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河,那间土屋小院近在咫尺。

直到此刻,朱定锦才发觉她忘记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爸妈好相处吗?”

姜逐将右手的东西换到左手,腾出手安抚地摸她背:“不怕不怕,他们没什么坏脾性。”

这么一说让朱定锦觉得很有道理:能生养出这样的儿子,想坏也有点难。

柴门半掩,炊烟带出一股土腥气,姜逐推开门,声音太轻,院里扫地的老大爷背对门,仍然一扒一扒把枯叶堆去屋角。

姜逐牵着朱定锦悄摸摸走到老大爷身后,用土话叫道:“爹。”

老大爷握着扫帚一回身,带起枯叶呼到姜逐身上。

他佯怒的脸色在看见朱定锦的那一刻变成了呐呐的空白,瞧瞧她,又瞧瞧儿子:“这是…这就是…”

朱定锦在心里说:就是你儿媳妇。

姜逐放下年货,回村雇脚夫去搬面包车,招待朱定锦的任务交给他的母亲,姜母名叫缙云,乡音并不是很重,半猜半蒙听个八/九不离十,拉了一会家常,她去屋里拿来一本纸皮相册。

翻开都是青春洋溢的黑白照,朱定锦津津有味地辨认,不少都是姜缙云的年轻照片,齐耳短发,扎着条纹发箍,五四装,风韵十足,一顾倾人城。

可见姜逐与他那些发小长相差异巨大不是没理由的。

字里行间,朱定锦了悟了他们家不在村子里的缘故——姜母曾是地主阶级,田产颇丰,阔得很。她与家中的长工相爱,家人发现后将她送出去念书,不想时代变化,社会翻新,书没念完,赶回来得知整个家被斗倒,隔三差五拉出去游街,零零散散死光了。

这时没有了小姐也没有了长工,先前骂长工“死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又一窝蜂地劝他慎重考虑,姜家小姐“成分不好”,不是合适人选。

长工就一句:“娶到仙女,死也值了。”

然后他成了姜逐他爹。

为了避开闲言乱语,他们放弃村中心的大院,渡河定居山脚,耕田畜牧,日子也能过,只是在子嗣方面历遍了生离死别。

夫妇俩共有四个孩子,大姐嫁去外村,两年后难产死在乡卫生所,老二老三夭折在四岁与七岁,都没活过十个年头。姜逐是家中老幺,刚出生时有个云游道士上门,批了字“魂孤难长”,怕是等不到长大,就得被神灵收走。

不知是道士太仙风道骨,还是连番痛失儿女的姜缙云心力交瘁,顾不上学校里科学唯物论的那一套,勉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虚声问道:“道长可有法子?”

道士以手沾水,掰开婴儿小掌心乱画:“只能护他到十八。”

“那还有救吗?”

“有。救他的,也是劫。”

与姜母聊了半下午,酒席需要的大块物件也到了,朱定锦走过去,拉拉姜逐衣服:“这个…刚见完公婆就摆酒…是不是快了一点…”

姜逐想了想同意道:“后天吧,我去布置一下房间,也让村里人准备一下礼钱。”

不料姜母过来,忽然挑出一个举足轻重的疑问:“亲家呢?”

一句话如六月飞雪,空气凝滞。

朱定锦盯着自己的脚,打破寂静:“嗯…我家我做主,我爸早些年犯了事出不来,我妈多年沉疴不见好,生活没法自理。”

姜母醒悟过来,有些讪讪:“啊,这样…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说完不动声色拧了一把儿子的腰。

隔着羽绒服拧到肉,姜逐痛得咬牙,反正在他妈眼里,“功课不到位”与“知情不报”总能占到一条。抬头见日头还在,拉着朱定锦往院外走:“晚些我来筹备办酒,先带你去熟悉一下山里。”

刚出门,姜老爹端了盆白菜赶来:“等一等,等等老幺,出去顺便把菜给我洗了!”

于是小两口又折回来,一人一边,抬着用澡盆装的几捆白菜出去了。

第35章 酒席

俩人先去河边洗白菜,冬水刺骨,姜逐戴上橡胶手套,把朱定锦往身后拉:“不要碰水,冷得很。”

他哗啦啦洗了半盆,朱定锦脱掉毛线手套,沾了水弹他,姜逐躲开,顺势拿水撩她。

朱定锦很快跑远,过了一会,又过来趴在他背上,把指甲冻紫的手塞进他腋下。

姜逐体温高,随她了。

洗完白菜,悉数沥干放回澡盆里,姜逐放到院门处对里头喊了一声,拉着朱定锦绕过院子,沿路上山。

后山有几块梯田,姜大队长显露出他作为农家小伙的一手绝技,随便弯腰捻了捻叶茎,就告诉朱定锦这块种的是什么菜,怎么炒好吃…

“原来这山都是荒地,我们家迁到这里后,我爸就去扎鸡鸭舍,挑水引流,扛锄头上山兴田,反正力气大,壮实,什么活都能干。”

又拿着手电筒指左边有点陡的坡面:“那里滑坡过一次,鸡舍冲塌了,大约在我八岁,我妈吓得两个月没合眼,后来爸就不开垦了,改植树造林。”

往上走了一段,姜逐伸手拉住她:“别去那边。”

“怎么了?”

话问出来,已经得到答案,她看见了白色的碑。

那里是坟地。

“是你的兄姊么?”

姜逐点点头。

过了一会说:“有时想起来也还好,反正这片山阴是我们家的,生前靠山吃山,之后也回归一处。”又想到什么似的笑了,“小时候爸妈带我上山祭拜,还问我喜欢哪块地…我妈说是个道长的法子,定一块阴居,山神就不会急着收我了。”

朱定锦问:“你选了吗?”

姜逐望着她笑:“就埋你身边吧。”

溪池,原纪唱片公司。

汪文骏认为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肺与皮球差不了多少,一戳就爆,连续两年颗粒无收,看怀钧的势头,恐怕没个五六年不算完。

更可恨的是晚宴后,赵伏波的那一个举动。

他宁愿赵伏波对他竖中指,把他看作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像孩子叭叭给人两枪,走了。

酒精催发脑浆热度骤升,同事们七手八脚拉住他,没让他上前和怀钧领导人干起仗,事后他愤怒向原彩旗打电话,原彩旗已经睡下了,好一会才接起来,含糊地嗯嗯两声,安抚几句打发了。

持续后来几月,他不止一次地向原彩旗添油加醋:“您是没见过那个手势。”

可能是年龄段差太大,产生代沟,原彩旗固守一隅,劝他踏实做事,别理这些小把戏。

你推我挡了几个来回,汪文骏攒一肚子火气,埋怨老总的消极与不作为,觉得他是老了,不复当年勇,遇事没干劲。

原彩旗也不耐烦听他整天喳喳叫,过年前后都不在公司,找他的三宫六院舒畅去了。

他这三宫六院里,得利最多的莫过于一个小公司出身的模特,准确说应该是他前妻,当初为了增加收购怀钧的竞争力而写下一纸离婚协议,察觉到赵伏波是个刺头儿后,不敢沾手,也懒得复婚,权把模特当情妇养。

模特打心眼里不干,她从离婚协议里捞了好大一笔,正准备逍遥快活,没来得及定好去哪扫货,又被告知“生是原总的人,死是原总的鬼”,还丢了名分,亏大了。

于是她也不似婚内殷勤、那般的善解人意,慢慢的,原彩旗觉得腻味,捧了别的小蜜,鲜有到她这里来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回是怎么想的,也许被汪文骏那小子搅得心烦意乱,也许是年关将近没人陪笑,无端生出一种空虚,习惯性来到前妻的公寓,模特刚敷完面膜,补完水,就被一只大手从后抓住,原彩旗来之前喝了点小酒,气喘吁吁伸手去剥开模特的衣服。

模特被拖到床上,鼻腔里塞满中老年人的体臭,无论呼吸还是憋气都是一种痛苦。

她用力挣扎,两脚乱蹬,躯干上仿佛有一块沉重的乌云闷下来,肥肉黏腻,压得人透不过气。

原彩旗越发激动,抓着她的头发狠命顶。

战到激烈处,速度却迟缓下来,血一下子涌到面皮上,脖子以上憋得紫红。

面部也是奇诡的僵直,双目微凸,瞪得人有些可怕,模特想叫又不敢叫,呜呜地推他,从他身下挣逃出去,原彩旗手脚僵硬,竟任由模特掀翻身体。

模特爬下床去捡衣服,哆嗦着穿上。

好一会,见人扔不动,捂着衣服试探地上前,原彩旗转动眼珠子,喉咙里轻微地“嗳嗳”叫,口腔大开,舌根僵硬仿若化石。

“原总?”

原彩旗眼珠往上翻,不知是盯着她,还是盯天花板。

“原总你怎么了,不要吓人呀…”

没有动静。

夜晚霓虹灯的光彩透过窗,投在他脸上,模糊成五颜六色的一片。

模特这才慌了。

冬日天黑的早,深山老林没通电,只在土屋门口挂上一只灯笼,火光微弱。

姜逐与朱定锦循着饭香回来,进门却见院子一排农汉席地而坐,指头上夹着烟,一口黄黑牙,咧嘴不知在高谈阔论什么。据姜母说,是听闻他们家带回来个“城里媳妇”,贪新鲜过来看热闹的。

其中有个老伯带来儿子,就是先前他们过路遇到的那个发小,姜丁家的老二。

姜丁老二有点艳羡地瞧着帮姜母择菜的朱定锦。

他已经三十,夫子说三十而立,他却没做成什么事,也没哪个城里姑娘看得上他,乡里倒是有人想给他牵线,只是见多了抹香水烫头发的时髦女孩,香喷喷活泼泼,再看一辈子没出过沟里的农家女,一条粗麻花辫从三岁梳到十八,一张嘴离不开鸡鸭猪牛,哪有半点兴趣。

他们这条无外姓的沟里,在姜逐之前,也只有隔壁姜石家的老三娶过外面女人,不过只带回来一次,之后只有过年提大包小包回来探亲。

其余不少有志之士将相好的姑娘带回老家,大多都没成。

着实不能怪姑娘们不习惯乡下,不说随地的鸡屎牛粪,光是厕所一项已经叫人无法忍受了。

城里抽水马桶普及率至少也有半数,这村里别说像样的蹲位了,只有一个村西头的粪坑,上面搭着一块木板,下头通往全村共用的沼气池,顶上没灯,四周都是溅射的痕迹。

门口也没“WC”之类的牌子,倒是瘸腿对联似的一左一右刷上两条标语:“建设美好乡村,为沼气贡出一份力!”

与——“不许随地大小便!”

好嘛,把人家去野外方便的路也堵死了。

这要是大晚上,熏得一个跟头栽进去都有可能。

人要吃喝拉撒,尴尬但必须面对,每日受此酷刑,还要被说成“娇气”,性子再好的姑娘也不干。

朱定锦低头掐着菜秧子,偶尔抬头,与姜母说笑,烛光朦胧。

身段好,模样好,还肯做事。

姜丁老二鬼使神差开了口:“那个弟妹啊,住的还习惯吗?吃的怎么样,晚上去西头蹲坑可要小心点,我们村里栽下去好几个,累得大伙捞出来,洗了半月的澡。”

说的不是土话,在一片哝哝乡音中格外异样,朱定锦与姜母抬头望向他。

他就这样赤裸裸将脏乱的现实揭出来,涂抹到玫瑰花上去。

姜逐搬着长条板凳走过来,将他隔到一旁:“我们不去西头,我们自家有。”

姜丁老二咬着烟屁股,打着哈哈,嘻嘻道:“也对,地主嘛,不同我们劳动人民为伍的。”

姜母择菜的手一停,脸色微微变了。

朱定锦没听清他刚刚那句口音不城不乡的话,不难猜出是句戳人痛尖的,拍掉手上菜叶站起来,姜逐却拉住她手腕,用土话朝厨房叫道:“爹!”

姜老爹杀气腾腾冲出来,胳膊鼓实,手上拎着柴刀,冲某个老伯骂道:“姜老丁管好你二龟蛋,嘴巴不干不净,老子要是地主受你鸟气,早把你卸了喂猪!”

一番大骂倾盆而出,用词熟练不过脑,气势强劲不用找,大概以前没少做过这类事,想必从小救美到大,身负“长工第一人”之类有前途的称谓,不怪姜家小姐对他生情。

没动上手,一窝坐土埂上的老爷们拍拍屁股溃逃了。

姜老爹将柴刀劈到地上,回身哄姜逐他妈:“仙女儿我们不怕的。”

切换之流畅,如京剧换脸。

人走空后,姜逐去将院门拴上,随后朱定锦被他带到后院的一间独立小房前。

朱定锦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想着算了,人生就是一道又一道难关,不是影视剧里只吃山珍海味,不入茅房半步的纸片人。

姜逐轻轻推门,屋檐下的灯笼光映进去,反射出瓷砖亮光:“去年翻新盖的,爸去伐了后山两棵香樟,我也买了烤瓷和冲水阀门寄回来了。”

“…”

朱定锦瞠目结舌。

这个规格,可以说比训练班宿舍还好上一点,光秃秃的砖墙上嵌了一个通风机,尽管现代的科技与山沟的质朴风结合在一起…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家里没通电线,都是电池的。”姜逐拉亮了灯泡。

大概是新换上的电池,灯芯亮得格外明亮刺眼。

朱定锦轻声问:“为什么要新盖?”

“去年我跟他们说…我跟你好了,就想着哪天把你带回来,不能委屈,要照顾得好好的。”

朱定锦抬手捶他:“去年我还没答应你,怎么想这么远。”

姜逐握住她的拳头,放脸边亲了一下:“想了很多…很多遍。”

朱定锦说不出话,慢慢蹲到地上,把脸埋在双膝间,姜逐凑过去,朱定锦连连推他:“讨厌。”

推了一阵,姜逐还是锲而不舍黏过来,最后她任由他抱住,在他耳边说:

“你最讨厌了。”

腊二十八,天光晴好,流水席办起来了。

“囍”字红剪纸贴满门窗,来客们磕着瓜子花生,杜绝任何扫兴的话,朱定锦在姜母帮助下穿了一身嫁衣,描眉抹唇,撩起布帘偷看姜逐。

他第一次穿红衣。

新嫁娘的亮相激起了全场的哄声,随后发糖,敬酒,说祝兴的话。

一生一世、白头偕老,都算有文化的词了,大多人只会照葫芦画瓢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可能朱定锦本人也没想到,自己会置身于这样一场土得掉渣的酒席,令人隐隐感到错乱的不真实,如果命运的剧本不这样诡谲难测,也许她会走上另一场婚礼,在最顶尖的私人教堂,邀请最有身份的宾客,水晶宫香槟酒,一流的活动策划,一流的主题流程,摄像跟拍,娱记翻墙。

可是无论如何,这周遭的一切都如同泛黄的旧胶片,一寸寸载入她的记忆,酒碗碰撞,背靠大山,脚下尘土飞扬。

只有黄天后土,和赤心衷肠。

第36章 光夜

摆过酒,入新房。

没有电的缘故,天色格外的浓黑,放眼望去,木头窗框外只有黝黑的树影,和连绵的远山。

与宣义太不一样了,那座梦想之都的夜色从来都是被灯红酒绿笼罩,玻璃反射各色迷离亮光。

时至今日,从宣义到姜家沟,跨越四个省,长达三千公里的路程,承载的一千多个日夜,一路上的决定,是对的错?

她凝视自己交叉的指尖,竟开始有些不确定。

某个声音喊叫,还来得及,快走,脱离轨道,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