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田被店里人头攒动的热闹吓了跳,好家伙,客满。

“这边!”黎正见她到了,立马热情地招呼。他个子高,站起来像模糊的背景中突然出现一棵大树,格外显眼。金小田闪过一个念头,他和钱荔,谁拒绝了谁?

不过闪念后,她顿时自责,金小田啊,关你什么事。

“李周怎么没来?”金小田见只有黎正在,随口问了声。

黎正拿了长筷子在小缸似的菜盆里给金小田挟鱼片,闻言一愣,怎么,金小田对李周有意思?他昨天刚和李周道歉,因为他发现自己喜欢金小田,必须在正式展开追求前对李周说声对不起,不然心里过不去。幸好李周不但没生气,还祝福他马到成功。

要是金小田喜欢李周,那自己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满筷子的黑鱼片滑下来,掉进酸菜汤里,溅起几滴汤花。

“好长的筷子。”每个人配两付筷子,一付长的,方便在缸里捞鱼,另一付正常长短,用来吃菜。金小田好奇地拿起长筷子,给黎正挟了一筷子菜,“这个好,方便给坐在对面的人挟菜。”还能满足有洁癖的人。

黎正定定神,不会,小金为人坦率,真要对李周动了心,决不会藏着不告诉人。他抖擞精神,重整长筷,挟起不少鱼片,还有土豆片也是金小田喜欢的。

“你相过几次亲?”金小田问。

扑通……鱼片和土豆片再次打滑落下去。黎正尴尬地一笑,“不记得了。”第一次相亲时他还带着憧憬,两三次就没了,之所以去,完全是为了应付亲友的热情。

黎正鼓起勇气解释,“大多只见了一两次面,再遇到估计彼此连名字都叫不出。”

不一定,说不定有人记在心里,不为你的人,光为你的家世。金小田不怀好意地笑,看在他脸涨得通红的份上,不逗他了。她又帮他挟了一筷子菜,“要吃什么?我帮你,你用不惯长筷子。”为了安慰黎正,她说,“我知道,挺难拒绝的,尤其你这滥好人,会觉得别人帮你介绍对象是好心,不能辜负别人的心意。这个帮你介绍的去见了,那个帮你介绍的就不好意思不见,见这个见那个不知不觉就多了。”

可不是么,黎正舒了口气,他知道金小田能理解。

拿起长筷子,他刚要下筷,金小田那边又来了一句,“不过你比我还强点,起码有选择权,我爸恨不得回到旧社会,给我来个包办婚姻。”

唉,真是急死人。黎正沉重地放下筷子,“你已经有男朋友?”

“没有。”金小田一句话又把黎正的灵魂又拉了回来,“有我妈挡着,再说我也不同意,他老人家不能什么事都帮我定。”

黎正彻底复活,赶紧拿起筷子挟菜,“让我试试用这筷子,你喜欢吃什么?”

“鱼片,粉条也行。”金小田毫不犹豫指向盆中。

很不幸,再一次,粉条从筷间滑落了……

金小田听了钱荔和钱父的诉说,在没见到章启东本人前已经先入为主,准备跟一个满脸横肉爱打女人的男人去讲理。见了面,她才知道钱荔选择章启东的缘故。这小子面相不错,行为举止也斯文有礼,看来他属于“窝里横”,专对家人凶。

打官司也不是上来就打,凡事先礼后兵,律师的责任是帮双方沟通,实在调解不了才上庭。金小田耐着性子,用职业性的语气把钱荔的诉求一一告知给章启东。

章启东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像挨了老师批评的大男生,偶尔才插上两句,“我不是有意要打她,实在她说话太气人。”“能劝她回来吗?喜帖都发出去了,再过半个月是婚礼的日子,定金缴了。”“退还所有嫁妆,包括装修款?”

金小田把钱父手工记的装修帐拿给他看,时间、地点、材料、人工、单价、金额、联系人、收据发票复印件、……一样样清清楚楚,总金额二十六万多。如果爱女之心能够用金钱量,钱家不过小康,却把钱都花在女儿身上,钱荔父母对女儿实在很尽心。

章启东翻着一张张复印件,眼眶慢慢红了,嘴角抿得紧紧的。金小田还以为他会哭,不过没有,他只是说了句充满感伤的话,“那时我们还以为一辈子会住在那里,永不分离,所以材料选的都是最好的。”

也是。金小田跟着他叹了口气,但能怪谁,不得怪他自己不懂珍惜吗。

“谈恋爱时,她父母和我父母管得特别严。要是我们在房里不出声音,他们会来敲门,问要不要吃水果、点心。这是他们的借口,他们觉得青年男女在房里一定会出事,婚事没敲定之前不能越轨。所以我俩刚搬进去时特别高兴,就像脱离大人监管的孩子,终于可以过两人世界。”章启东回忆过往的好时光,“我喜欢打游戏,她喜欢看电视。有时她半夜醒了发现我仍在电脑前,过来和我挤在一张椅子里看我打。还有一次有三天假期,我俩都懒得做饭,在床上赖了两天半,饿得不行才肯爬起来。她叫我做饭给她吃,我打算煎荷包蛋,但一不小心把仅剩的两只鸡蛋掉地上,最后只能叫外卖。还有一次我叫了朋友来做客,她主动下厨,做了很多菜,虽然不是特别好吃,但大家全吃光了。”

金小田没好意思告诉章启东,他记忆中的美好片段,钱荔已经控诉过了,半夜三更他还在打游戏,她担心得睡不着,只好坐在旁边催他早点休息。明明知道她不喜欢外人在自己家里喧哗,还请了一堆人来做客,逼得她不想做饭也得做饭,最后他们在客厅打牌,扔下她一个人在厨房洗碗。有客人说要帮忙,他倒好,“哪能让客人动手,钱荔,你动作快点,大家都在等你。”

有些事,谈恋爱的时候看不出来。钱荔在本市读的大学,由于家里疼爱,四年都是走读,对寄宿生活存在幻想,而最初的同居时期,确实也像住在宿舍。用不着向父母交待当天的行踪,也没有父母在耳边唠叨:早点睡,别玩那么晚;不用按时吃早饭晚餐,可以不吃,甚至还可以啃着薯片牛肉干当一餐。自由自在,钱荔像飞出精致笼子的小鸟,过了段随心所欲的日子。

但时间一长,钱荔逐渐感受到她还是更喜欢以往的规律生活。不好好吃饭造成胃疼,睡觉不规律,脸上长了痘,最难以忍受的是章启东不再关怀,不但甜言蜜语没了,还时常责备她,怪她懒,怪她没照顾好他,总拿她跟他妈比,“要是我妈在这里,早给我做宵夜了,哪用得着我说。”

“既然那么离不开你妈,那你找你妈去。”钱荔第一次说,还是开玩笑的语气,后来一次比一次不耐烦,到后面完全懒得说了。

章启东沉浸在回忆中,“我的工资一半还了房贷,男人在外面总有应酬,问她挪点钱用,她很不高兴,每次都要盘根问底,查钱用在哪。要不是为结婚买了房,我手头哪会那么紧,我妈经常问我钱够不够用,塞个五百、一千的给我。她呢,动不动跟我算账,水电费是她往卡上存的钱,又缴了宽带费。她也不想想,这些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用。反正,外面捡的总比不上亲生的。”

金小田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我们还是商量下装修款的事。”

章启东神色一黯,又恢复到原先的垂头丧气样,“不是我不想还,我没钱,还欠别人钱。”

“房子卖了就有钱了。”金小田一针见血地指出,“趁装修新的时候能卖个好点的价钱。”

“不能卖。”他嗡声嗡气地说,“那是我爸妈给我结婚用的,卖了以后再买就麻烦了,二套房贷款利率高。”

你这样的男人别害别的女孩子了,金小田暗骂,“要不你跟父母商量下,不然我告诉你,证据确凿,上庭你们肯定会输。到时由法庭强制执行,多没意思。”

章启东怯声说,“不行,他们会很难受,花了所有储蓄,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下了决心,抬起眼睛,湿漉漉的像小狗的眼神,“我可以原谅丈人那天叫亲戚打我的事,婚,还是结吧。金律师,你会帮我的?”

金小田没好气地想,你可以原谅,人家还不想原谅你呢。跟我卖什么萌,别说你这样子根本不是我的菜,就算是,律师有律师的职业道德,难道为了男色出卖委托人的利益。

她收起东西,“你还是回去跟父母商量,他们是亲生的,肯定会想办法帮你。上法庭的话,你除了还钱,还得承担诉讼费用,又是一笔支出。”

金小田也知道没那么容易说服章启东,但也没想到车刚打着电话就来了,“金律师,我爸妈不同意,说让钱荔先把我们家给的聘礼,还有我送她的各种礼物先还了。”

不要脸。金小田一把按掉手机,免得一不小心出口骂人。她气呼呼地出了会神,真是,钱荔你没长眼睛吗,找这样的男人,还不如缠住黎正好下去呢。

呸呸呸,她啐了自己几口,黎正做错什么了。小家得两个人撑起来,就算黎正会做家务,也不代表他喜欢妻子什么家务都不干。据章启东说,钱荔哪都不愿意去,爱好是看电视和睡觉,娇养女儿还是得有个分寸,不然早晚出问题。

金小田打了左转灯,启动起步,得先回所里,问问别人遇到调解不成该怎么办,然后把对方的反应告诉钱荔,看她的打算。要是这样还能和,金小田就服了。

☆、第二十一章

每个月25号,是黄小和律师事务所月底小结的日子。办公室马主任手下虽然只有前台一个兵,但他把事务所当成自己的家来管理,抓紧每次坐在一起的机会,事无巨细给大状、小状们提个醒。

黄小和为人随和,所里大部分律师用的是收入分成制,他们有自己的案源,每年上缴所里相应的税金和管理费。不过,目前还有两个年轻律师仍在拿固定的工资,其中之一是金小田,另一个是男的,比她晚一年进所。

马主任从会议室使用制度讲到文具领用,口沫横飞。黄小和坐在他旁边,听着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想到长假将到,业务上有必要的应酬,生活也有不可少的亲友聚会,反而不如平时周末还可以偷得一日闲,不由神色黯淡。其他律师们,拨弄手机的有,干脆在外面接电话的有,只有吴明,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听着马主任念叨。

“我必须再次提醒大家,我们这是律师事务所。律师是专业人士,被普通人视为精英。身为律师,不但要头脑敏捷、思路清晰,而且必须具有高于常人的判断力和决断力。如果一个律师,居然连说好的委托费都收不回来,委托人还会信任她吗?她连自己的合法利益都不能争取,怎么帮得到她的当事人?”

不用指名道姓,大家也知道他说的是谁,金小状,独立接的第一桩案子,不但委托费只收到一个小头,借的单反也被人砸坏,花了不少钱才修好。

金小田苦着脸,“马主任,我知道我错了,下不为例。”算上这回,跟马主任道歉都三回了。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金小田颇不文雅地默念。

无奈马主任在一堆人精中难得抓到典型,实在不忍心不好好利用。他的视线从笔记本上抬起来,越过鼻梁上的老花镜,既安抚又略带警告的意思,“不要急,我不是说你,是说给大家听,大家有则改之,无则勉之。”

唉,金小田低头,配合马主任做出自我检讨状,不就杀只鸡给猴们看吗。不过,慢,这些是猴吗?不,是大状们。他们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吗?不会。马主任啊,您老太寂寞了,逮到机会就想多说几句。

“啊?噢噢。”黄小和大律师终于从沉思中醒来,摸了摸肚子,微微心虚地问,“快中午了,是不是差不多了,接下来工作餐边吃边聊?”吴明叫他减肥,他认真地跑了几天步,谁知越跑胃口越好,比起从前更是心心念念地爱吃。

最大的老板发话,马主任虽然还没尽兴,但他是尊重上司的人,收起本子和笔,“今天我一共有三条,每条有三点。我已经让小孙打出来,她会把文件发到大家邮箱,大家回去再看看,有意见只管反映。”

大家一齐松了口气,好好好,没意见。

金小田也收起本子,灰溜溜地站起来,但黄小和叫住她,“小金,一会你和吴明走一趟,有个案子要执行异地保全。”

那不是法院的工作,关我们什么事?金小田呆滞地看了一眼吴明,没反应过来。

吴明知道她脑袋转不过弯,“走吧,路上跟你说。”

上次那个烧烤店醉驾案,吴明申请了诉讼财产保全,批下来了。因为那个地方是有名的海滨,去执行的民事第二庭工作人员私下开玩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海鲜。申请批得快,执行来得也快,吴明爽快地说好,吃海鲜难免要喝酒,叫上金小田是让她回程做司机。

金小田听了,自然不能说不行。彼此打好关系有利于开展工作,她既不清高也不是不识人间烟火,自然知道其中轻重,“大概多晚回来,明天我要帮人做调解。”来来回回N个电话,她才说服钱家和章家坐下来面谈。

吴明建议她邀请黄小和押阵,“你未婚未育,跟他们没共鸣,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一起谈。”

这倒也是,不管是钱荔还是章启东,和她面谈时都滔滔不绝,占据绝对上风,她想插句话都很难。金小田赶紧打电话给黄小和,定下来才安心。

“谢谢!你怎么会想到申请财产保全?”两地相距200多公里,幸好高速上路广车稀,视野内只有几辆车,他们跟在法院的车辆后面,以100码的速度前进,轻轻松松。

“有人告诉我,被告正在转移资产。”吴明回答,“他这个祸闯大了,赔起来倾家荡产,必须防备他把财产转移到别人名下。”

“黎刚那边呢?”金小田跟崔怡的离婚案时,把打下手的活移交给所里一个律师助理,回头她又接了钱荔的案子,很久没问过黎刚案的进展了。反正有吴明在,肯定能争取到合理的刑期。

“赔了一百多万,还给了一笔长期业务给受害者家属做,刑事上估计不会太重。”黎家认罚出钱的态度很好,让法庭工作人员也松了口气,如果受害者家属不停闹腾,考虑到社会影响判决只能从严。不得不说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有时还是能派上用处,受害者家属最初的悲愤过去后,难免想到人死不能复生,毕竟是误杀,拿了人家那么多钱,三年和七年也没多大区别,反正惩罚的用意到了。

吴明沉吟着问,“上次你办案时住到了黎家?”

“嗯。”金小田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定又是批评:没个女孩子样。不过这事她跟她妈备份过,她妈也不反对。两家多年交情,近年来各忙各的,关系比从前远,但交情仍在。

吴明未置可否,叮嘱道,“一会吃饭,不论他们怎么开玩笑,你也别喝酒,喝了就不是喝一点点能打住的。”

金小田自然知道。换了别人这么说,她难免要回一句,“你当我在事务所的三年白混的?”但说话的人是吴明,她乖乖地说,“噢。”

办完正事,一行人找了个铺子吃晚饭,黄鱼、带鱼、梭子蟹、青蟹、蛏子的点了一大堆。除了两个要开车的,其他人嚷着喝点高度的杀菌,推杯换盏地喝上了。吴明酒量不怎么样,好在喝了不上脸,再醉仍能保持正常脸色。他本来不爱说话,这会喝多了更是惜字如金,笑微微地一付倾听相,偶尔插两句恰到好处的,挠到对方一行人的痒处,说笑得更欢。

吴明遇到酒局的法宝一是多喝热茶,二是多上厕所。海边铺子菜不错,厕所却简陋,他侧头刚想慰问金小田两句,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不在席中。吴明悄悄摸出手机打她的,她放在座位上的包里铃声响了起来。

“咦,金小状呢?”法院的人也听到了铃声。

乱哄哄一顿找,“好像她出去很久了,不会出什么事?这里民风彪悍,我们出去分头找找,万一她被被执行对象扣住,事情搞大了。”

吴明一阵头大,不是没有过,女律师陪当事人去外地追讨货款,结果被扣下做了人质,不但没拿到原来的欠款,还又送上二十万才把人赎回来。他只怪自己光顾着喝酒,以至于没注意她的行踪。

这一急,吴明一脚高一脚低直找出老远,最后光听见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方散开,回头看不见刚才吃饭的地方。

没人,狗倒有几只。

狗眼锃亮,高高低低地围住他,吴明炸毛了。他小时候被狗咬过,从那以后就很怕狗。

这、这、这……没有棍子,没有石头,吴明握紧手机,犹豫着是打电话求援,还是扯开嗓门大喊见效快。犹豫之后,他决定保持镇定,只要他慢慢走,狗不一定会咬人。

可惜才走几步,这点镇定化作云烟-狗静静地跟在后面。

吴明的腿在抖,手也在抖,冷汗热汗轮流来,衬衫紧紧贴在背上。

就在此时救星出现了,黑暗里冒出个金小田,“你们喝好了?”见他们喝得正欢,她出来走走,看看这边风景。

“有什么好看的。”吴明硬撑着打了个电话给其他人,然后说给金小田听,惹是生非的家伙,“我们怕你被绑票,全出来找你了。”

“哪可能。”金小田没想到他们想得如此之多,“谢谢你们的关心。”她发现了吴明的异样,“你怎么不走?”一看周围,明白了,“你还是怕狗?别怕,我们一起走,它们要是扑上来,我帮你挡着。”

吴明一窘,然而腿跟面条似的发软。他只好厚着脸皮,“你能扶着我吗,我喝多了。”

金小田扶着他走了几步,感觉他走路歪歪倒倒,没力气似的。但她没多想,直到又见灯光,吴明颤颤悠悠地说,“你回头看看,那些狗走了没有?”

金小田回头看了眼,“走了。”

吴明舒出一口长气,“我自己走吧。”然后他一个趔趄,在金小田面前华丽丽摔了个嘴啃泥。

金小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英明神武的吴大状,原来,怕狗怕成这样……

“干吗不说呢?早知道我们刚才不走动更好。我跟你说,狗不喜欢攻击静止的人,所以怕狗的人遇到狗最好站在原地别动,狗很快会失去兴趣走掉的。”她一边拉吴明起来,一边念叨。

“闭嘴。”

呃,恼羞成怒吗。金小田决定偷着乐。

“你笑什么?”回去的路上。

“我没笑啊。”

“嘴角翘成那样还说没笑。”

“那是长相,天生的,能怪我吗。”

“……”撒谎也看对的谁吧,他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真的,十足真金,绝无虚头。”

“……”

☆、第二十二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前一天还是阳光明媚,白天太阳下足有三十度。下了半晚雨,第二天早上风卷残雨,嗖嗖地直往衬衫里灌,黎正缩着脖子站在路边的停车线里等金小田。她在清晨六点钟打电话给他,让他早点到单位,说是给他带了海鲜粥,可以做中午的加餐。

黎正才客气两句,金小田已经大刀阔斧地把他的话挡在门外,“见面再说,我这会要去开车。”

黎正对着嘟嘟声愣了三秒,话还没说完怎么她已经把电话挂了,性子真是急。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边刷牙,边在心里计算她从家里到分理处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金家在城里没房子,不算堵车的时间,金小田每天花在来回路上得一个半小时,难怪行动风风火火的。黎正默默地替她感觉到累,却忘了事务所不坐班,迟到早退没关系。

果然一下雨交通堵塞,黎正看着车流由稀变稠,很想叫金小田别过来,再过半小时这里会变成只能向前慢慢挪的马路停车场。但他又怕她开车不方便接听,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的时候,金小田的车到了。

黎正双手疾挥,整个人活像淋了雨的大骆驼,自来卷的头发沾水后缩成一团团的卷毛。

金小田把车停进位,打开副驾门让他上车,“一直等在这里?怎么也不打把伞?忘带了?”黎正有伞,只是怕撑伞会影响她的视线-下雨天,视野不如平时开阔。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光是笑,摘下眼镜小心地用衬衫的衣袖吸去镜片上的水滴。

“不好意思那么早吵醒你,”金小田探身从后座拿过一只保温桶,得意地点点她自己的鼻子,“我亲手烧的海鲜粥。”她昨天见海鲜新鲜便宜,买了一些,让店家帮忙弄干净,早上爬起来忙活了好一阵子。做的一锅海鲜粥,除了孝敬父母的部分,其他都盛进保温桶带给了黎正。

黎正见她眼下有明显的黑影,“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到家晚上十一点。”金小田打开盖子给黎正看“内容”,“粥底用电饭煲的定时功能凌晨煮的,今早再放进去青蟹、虾仁、蛤蜊。”她又掏出一只食品袋,里面装着姜丝,“粥里已经放过姜。要是觉得不够,这里还有。”

会吃的人一般手艺也不太差,海鲜粥色香俱全,味道虽然没尝,但应该也不错。黎正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想起正题,“你快去上班,再过一会这儿堵成一团。”

金小田领教过这里的堵,“行。”

黎正捧着这只老式的天蓝色保温桶,下了车依依不舍站在路边准备目送金小田远去。就在她将走未走之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我正好把保温桶还你。”

“好。”

金小田刚要踩油门,黎正又想到,“要不算了,你早点回家休息。”

“那也是。”金小田也觉得自己眼睛发涩,是缺乏睡眠。

“那明天见?”黎正问。

“好。”

这次金小田刚要走,却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有情况,有个中年男人在殴打清扫马路的环卫工。她把车挂到P档,拉起手刹,回头细看。

还真是,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壮硕的大男人打一个瘦小的老年环卫工!

那男人还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平时从我这捡空罐头时不嫌垃圾多?搞卫生是你应该做的,居然敢嫌三嫌四。我看你是皮痒了,不打得你认得我是谁,我就跟你姓!”

黎正跟着金小田的动作回头一看,环卫工阿姨已经被打得鼻青眼肿,抱着头“唉哟唉哟”连声求饶,但那个男人像是打人打得兴头上来了,骂骂咧咧地拳打脚踢不肯停。

这样可不行!黎正抱着保温桶,大步跑过去,“住手!”

这回金小田不怪黎正滥好人,她最讨厌的事之一就是男人仗着力气大欺负女性。

黎正跑了两步,身边刮过一阵风,金小田已经奔到他前面,跑动中还在打电话,“对,春晖路,银行分理处旁边,烧烤店。对,快来,否则我投诉你们接警速度慢。我是谁?路见不平的路人甲。”

黎正虽然人高,但没金小田反应敏捷。后者冲到打人者面前才停下,拿着手机对着他猛拍,“住手!”

打人者一时也懵了。

金小田为了调解会,穿着淡灰色的西装套裙,黑色中跟鞋,长卷发也盘了起来,像企业的办公人员。然而从两百米加速跑的速度到指着人的彪悍气质,她又像猛虎刚下山。饶是黎正已经习惯她上来气势十足、收尾无力的风格,仍然暗暗在心里点了一个赞。

好!

黎正已经认出打人的男人是谁,烧烤店的老板,据说蹲过大牢,夏天露出来的两条胳膊左青龙右白虎。分理处的大姐们把周围店家吃了个遍,却没人去过这家烧烤店,因为每天店里坐的客人都跟店主像同类,看着就吓人。

“你是谁,要你多管闲事?”打人者逼上来,恶狠狠地问金小田。

黎正怕金小田吃亏,连忙上前挡在她身前,大声喝止,“郑老板,不要一错再错,你已经打伤一个人了。”他手里还抱着那只保温桶,加上落汤鸡般的形象,声音虽大却毫无威慑力。

不过郑老板也认出他是谁了,说话间稍微有客气一点,指着环卫工骂道,“这个老女人,一大早在我店门口说话不清不楚,我也是被她气到了。”

环卫工见黎正来劝架,胆子大了出来,“黎主任,你看他家店门口,天天早上一堆垃圾。我光做他这边卫生,就需要好半天时间。”

黎正见她一张口说话鼻血滴滴嗒嗒掉下来,连忙从裤袋掏出包纸巾递过去,“先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