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傲慢,也不是贬低,像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拿水枪乱射行人,带着一点点的轻蔑,和满腹的玩笑。

接近十二点TVGM主办方才尽兴而归,宾客也三三两两离去。

守望与麦芒两队狠狠出了一把风头,又是近年刚出的后辈,在大牌云集的盛典晚宴上喝得脱不开身。

郑隗刚开始兴致勃勃,在赵访风离场后放开了喝闷酒,喝到散场已经站不稳步子,被楮沙白与姜逐架到车上,丁一双一头倒在后座上就开始睡,脂粉、酒精、酱醋乱七八糟的气味混杂在车内。

阿黄捏了捏鼻子,拿风油精往人中处点了一滴,踩下离合器。

开了一段路,一辆保姆车总是与他们并驾齐驱,一车人醉得没形,开进御苑才发现,楮沙白揉揉眼,隔空打招呼:“小丰你真是客气,送这么远。”

科小丰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算不上,楮哥,以后就是邻居了。”

“…”

她们那车悠悠开到六号楼,成员们大包小包地往下搬行李箱。

第二天等众人酒醒,遛弯时撞见三个姑娘晨跑,这才明白昨晚所见不是一场梦。

午饭大家一窝蜂跑去麦芒的六号楼吃,公司既然有意把两个团都捧起来,那联络感情总是没错的,吃完参观了一下她们的新居,因为只有三个人,多余的房间改成健身房与台球室。

楮沙白坐在台球绿油油的桌面上,掂了掂球杆,以一个绝对外行的姿势戳球:“为什么改成这个运动室?你们谁会玩?”

三个姑娘统统举手。

楮沙白:“…那是应该改成这个。”

守望团五个人都对台球这项运动一窍不通,饭后娱乐改成掰手腕,科小丰拎了拎裤腿,大马金刀往凳上一坐:“来!今天我一挑五给你们看。”

“科队一威五!”孔春秋抱着吉他助阵。

“队长,我们队长呢,姜队上。”守望团这边也起哄。

三分钟后,楮沙白活动手腕上场:“到此为止了。”

又过了两分钟,正副队长接连惨败。换上最壮实的郑隗,才勉强拿下一城。

失了面子的楮沙白怒道:“小姜,衣服掀起来,露一下腹肌,我们不是没有力气好吗,小疯子你那个劲反人类。”

科小丰拾起一根台球杆,单腿曲起九十度,手握球杆两端架在腿上,猛地往下一掰,实木杆“刺啦”一声,断成两截:“楮哥,讲句老实话,腹肌谁都有,要比胸肌吗?”

丁一双“噗嗤”笑了出来。

恼羞成怒的楮副队,回去在每日训练表添上了俩小时健身时间。

万万没想到,立规矩的第二天,队长带头逃训。

“带小朱姐去吃冰淇淋了。”丁一双摇着腿,“冰淇淋和棒冰是一个东西吗?”

冰淇淋着实是个新鲜玩意,宣义今年夏天才在城北开了一家冰淇淋店,店名也起得很洋气,叫伊丽莎白,灯箱上全是花体英文。

入秋的天忽热忽冷,冰淇淋店的生意往淡季走,更把顾客当上帝。

朱定锦挑了半天,在橙子味和草莓味间摇摆不定,姜逐掏出皮夹付钱:“钱够的,都要吧?”

“吃不下。”

“吃不下给我。”

朱定锦一手端一碗,走到窗边的两人桌坐下,老板一边洗杯子一边目不转睛看六寸老电视机,上面正在重播昨天TVGM的现场。

朱定锦咬着勺子瞄电视,姜逐伸手挡她视线:“你别看。”

“都没蹲过你现场。”朱定锦摘掉他口罩,喂了他一口冰淇淋。

姜逐双臂交叠在桌上,下巴垫在手臂上,等舌头上的冰坨渐渐化了,轻轻问:“明年应该有一场演唱会,你来不来?”

“没钱买票。”

“给你留。最前排的。”

又被喂一口。

六寸电视屏幕被里面雪白的闪光灯吞没,人影闪烁,渐渐模糊。

瓜分完两碗冰淇淋,姜逐戴上口罩,与浑然不觉的老板道别,随朱定锦去了超市。

朱定锦将清单给他,兵分两路去购置用品。

她挑了些护手霜,拎着篮子左顾右盼,见姜逐提着单子上的清洁用品,在“宴宾客”的专柜前停留了好一会。

“宴宾客”是白酒的牌子,铝盒包装,很上得了台面,与名字相称,这种酒的用武之地就是各类饭局,不适合私自小酌。

朱定锦觉得奇怪:“你买酒?做什么?”

姜逐掩饰地转身:“没有,就看看。”

朱定锦狐疑地瞅他。

姜逐抿着嘴眼神飘移好一会。

“我老家地方偏,不怎么认外面的证,还是循着老一套,办过酒席,就是成了。”

“酒席要提前几个月准备…”

“你今年过年…跟我回去吗?”

这段话又隐晦又颠三倒四,像隐藏在棉花团里的一根蛛丝,欲绽不绽。

但有什么亮光在朱定锦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脱口而出猜想。

“你刚才那个,是求婚吧?”

姜逐条件反射道:“不是正式的!”

猜中了,朱定锦一头磕在货品架上:“你还想求几次啊?”

“我怕你不同意…准备了十次。”

“…”朱定锦无言以对,“我要是十次都不同意呢?”

姜逐似乎没想到这个可能性:“不…不会吧。”

又拉住她的手,软软的,暖暖的,轻轻晃了晃:“不会的吧?”

他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忐忑与忧虑,不见未来,完完整整停留在此刻,在海天尽头,四目相对。

人在做选择时,总会遭遇相对论,好比现在,时间切片,水滴凝固。

朱定锦环顾一圈,四周仍保留瞬间停滞的熙熙攘攘,新增的坚果竖起买一送一活动牌,蚝油降价的黄色商标,电风扇上系着毛边布条,儿童区卖不出去的掉色芭比…

抹掉闪光灯的惨白,也只剩下柴米油盐。

时间解冻,重新流动。

于是她轻轻应道:“嗯,不会的。”

大约就是那么一个契机,在不经意的一粟之隙,宇宙大爆炸,而后渐渐凝固成令人神往的美丽星云。

脑内十万个炽热奇点坍缩的姜逐不知道自己如何归来,回来推开门,立刻遭到了兄弟们的迫击炮式追问。

楮沙白起先只是指责他带头逃训,姜逐一言不发,坐到沙发上,拿垫子蒙住脸。

众人愣了:“这是怎么了?”

阿黄连忙端来凉白开,姜逐放到脸上降温了好一会,才隐约透露了某个惊世骇俗的新闻。

“…”

暴风雨前的宁静中,迫击炮们开始填装弹药。

半分钟后,楮沙白的攻击尤为猛烈且富有想象力。

“你在超市求婚?我的亲哥,你怎么不拿把二胡去马路牙子上拉一首婚礼进行曲呢?”

郑隗还乐呵呵道:“这主意不错,带个破碗,还能把礼钱赚了。”

“烟花呢?蛋糕呢?香槟呢?戒指呢?”楮沙白一脸不忍直视,“你就提着锅铲,推着厕纸清洁球,把婚求了?小朱还答应了?她没打你是真爱啊兄弟!”

姜逐抱着头,耳根通红,独自高烧到脑袋冒烟。

唯二有女朋友的郭会徽煞有其事道:“姜哥,你应该把TVGM的现场气势用在求婚上面,比较有魄力,佳荔来,我们给姜哥演示一遍。”

说着解开衣服纽扣,抹了两把头发,摆出偶像剧的气质,一手按在墙壁上,捏住孟佳荔的下巴,深情款款。

“女人,跟我回老家结婚吧。”

客厅诡异地寂静一秒。

楮沙白抬起腿给他一脚:“你他妈好好说话!”

丁一双与郑隗以头抢地,笑到胃抽搐。

守望成员们闹成一团,姜逐放下凉水,慢慢走到后院,晾衣杆上各色的衣服晃晃悠悠。

他想起去年的新年,被长辈细细盘问近况,也是在土屋前的院子里,月明星稀,竹竿上的衣物带着皂香与干冷失温的阳光,扑在脸上。

在漫天星辰的夜风里,他向父母坦白叫人动心的话,皈投到她身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路灯下遇见的那一刻…

他的瞳仁微微失焦。

嘴唇微动,无意识地重复那时的话,一字一句里,有耀眼的光和滚烫的温度。

“我遇到了一个姑娘,这辈子就是她了。”

第34章 乡里

当晚,守望组合举办第四次团会,并请教外援——征集隔壁麦芒姑娘们的建议,让姜逐把朱定锦约过来,补办一场盛大浪漫的求婚礼。

朱定锦知道后半个月没登门:“谢谢了,不要不要,太尴尬了这个,完全没心情。”

楮沙白把电话递给姜逐:“你劝劝小朱。”

没想到姜逐与人家同一战壕:“别了,两个人的事。楮哥你们想热闹去水族馆吧,城东那家正在宣传,有一对海豚配种成功,公开展览,你们可以上去扔点鱼苗什么的。”

楮沙白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有种被人暗袭一拳,却无从下手的空虚感。

相处多年,无论遭遇什么不顺心,姜逐就没发过火,负面情绪无限趋于零,根本分不清他是温和真挚地给出意见,还是讽人于无形。

两位当事人都拒了,这事不得不潦草揭过,转而筹备酒席事宜。

过了两个月,传到魏璠这里,同样掀起了不小的浪花:“办酒?求婚了?拿假证去民政局会认吗?”

“不知道,应该不给办吧。”

“那你怎么办,临时反悔,还是把事儿给说清楚?”

“你忘了怀钧的霸王条款,艺人结婚需有申请并获得上级批准,否则按违约处理。”赵伏波捏着一张存折,低低笑了,“这个资产,付违约金,可有点悬哪。”

魏璠:“…”

魏璠头痛:“你要亲手在自己填的结婚申请上盖个绿章?你说你这个人,什么毛病…”

赵伏波合上存折,挑起眼角看她。

“为什么要亲手?”

与此同时,总经理办公室。

赵访风翻开一叠旗下艺人的结婚申请表,手边两块印泥一左一右,红的是“准许”,绿的是“待定”,她蘸了蘸红泥,啪啪啪一连串盖下去。

直到一张守望组合的表单映入眼中。

她脑海里适时响起姐姐的话——“五年之内,其他人我不管,但凡有守望与麦芒的结婚申请表,无一例外,否决掉。”

换了绿泥印章,啪地敲下去,一锤定音。

怀钧艺人的结婚申请审批在众多工作答复中效率垫底。名气越大,公关方面越要做足准备,先放出风声,探探反响,再决定是即时公开还是瞒住一段时间再公布。

因为消息极度滞后,二月开了头,还没有任何回音。

姜逐租了一辆小面包,装了满当当一车的酒席置办用品,又因为两人都没驾照,顺带把司机也租了。

走国道还凑合,一到土路颠簸如同过山车,哐哐作响,从不晕车的朱定锦也吃了两粒晕海宁,靠到姜逐怀里先睡下。

途中迷糊醒来过几次,入眼还是窗外飞逝的景色的和车顶乱晃的平安穗子,倒头又睡,一觉醒来,天色灰阴,不知白天黑夜,面包车司机正拎着油壶给车加油,操着一口北音,指着路道:“过不去啦,路窄,会刮到车的。”

朱定锦开门下车,虽说见多识广,乡村这块地方还真没来过,没有“蓬门今始为君开”地迎客氛围,也没挂上“啥啥村”的牌子,一条不足车道三分之一的泥巴路蜿蜒出去,主干上又延出去阡陌小路,远处群山,两边是切割成长方形的田,隔几步有一个一人多高的草垛。

“住人的地方还要深一点。”姜逐打开车后板,挑拣了一个包背身上,又拎出来几箱牛奶与保健品。

朱定锦转身看向车里的大物件:“这些怎么搬?”

“我们先走,回头叫人扛过去。”

司机擦火点了根烟,靠在车前保险杠上:“行,我给你们看着货,记得回来把工钱给我结了。”

什么叫“望山跑死马”,朱定锦这回亲身体验过了。一排炊烟人家瞧着不远,走起来怎么都见不到头。

随着逐渐走近,传来隐约人声,田产的范围变少,有一条明显的夯泥街道,小店铺门前卖炮竹与土糖果,四处是瞧热闹的小童,冲天辫,脸上红扑扑的皲裂,豆子似的眼。

有些小童认出了姜逐,推推搡搡上前要吃的,姜逐让朱定锦从背后的包里摸出一把糖,一人分两块。

小童们扯着乡音大声叫嚷,朱定锦听不懂,姜逐贴着耳朵给她翻译:“他们问你从哪里来。”

这时有个男人驱逐小童走过来,耳朵上夹着烟,牛仔裤,皮夹克,颈子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杂色玉,城里的外来务工基本是他这个打扮,开口果然也是官话:“姜逐?带回来的这是个城里姑娘吧,瞧这个矜贵劲儿,没跑了。”

城里姑娘朱定锦:“…”

虽然算正宗的城里人,但一直苦哈哈地糊口,没矜贵过。

姜逐指了下斜前方一栋农家院,与她说:“那头姜丁家的二儿子,我发小。”

一路上此类“发小”数不胜数,大部分守祖业务农,也有一部分背井离乡闯荡,外出打工的人打扮稍许不同,铺张报纸往门槛一坐,就有各式各样的大人小孩上前搭话,让他们讲一些外面的趣事和风俗。

听得多了,朱定锦发现这村里最风光的事,大概就是“吃上铁饭碗,娶个城里姑娘”了。

路过一家有飞檐的小院时,姜逐进门送了一箱牛奶,朱定锦见门边挂着一块木牌,用墨笔写着“致知私塾”。

…这大约是村里小孩子们唯一摄取知识的地方。

姜逐的老家偏到没边,与整个村子隔着一条河,背靠大山,河上是一块倒塌的木头,有人往上堆了些石板,用水泥搅和一番,成了一座奇形怪状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