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沙白踢过去一脚:“苏阎王把迫击炮抵在我们脑门上了,你还想着谈情说爱?队长,姜队,四分之一的时间过去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姜逐躲过他飞出去的袜子:“我又不能闭门造车,楮哥,又不是一首都没留下,八留三,比我预想的要好。”

楮沙白惊了:“你预想的是怎么回事?全军覆没吗?”

姜逐说:“这倒不是,我以为我谱的都留不下,不太合适团队。”

楮沙白双眼一亮,抱着一线希望道:“你没下力气谱?”

“什么话,我当然是认真谱的,一天一首,一共十张谱。”姜逐低头换鞋,“不过没抱多大希望,加上你两首,小丁、老郭合作一首,老郑那个不行,我出五首,数量足够了,其他的就没拿出来。”

丁一双翻身一轱辘爬起来,扑上去嚎:“姜哥!姜哥我帮你穿鞋…鞋拔子呢?”

楮沙白听他还有余力,顿时骂道:“我靠你不早说!我以为我们已经山穷水尽,没细粮进贡给土匪了。”郁气一扫而空,他跳起来穿袜子,“走走,出去吃饭,叫上小朱,我请客,你那五首有三首入选,就是百分之六十的及格率,可以了。”

姜逐拦他,商量道:“楮哥,别了,我这是去片场送饭。”

楮沙白眉头一皱:“怎么回事?小朱混这么惨,饭都吃不上?”

姜逐检查完钱包,随口道:“剧组定了盒饭,她昨天啃过菠萝,牙酸吃不了东西,我买点粥给她带过去。”

楮沙白忍了半天,还是数落道:“你说这不是活该吗,四五月的熟的吃了都酸,这才三月中旬,半熟的能把胃给酸没了,你家小朱就不能忍一两个月再吃?”

姜逐笑起来:“我用盐水泡过一个晚上,吃时还行,没想到后劲大。”

他扭开门把手,楮沙白却靠在门板上,一脚横挡,不让开。门开了缝就关不住一笼子困兽,丁一双攥着鞋拔子,如同挥舞一把冲锋刀要跟上,郑隗四处找外套,郭会徽走过来打个圆场:“姜哥,就一起吧,等你带饭回来,早饿得动不了了。”

姜逐拗不过鸡飞狗跳的四个人,五人齐心协力买了一碗搪瓷缸的小米粥,浩浩荡荡赶往南环路外六一村。

南环六一村,《十三侠》剧组,137场。

六一虽名村,却比县城都要气派,是傲峰影业与外企合资的实景基地,各路导演明星争相在此地取景,近年陆续扩充规模,成为境内首屈一指的影视产业试验田。

《十三侠》是一部声势浩大的老片,去年就开了机,几方人马都争相往里塞人,内部不和导致人员变动频繁,统筹换了好几个,拍摄到一半预算不够,只能搁置半年,最近找到新投资人,才重新开拍。

场务挺好说话,认得姜逐,听他说送饭来的,通融通融也就拉开拦路虎放他们进去了。

除了姜逐,其他四人第一次来剧组,新奇地四处瞧看,走了一阵,看见朱定锦正和剧中女二号仇相思挤在一块坐,两人都没卸妆,画的又是一模一样的妆容,远处看像一对孪生子,手上缠着几根红线,正在翻花绳。

仇相思是溪池昊威电影捧出来的小旦,舞蹈学校毕业,身体柔韧性好,接拍的大多是有打戏的角色,所以又称“刀马旦”。

只是这位刀马旦怕大体型动物怕得要死,别说剧组里租来的几匹马和骡子了,高一点的狗她都不敢靠近。

她们二人在专注地低声说话,姜逐几人靠近一点才发现两人不是在闲聊,而在对戏背台词。

这厢仇相思手上一捏一挑,挑翻出“两筷”,嘴里恨声道:“贼便是贼,我誓一生为贼,偷金偷银偷人心,你休要摆出救我出苦海的面貌,我乘风破浪,绝不回岸。”

朱定锦指头勾出一个“三面”:“我凿破你舟,我收你行碟,我藏你布鞋,我捉你归案——袖娘,怕是绝地之险,也只有我与你一道去了。”

仇相思拇指小指撑出“双十字”,略略一顿,接下来的词就不知跳到哪个场次去了,声线从激愤化为哀怨,轻轻启口:“十三郎…”

朱定锦立即接上:“别说话,我背你去寻医…”

演员入戏了不觉得,观众光听着太尴尬了,楮沙白噗嗤一声就给笑出来,坏了她俩的戏,朱定锦还没接上红绳,仇相思被突然打扰,手指一松,绷紧交织在一起的红毛线被拉成两条平行的直线,山穷水尽了。

仇相思柳眉倒竖,扭头,杀气腾腾:“什么人!”

楮沙白见躲不过去,一马当先打招呼:“你好,你好,不好意思唐突佳人了。”转眼熟稔地与朱定锦搭话,“你跟这演什么呢?我听着怎么不太对味,不是你的词吧?”

朱定锦接住姜逐手上的搪瓷缸,回他:“我是替身,没词,刚才是男一女二的对戏。”

楮沙白不解:“这男一号和女二号郎情妾意的,女一号呢?”

朱定锦:“女一是男一的妈。”

楮沙白对这剧情走向一头雾水:“你们拍的是什么?古代家庭伦理剧?”

朱定锦吃着粥没接话,反倒是仇相思在一旁冷不防搭话:“一代大侠遭人暗害,他老婆一边躲仇人追杀,一边培育儿子成才的故事。侧重点是亲情,懂不懂。”

楮沙白懂了,意有所指看她:“然后儿子爱上了一个女贼。”

仇相思生平最不待见油嘴滑舌的男人,二话不说,伸手抄起搁在凳子上的一柄短铗,挽了两道剑花,银光四溢,亮如青日,这道具开过刃,楮沙白连退几步,摆手:“别别,误会,女侠饶命。”

朱定锦放下勺子打圆场:“相思,别吓人。”

仇相思嘁一声,反手将剑戳在土里,别过脸谁都不理。

朱定锦很快将一碗粥吃完,姜逐不知从哪里找出两块棉花糖,塞进她口袋里。搪瓷缸是饭店里的,等会儿要还回去,姜逐和她说了一会话,去水槽边洗碗。

丁一双特别好奇去摸道具剑,仇相思不让他碰,拔剑离开,楮沙白趁机坐到朱定锦旁边,打量她疲惫的脸色:“状态不太对,话都没几句,受欺负了?”

“没有。”朱定锦指黑眼圈,“累了。”

楮沙白道:“小朱,你有没有觉得你家小姜跟人有点…不太一样?”

朱定锦茫然看他:“哪里?”

楮沙白踟躇半天,把今天的事说一遍,然后道:“先开始只是觉得他没脾气,老好人,我还猜过他是因为自己是山沟里出来的,所以自卑。”停顿少许,“后来发现他真没有情绪,也不是凉薄,就是…前途、评价,他统统不在乎。”

凳子上有一包烟与火柴,不知道是哪个场务带进来的,楮沙白故作深沉衔了一根,划火柴点燃,结果立刻穿帮“不会抽”的事实,呛得鼻涕眼泪往下流,赶紧熄了扔脚底:“这个人有目标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人生目标是什么?”

朱定锦给他递纸:“有过,和我扯证。”

楮沙白:“…”

楮沙白:“没了?”

朱定锦:“嗯。”

楮沙白用力拧鼻涕:“不是,连个后续计划都没有?扯证多大个事,还以为嫁娶的是豪门吗,你们又没啥你爱我我不爱你的三角恋,搞的一张证纠结成几十万字你追我赶流水账,你也不说说他。”

朱定锦疑惑:“为什么要说?我觉得他很有想法。”

楮沙白问:“他要是不赚钱呢,就傍你?”

朱定锦:“也可以,他多俊。”

“年老色衰了呢?”

“那也是帅老头,带出去给一街的老太太炫耀,贼有面子。”

楮沙白服了:“合着你俩是王八看绿豆的一丘之貉。”

右斜方的远处乱哄哄的,人员走动,大约是开拍了,朱定锦没休息好,兼之牙酸,除非有人叫她过去,否则蹲在这一角死不挪窝。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惊得人头脑一醒。

众人抬头望去,去而复返的仇相思花容失色,后面跟着一只半人高的黑黄毛流浪狗,撒欢似的追她。

仇相思不假思索向这边扑过来,一脚踹翻楮沙白,猛地躲到朱定锦身后,闭紧双眼,死死抱住她的腰。

郑隗就在附近,想英雄救美,却见朱定锦已经捡了块石头裹进一次性餐盒里,往远处一扔,命令道:“去捡。”黄狗闻着残羹味兴高采烈跑远了——这样看来受伤最重的是楮沙白,那一脚力道似乎不轻。

郭会徽和丁一双连忙把艰难捂腰脸色发白的楮副队拉起来,上下拍他身上的沙土:“楮哥,楮哥还好吧?伤哪儿了?”

楮沙白:“…”

太他妈痛了。

女侠你有这腿力你怎么不踹狗啊!

第16章 录音

仇相思死死攥着朱定锦的胳膊不松开,朱定锦没办法,与姜逐打过招呼,起身陪她去导演旁边。

等楮沙白痛劲缓过来,吆喝其他几人回去,因为实在痛出汗,有些话他就憋回去了:姜逐在训练班几年,因为人太寡淡,如同与世界隔层玻璃,全宿舍的人都觉得他这辈子找个老婆难如登天。

于是都断言他这人不该生活在现代社会,胎投早一点比较好,投成个大少爷,还能寄望于包办婚姻。

等知道他交了一名自由恋爱的女朋友,所有人讶然之余充满好奇,楮沙白尤为惊诧,要知道让姜逐喜欢上一个女孩难如登天,而一个女孩能无视姜逐外貌还能喜欢他孤魂般的内在,几乎不可能。

去年七月,他终于见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朱定锦。

很普通,第一眼和大街上无数擦肩而过的女孩子一样平凡。

渐渐的,他发现这人极有主见,性情不强横,说话做事得体,好人缘,像清新朝露中的一朵小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任何人喜欢她。

楮沙白开始试探性逗她——他从中学开始就有逗恋爱中小情侣的怪癖,一见到他的女孩子们都往男朋友背后躲,可他从未见朱定锦急红眼,遇事第一反应不是失措逃避,而是游刃有余地手起刀落,这源于她千锤百炼的自信,仿佛天下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高智商,高情商,楮沙白几乎立刻断定她隶属于这类二高人群。

但观察多了,发现她并没有因为二高而产生“上进”的欲望,甚至在压抑这类人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她不接好本,拍好戏,并不热爱演员这个职业,但要说只为谋生又差了点意思,她的生活很鸡肋,不至于厌倦去死,但也绝不产生令人振奋的波动。

这种人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往重里说,都有犯罪潜质。

而且是不犯则已,一出手就是杀人放火的连环重罪。

楮沙白却没从朱定锦身上捕捉到任何反社会的疑点,她的不一般就在于居然和姜逐成了绝配,天天穷开心。

他也尝试与一些人议论过,姜逐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问他不顶用,而其他的人都用一种“你在瞎说什么”的眼神回看他,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不正常?我们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你还想日子一波三折?平平安安是福,别想太多楮哥。”

最后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疑心病太重。

直到过年时碰到蹲楼梯上啃酱鸭腿的科小疯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是一个冷漠的人。”

科小丰笃定地说。

楮沙白压抑住骤然加速的心跳,仰头望见她半开的宿舍门,床头塑料镜子上挂的中国结,穗子丝丝缕缕飘动,问:“冷漠?难道不是和善可爱,你看她还送你礼物。”

科小丰说:“但她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楮沙白惊了:“你的散光眼还能看出这个?”

科小丰:“我又不盲。”

楮沙白沉默很久,把事压在心里,离开了五楼。

他突然觉得非常孤独,朱定锦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像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她那么平常、那么乖巧、又叫人安心,只有他在慌,他从小被老师长辈宠到大,都说他脑瓜子聪明,他也觉得自己聪明,猜考题猜人心十有九中,同学都叫他“楮神棍”,他不屑一顾,自诩这是“聪明人的直觉”,为此沾沾自喜。

他的直觉在示警。

他忍不住去想剥她皮囊,看里面是怎样的一个人。

因为他总去撩,郑隗还偷偷问他,是不是喜欢上朱定锦了,劝他朋友妻不可欺,他们五个做了几年的兄弟,夏天捉蚊子冬天烧热水,不想因为这个散了。

楮沙白哭笑不得,没头脑地蹦出一句话:“你听她说过她父母么?”

郑隗大惊:“你想先去搞定丈母娘?楮哥!姜哥会扒了你的皮啊!”

楮沙白骂道:“滚!”

郑隗灰溜溜走了,不过这提醒楮沙白,他太关注朱定锦了,虽然他没那种心思,但看在别人眼里可不一定——郑隗这傻大个都看出来了,姜逐肯定看在眼里,但为什么一直没来找他,是怕摊牌后无法收场,还是别的原因?

他找了个时机去问姜逐,姜逐的回答很平淡:“我觉得她不会喜欢你。”

楮沙白:“为什么?”

姜逐:“想象不出来。”

楮沙白:“…”

然后姜逐突然神来一笔,痛打落水狗:“我们是一见钟情,楮哥你听说过这个词么?”

楮沙白:“…”

好他妈的气啊。

这秀得让人无言以对,楮沙白骂着走了,有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丢脸。

忧心这俩不如忧心一只单细胞生物,谈成这样也是绝了,根本不关心其他人。

也不担心对方为什么生气、是不是在撒谎、会不会走失,简单专注,信鸽一样,无论背道而驰飞去多远,黄昏时必然双双归于屋檐下。

像最好的故事里说的那样。

十八岁的姜逐遇到十八岁的朱定锦,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这时他们青春年少,这时他们彼此/相爱。

三月底,只要不下雨,天开始一日比一日暖。

《十三侠》剧组为了赶超进度,每天都是超负荷工作,艺人们自备零嘴补充能量,只有朱定锦好几天牙酸吃不了硬的,每天靠粥活着,瘦得厉害。

姜逐专门去百货商场买了个进口的小电饭锅,一队人都盯着这个有洋文的稀罕货瞧,郑隗笑他:“姜哥心疼死了。”

等朱定锦牙好了,这锅就处于半弃用状态——五个和尚没水吃,谁也不愿意烧饭,郭会徽觉得浪费,偶尔借来煮泡面。

又过去四五天,苏善琦叫助理送来一个资料袋,里面是一首歌的小样,词与曲已经完成,让他们有空试唱一下,把磁带寄回去,等编曲也完善完毕,就通知他们去东楼录音棚。

歌名是《为我向夜》,苏善琦亲自捉刀。

出自苏善琦手中的曲子自然而然有了一种驾轻就熟的魔力,她最擅长运用节奏的力量弱化旋律,用电流般的脉冲刺激大脑。

姜逐目不转睛盯着那张鼓点简谱沉思,一个多小时没动,几人都以为他魔怔了,楮沙白刚要去推他,他骤然醒来一样抬头,吓人一跳。

楮沙白与他大眼瞪小眼:“回神了?看出什么来了。”

姜逐说:“差距。”

楮沙白:“…你说得对。”

姜逐从沙发上站起来,没穿拖鞋,去乐器房找笔,楮沙白去瞄了一眼,回到客厅道:“没事,写谱子呢。”

两天不到的功夫,楮沙白将录好的新曲磁带寄回去。

没想到苏善琦那边的速度更快,隔日就叫他们去东楼,等他们抵达十三层,迎面晃过许多行尸走肉,个个眼圈黑得像化了烟熏,管经纪人介绍这些是苏大监制手下的制作团队。

“来了。”苏善琦身上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黑鸭绒服,冲他们一点头。

姜逐几人刚想上前寒暄,苏善琦第二句就接上:“晚饭带来了没有?”

楮沙白低头确认时间,亮出手表:“苏小姐,现在还是早上九点。”

苏善琦:“你们会录到晚上的。”

楮沙白不知如何接话,还是管彬杰在后方微微鞠躬:“麻烦苏监制了,我会送饭上来。”

五人第一次来录音棚正式录音,紧张又兴奋,丁一双坐不住,总是往房间里逛,苏善琦在外面交代完事,关上门戴上耳麦,往房间里的录音空间里指了下:“一个个来。”

丁一双连忙塞耳返,以身饲虎般冲进去,录音师与混音师在调音台前正襟危坐,其余几人也接过耳麦戴上。

伴奏响起。

《为我向夜》的和弦走线简单,前奏是一段清脆明亮的提琴独奏,低哑鼓点贯穿全曲,轻而沉,第一遍初有印象,第二遍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抑。

也不知道这样的曲子做了多久。

能在怀钧这样的豪强占据一席之地,苏善琦的两把刷子舞得很结实。

正当众人沉浸其中时,突然被一声毫无美感的嘶叫拉回现实,楮沙白几乎是立刻取下耳麦,同时里面的声音也断了,丁一双茫然愣住,好半天才梦游般道:“刚才…我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