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是大事吗?

黎正魂不守舍,这当口金小田不跟他讲礼貌了,拿过手机打开短信自己看。从零零碎碎中她凑出拼图:在黎家招待亲友客户的今天,当家人黎归元被当众带走了,缘由没有细说,仅知道是协助调查,同被带走的还有黎归元的兄弟。发短信来的有好心提醒黎正的,也有怕牵涉在内打听消息的,看热闹的自然也有那么两三个。

不用说,准是哪位大佬下马,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得雷厉风行,这是年节里,能让相关人员不顾人情执行公务的,决不是小事。

“走,我跟你去看看。”金小田当机立断,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而且也不适合在电话里讲。

黎正知道父亲发达后也算有点能耐,人际网拉得很大,没有得到丝毫风声就被带走,这事小不了。他强自镇定,“我自个回去就行,你这边还有事,别……”话没说完,金小田往他胳膊拍了下,兼奉送大白眼一个,“少废话。”

她拽起黎正就走,只跟丁维娜打了声招呼,“我们有事出去。维娜,你帮我跟家里说一声。”

等上了车,黎正又想到另一方面,“不会连累你吧?”语毕他又收获金小田怒目一瞥。

金小田心里也是乱哄哄的,但不妨碍她在黎正面前摆出一付镇定自若的样子,连打火启动都跟平常没什么区别。这事,多想也没用,反正来了得接着。要说黎归元起家的整个过程没点杂七杂八的事,金小田不信,全市人民也不信,主要最初市政工程那块太招眼。但后来草根黎归元进入房地产行业后,广招新人,盲拳打死老师傅,拿了好几个设计上的大奖,在省里也颇为有名,招牌算是打到外头去了。

有些规则就那么回事,金小田想起了两句话,坦白从严、牢底坐穿。她默默叹口气,怎么说呢,事不关己的时候会觉得果然抄捷径没好处,不公平竞争来的早晚要失去;事情跟自己相关,立场一变,想法不同,只希望能平安度过。

黎家只有兄弟俩,但富在深山有远亲,自从公司自建了招待用的饭店后,每年过年都在那里过,图个省心和热闹。黎正不喜欢搓麻,跟那帮亲戚也说不来,所以张桂真不强求他一定参与。等出了事,她强撑着送走客人,关起门来跟黎归元的几个得力助手合计如何应对。

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一进去,恐怕没一段时间出不来,但也不能直截了当说出来,只好嘴上安慰张桂真,“我们做的正当生意,账目清楚,不怕检查。”关键是进去的人扛得住,不过这点还真指望不上。

张桂真听了会,知道他们也没数。黎归元喜欢集权,重要的事情都握在他一个人手中,好处是涉及到机密的核心不容易泄露,坏处也就是一时间没人能帮到他,连张桂真在内。张桂真后悔莫及,当初诸事不操心,现在却不知能向谁求援。

人都散掉后,张桂真闷坐,偏偏妯娌不放过她,过来哭哭啼啼叫苦。无非自家男人在公司不过打杂,被牵涉在内太过倒霉,能不能找到关系打通消息。

她说来说去,还突发奇想,“小正的女朋友的爸爸应该可以出面帮帮忙,说不定市里会卖他面子?”

张桂真越听越烦,“小金她爸爸是老实种田人,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少多事。”

无奈对方不听她,逻辑很简单,要是老实到什么都不懂的人,怎么可能轮得到接待中央领导,肯定当中也有关系。都要成一家人了,借来用用有何不可。

张桂真做事时整天对着的是农村中年妇女,只要出力干活,无需劳心,不做事后更不用说了。但就算这样,她也知道开口饭好吃求人难,出个难题给金家,岂不是给自己儿子添麻烦。

就在纠缠不清的时候,黎正和金小田找来了。

大堂茶几上放着果盘,装饰树上挂满小红包,四下里虽然收拾出了过年的气氛,但没什么人在。出了电梯,一路两侧的客房门都开着,春节里服务员人手少,还没来得及打扫。有些布草被扔在房门口,活像刚发生过天灾*,入住的顾客只顾着自己就跑掉了。

套房里传出隐隐约约的人声,隔音还好,听不出在说些什么,只是门开后黎正才知道婶娘也在。他一眼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靠窗的座位里,满脸疲惫,顿时加快步伐,“妈。”

“不是叫你别来?”张桂真又惊又喜。她不懂其他的,但真心怕儿子也被卷进去。

婶娘见金小田也来了,心里一喜,小两口感情好就好说话。她上去拉着金小田开始诉苦,一年里倒了两场大霉,先是儿子误杀了人被判了刑,这次是丈夫被“请”了去,说是请,谁都知道那里疲劳战术,没谁熬得住。可说了的人什么下场,又是大家都知道的。

金小田一路上酝酿着如何安慰黎正,黎正沉默了一路,害她担心了一路。直到下车前,他俩进行了一场仓促的拥抱,那时金小田安全带还没解开,黎正突然侧过来,她条件反射般抱住他,还跟拍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

金小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到黎正勇气,但这个拥抱倒是让她有几分心悸。她说不清那种感受,反正夹杂着心疼、爱护,让她的心沉甸甸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让他能放松。

黎正跟张桂真说了两句话,总感觉似乎有不对的地方,一回头就想起来了-金小田被婶娘拦住了说长说短。

金小田不动声色打发了婶娘,“要不你问问吴律师,他资历深见识广,没准能有办法。”那什么,吴明是黎归元公司出钱聘请的法律顾问,他有责任义务帮客户排忧解难。

“现在乱成一团,”金小田不是外人,张桂真说实话,“他爸爸平时大小事都把控在手,连我也不清楚他那些关系,不知道到哪去找人,又该找谁。”

遇到了这样的事,黎家其他的人肯定要站出来维持住公司的稳定,黎正当仁不让,“我跟行里辞职。”

“不行!”张桂真坚决反对,公司眼看成了泥潭,万一把儿子也陷进去还不得急死她,“有我在,哪用得着你。”她放缓语气,“你给我好好上班去。小金,你说是不是?”

金小田也觉得是,黎正完全不了解公司状况,又不知道黎归元的情况,说不定一切顺利,过两天就出来,还是由张桂真主持公司的事才好。

张桂真听金小田说完,对她的乐观低低地附和了一句,“希望如此。”

希望是美好的,现实却很不理想,于是大家默默地,同时地暗叹了口气。

金小田也就不客气地多问一句,“知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她听说过,黎归元长袖善舞,心思灵透,这样的人遇到事会有预感吧?

张桂真摇头,“他倒是说过拆迁王可能要出事,我想怎么可能,那么大的领导,……”拆迁王原本是梅城的书记,市区现在的格局出自他的手,但领导作风比较粗暴,听不进下属的反对意见。好在升官看的业绩,他后来青云直上,如今已经是省领导。黎归元曾经在他手上拿到全城的绿化工程,从此成为草皮大王。

但黎归元也在他手上吃过不少苦头,赶工期、拖工程款不算,这位领导最喜欢下属随叫随到。领导家属没随行,领导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六点开始传唤,半小时还没到的人会挨他的窝心脚。等他一升上去,梅城大小官员连各种相关人士齐齐松口气,实在是侍候得有点累了,黎归元也是其中之一。

领导升上去后,仍然是大拆大建作风。有些工程他嫌当地承包商完成得不好,还是从梅城叫用熟了的人过去接手。这项举动颇受议论,都说私下肯定有交易,黎归元不可能把送到门口的生意推出去,没放在心上。但在外人看来,他绝对是拆迁王的人马。

黎正和金小田对视一眼,拿出手机赶紧搜索。果然,有条新闻,某领导进去了。已经是几天前的,但他们不是政界人,也不关心时政,根本没注意过。

张桂真放下心,“如果是他,那应该问题不大。你爸这十年脾气大了,不像刚起步的时候受得住气,早就跟他没什么联系。”

那也不一定。黎正没母亲心宽,谁知道会牵绊出什么来,只是这么大事,肯定他们没办法可想,就等时间来消化了。

婶娘推开门,“小金,吴律师出门了。他那边信号不好,我跟他说话时断断续续的,他说晚上会打你电话,你帮我们把情况告诉他。”

什么,旅游吗?金小田挠了挠头,突然觉得吴明不在,好像少了指引方向的人。她对自己无声地唾了一口,没了吴屠夫,不吃带毛猪?不怕,有事她也能应付,她得保护黎正和张桂真。

她看了眼黎正,又看了眼张桂真,嗯,她可以的。

☆、第五十九章

见鬼的“人生总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吴明拿出手机,又拨了一次金小田的电话,好不容易有了拨号音,随着车子转过一个山头又没了。

就在阖家团聚的新春佳节里,吴明和邓思敏吃过简单的年夜饭,每人刷着自己的手机,顺便看传统的春节联欢晚会时,吴明扫到一句话:人的一生都应该经历两件事,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场奋不顾身的恋爱。

这种类似心灵鸡汤的话,托兴旺的微博和微信,吴明时不时会看到别人的转发,但他向来看过即忘。不过存在都有道理,在特定的时刻它的出现点燃了吴明心头的一点微火,过了年他三十一岁了。

人生三十而立,吴明作为孤儿,有金大伯的扶助,有黄大状的照顾,很少会感慨路途艰辛。对他来说,父母早逝是已经过去的事实,虽然给他带来了不幸,但也把他从责任中解脱出来,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吃饱了全家不饿并不是坏事。

大部分时候吴明的想法都很简单,不对的事情想办法去纠正,没实力的时候增加实力,现在做不到的事情以后再做,以后还做不到的话就别想了。所以尽管从外表看来他是一名很有思想的英俊男子,实质却实事求是,没有半点伤春悲伤的文艺细胞。

可是,就在这一次大年夜,这两句话莫名地打动了吴明的心。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一场奋不顾身的恋爱,三岁看老,他喜欢简单纯净的女性,但他更着紧其他事,比如学业和工作。他可以为工作的事几天几夜不睡,却不会为女性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随着年纪增长,可以料想的是将来他只会更稳重、更不容易沉浸在恋爱中。

比较起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更容易,他没有牵挂,随时能出发。

去哪儿?

吴明没有头绪。就在这时,邓思敏欢呼一声,把手机递到他眼前,“真漂亮。”是她现在的新同事,春节回家过年了,“她说她家在山里,打开家门,门外就是一座座大山。她邀请我明年春节去她家玩。”

地点有了,吴明和邓思敏出发了,带上了钱,还有家里现成的零食。小车上高速后在第一个服务区加足了油,按照GPS的指引驶向远方。

当晚第一站是一个大城市,他们入住的饭店是用GPS查到的。凌晨时分,联欢晚会欢歌一片时,吴明刚洗过澡吹干头发,他睡下的时候因为疲乏什么都没想,要年初一的早上醒来,时,他才意识到还真的说走就走了一次。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了距离目的地最近的县城,邓思敏的同事建议他们停好车,改坐中巴车完成旅程,“都是盘山公路,又有冰,你们外头来的人不熟路,太危险。不如坐中巴省心,睡一觉就到了。”

安全第一,吴明自己不怕,但不敢带着邓思敏冒险,虽然她说她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谁知坐上中巴,他才知道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滋味,司机边开车还忙着跟人聊天,一会油门一会刹车,有几次都到了路边,再过二十公分是悬崖。

车里更是什么味道都有,烟味,蒜味,闷重得像裹在人身上。吴明把车窗开了条小缝,立马有个胖大姐给关上了,还嘀咕了他几句,“太冷了,冻感冒了找谁付药钱。”一车东倒西歪的都是风雪夜归人,外头打工的昨天没来得及赶回家,今天才在迟归的路上,车里除了人就是大大小小的红白蓝条纹包裹。

见吴明总打不通电话,邓思敏不由自责,“都是我不好。”她意想天开在春节出门,害得吴明误了公事。

“你又来了。”吴明被挤得失去了平时淡定的冷笑,没好气地让她打住,“别老往自己身上扯责任。你肩膀没那么宽,扛不了那么多事。”

邓思敏讪讪地闭嘴,那个胖大姐见义勇为地出来,“你这人不能好好说话,她多漂亮一小姑娘,说话声音也好听。”

吴明看了她一眼,也闭上了嘴。

路不好走,时间表说是傍晚五点半到,结果快半夜了都还在山间绕圈,车上一片鼾声,只有吴明睡不着。他又试了试信号,还是不行。

“出什么事了?”邓思敏声音很小,吴明仔细听才听清楚她说的话。他也小声回答,“黎正的父亲被关起来协助调查。”

“啊?!”邓思敏吃惊地说,“那我们往回赶吧?”

“不是公安那边,我帮不上忙。”吴明早想通了,这事他也没办法,人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尘埃落定了。“刚才我说话态度不好,你别见怪。”

“没事。”过了会邓思敏笑笑道,“你跟金律师说话时才态度不好。”

这是委婉的指责,不过说的是,吴明也知道自己对金小田有点过了。他勉强找了个理由,“她啊,不压着她没准长成什么样,大小姐一个。”

“她是好人,和黎主任一样是好人。”邓思敏很坚定。

说话跟刀子似的扎人的好人,吴明无声笑了下,不过小金还真是好人,“以后不说她了。”小金快结婚了,他总觉得有点怪怪的,生活有了大改变,连妹妹都找到合适的人要嫁了,他做大哥的好像被催着赶着老了。

他收起手机,有小金在,黎家需要的她都有。她还有他比不上的优势,她是金大鑫的女儿。

金大鑫替黎家打听到的消息,跟他们自己猜测的一样,不是现在的事,可也麻烦,上头盯着紧,不容人求情。“老金你对朋友的心我们知道,可这事不行,插不进手。不过不会有大事,早晚人总会放出来的,早说清楚了放得更早。”

针对的人是别人,这些商人只是被拎出来走过场的。

“没说具体关在哪,估计是哪的招待所,只说生活不成问题,就是人还不能出来。”金大鑫说给女儿听,好让她转告给张桂真知道。

张桂真感谢准亲家的援手,但还是愁。黎归元人没事当然好,可外头有一摊事。她干惯粗活的,哪管得了办公室。过完春节有两个中层因为个人的家庭原因辞了职,其中一个办完辞职手续,转头去劳动局告了公司,说公司没帮他缴养老保险,要求用人单位支付经济赔偿。

人事主管向张桂真汇报了这件事,说凡是劳动仲裁,输的都是企业,所以公司肯定要赔一笔钱。张桂真问为什么没帮这人缴养老保险,人事主管说是因为这人自己不要,外地的,养老保险已经断了多年,就不想再接,宁可公司把企业部分补贴到他工资里。这事是黎总特批的,说技术人才难得,依他个人要求办,只恨当时没跟他签书面协议,现在口说无凭,被他反脸告了。

金小田被张桂真请到公司商量。

公司整个气氛不太好,金小田看在眼里。三两成群凑在一起说闲话,前台接电话的态度也随随便便,黎归元的秘书,现在帮张桂真做事,但经常不在座位上,任桌上电话响个不停也不见她出现。

金小田拿起电话,充下秘书,“你好。”

竟然是税局打来的,一是公司的个人所得税最好在每月10号前申报,这个月拖到了期限的最后一日,希望没有下次;二是有个统计表没申报,希望赶紧报上来。

金小田态度良好,一一应了。

对方开头气昂昂的,慢慢被她软化,说了几句公道话,“知道你们最近事多,但税务无小事,还是要重视,不能受外界影响。”

金小田又谢了对方的提醒,挂掉电话才见到张桂真站在办公室门口,显然整个过程都听到了。距离黎归元被“请”去也不是太久,张桂真却比从前瘦多了,眼枯唇燥,衣服也不合身,黑蒙蒙的气色不好。

“这帮人……”张桂真苦笑。公司除了黎归元兄弟外,还有两个小股东,出事后那两人闹着退股,张桂真搬出吴明,四个人坐下来唇枪舌剑了一天,她和吴明才勉强把他们压服下去。可下面的人看在眼里,都怀疑公司要垮,人心惶惶的。

不管其他的,金小田让张桂真先提醒财务,狠话放出来,再有下次要请人开路。

张桂真在内线电话里说了财务一顿,挂掉电话却有些气馁,“要是他们走了,也不知道从哪请人。”

怕什么,金小田手头还真有个人选,曾经委托过她打离婚官司的何群,自从十六岁的儿子翅膀长硬离开她后,开始为自己着想,想换一个收入跟付出更对应的工作。何群有会计师职称,早年做过工厂总账,虽然没做过房地产,但以她的基础不是大问题。从前她为了方便照顾家庭,一直缩在一家小公司,现在可以换环境了。

“总不可能一批人都走,总有人想留下来,趁机升到更高的位置,分而治之。”金小田像模像样地教张桂真,“给他们一个警告,他们不好好干,外头有人想来做。”

至于去劳动局申请仲裁的那个,金小田更是不在话下,“如果劳动者提出解除劳动合同,只有以《劳动合同法》第三十八的规定中的理由向用人单位提出解除劳动合同的,包括未依法为劳动者缴纳社会保险费,用人单位才需要向劳动者支付经济补偿金。”

“虽然公司没帮他缴社会养老保险,存在《劳动合同法》第三十八的规定的情形,但他提出解除劳动合同的理由是家庭事务,就不能向用人单位要求支付经济补偿金。要怪就怪他自己,辞职也不找好理由。”

早春二月,金小田长卷发扎了起来,穿着淡绿色的短大衣,漂亮里又带着英气勃勃。张桂真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问她愿不愿意到公司来管事,“早晚要交给你们,趁这个机会接过手也好。”

金小田没想到准婆婆会纳达到其他方向去,顿时一愣,不做律师做管理?她做律师也不是做得特别好,反倒管理方面还不算困难。但是,为了做律师付出许多汗水,直到如今仍没做出成绩,她不舍得放弃。

“回去想一想,我不催你。”张桂真知道金小田的性格,决不是嫌公司现在的状态不好,而是放弃的决定很难下,“要是你来公司,先做副总,等老黎回来再升你做正职。放心,我能做他的主,绝对不让你受委屈。”

晚上金小田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继续做律师,或是……改行?

“在想什么?”丁维娜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这次她在帮母亲打一件贴身的弹力羊绒衫,“大正最近在忙啥?我有阵子没见他了。”

“他在忙行里的事。”金小田不经意地答,“你说我不做律师可以做什么?”

“你做律师不是做得挺好的?”

“一般。”金小田抓起一个毛线团在脸上滚动,羊绒线又软又暖和,“你知道我,水平有限,脾气不小,光上次那个香港客户就投诉了我三次。”一次找到了黄主任,一次是马主任,还有一次是最早的,吴明。“我怕了他。他也明白他在迁怒,可谁教我拿他没办法。”

“回家种田。”丁维娜不假思索地说。金小田的动作慢了下来,渐渐停了,“对,我还可以回家种田。”

她本来想要种田,因为种种缘故做了律师,既然做了,还是该努力做好律师。

金小田抱住丁维娜,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下,“你说得对极了。”

丁维娜摇头笑道,“做女朋友的不去陪着男朋友,光顾自己想心事。你说大正最近心里是不是不好受?”

是啊,金小田又亲了维娜一下,“你说得是。”

这个小姐姐啊,变着法子提醒她呢,只是怎么打开黎正的心结呢?金小田陷入新的沉思。

☆、第六十章

黎正有心事。

他的父亲黎归元是普通农民,但黎家祖上曾经阔过,到黎归元的祖父辈才穷。黎归元有祖上传下来的观念,和普通农民不一样,除了头脑灵活、一门心思努力振兴家业外,还有一些是旧时代的做法,像长子的责任与品性,既要担得起家庭,又要谦恭温良。

然而黎正是新时代的小青年,他从小接触的社会让他知道别人是怎么过的,他这个年纪的男性又应该得到如何的待遇。两种教育混杂在一起,让黎正无所适从过一阵子。因为没办法既能干又低调,最终他选择了低调,不必做到最好,但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他顺利地考上大学,让黎归元骄傲过一阵子,自己的儿子不是出钱进的大学。

黎正在大学里想过考研、到大城市去,可他也知道作为黎归元的独生子,不可能撇下家庭,所以他接受安排,毕业后进入银行,成为一名兢兢业业的员工。

老实有余,能力不足。这是黎归元对儿子的评价,他希望儿子在外头的环境里能学得多点,除了自保外还能保人。不过显然没成功,黎刚出事的时候,黎归元对儿子的失望达到了一个顶峰,这孩子连分理处几个人都管不好,将来如何掌握家业。

和以往一样,黎归元把儿子训得坐立不安时,黎正的保护伞张桂真出马了,带着儿子避到外头。反正房子多,想住哪都不成问题。黎正觉得不安,但他没办法拒绝母亲的慈爱,她是为了他才跟黎归元闹别扭。

“你保护吧,再过一万年他还是这模样。”黎归元对张桂真说。

张桂真的想法和黎归元不同,黎正善良、勤力,缺乏往上钻的能力有什么要紧,他有资本过恬淡的日子。上一辈的辛苦,不就是为了子女能舒舒服服地活。

太平的时候是可以,遇到事情就不行了。这阵子黎正每天都在自责,他毕业几年了,同学中颇有几个前途光明的,那是既有背景又有能力的。像李周,属于有能力没背景,难免过程比别人辛苦,但总有一天还是会上去的。至于他自己,简直可以替一事无成代言。

为什么人想往上走,那是因为上面的风景好,而且能避险。现在黎正就在思索,怎么才能往上走。

本来他可以向金小田诉说,但张桂真每天都跟他夸金小田的能干,黎正就有点说不出口,毕竟他是男人,金小田是女的,一个大男人向女性诉苦已经不好,还要说这些就更不像话了。于是黎正默默地自我摸索,如何在行里更讨人喜欢。

总结下来,反应要敏捷,说话要讨喜(这点不容易,跟领导、普通同事说话要区别对待,还不能让人察觉,以免有马屁精之称),做事要勤快,出手要大方。光有这些还不够,很容易被别人当成软弱,关键时刻还要下得去“黑手”。

黎正懵了。

是做一个违心的人,还是坚持做自己?

这时候黎正感觉到了父亲黎归元的不容易,他是赤手空拳打拼出来的事业。张桂真只简单说了拆迁王的作风,父亲能让这种人接受他,绝对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黎正他有父亲跟行长的交情在行里做事,尚且不能让所有人喜欢他,何况父亲什么背景都没有,硬凑上去让人选中。

既然父亲可以,他也应该能做到,在这种压力下黎正在行里表现更好了。

可惜,闲言碎语却没放过他,好些人把他的改变说成家道中落后刻意的无奈。黎正不觉得自己得罪过他们,但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有那么多说法,在他们嘴里,金小田没准什么时候会踹掉他,以免被他影响到她的前途。

会吗?黎正认定不会,可他又觉得对不起金小田,她是要上进的,他记得她鼓励他的话。

背着包袱的人跑不快,黎正自以为掩饰得好,被金小田一言道破时吓了跳,“你怎么知道?”被她盯着一看,他交待了最近的想法,“我觉得我太不能干了……”

金小田跟他约在外面,以前他俩吃过的“美味”酸菜鱼馆。她拿着长筷子替他挟鱼片,“你干吗这么想……”“别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要论不能干,我也算得上头一号,足足三年才通过考试,被大家当成笑话。直到遇到你,无论遇到什么事你对我都有信心,我才感觉到被人信任的愉快。”

黎正低下头,金小田对他,何尝又不是如此。在她面前,他那些被人嘲笑的举动都成了正常,是他的个性他可爱的地方。

“小金,我爱你。”虽然在酸菜鱼馆里表白有点不够浪漫,但此时此刻他想不到别的话。

店堂里一如往昔的拥挤,每个人拿着长筷子,替别人挟菜很方便。金小田在黎正碗里放下一大筷鱼片土豆片酸菜,还搁下一句承诺,“我也是。”

春日二月的暖风吹进了事务所,谁也没想到前台小孙不声不响考进事业编制,再过半个月要去新单位上班了。虽说只是事业编制,做的活仍是窗口,但听上去岗位和待遇都高端了不少。大家依依惜别的同时,也默默关注着她和小徐律师的进展,两个人拖拖拉拉了两三年,到底要不要超过原来的线。

小徐刚进所的时候,他和小孙的对话明显比别人的多。但那时小徐收入微薄,小孙家人听说后极为反对,生怕小徐通不过司法资格考试,一直只能留在律师助理的位置上。等小徐持有资格后,又是小徐家人瞧不上小孙,觉得她不过是个前台,尽管脸长得不错,但婚姻不能光看脸。

你来我往的。小孙希望小徐进一步,小徐迫于压力不敢说出口。总算,小孙勇敢地跨出了,在小徐家人眼中她身价比从前高了不少,配得上小徐了。

欢送小孙的那天,黄小和律师领着所有员工一起去给她送行。

热热闹闹送走小孙,回来在马主任的建议,黄小和律师的同意下,事务所撤掉了前台,外来电话由小汪和小江负责,谁有空谁接。马主任过年后又长了一岁,说话更加喜欢带着意义,“无论什么时候,学习都不会晚。”小孙为了考取事业编制,差不多也快学金小田悬梁刺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