刚想琢磨这人是谁,就对对方客气道:“在下与郡主素昧平生,若有冒犯,还望郡主恕罪。”

这声音宁娘听着极为耳熟,又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背影,惊得差点尖叫起来。她赶紧捂着嘴巴不出声,静静地听下去。

郡主显然对那人的客套之词十分不满,用她惯见的表情不悦道:“你这说的都是废话,你都不记得我了,还指望我恕你的罪?莫说我是郡主,我便是寻常百姓家一女子,你若这般将我忘了,我也是会着恼的。”

宁娘真心有些听不下去了。这根本是典型的小情侣打情骂俏的画面,要不是那人是她弟弟,她哪里还好意思再听下去。她从前可没想过,朗哥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好少年,竟会招惹得人家姑娘找上门来。

到底是长得风姿宜人的美少年,不光寻常女子,就连身份尊贵如郡主,也得想尽法子来与他套近乎。宁娘可算是明白了郡主为何一开始便与自己交好。梅林里偶遇或许只是意外,但后来她派人将自己单独抬去秋乡院时,显然已知她的身份。

既知她是陆家四小姐,自然也知她与朗哥的关系。借着梅林里一事向她赔罪,又借王妃之口将她留下,然后在她生日当天顺理成章进入陆家,再寻找机会与朗哥见面。

先前她真是小看郡主了,还当她只是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现在看来到底也是诚亲王府的人,脑袋瓜子不是一般的聪明,为了某件事情竟可以这般埋线布局,一步步不急不躁地进行着。从上一步她留自己在王府过夜到现在,已过去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她蛰伏不动,固然有被她三哥禁足的原因,但更大的因素还是她自己的忍耐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郡主打得一手好算盘,宁娘觉得自己完全被她给骗了。就连刚才她演的那一出,说什么家里自小安排她进宫,说得那般委曲无助,那些个眼泪大约全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找机会从西湖月溜出来,好在府里借机找到朗哥。

眼下这两人就这么在梧桐林里私会,若不是自己机缘巧合找了过来,估计不大会被人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没人敢对外乱说,郡主千金之体谁敢不敬,那种难听的话传出去,朗哥必是倒霉的一个。他是陆家的嫡子,谁会脑筋不清楚去害他。害了他也等于害了陆家,但凡是这个宅子里住着的,就一个也跑不了。

宁娘心里既吃惊又好奇,想走也有些舍不得,只能继续摒息凝神听下去。

看样子朗哥似乎对郡主没什么意思,对方拦着他不放行,他虽不敢出手去推她,却也一直想法子避让过去。听得郡主这般说他,他似乎也有些惊奇:“在下确实从未见过郡主,郡主为何会这般说?陆某并不是那等见利忘义之人,若真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是郡主生长于京城,在下来此不过区区一年,想来你我是不曾见过的。”

“若没见过,我怎知你叫什么?”

“郡主与家姐交好,知道在下的名字也并不出奇。”

郡主本来一脸信心满满的样子,这下子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宁娘暗赞朗哥头脑清楚,脸上正欲露出笑容,便见郡主小女儿家情态发作,恨恨地一跺脚,指着朗哥大声道:“陆明朗,你好大的忘性。三年前在杭州的西湖边,你当真忘了发生些什么了吗?”

宁娘看不到朗哥的表情,但能猜出他此刻大约也同自己一般惊讶,或许还在那里皱眉沉思。三年前朗哥不过九岁,他一个黄口小儿能在西湖边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竟令郡主一直念念不忘?

朗哥想了一会儿,似乎没想起来,只得告罪道:“三年前的事情在下确实想不起来了,可否请郡主明示?”

“你这人好没记性,这样的事情竟也会忘记。早知道我真该将那伞带来让你好好瞧瞧。三年前我随母妃去杭州游玩。那一日在西湖边,我与丫鬟赏景时忽然下起雨来,你便将手里的油纸伞送与了我。那伞上还写了个大大的‘陆’字,你可有印象?我今日来便要好好谢谢你。”

宁娘听得简直快要笑出来了。这是在唱戏吗?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又是西湖边又是下雨又是赠伞的,真搞得跟神话传说似的了。这郡主到底年纪小,大约也跟世间所有爱做梦的少女一样。白娘子的故事在民间多有流传,在当时的小女儿家听来也颇有些浪漫情怀。她在那样的环境里偶遇朗哥,又得他相助,是以才会一见倾心,三年后还心心念念找上门来,想与人一叙前缘。

可惜朗哥长得虽俊,人却有些实在,也不懂得说些好听的哄姑娘开心。郡主这般问他,若换了寻常人,自然上赶着就认了下来,即便不记得又如何,郡主都说有那事儿了,那自然就是有的。更何况人家还说要谢他,这种好事谁会自己往外推啊。

可朗哥却很老实,竟直接摇头道:“郡主所说之事,在下确实不记得的。此等小事郡主不必放在心上,在下实在不敢担郡主一个谢字。”

“你怎与你姐姐一般性子。我要待她好,她便左一个不敢右一个卑微的。现下我要谢你当年的恩情,你又是这般推托。你们姐弟两个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却都没把我放在心上。简直是大不敬。”

宁娘暗叹一声郡主到底还是小姑娘,着恼起来就把身份给搬出来了。再怎么想平易近人,到底是自小被人捧着长大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到哪儿都脱不了。

朗哥依旧不卑不亢道:“小民不敢对郡主不尊,望郡主明察。只是三年前的事过去许久,小民确实想不起来了。”

宁娘觉得也是,三年前给人送把伞这种破事儿,谁会天天记在心上啊。也就郡主看上朗哥了,才会将心上人做的事情牢牢记住。朗哥当时必定是随便一出手,或许连郡主的长相都没看清楚。西湖观景人本就多,突然下起雨来场面更是混乱,人人四处奔逃,看不清长相很正常。

只是郡主一心要与朗哥相认,对方却几次三番抹她面子,实在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她委曲地咬着唇盯着朗哥,似乎有点想哭,又觉得那样做实在丢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气氛一时便有些尴尬。朗哥似乎想走,又似乎担心这般走了郡主会着恼。郡主也不让开,就这么站在原地瞪视着对方。梧桐林里偶有飞鸟惊过,扑扇着翅膀打落了几片落叶,似乎都落在了两人头上。

宁娘有些看不下去,正想着要不要想个法子假装路过这里,好打破这种尴尬。没成想春晴的声音从另一头传了过来,带着欣喜冲郡主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