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仗原本是她们三人在互相算计,没想到算计到最后,两个加起来年纪快过百的长辈,竟被一个小辈占了先机。纵观这一轮较量,明显宁娘获利最多,几乎没有损失。二太太那边虽然失去了嫡长子的位子,还交还了当铺,但她的账目没被追究,这么多年捞的油水也没被追回。她靠着吞没的那些银子,买了多少田地,置了多少铺子,又打了多少首饰裁了多少衣裳,简直数也数不清。而且这些田产每年都会带来收益,她得了利之后再去投资田地商铺,十几年间已是从当初入门时连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来的穷人家闺女,一跃成为家财丰厚穿金戴银的尚书夫人了。

反观钱氏在这一仗中,似乎什么也没捞着。除了平白装疯卖傻了一段日子,整日里神神叨叨的让人看笑话,她竟什么也没得着。当铺是没她的份的,二太太也没让她整治到,她成了最大的输家,若府里那些丫鬟婆子知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只怕也要在背后笑话她了。

这如何让钱氏不气!她简直都要气晕过去了。平生头一遭让个小丫头片子给算计了。想她与人争斗了大半生,除了二太太这个天生的冤家没被打倒外,其他的陆家女眷哪个不是被她斗得灰头土脸。这记闷亏吃得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以至于宁娘被叫过来的时候,她望着她淡笑从容的脸庞,一时竟没了言语。

宁娘脸上不带一丝惊慌与无措,像往常一样上前来行了礼,便关切地问道:“祖母这是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大夫来把把脉?”

“我好得很,不劳你操心。”

听了钱氏**的话,宁娘立马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来:“祖母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您生气了?还请祖母明示。”

“明示,事到如今你还用得着我给你明示!”钱氏气得一拍桌子,几乎想破口大骂。她强忍着心里的冲动,冷笑着说道,“我从前真是小看你了,竟料不到你连祖母也敢算计。如今当铺拿回来了,修哥也写在你母亲名下了,你还真成了这个家里最春风得意之人了。”

“祖母为何这样说?孙女从未想过要得意些什么。其实这桩事情还多亏了您从中帮忙,我正打算来好好谢谢您呢。”

“谢我?”钱氏一双细小的眼睛止不住地打量宁娘,想从她脸上读出一丝异样来。可她表现得太正常了,完全不是那种阴谋得逞后小人该有的样子。她依旧像从前一样,从容大方低调内敛,似乎对自己突发的脾气感到莫名其妙。

钱氏不由暗叹她演技高超,与她一比自己似乎太张扬了,表现实在有些难看。想到这里钱氏收回了目光,重新坐稳了身子,尽量心平气和道:“你也不必谢我了。这桩事情我也没出什么力。原本是想着找几个账房先生替你好好看看账目,好让你追回一些这几年的损失。没成想你不领情,心里主意大着呢。既如此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往后你好自为这便是了。”

宁娘一直在等钱氏提这个事情,如今见她终于说到了点子上,赶紧凑上去装委曲道:“祖母真的是错怪孙女了,我心里自然知道祖母为了我的事情这些日子一直操着心。也知道您想替我拿回这些年应得的钱财。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势下,我实在不敢大张旗鼓追查账目,不管到最后这账查出来好或是坏,对陆家大房二房皆有极大的损失。此事实在不宜进行,还望祖母体谅。”

“这事到底会带来什么坏处,你倒说说看?”

宁娘上前一步向钱氏行了一礼,柔声道:“若真查账,结果无非有二。一则是账目确实如此,并未有什么问题。若真这样的话,孙女以后在家里便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了。说到底我毕竟不是母亲亲生,虽写在她的名下,但只是一个继女,身份实在尴尬。若查账的事情传了出去,别人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看陆家?只怕京城里顿时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这非但于我不益,于陆家其他姐妹同样有害,若损了陆家女儿的名声,回头说亲时只怕会有阻碍。”

她说话声音虽柔,道理却讲得很分明。钱氏一开始还满肚子的邪气,听着听着倒也有些动容起来了。陆家其他女儿的名声她并不在乎,但大房还有个婷娘,却不是她能不在意的。婷娘如今眼看都要十八了,说亲迫在眉睫,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

但宁娘说的这种情况微忽其微,二太太的账目有问题,那是后街刘婆子家的小孙子都知道的事情,哪里会查不出什么。她当即便眉头微皱着道:“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你说的这般情况根本不会发生。你母亲的账目要么不查,一查必定有误,你又何必担这个心。”

“祖母容禀。方才我说的其一确实不大会发生。那么便剩下第二种情况。母亲这些年替我料理当铺时存了私心,账目不清楚,一查之下便查出了大问题。”

“没错,你母亲的这笔账,是必然会查出大问题的。难道你甘心将银子拱手让给他人?要知道这可是你身生母亲留给你的,你便不想讨要回来吗?”

“我自然想,可我也得为整个陆家着想。这事儿无论怎么做都不能损害陆家的利益。说句有私心的话,旁人我即便不在乎,我总在乎修哥的。若陆家的名声坏了,于修哥有百害而无一益。”

“如何见得账目查出问题来,便会对陆家有害?”

宁娘微低着头,略一思索后便将此前想好的托辞说了出来:“若真查出账目有异,这事儿必定要闹大。京城不比别处,人多口杂,像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回头传了出去,旁人定然笑话陆家的当家母主贪墨继女的银钱,让人笑话事小,若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于父亲的仕途有害便是大事儿了。再说大姐入宫时日不长,听说前些日子刚得了几分圣宠,若在此时传出这样的事情来,只怕皇上听了心中必然不悦。到时候若迁怒于大姐可如何是好?这后宫之中绝色的女子实在太多,皇上的心一旦系在旁人身上,要想抓回来便难了。我就算不为别人想,总也得为大姐考虑一二。那皇宫不比平常人家,宫妃听着风光实则苦楚,若没了圣上的宠爱,有些人的日子或许连宫女都不如。所以我宁愿不要那些钱财,只求家宅安宁平安度日才是。”

钱氏被她这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她知道宁娘必定有备而来,这些话哪怕只是借口,却也说得极为完美,让她根本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她怔怔地望着宁娘,脸上终于露出震惊的神情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回真是遇上狠角色了。

☆、第101章土豪

宁娘站在离钱氏大约七八尺远的地方,目光定定地望着对方。

钱氏自认为一生阅人无数,看破了多少人的阴谋诡计。可这会儿她却有些看不明白宁娘的眼神。她既不像是在耍花样又不像是在装可怜,明明知道她说的话是在为自己开脱,可她却抓不出一丝的把柄。

其实钱氏不知道,宁娘这番说辞虽说是用来堵她的嘴的,却也是她心中所想。她既不想因查账而闹出家丑来,又不想因此连累到宫中的琴娘,所以不查账这个事情是她一开始就决定的事儿。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既不是在撒谎也不是在敷衍,完全是将心中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是以钱氏对她便有些琢磨不透了,想抓她的错漏却是无计可施,只得气得兀自喘粗气。

宁娘看钱氏这样,心里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件事情上,她确实是利用了钱氏。她若从前就跟钱氏把心意挑明,对方自然是不依的,定会揪着她闹个不休,或是对这个事情不再过问,绝不会替自己出头。

若没有钱氏的出头,这事儿未必就办不成,不过还得费点周折拖点时间。二太太这次肯这般痛快,钱氏是一个绝对关键的因素。这里面或许还有朗哥一点作用在,但绝不可否认,她这位年迈又精明的祖母,给了她很大的助力。

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喜欢别人算计自己,可也不喜欢欺负别人。钱氏帮了她,她自当回敬一些。送琴娘入宫是一则,另一则却是关于婷娘的事儿。

她待钱氏渐渐平息了喘息后,才又说道:“祖母还请听我一句。我方才说的这些确是肺腑之言。查账固然能于我有利,可对陆家的损失更为巨大。另有一则祖母不得不思量,若真的查了账,不管查不查得出什么,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必定了结不了。祖母不为我想也该为三姐多思量一番,我也知这些日子祖母一直在为她相看婆家,心中也定下了可心的人选。可有一桩事儿一直烦扰着您和伯母,大伯走得急,没给三姐留下多少嫁妆,女子若无丰厚的嫁妆出嫁,将来去了婆家必定日子难过。三姐今年也快十八了,也该到时候说亲了。您还得为她多考虑一番,若三姐嫁得有情郎,您和伯母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不是?”

宁娘的话又一次说中了钱氏的心事儿。其实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宁娘查不查账对大房来说意义根本不大,充其量就是钱氏自己能出口气罢了。而且不查账的话,当铺也能尽早拿回来,对大房来说反而有利。

如今婷娘的婚事确实是不能再拖了,钱氏为了她已是多方周旋,总算是有了些眉目。她看中了文渊阁大学士季大人家的次子,通过媒人的两方递话,这事儿都谈得差不多了。眼下她最缺的就是一副体面的嫁妆了。

她的家财大多拿去贴了大老爷,到如今已剩下不多了。琴娘入宫时带去了一些,还要给朝哥娶媳妇留一些,能拿给婷娘的真是寥寥无几。说句老实话,现如今她和大太太再怎么筹谋,也就够给婷娘准备五百两银子的嫁妆了。

五百两的嫁妆如何拿得出手?婷娘嫁的可是正五品大学士的公子,拿几百两去充嫁妆,回头非得让人笑话死。只怕到时候公公婆婆可不会给婷娘好果子吃,甚至连丈夫都要瞧不起她。所以说宁娘在这个时候把当铺拿回来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及时解决了钱氏的麻烦事儿,让婷娘风光出嫁,甚至还能在朝哥娶媳妇这事儿上再加一把力儿。

想到这里,钱氏的态度终于和缓了下来。她也当真是只老狐狸,先前还气得直冒火儿,一副恨不得掐死宁娘的样子。这会儿却是话锋一转,直接谈起婷娘的婚事来了:“你三姐的婚事已是有了些眉目,若她此番能顺利出嫁,祖母日后定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祖母说的什么话儿。我与三姐一向感情好,如今她出嫁我自然是要出力的。您这些日子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太操劳的好。”

到了这会儿钱氏已经不想再找宁娘麻烦了。她也没再多说,对宁娘只是吱唔着敷衍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宁娘走了之后钱氏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很久,越坐越觉得身上凉得慌。明明屋子里热得让人想流汗,她却只觉一阵阵冷意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

一直到这会儿,她才算看清了宁娘的真面目。从前她看沈氏只觉得她是个性子绵软又无用的女人,空有一副好面相和殷实的家境,实则没什么能力。没想到她生出来的女儿和她完全不一样。那种果断的行事方法,简直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

再听她说的那些话,一个未婚姑娘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别的先不论,单听她这般轻易就说出“说亲”二字,便可知她不是那种整日里只知害臊不知筹谋的平常女子。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做派,已经不太像个姑娘家了,跟沈氏简直没半分相似。若硬要说的话,宁娘倒更像二老爷。她的身上有种男子才有的气概,规矩这种东西对她的束缚不大,她很多时候都不放在心上,那些条条框框根本约束不了她的想法,但凡是她想要做成的事情,便一定会做成。

可她和二老爷又不完全一样。她做事并不皆以自己为中心,或者可以这么说,她不如二老爷来得狠。钱氏对这个二儿子是看得很透的,知道他是那种无论做什么都以自己为先的人。宁娘在这方面比他强很多,至少她懂得报恩,懂得礼尚往来。即便吃点亏也无所谓,欠下的人情她必定加倍奉还。

这样的人其实是很讨人喜欢的,如果不做她的对手而是做朋友的话,能得到的好处很多。就拿钱氏这回来说,琴娘已是成功入宫,如今婷娘的婚事也成了七八成。她不过骂了二太太一顿,又装疯卖傻了一回,就得了这么多好处,怎么算都是她占先了。

想到这里钱氏又不免有些担忧。宁娘从头到尾又出钱又出力的,对大房这般好,也不知她在图谋些什么。难道单纯只是为了还她的人情吗?

钱氏说到底还是没看透宁娘,她想不通这一点很正常。宁娘心里可是敞亮的。来了陆家这么些年,她已然有了自己做事的准则。那就是大事不吃亏,小事无所谓。

像是把修哥写进族谱,拿回兴恒当铺这种事情,她是绝计不会退让的。无论用多少手段她都要达成心愿。但在钱财上面她却很大方。因为她知道这天底下的好事不会让你一个人占了。能把主要的事情做好便算不错了,那些细枝末节实在不应该太计较。

只要当铺在她手上,她何愁没银子花。只要修哥在二太太名下,她又何愁将来他没个好前程。给二太太占点便宜又如何,她不也在占她便宜吗?给大房点银子又如何,钱氏不也帮了她好几回嘛。

她上辈子日子虽过得苦,有个道理却一直记在心上。这个世上但凡能拿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婷娘要出嫁,她就送她几千两银子又何妨。她这个人情卖了给她,钱氏会念她的好,琴娘会念她的好,说不定将来要中举的朝哥也会念她的好。

琴娘是入宫的人,将来的造化说不准。但她再怎么样也是皇帝身边头一拨宫嫔,只要她小心行事不犯大错儿,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她要再努力一把得了势,对自己就有莫大的好处。

再说朝哥也是个有出息的,去年秋闱已是中了亚魁,今年的会试和殿试只怕也会有好的表现。自己若对大房好一些,回头他自然也会关照修哥。修哥若有了出息,宁娘的日子便可高枕无忧了。

她这些年也算是看透了。她在陆家没一个交心的长辈,人人都防着她算计她,她若再不从小辈里下手拉几个同盟,回头真不知道要怎么死了。反正她眼下手头也宽裕了,几千两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倒也不是拿不出来。

二太太到底也没对她赶尽杀绝。兴恒当铺一年进项虽有十多万两,二太太只给她留了个零头,可一年几千两的进项,积攒了十几年后也是一笔巨款了。她仔细算了算,如今她手上至少有五六万两银子,光这笔钱就够她过一辈子的了。更别说当接下来还有源源不断的收益进账,她简直觉得自己一夜间就成了土豪了。

因为有了银子,宁娘的心也踏实了不少。连着几晚都睡得极为安稳。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一月底,眼看着就要暖和起来了。

某一日夜里宁娘睡得正香,还做了个出外踏青郊游的好梦。她正准备蹲下来摘几朵花,突然只觉得身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她面前的草地一下子裂成了两半,吓得她连连后退。可这天地万物似乎都在晃动,让她简直站不住脚。她一个不留神踩到了裙子,直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随即她被被一阵晃动甩了出去,整个人似乎摔在了硬地板上,疼得她一下子就醒转了过来。

她望着漆黑的房间心里直发颤,脑子里只来得及冒出一个念头:不好,地震了!

☆、第102章生还机率

宁娘衣衫零乱,几乎来不及思考便冲了出去。

因是半夜里,整个西湖月都没什么亮光,原本丫鬟们值夜点的几根蜡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给晃灭了。宁娘跑出去的时候借着月光随手抓了件衣裳在手里,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只觉得耳边不时传来小丫鬟们的尖叫声,还有外面如巨兽般吼叫的轰隆声。一直到跑出正厅冲进院子里,她才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摔在了地上。

正是寒冬腊月时,京城又比原先待过的杭州冷上许多,宁娘只觉整个身体一僵,一股刺骨的寒冷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青石地板硬得跟什么似的,她那两只膝盖和双手生生地砸了上去,疼得她呲牙咧嘴。混乱中她感觉有人冲了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宁娘还没顾得上说话,就听到对方焦急地问她:“小姐,小姐你还好吧?有没有摔疼哪儿?”

那是秋霁的声音。宁娘转头去看她,虽是冷得发抖又吓得不轻,总算还是挤出一点笑意。秋霁赶紧拿起地上的衣裳给她披上,又要去解自己的外套。她今天值夜,按着规矩怕宁娘夜里会叫,所以是穿着衣服睡觉的。相比于宁娘单薄的绸衫,她穿得还算暖和。

但宁娘直接按住了她的手,忙不迭问道:“别脱别脱,其他人呢,都怎么样?”

她正这么问着,就见院子里已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丫鬟仆妇们,团团将她围了起来。屋子里不时还有人跑出来,脸上都带着少见的惊恐,冲进人群就叽叽喳喳叫唤了起来。

“地动了,地动了,好好的怎么地动了?”

“莫慌莫慌,咱们赶紧往空地上去。”

“对对,一会儿万一这梁塌了,砸着小姐可就要出大事儿了。”

宁娘冷得直发抖,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走出了院子。外头的情况略好一些,只是有一些树木被震断了,七零八落或倒在地上,或挂在别的树杆上。秋霁一直陪在宁娘身边,见她冷得不行,赶紧招呼其他人过来脱衣服给她。有个婆子出门的时候还抓了件棉被在手,这会儿就直接套到了宁娘身上。

秋霁非要将身上的棉裤脱下来给宁娘穿,怎么都拦不住。宁娘没办法,只能把裤子穿上,反手又将自己刚才慌乱中扯来的斗篷给她披上。

一群人惊魂未定地望着西湖月的房舍,只感觉这大地还在颤动似的。这场地动来得非常猛烈,西湖月也算是修建结实的宅院,被这么剧烈地一阵乱晃后,竟也有些摇摇欲坠。瓦片稀哩哗啦直往下掉,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暗夜里听得格外清晰。好几扇窗户都掉了下来,还有一些则半挂在窗框上,被冷风吹得啪啪直响。整个西湖月看起来就像垂暮的老人,随时都要倒塌一般。

宁娘身上暖了一些后总算有些回过神来了。她看着那支撑不住的房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修哥!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秋霁她们还在说着些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她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拔腿就往秋夜雨的方向跑。春晴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追在后面直喊:“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她这么一喊其他人也听到了,赶紧也追了过去。一时间十几二十个人在黑漆漆的陆家大宅里拔腿狂奔,好些人因为看不清前面的路而摔倒,有些人便停下来去扶她们。宁娘也顾不得别人,只是借着月光仔细看路,一心往前跑。待到她跑到秋夜雨前面时,也只有五六个丫鬟跟上了她的步伐。

宁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秋夜雨,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凉到脚。不同于西湖月的风雨飘摇,秋夜雨已是被巨大的震动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木头与砖瓦,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就像现代社会被拆迁的房子一般。

好些个小厮丫鬟吓得抱在一起,有些人甚至还哭了起来,那哭声衬着面前的一堆废墟,听得人头皮发麻。宁娘一下子就懵了,脑子里嗡嗡直响,就跟一团浆糊似的,什么也转不过来了。

她就这么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看得春晴有些不放心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重新回过神来。她一把推开春晴,冲到几个小厮面前:“少爷呢,你们家少爷呢?”

小厮们本来都在哭,这会儿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宁娘。宁娘气极,却也拿他们没办法,又转身问那几个丫鬟。总算白萱还在,她年纪略大一些,人也比较镇定,虽然满脸都是泪痕,但还知道回答宁娘的问题。她抽抽噎噎地说道:“少爷,少爷不知道在哪里?”

“什么意思,说清楚点!”宁娘已经有些恼了。

白萱哭得更凶了:“我们已经找了一圈了,都没找着少爷的人…刚刚事情发生得太快,房子一下子就塌了,绿、绿意也没逃出来。”

宁娘一下子两眼发黑,有种想要晕倒的冲动。白萱虽然没有明说,但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个“也”字充分暴露了一点,修哥很有可能和绿意一样,也没有逃出来。

城震的时候最怕什么宁娘比谁都清楚。她是多活一世的人,上一辈子电视里关于地震的惨状她看得太多了。远的有唐山大地震,山崩地裂火光冲天。近的有汶川大地震,那些震后废墟中掩埋尸体的照片曾经给了她极大的冲击力。虽然现在在古代,虽然这个年代的房子不是钢筋水泥,可想想那屋子里一人合抱的粗梁,要是不小心被它砸在头上,只怕当场就会送命。

修哥还那么小,还不到十五岁,虽然是个男孩子,但自小身体偏瘦弱,如果他被埋在废墟里,究竟还有多大的生还机率?

想到这里,宁娘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就向后倒去。她就听得白萱和春晴在耳边尖叫了一声,随即就感觉到身体被一双手牢牢地托住了。恍惚间她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那边镇定地说道:“快扶四小姐到那边去休息,你们几个人跟我过来。”

这声音不太厚实,还带了点少年的稚气,却意外地令人觉得安心。宁娘其实没完全失去意识,只是一时受惊过度。她被人扶到一边坐下后,慢慢地便醒转了过来。她的思绪越清醒,那个少年的声音就越清晰。当她睁开眼睛时,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他。

是朗哥。虽然没有灯光,但好几个小厮已经点亮了蜡烛,加上头顶的月光,宁娘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朗哥来了。山亭燕离这里不远,朗哥应该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救灾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明明是自己的弟弟,比她还小着两岁。但一看到朗哥的背影,宁娘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了信心,似乎勇气和信念都被他从骨子里唤了出来。她推开旁边照顾她的春晴等人,直接朝朗哥冲了过去,嘴里焦急地说道:“五弟,你四哥大约被埋在里面了,你得想办法救救他。得让人赶紧把上面的砖石搬开。”

朗哥回过头来,平日里清隽的脸上带了几分尘土,但一双漂亮的眼睛依旧闪动着神彩。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四姐你莫急,我一定会把四哥救出来的。你身子不好,先去歇息吧。”

宁娘哪里肯走,还没待朗哥把话说完,她就已经冲进了乱石堆里,开始去扒砖石了。虽然从灵魂上来说,修哥并不是她的亲弟弟,但他对她有着重要的意义。他和这具身体有着同一个母亲,或许是她在这具身体里待着久了,似乎慢慢的也被血脉亲情所影响了。修哥和这陆家的其他每一个人都不同,对她的意义格外深刻,并不只是因为他对她的未来有着深远的影响,更是因着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已经真心实意地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了。

现在地震了,弟弟被埋在了砖石木块下,她怎么还能冷静地在一旁休息?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把白萱叫了过来,让她给自己画一张修哥卧室的示意图。

根据正常人的反应,如果睡到一半开始地震了,本能的一定是跳下床来往外冲。修哥年纪小睡得沉,可能刚开始震的时候还没醒,加上他的房间又比较靠里,所以为什么有些丫鬟小厮来得及跑出来,他却没有跑出来。

但以宁娘对他的了解,这么强烈的地震他不可能完全没醒。一旦醒过来他肯定会往外跑。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让白萱尽可能地详细回忆,从修哥房间到大门需要经过哪些地方,而其余的人就需要沿着这些地方挖掘,尽可能快地将修哥找出来。只要他不是当场被砸死,越早救出来他存活的希望越高。

古代的建筑毕竟都只有一层,不像现代十几二十层的高楼,人一量被掩埋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可古代也有弊端,不像现代有诸如生命探测仪之类的东西,要确定被埋者的地方就变得相当困难。

宁娘一面听着白萱的介绍,一面琢磨着要从何处下手。她刚弯下腰去准备搬起一大块门板时,朗哥突然伸手过来,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103章获救

朗哥的力气极大,宁娘被他拉得几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五弟,你做什么,”

朗哥强行拉着宁娘从废墟上下来,头不回道,“四姐还是在一旁看着便好。如今白萱已说了大概的方位,我自会带着他们将四哥救出来。”

他走路很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把宁娘推到了一堆丫鬟里,然后转身返回了那堆废墟前。宁娘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了一点异样。朗哥走路的步伐很快,但脚似乎有些不协调,说白了就是有些瘸,不太利索的样子。回想起方才说话时他脸上的尘土,还有衣裳上被拉的几个口子,宁娘赶紧问身旁的秋霁:“山亭燕怎么样了?”两个地方离得这么近,一个已经塌了,那么另一个…

秋霁咬唇道:“方才听一些从那里逃出来的人道,那边和这里的情况差不多。本想过来求救的,没想到四少爷竟也被…”

秋霁突然不敢说了。虽然知道修哥十有八/九是被埋起来了,但当着宁娘的面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她还是有些不忍心。西湖月和秋夜雨向来是关系最紧密的两个地方,如今四少爷有难,四小姐的心情可想而知。

宁娘倒没留意到她的欲言又止,见场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都在那里听朗哥的指挥搬动砖石,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恰巧这时旁边有个山亭燕的小厮被人扶了过来。他没瞧见宁娘,还在那儿同扶他那人描述方才的凶险:“…哎哟,真是吓人啊,那柱子说塌就塌了,差点没砸死我。多亏我们家少爷替我挡了一下,否则我非让砸得脑浆开花不可。”

“少爷身手好着呢,一根柱子不算什么。也是你小子命大,才算没被送去见阎王。”

那受伤的小厮一呲牙:“你是没瞧见那根柱子,这么粗这么长,少爷一脚踢开的时候把脚都给弄伤了,他还扯着我往外跑呢。那瓦片窗子砖头什么的往我们两人身上砸啊,那真叫一个疼…”

这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就发现朗哥在那儿指挥人挖砖石,于是便赶紧上去帮忙。宁娘由着春晴扶着自己,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她想起不久前自己对二太太说的那番话,当时她将朗哥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预言将来朗哥必定是陆家的当家人。说实话她那时候说那番话,虽是诚心诚意的,但多少也有说服二太太打消顾虑的意思。但如今转眼过来再看,却发现自己不仅说对了,还有些低估了朗哥。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已有了比许多成年人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谋略,这样的人往后只要不走歪路,何愁没有康庄大道可走。

她突然有些佩服起郡主的眼光来,虽然她平日里看上去有些不着调儿,在识人方面却独具慧眼。朗哥或许没有皇帝那般的权势和地位,但他的个人才华与能力绝不比任何一个天子骄子差。

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宁娘满心焦急地记挂着自己的亲弟弟,眼见着另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男子掌控大局,将原本糟糕的情势慢慢向好的方面推进,心里真是感慨万千。过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二老爷二太太还有钱氏也听得了消息,纷纷赶了过来。或许他们中有人并不在意修哥的死活,甚至巴不得他死了才好,但他们面上还是装得异常关切,不停地喊人过来帮忙。

天空已有些微微泛白,整个秋夜雨前面聚集了至少一两百人。宁娘也听许多人说了,似乎这次地震相当了得,陆家整个家宅不少地方都震塌了,好些个丫鬟小厮都被埋了起来,但正经的主子除了修哥外,似乎都无大碍。

这一两百人忙活了大约四五个时辰,待到天色已大亮时,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宁娘当时正在那儿焦急地探头。她几次都想冲过去帮忙,但总被春晴她们给拉了回来。朗哥一个人站在一块高地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的情况,每次宁娘冲过去他便会转过头来,目光严肃地盯着她,那眼神真把她看得有些发毛。有一次他似乎有些忍耐不住,直接就冲她身边的丫鬟道:“看好四小姐,莫让她过来捣乱。”

这“捣乱”二字实在有些过分,但宁娘听了却觉得心里暖暖的。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年,真有点大将风范的意味,整个陆家在那一瞬间,都被他一手掌握其中。宁娘甚至有一种感觉,将来陆家若真交到朗哥手里,一定会比现在在二老爷手里经营得更加红火。

她看着这样的朗哥,又想着还被压在废墟下的修哥,不由在心里默念各方神明保佑。就在她闭眼念经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就只这一声,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宁娘终于忍不住了,她再次推开丫鬟们冲了上去,这一次朗哥没再赶她走,而是伸手搀扶着她踩着木版砖块走进废墟深处。

宁娘整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眼见着前面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的,有人在那儿继续搬东西,有人则抬来了木板准备抬人,几个中年大汉喊着“一二三”,然后便是一连串的叫好声。宁娘隐约看见他们抬了个人出来,直接放到了门板上。

宁娘跌跌撞撞上前,腿软得几乎站不稳。幸好朗哥一路搀扶着她,总算让她平安走到修哥面前。宁娘看着弟弟一脸死灰地躺在那儿,脸上身上满是血污,眼泪终于忍不住,直接落了下来。

朗哥则伸出手来,在修哥的脖颈和鼻子下方探了探,然后搂着宁娘的肩膀扶她走开,小声安慰她:“无妨,应该只是昏过去了,大夫已经请来了,会立马为四哥诊治的。”

宁娘激动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踉跄着追着那些抬人的大汉而去。朗哥赶紧叫丫鬟过来陪着她,自己也急匆匆地跟了过去。修哥被抬去了临时修的一处棚子里,与陆家交好的程大夫已然被请了过来,当即就给修哥诊治起来。

宁娘全程陪在那里,一直到程大夫处理完毕,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又同她说了几句修哥的情况后,她才有些虚脱地坐了下来。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六个时辰了,她实在累得不行,肚子饿得咕咕叫,没睡好又头晕眼花的,加上担惊受怕了大半天,一旦心放了下来整个人就开始虚弱无力了。她坐在那里,身子靠在一个樟木箱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修哥。棚子里已然点起了火盆,但还是抵挡不住四处漏进来的风。

朗哥进进出出好几回,先是给她端了些吃的来,又让人送了衣裳过来。最近见春晴和秋霁劝不走她,便亲自上来劝她道:“四姐,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照应着,不会有事儿的。一会儿药煎好了我会让人喂四哥吃下,他若醒了我就让人叫你去。”

宁娘苦笑着摆摆手:“我哪里放心得下。”

“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

宁娘抬头去看朗哥,只见对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眼神里满是严肃与认真。他的脸已经洗干净了,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身齐整的,只是头发还有些凌乱,想来没顾得上重新梳理。宁娘不由又去看他的脚,关切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让程大夫也瞧瞧?先前听你屋里的小厮说,你为了救他扭伤了脚,这事儿可不能疏忽了,得好生调养才是。”

朗哥难得露出点少年的羞涩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浮土道:“不妨事儿,最近忙于读书,身子骨有些懒怠,才踢了那么一下就伤着了脚。回头抹点药就好。”

他这个样子倒又叫宁娘笑了起来。不过笑着笑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大约是昨夜到今早吹多了冷风,身子骨止不住地发冷。那寒意从骨头里不断地渗透出来,真是让人吃不消。饶是她身边已围了好几个火棚,也依旧冷得直发颤儿。

朗哥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赶紧劝道:“四姐快些歇息去才好,喝碗热汤睡一觉,将寒气发出来,否则回头着了凉可是不妙。四哥醒来见你病着,心中也要不快的。”

宁娘也确实难受得很,于是就听从了朗哥的建议,由春晴等人扶着离开了。眼下陆家各处已搭了好几间棚子来,虽比不上曾经的屋子暖和,好歹也能休息一二。宁娘被扶进一间后见莹娘在里面坐着,也顾不上跟人客气,先是接过碗姜汤一饮而尽,随后便钻进被窝里,沉沉地睡了起来。

莹娘知她疲累也不去打扰她,只默默坐在一旁打盹儿。宁娘一颗心还惦记着修哥,睡得并不踏实。好几次做了恶梦却醒不过来,将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一会儿梦见修哥满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一会儿又梦见朗哥断了腿被人搀扶着向她走来。

她越睡越觉得害怕,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又觉得屋子里燥热难耐,最后竟是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第104章伴君走

宁娘醒来的时候,发现莹娘正怔怔地望着她。

她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冲对方笑了笑后,她掀被下床。莹娘便关心地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你已经睡了大半天了。”

宁娘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天已经全黑了。虽说冬日里日头短,但像外面黑成这个样子,她起码也睡了四五个时辰了。想到这里她就去摸肚子,果然就觉得腹中饥饿,连人也变得没精神了。

莹娘便让人端了饭菜进来。宁娘一边吃一边听对方讲现今家里的状况。

如今的陆家可说是混乱成一团。原先的屋子都不敢住人了,生怕再震起来又给震塌了。现在大伙儿都待在临时搭的棚子里。有些胆子大的便聚在后巷的平房里,胡乱修补加固一下,又都靠着门口坐着,以防房子要塌时来得及跑出来。

宁娘忍不住问:“那些被埋的人怎样了?”

她虽这般问,心里多少有些底了。光看这陆宅倒了多少处地方就可以知道,那必定有不少人被埋了起来。修哥是少爷,自然是举全家之力救他,至于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救不救得出来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