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丝,你怎能如此无情?”张灵信整个人都怔住了,万万没料到自己这样的伏低做小,车中女子竟是不屑一顾,登时一张脸又红又白。忽听阮云丝在车中冷笑道:“我便是这样无情,你不知道么?对我好的人,我亦会挖心挖肺,可是对负心人,我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你……你就那么恨我?”眼看着那马车真个就要向前走,张灵信忍不住攀住了车辕,到底还是问出了自己心底疑惑。

“你说错了,我对你,爱恨都亦欠奉,于我而言,你只是这绿水城的府尊大人,仅此而已。既然蒙老爷和民妇说了这半天话,民妇有一句金玉良言奉劝。”阮云丝说到这里,便住了声音。张灵信眼中再次闪现出一丝神采。连忙道:“你说,你知道,你的话我从来都是听得,就只有那一次……”

他不等说完。阮云丝便冷冷打断他道:“那姚姑娘的身世很不错,你只让人家做姨娘,实在有些委屈了。连民妇都觉着为人家抱不平呢,既然正妻之位空悬,老爷何必要做那无情无义人?须知覆水难收,若心里还异想天开,那可真是笑话了。”

张灵信原本以为阮云丝终是心软,想说出什么规劝的话,那就说明她还是喜欢自己的。却不料她这番话也是软语温言。却字字如刀,每一刀都戳在心头上。若真的还对自己有一丝念想,她又怎么可能这样平静的让自己将姚氏扶作正妻?

张灵信就觉得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一缕,呆呆站在原地,等到回过神来。却发现那黑油马车早已淹没在人群中。他想起刚刚阮云丝掀开车帘时那惊鸿一瞥,心中满是怅然,更生一丝悔意,暗道早知云丝是如此刚烈的女子,就不该贪图姚氏美色,纳她为妾,只是……只是别人都是三妻四妾,自己堂堂一个举人,如今又高中进士。年纪轻轻便是一府之尊,有一房妾过分吗?怎么云丝就这样不依不饶的?

想起阮云丝的冷漠口气,想起她说对自己爱恨都欠奉,张灵信一个身子就不由得忽冷忽热,然后他猛然攥紧了拳头,喃喃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其实你心里是恨我的对不对?云丝,你恨我负了你,可……可我何曾负你?好好好,既知你在这绿水城中,我就不信找不到你,到那时,只要我真心实意的待你,你……你一定会心软的。”

若让阮云丝听到这番话,只会对这样的张灵信不屑一笑,只不过,她并没有听到,所以也不知此后这个男人还会来纠缠自己。不过这时候她心里却是长了个心眼儿,常让车夫回头望一望,直到车行在旷野之中,身后并无人跟随,她这才放下心来。

本来非常好的心情让这一个插曲弄得十分郁闷。阮云丝对张灵信现在不是恨,而是烦。她真不明白那个男人怎么想的?休书都给了自己,竟然还有那样可笑的想法,他也不怕再娶回自己这个下堂妻丢人。不过今日这番话说出来,此后应该就算是完全断开了吧。她和那男人生活了三年,对他的性情还是有点了解的,最受不得人家瞧不起他,自己如今这样冷淡的拒绝,他是一定不会再来纠缠自己了。

在那大地主家下了车,阮云丝便往回走,待回到家中,看见街门前拴着两匹大白马,她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预感,再看看大黄小黑,懒洋洋的躺在地上晒肚皮,阮云丝就扶住了额头,心想老天爷这是干什么啊?刚刚让我出了点风头,这就要给无尽烦恼吗?

因躲在街门后就犹豫着,心想是不是去猎户村或者村里相熟的人家躲一躲,这白马主人等到晌午还没看见自己,总不可能还不走吧?要留在这里过夜吗?笑话,这又不是去年的风雪夜,他们被阻住了。

谁知刚想抽身而去,却不料那街门旁拴着的大白马把周围嫩草尽皆吃完,于是抬起头来寻找新目标,这一下竟看见了阮云丝,那是苏名溪的心爱坐骑,自非凡品,且马儿也是十分通灵的动物,因此仰起脖子一声长嘶,只把阮云丝吓了一大跳,身子一蹦,就蹦到了街门当中。

苏名溪彼时正在她家里坐着,听见马嘶声就站起身走了出来,看见阮云丝,便失笑道:“听淬雪的叫声,我就知道是阮姑娘回来了,它很少对人这样亲热喜欢的,阮姑娘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阮云丝看了看那没有一丝杂毛的大白马,心想这是对我友好吗?根本就是和我作对吧?只是她怎么可能真和一个畜生计较,因心情更加不好,面上就勉强笑了笑道:“苏公子怎么又过来了?上回送的螃蟹还没吃完,都让我腌上了。”

苏名溪还没等答话,钟南就奔了出来,嘿嘿笑道:“今儿真巧,咱们刚上山,就遇到苏公子和家人来打猎,苏公子见我打柴,就和我说该送些柴炭过来了。”

阮云丝看了苏名溪一眼,听他笑道:“是啊,和南哥儿真是有缘,竟然在山林里也能遇上。我见他们采了许多蘑菇,南哥儿又夸赞姑娘的那个巴头饺子好吃,老实说,我还没吃过韭菜配什么巴头馅儿的饺子呢,忍不住就想过来开开眼界。

阮云丝不由得就瞪了钟南一眼,她心里哪还不清楚?打猎遇见了倒也寻常,只怕是这钟南崇拜苏名溪,正不知该如何讨好儿,索性就把自己的饺子给出卖了。一念及此,她就忍不住咬牙切齿,那目光恨不能从钟南身上撕下块肉来,心想早知今日,我当日发的什么善心?这哪是收留回来两个帮手,分明是收留了一个叛徒啊。

钟南看见阮云丝的目光,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这才知道刚刚嫂子的话一点儿也没夸张。看阮姐姐那眼神儿,恨不能吃了自己似的,怪不得嫂子怎么也不肯替自己顶罪。

苏名溪让阮云丝三番两次的明示暗示,如今脸皮竟也厚了很多。见钟南的瑟缩样儿,他便忍不住笑道:“阮姑娘这是在外面受了什么气?怎么看南哥儿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呢?还是中午饭没吃,饿了?”

阮云丝气得压根儿都痒痒,心想混蛋,你特么是明知故问吧?怎么这脸皮都厚了些?这是谁给他训练的?她却不知这功臣正是自己。因见芸娘和钟秀还有那个苏名溪的影卫王彪也出来了,只好无奈道:“这大晌午的,你们还没吃饭么?”

苏名溪笑道:“都想等着见识下姑娘的手艺,自然没吃饭。是了,本来想带些猎物过来,芸娘说你们吃不动,只是腊肉腌肉就弄了好几坛子,我想着也是,你们几个的饭量终究还是小,吃不了,倒不如等吃完了我再送新鲜的来吧。”

苏名溪聪明就聪明在这个地方,他明知阮云丝不愿意和自己来往,但他又偏偏想来。脸皮与心情之间,他也只能选择后者,而且每一次来,绝不因为阮云丝的态度而改变一贯的温柔体贴,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因此阮云丝就算心里吐血,表面上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吃烧烤吧。”

看着对面咧着大嘴笑得憨厚无比的王彪,再看看身旁温柔笑着的苏名溪,阮云丝只觉自己不管怎么出拳,都是打在棉花上,心中只泛起一阵阵无力感。因只好挥挥手,无精打采的对钟南道:“去冰窖里拿几只鱿鱼过来,是了,芸娘,你们采了蘑菇回来么?”

“采了很多呢,还有许多松茸。”芸娘这会儿也得赔着笑脸,钟秀也在一旁插嘴道:“苏公子虽说没带猎物来,却还是拎了两只山鸡,说是炖蘑菇极好的。”

阮云丝摆摆手道:“行,那你们就去炖汤吧。”她这里将烧烤的摊子搬出来,这也是在去年过年的时候儿买的,除夕时就和两只狗吃了烧烤,如今拿出来,略微一清洗就可以用。

苏名溪站起身道:“既然要烧烤,怎么能少了肉?且等我再去猎一只鹿来。”话音未落,就听芸娘笑道:“小公爷不必忙,大前儿王嫂子送的那条鹿腿还没动,正好切了烤鹿肉吃。”

第七十四章谈情说爱

一行人便忙活起来,阮云丝在案板上切着鱿鱼片,忽见芸娘凑过来笑道:“说起来,这烧烤早就想吃,你也说过,到时候会弄酱料蘸着吃,味道格外好,如何?那酱料你放在哪儿呢?”

阮云丝气得牙根儿都痒痒,瞟了芸娘一眼恨恨道:“就你这记性好是吧?还想着酱料……”一语未完,只听王彪在身后道:“酱料?什么酱料?阮姑娘这里总有新奇东西给咱们吃,老王烤肉也吃过无数次,只知道往肉身上刷调料,可还不知道这酱料是什么呢。”

阮云丝气得心口都发疼了,只是到如今,也没办法说什么,把那刀下鱿鱼轮换着想成是芸娘苏名溪王彪钟南等人,狠狠切了一通,这才回身去橱柜下拿出芝麻酱和自己腌制的海鲜酱韭菜花儿一起拌了些粗糙酱料。

这是后世的吃法儿,其美味鲜香早已被生意兴隆的烧烤店和火锅店证实,所以苏名溪等人都是大呼过瘾,苏名溪还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包卤鸡爪,笑着道:“想着姑娘和芸娘都喜欢吃这个,所以回来时顺路买的。”

阮云丝看着那包鸡爪,心中恨恨道:就算我爱吃,我能当着你的面儿啃鸡爪子吗?但转念一想,或许粗鲁的形象能够让苏名溪从此后望而却步。因想到此处,就强忍羞耻,拿起一根鸡爪子便啃起来,但是那种粗鲁的动作,她却是脸皮再厚也做不出来了。

这桌上就苏名溪和阮云丝两个。其他人都自觉着是奴仆,所以另聚在别的桌子上。奈何阮云丝的吃相并没有吓倒这位儒雅温柔的小公爷,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话,竟是有许多想法都不谋而合。

阮云丝也意识到这样下去可危险了,若让眼前男人认准了自己就是他的红颜知己,那后果是绝对不堪设想的。因想来想去,决定为了一劳永逸。她要勇敢的戳开苏名溪疮疤,反正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在又啃掉一根鸡爪后,阮云丝便注目看着苏名溪,轻声道:“我有一些事情不明所以,想求教小公爷。当日您……您被逃婚的事情天下皆知,小公爷心情是……是怎样的?”

苏名溪大吃了一惊,可以说,阮云丝这个话题是非常冒昧的。如果不是几人面前都没有酒,他几乎要以为对方是喝醉了。但不知为什么,若是别人问这问题。苏名溪早已是心中愠怒,阮云丝问出来。他却只觉得惊愕,并没有愤怒等情绪,按照小公爷想来,大概对方遇到负心汉。自己遇到负心女,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因只是微微惊愕了一下,便淡淡道:“心情能如何?刚知道的时候,难免愤怒,也怪罪于忠信侯府。只不过如今六年多过去了。那逃婚女子早已与我无干,我甚至和他父兄都不似先前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了,虽称不上什么冰释前嫌。却也有点头之交,姑娘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阮云丝有些怔忡,看着对面男人的俊雅面庞,心中喃喃道:他……他已经不怪父兄了么?倒是大度得很。若……若是有一天,我的身份被揭破,我是不是也可以求他的庇护,让我可以继续在这世间逍遥?呵呵呵……别傻了阮云丝,他原谅了你父兄,只因为他们也是无辜被连累的。你和你的父兄又怎么能一样?你可是罪魁祸首啊。

“阮姑娘……”

苏名溪又叫了一声,阮云丝见他目中已经泛起了一丝怀疑之色,不由暗暗怪自己玩火自焚,连忙低下头故作伤感道:“是我冒昧了。实在是因为今日在街上遇见我之前的丈夫,一时间心生感慨而已。”

苏名溪若是兔子,这会儿那耳朵就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刷”一下竖起来,饶是如此,他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轻声道:“遇到前夫,那……那人可曾难为过姑娘?”

阮云丝摇摇头,苦笑道:“若是他有意难为我,我这会儿也就回不来了。我只是觉着,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却又非让我遇到他,真有些造化弄人的滋味。他以为我恨他,可我对他早没了爱,哪里还会恨?”

苏名溪看着阮云丝飘渺的神情,呼吸忍不住就有些急促,是以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这些话决不能问出口。但嘴巴却似根本不受大脑控制,自顾自道:“姑娘懂得情爱滋味吗?”

这回换阮云丝诧异的看着苏名溪了。只是当她认真思考起对方的问题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答案。

“情爱滋味?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想来这该是刻骨铭心的。可我如今见了他,真是无爱亦无恨,心中平静如水。若这样说,我该是没有爱过他吧?只是当日,我真的亦曾全心全意为他付出过,连自己都被抛在脑后,那这到底算不算是真正地情爱呢?”

苏名溪喃喃道:“这我哪里知道?当日我订婚时,听闻那阮家小姐亦是难得的好女子,心中也曾有过期盼渴望,却不料她竟逃婚而去,徒留下我受万人嘲笑。之后虽然又娶了名门之女,但不知是这心里终究不好受,还是我和她有缘无分,对她,我始终没法一心一意的对待。那两个姨娘就更不用提,直到她难产走了,我虽同情痛惜,却并不觉得如何想念。到如今,我虽然还算是风华正茂,一颗心却似古井不波,也只有小白能让我付出这一份父爱了。”他说完,看到对面阮云丝低垂臻首,似在认真倾听思考的模样,心中便猛然一动,暗道我真的是心如古井不波吗?若真是如此,为什么我总是愿意到她这里来?听她说那些不冷不淡的话,我不觉恼怒还觉舒服欢喜呢?

“想来咱们皆是冷情之人,所以那些情爱也与我们无缘吧。还是眼前这些烤肉和烤鱿鱼才是你我的心头挚爱,是了,也不知鸡汤好没好,我去看看,苏公子你先随意。”

阮云丝说完便起身,她自己心中懊恼,心想怎么就魔怔了呢?和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啊?这里就忙忙下了炕,好在芸娘等人是在堂屋里的桌上,他们只能听到阮云丝和苏名溪窃窃私语,却听不到具体的内容,不然这会儿不用别人,王彪恐怕就要掀桌子嚎叫了。

苏名溪在这里也觉奇怪,暗道自己的定力一向都是不错的啊,怎么这一回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说了这么些不该说的话呢?因看着阮云丝的背影,他心中忽然一动,暗道她也姓阮?这个姓儿可是不多见啊。而且她又一直都对我避而远之,莫非,她就是那阮家逃婚的女孩子?

一念及此,只觉心脏猛地一跳,接着就似完全静止下来一般。一个身子忽冷忽热,胸中气血翻腾,苏名溪痴痴看着,竟不知若阮云丝就是阮明湘的话,自己是悲是喜?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暗道不可能,若她真是阮明湘,既然连名字都改了,又怎可能不改姓氏?阮这个姓儿也不常见,她就不怕被人从这上面发现马脚吗?而且她虽然对我冷淡,却并非心虚惧怕。想来只是因为前夫负了她,她又是个刚强性子,所以对天下的男人都有了防备,也并非单单对我一人吧。

阮云丝若知道自己等于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心里也不知会怎么想,不过得意是一定的,当日就因为她考虑到最危险的地方通常都最安全,所以才只改了名字,不肯改姓氏,如此也是为了重新入户,她只将明湘两字使法子弄得模糊,阮字却清晰,入户时只说不小心水浸润了后两个字,请重新补一个户籍,就是阮云丝,这才没有让人怀疑,让她得以偷天换日瞒天过海。轻而易举就得了一个新身份。

烧烤很快就被吃完了,众人又喝了两碗野鸡汤,真真正正是鲜美无比,只吃的王彪大声叫好。而阮云丝和苏名溪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两人都觉着今天说的话太多了,再说可能就要说错,因此午饭过后,苏名溪便匆匆告辞。只说回京后就送柴炭来,钟南以后就不用去砍柴了,阮云丝也曾谢绝,只不过苏名溪但笑不语,却是摆明了不会听她的话。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一天阮云丝正在家中和钟秀织布,就听大黄小黑一起吠叫起来,出去一看,却是流锦布庄的小伙计大毛,看见阮云丝,他也不进门,只是嘻嘻笑道:“阮姑娘,我们家掌柜的吩咐我来请你,说是这两日大家按照姑娘的方子配了色儿,看着倒像是那么回事儿,谁知一染出来,总觉着差点火候儿,想来还是温度不对,因此掌柜的让我来请姑娘过去呢,说是您歇了这两天,也差不多了吧?”

阮云丝笑道:“好,你回去告诉言掌柜,我明儿就过去,是了,不知你们的厂子是在哪里?我到时候直接过去吧。”说完大毛告诉了她一个地址,原来素家染厂却是在绿水城郊外。当下阮云丝记了地址,又听大毛笑道:“这一次可有热闹看了。那徐家公子听说咱们染了藏青色布,但是姑娘的布都被掌柜的锁起来,除了咱们几个心腹伙计,根本没人看见,因此他只以为咱们是

虚张声势,咱们公子也就顺水推舟,假装被激怒,和他立了字据,说是交货那一天,让全行当里有名的几位行家去给掌掌眼,嘿嘿嘿,那一天定是热闹非常,贵云绸缎庄啊,一向都高高在上的,这一回可是要当众栽一个大跟头了。

第七十五章流锦染厂

阮云丝笑着摇头感叹道:“所以这人啊,什么时候都要记着谦虚点儿,这世上哪里有定得准的事情呢?”说完见钟南钟秀也出来了,她便对两人道:“你们也记住,以后不可骄傲自满,听见大毛刚刚的话了吗?那徐三公子若非太骄傲自大,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结局,今儿大毛幸灾乐祸的笑他,日后你们若和他一样,也有在背后等着看你们笑话儿的人。”

钟南钟秀包括大毛在内忙都点头受教,许是店里还有些事情,大毛也急着赶回去,因此也不多言,骑上那头大毛驴就一溜烟儿去了。阮云丝从前知道古代很多人其实是买不起马匹的,只能骑驴,只今日却是头一回见,不由得好奇看着,只见那驴小跑着,在前面拐个弯儿就不见了,虽然不如马跑得快,却胜在稳当。

因正看着,就听芸娘道:“看什么?没看过人家骑驴么?”说完听阮云丝笑道:“你说对了,我还真就是没看过人骑驴。”芸娘便撇撇嘴道:“这有什么?你若爱看,就去村外头的道儿上守着,咱们乡下人家,多是以驴代步,保管让你看个够。”

钟秀也在一旁笑道:“可不是?哥哥还在那会儿,家里也有一头驴,是送嫂嫂回娘家的,如今却没有了。”

芸娘叹道:“还要那驴干什么?死鬼没有了,我爹娘也没有了,不过是三百里外还有个二婶家。究竟和我也不是很亲近的,不过过年时捎点东西过去罢了。好了好了,且别都站在这儿,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家怎么了呢,回去干活吧。”

四个人转身回屋,阮云丝想着刚刚大毛牵着的那头驴,忍不住就有些心动。芸娘看见她神情,竟了解了她心思,骇然道:“妹子,你……你不是也想买一头驴来骑吧?”

“怎么?不可以吗?”阮云丝抬头微笑:“我觉着那驴很稳当啊,都是小跑来着,你看大毛在上面坐着,身子都不打晃儿……”不等说完,就见芸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摇头道:“这想法你趁早儿歇了,我是怎么也不能想像你骑在驴上会是什么模样儿的。别的村妇也就罢了。偏你身上有那些大家小姐的气质,不成不成。这骑驴也太不搭了,一旦让苏小公爷看见,他怕是立刻就能给你送辆马车过来,喂!我可不是故意拿他来说话啊。不信你就试试。”

阮云丝一腔热忱,却被芸娘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再想想绿水城里还有个张灵信,若是骑着驴抛头露面,真遇到了也是有点麻烦。因只好打消了这主意,叹气道:“我只是觉着每次租马车太贵了,坐四五回的钱怕是就够买一头驴的。若买一头回来,南哥儿来回走也有个代步的,我也能跟着沾点光儿,既然这么说,那就算了,等咱们有钱了,也去买一辆好马车。”

钟南笑道:“还别说,我觉着姐姐最近一定会交财运,说不定就可以买辆马车呢。”说完却见几个女人一起诧异看着他,钟南立刻就有些紧张了,结结巴巴道:“姐姐把……把藏青色布的方子都给了言掌柜,他们家承了你这么大的情,总……总不可能就这么完事儿了吧?一定会给姐姐银子的……”

阮云丝皱起眉头,还不等说话,就听芸娘厉声道:“混账东西,你这是什么念头?我和你姐姐素日里怎么教你的?不可起贪心不可起贪心。你看看你现在,都钻进钱眼里去了。你姐姐那方子不过是感激人家当日援手之恩的,你……你怎么能想到钱上去?”

钟南吃她一训斥,都快急哭了,连忙辩解道:“我……我不是贪心,我就是想着,想着以言掌柜和素五公子的为人,他们定会给姐姐钱,他们都是生意人,虽然重情义,可也重利益,姐姐和他们终究无亲无故,他们怎么可能让姐姐白拿出这张方子来?自然会给姐姐相应的利益抹平。若说姐姐如今家财万贯,用不着钱,或许他们还会欠下这个人情,日后想别的办法填补,偏如今姐姐又没有钱,我……我真不是贪心,阮姐姐你相信我,我只是想着……想着他们会这样做……”

阮云丝有些讶异的看了钟南一眼,她听出对方的意思了,这并不是钟南贪心,盼着那张方子可以换钱,而是他客观分析出来的结果。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能将人心看的透彻,因便收了怒容,淡淡道:“你只是这样想着,却没和别人说吧?例如暗示那些伙计和言掌柜的……”

话音未落,就见钟南涨红了脸,高声道:“姐姐,我……我怎会做出那样的事?不要说那方子不是我的,便是我的,我也会像姐姐那样做。我心里没想着要钱,只是想着那两个的为人……”

见钟南又重复了一遍,阮云丝这才露出笑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嗯,到时候再看吧。你说的没错,言掌柜和素五公子都是生意人,若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他们应该也不想欠我这个人情。罢了,若是数目相当,就收下又何妨?我虽然不看重这张方子,谁让他们偏偏看重呢?”

芸娘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妹子,听你话里话外,这张方子好像很重要,你……你就这样给了人……”不等说完,便被阮云丝打断,听她淡淡笑道:“我都说过了,那张方子在我眼里不值什么,在老掌柜和五公子眼里却是价值千金。姐姐不用害怕日后我们没有凭恃,我算着明年咱们应该就可以织锦了,到那时,方是我真正的手段。”

芸娘“嗨”了一声摇头道:“你总这样说总这样说,可我听着,它怎么就这样不靠谱儿呢?织锦,那是咱们平民百姓能干的活儿吗?罢了罢了,反正你总有主意,比我何止强百倍,既如此,我听你安排就是。”

这话题便告一段落,第二日钟南一大早就去程财主家租了马车,送阮云丝往绿水城来,将到城门前时,却拐了一条小路,又走了大约七八里远,就看见一个场地上建了许多房子,他便对阮云丝道:“姐姐,想来这就是言掌柜说的流锦染厂了,你等下,我先去问准了再说。”说完利落跳下马去。

不一会儿便见钟南跑了回来,嘻嘻笑道:“姐姐,就是这里没错儿,咱们下车吧,言掌柜接到信儿,怕是要和素五公子亲自来迎您呢。”说完等阮云丝下了车,才落在她身后,两人一起往流锦染织厂而来。

这个时代中,有许多布庄都是自己兼着织染厂的,这样一来,利益自然大多都是握在自己手中。不过也有例外,单独开染厂和单独开布庄的都有,但那些就真正是小打小闹,图个养家糊口了,很难做大。只有这织染卖一条龙的,才可能在这个行当里脱颖而出。徐家的贵云绸缎庄和贵云织染厂不必说了,那是几乎和江宁织造一个地位的,只不过一个是官方一个是民间的罢了。其余的像是齐氏的金霞绸缎庄,王氏的荷香绸缎庄之类,都是这行当中的翘楚,流锦布庄和他们相比,不过只能屈居二流,即使如此,那生意也是做得十分庞大。所谓衣食住行,这可是老百姓朝夕离不开的一件事,所以就算是三流布庄,只要经营好了,那小日子也是倍儿滋润的。

果然如钟南所说,言掌柜和素流云亲自来到门口迎接阮云丝,只不过两天时间,老掌柜本来稍微驼下去的背又挺得笔直,脸上皱纹倒是没少,一笑起来跟朵盛开的菊花似的。素流云也是面带微笑,更显丰神如玉。

“我看掌柜的气色可是好了许多,如何?莫非是染出藏青色布来了?”阮云丝福了福身,便和他们一起向里面走,却见那言掌柜嘿嘿笑了两声道:“没有没有,只不过昨儿傍晚染出来的最后几匹布,倒是有点儿八九不离十了,姑娘看看,这布若是拿出去,基本上也就挑剔不出什么来了吧?”

阮云丝细细看了那布,点点头道:“不错,终究是有配方在这里,水温虽然说不好掌握,但只要差的不是过于悬殊,倒也没有大碍,不过是掌柜的和公子与人家赌这一口气,自然要拿出最好最正宗的藏青色布,方能将这场赌约赢得漂漂亮亮,让人说不出一丝闲话来。”

言掌柜乐得合不拢嘴,用手捋着他那三撇胡子笑道:“姑娘也知道了?我就知道大毛肯定管不住他那嘴,是,姑娘说的没错儿。来来来,请到染池里看看这水温,终究还要您出手,不然我们这心里不落底啊。”

这流锦染厂的染池可就不是阮云丝自己在家里用的那种大锅了,此时里面已经蓄满了水,阵阵热气往上冒着。十几个精壮伙计穿着雪白的短打衣裤候在一旁,阮云丝估计了一下,这大染池想必一次就可以下五十匹布,自己的小打小闹和人一比,狼大概都要掉眼泪了。

第七十六章蓝图

将手伸进去试试水温,见伙计们已经想往下放布,阮云丝就摇了摇头,手始终插在水里,过了大约片刻功夫,方沉声下令道:“好了,可以下布了,翻染一刻钟,让染料分布均匀后,便可以向上提布。”她说完看向那长长厚厚的几十匹布,也俱都是的,想来也是在媒染剂中浸过了的,只不过不知那媒染剂是什么,想来未必比得上叶合的效果。

一旁的师傅听说下布,忙也将手伸到水里感受水温,他们这种人对温度都是十分敏感的,只是再敏感,人终究不是仪器那样精准,这让阮云丝更加迫切的想要制作水温计。虽然她自己肯定是做不出来,但古时候的人民能工巧匠众多,很多智慧结晶是连现代人都没办法破解复制的,所以只要她提出想法,未必就做不出来。

这布在染池里滚了几滚,旁边的师傅觉着可以捞上来了,却仍是不敢自作主张,问过了阮云丝,得到她首肯之后,才命人将布匹打捞上来晾晒。

指导众人染了几次之后,阮云丝问过那师傅,他自己也觉着差不多了,于是决定试一回,阮云丝见他脸上还略有些犹疑,便微笑道:“其实这方子已经给了你们,多试几次,你们自己也就可以掌握了,如今不过是心中不太自信,毕竟此前除了贵云绸缎庄之外,并没有人能成功染出这个颜色来,大胆些。一定行的,不信这批布染出来咱们再看。”说完那师傅脸上的犹豫之色果然消失,用力的点了点头。

阮云丝这才来到言掌柜和素流云面前,见他们正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之前染出来的布匹,一边议论着什么,看见她过来,言掌柜便笑道:“姑娘真神了。之前有这个方子,咱们试了好多回,就是染不出你那样正宗的颜色,如今你看你这一来,这布真就染得分毫不差,难怪姑娘当日说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有这样的手艺,自然什么大话都说得。”

阮云丝笑道:“您老人家这时候不怪我了?还记得当日我和你说过,你不把这件事给我知道。才会把肠子悔青了呢,如何。今日明白我所言非虚了吧?”一语未完,言掌柜已经哈哈笑起来,不停的点头。

眼看最先染出来的布匹都晒干了,果然颜色是最正宗的藏青色。言掌柜在阳光下翻来覆去看着,老脸上全是感叹之色。这里素流云便对阮云丝道:“在下有些话要对姑娘说,请屋里奉茶。”说完看了钟南一眼,微笑道:“南哥儿反正没事儿,也一起过来吧。”

阮云丝明白这是他心思细腻。叫上钟南以避嫌疑,因和钟南一起进屋,早有丫鬟奉上差点。素流云拿起茶杯,向阮云丝示意了一下,阮云丝也只好拿起,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沫儿,轻啜了一口笑道:“好茶。”

素流云微微一笑,谦虚了一句,便开门见山道:“流锦布庄骤逢大难,眼看倾颓就在眼前,幸得姑娘高义,挽狂澜于既倒,素流云感激不尽。更不料姑娘仁义至此,竟将这价值连城的秘方赠送,这份情义素流云是无论如何也还不上的,只看将来能否有一二机会,让在下也为姑娘效绵薄之力。只是情义素某记下了,这秘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白拿姑娘的。”

他说到这里,便伸手进了袖中,阮云丝不由得看了钟南一眼,心想臭小子行啊,这素五公子可不是就按照他说的套路来了吗?嗯,但不知这一张秘方值多少钱?素流云总不可能出二三千银子买一张染布方子吧?嘿嘿嘿,也别太贪心了,有五百一千银子的话,那也算是天上掉的大馅饼,你辛辛苦苦忙碌了这将近一年,除去各种本钱花销,还没存上三百呢,要是一张方子就能赚这么多,不用忙了,只卖染布方子赚钱就好呗。

她这里一边想着,那素流云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张银票,递给阮云丝,听她推辞,这富贵公子就将脸色一正,认真道:“别的我不多说,我只求姑娘将心比心,想一想若是你,肯不肯白白受人这样大的恩情?我若是一穷二白,或是姑娘家财万贯,这钱倒也罢了。可如今我身家还算丰厚,姑娘却是创业维艰,正在用钱之际,因何竟要推辞?姑娘是要置我于何地?”

阮云丝听他把事情上升到了这样一个高度,心想得,这银子我要是不收,大概他们都睡不着觉的。切,既然是正正当当得来的钱,还矫情个鬼啊,拿就拿,反正我现在的确是缺钱,若是织锦的话,还要花很多钱买专门的提花机,哼,你给我就收,谁还嫌钱多烫手不成?

因便笑着接了那银票,暗自猜测着应该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既如此,就是一千银子,绝对是一笔巨款了,因正心中窃喜,就听素流云道:“这里是一万两银子,其实不成敬意,也远逊于姑娘那张方子的价值,只是我想着,若再给更多,倒似是将咱们这份情义全都换了银钱,因此我便只给姑娘一万两,姑娘援手之恩,我也记在心中。”

阮云丝庆幸自己没有喝茶,不然这时候肯定要喷出来了,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淑女,这样不雅观的动作多难为情啊?只不过她盯着手里那两张面额各为五千两的银票,脑子一时间实在反应不过来,如同有几百只蜜蜂一起飞舞,嗡嗡嗡响个不停。

过了半天,阮云丝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正色道:“说实话,我原本想着,公子若定要给钱,一千两已是足够。这方子在你们看来价值千金,在我眼中却是普通之极,公子和言掌柜都是讲究人,我又是一介女流,并不打算抛头露面开店卖布,所以日后咱们合作的日子多着呢,就如同公子说的,且别让彼此都沾惹了金钱,显得情义半点也无了,这钱请公子收回去。”

两下里各说各的理,最后只好各自退一步,素流云收回了一张银票,另一张却是无论如何都要阮云丝拿着。阮云丝知道对方是真心实意想付给自己一万两,如今减了五千两,想必在素流云心中,也是惊讶感动,这就行了。因此也不再客气,就将银票袖了,却听素流云好奇道:“这藏青色的布,自古就是难染之极,因此虽厚重沉稳,人人喜爱,市面上卖的却极少,直到贵云绸缎庄研究出了正宗方子,据我估计,一年中他们家就是藏青色的各种葛布,麻布,绸缎,就不下十万匹之数,仅次于天蓝色军方的布量。我说这些,无非是告诉姑娘,染布行当中,这藏青色实在已是十分难得了,姑娘却说不算什么,这让我真是好奇,究竟在姑娘眼里,什么才是姑娘看重的?”

阮云丝笑道:“染布方子我有的是,不管什么颜色,确实都不放在我眼中,我真正着眼的,乃是织锦,公子应该知道,这些布匹的利润,在旁人看来虽然不错,可是和织锦,酡绒等一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了吧?”

素流云大吃了一惊,喃喃道:“竟然是织锦?姑娘可知这织锦比起染布,更是难于上青天?流锦布庄如今也只能织四样最普通的锦缎,也就跻身于二流行列,那几家一流的大布庄,手里能有六七样普通素锦,也就是难能了,就连贵云绸缎庄,最多不过是织七八样素锦,两三种高档如妆花锦缎,一些姑绒酡绒罢了,这已让他坐稳了行业内的龙头位置。也别说我们这些民间的厂子,你只看江宁织造,那是专门生产进贡锦缎的,其布匹织锦是禁止流入民间的,又能织出多少花样来?”

他一边说,就一直在观察着阮云丝的面色,却见她始终只是浅笑盈盈,脸上全是强大自信,这才微笑道:“所以,若是别人说这样话,我心中一定是要嘲笑不知天高地厚了,但既然是姑娘,我却只有期待,若真如姑娘所说,流锦布庄将来就算取代贵云,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那时我便可做主,但凡是布庄所赚的钱,每年分姑娘六成。”

阮云丝吓了一跳,看向素流云,却见这温雅公子的眼睛都快成狼眼睛了,她不由得好笑,连忙道:“公子此言差矣,六成?天,我可没这样的不地道。到时候我只负责提供织锦,批发给你们零卖,这样我也赚钱你也赚钱,岂不是大家都好,也会少许多纠纷。”寥寥几句话,竟是就将将来的合作方向给定了下来。

素流云难掩心中兴奋,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阮云丝这话口气虽然都大的没谱了,但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对方绝对是有这个实力,才会如此说话。一年及此,就连这定力还算不错的大家公子也不由得激动难抑,当日他只是看阮云丝可怜,又钦佩对方孤女求生的那股韧劲和骨气,才无意之下伸了一把援手,那时怎会想到,这无心之举竟能为自己,为家族带来这样大的一个契机?只要阮云丝不是在说大话,他就有信心,在未来让流锦取贵云而代之,成为这织染布行里的龙头。

第七十七章素老爷子

因心中高兴,正要再趁热打铁,和阮云丝彻底敲定这件事,忽听外面脚步声响,接着一人急急禀报道:“公子,老……老爷过来了,如今已在大门口下车,言掌柜已经迎了过去,特意命小的来通知公子。”

那人未等禀报完,就见素流云猛地站起身道:“什么?爹爹竟然过来了?他……他老人家怎么会来这里?曲州距离绿水有五六百里地呢……他身子又不好。”一边说一边跺脚,又向阮云丝告了罪,便飞一般奔出门去。

阮云丝心中对那流锦布庄的老爷子也有些好奇,倒并非是因为这位老爷子一生传奇,而是因为他的一生太不传奇了,连流锦布庄这份家业都是好不容易守住,最后这一座不入流的小布庄和小染厂还是在他儿子素流云的手里发展壮大的。

出得门来,只见素流云和一大帮子人簇拥着一位老人直往厂房而去,阮云丝便远远跟着,却见那帮人在厂房院子里停下,被簇拥在中间的老头儿走到那些已经晾干或者半干的布匹下,言掌柜忙亲自拉下一角递到老爷子手里。阮云丝只能听到他们的嗡嗡议论声,说了些什么却是听不清楚。

忽见素流云越众而出,匆匆出了院门就往之前的花厅走去,阮云丝知道他是回去找自己,便出声道:“五公子是要去哪里?”

素流云一回身,就见阮云丝笑吟吟站在那儿。他便拍了拍额头笑道:“我们家老爷子要见姑娘,我这不就忙着去找你吗?却不料姑娘竟在这里,也是我一门心思想要赶回议事厅,不然眼睛四下里看看,也就看到姑娘了。”

一边说着,就将阮云丝请进门,院子中的二十几个人顿时把目光都齐刷刷射在了阮云丝身上。看得她有些不自在。却见当中那个正看布匹的老爷子将布匹送回言掌柜手里,大步上前,对着阮云丝便是一揖到地,接着哽声道:“流锦布庄乃我祖父所创,小老儿虽无能,却也是为它耗费一生心血。如今眼看它要被暗箭伤害,大厦倾颓就在眼前,却不料苍天佑我,竟有姑娘仗义相助,姑娘请再受小老儿一拜。”

阮云丝哪肯让老人家真的拜下去。连忙扶住了道:“不敢当不敢当,当日若非五公子。我如今也不过是一名只能织坯布的村妇而已。五公子于我有恩,这件事我帮不上也就罢了,既能帮上忙,自该投桃报李。实在不敢当老爷子行此大礼,别折杀晚辈了。”阮云丝如今也算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所以她在素老爷子的面前自称晚辈并无不妥。

“爹爹已经看过了这布,终于可以放心了吧?这外面天气凉,咱们还是回屋说话吧。”素流云扶着老父亲。和一行人重新回到花厅落座,途中得言掌柜告诉,阮云丝这才知道。和素流云一左一右扶着素老爷子的,就是他的三哥素流天。

“老爷子这辈子也着实坎坷。”言掌柜和阮云丝都不是积极钻营之人,就落在人群后,老掌柜的便感慨了一番,阮云丝方得知原来这老爷子共生了六个儿子,却死了三个,如今就剩下素流天素流云和老六素流江。当下便恍然笑道:“我就说呢,这素家也算是个大家族,怎么就成了五公子扛起这生意,若是别的家族,必然是要长子来做这件事的,除非其他人都不堪用,但看那三公子,明明也是很稳重的。”

言掌柜笑道:“三公子一心攻读,如今已经有了举人的身份在手,明年还要再考,若中了进士,以东家的实力,怎么着也能替他谋个官职,这便是真正踏进官场去了。说起来,那贵云绸缎庄和其它几家一流布庄为什么有诸多便利?除了技术好之外,不就是因为他们和官场中人相熟吗?所以三公子若得了官职,慢慢的一步一步来,积攒着人脉,怎么就敢保证将来流锦布庄不能跻身这行当的一流之列呢?至于咱们六公子,如今才六岁,所以这生意自然就是五公子打理着……”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向前走,到了花厅中,素老爷子定要请阮云丝上座,吓得她拼命推辞,最后无奈与老爷子对面而坐,素流云等全都坐到了她下首,这让阮云丝着实有些不安,转念一想,罢了,那染方子虽然我不看在眼里,他们却看得和天一样重,我要是诚惶诚恐的,他们大概更要诚惶诚恐了。

因啜着茶水想着心事,忽听老爷子问素流云有没有将那方子开出一个满意的价钱给阮云丝,听说儿子只给了五千两,老爷子一口茶水喷出来,然后怒气冲冲的叫道:“让你打理生意之前我是怎么吩咐你的?虽然说商人重利轻义,可咱们素家要反其道而行,情义名誉第一,利益次之,你当时答应的还好,如今就做出这些事来……”

阮云丝直着眼睛看老爷子中气十足的骂了一刻钟,素流云就始终低着头站在地上,也不敢分辩。直到听见老爷子要素流云再拿出一万两银票给阮云丝,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解释,又替素流云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总算把老爷子的气给平了下去。

重新落座后,阮云丝抹了抹头上汗水,暗道我说这流锦布庄怎么在老爷子手里差点儿垮台,敢情这根本不是个生意场上的料子啊,脾气冲动起来就骂人,你也好歹给你儿子留点面子不是?他如今怎么说也是流锦布庄的当家人啊。

许是车马劳顿,因为藏青色布料带来的那股子兴奋劲儿过去后,老爷子就露出疲态,素流云忙遣人将父亲送去内室歇息,又安排人替阮云丝打扫下榻地方,却听她笑道:“我不在这里过夜了,刚刚看你们师傅水温已经掌握的差不多,用不着我在这里住两天,所以等下就回去。”

素流云笑道:“姑娘也是,刚刚听着我爹将我骂的狗血淋头,你也不早点出声帮我解围,若不是我深知姑娘性情,只怕就要真的以为姑娘是嫌一万两银子少了。”

阮云丝笑道:“你就是气我没及时替你解释,也不用这样埋汰我啊。钱日后总有的赚,人情才是最难得的。我也是让老爷子吓坏了,谁想到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身子骨看着也虚弱,骂起人来中气这样足呢?所以一时间就呆住,害你多挨了许多骂,实在是对不住了。”

话音落,素流云也笑起来。两人并肩而行,忽见几个伙计抬着一匹匹布出去,阮云丝便奇异道:“公子不是不让那些布料外流吗?怎么……”

不等说完,就听素流云笑道:“姑娘若上近前仔细看就知道了,这并不是正宗的藏青色布,而是之前染得那些差了一层的,就是这些染废了的布,在布庄里也大受欢迎呢。徐家也以为这便是咱们尽最大努力的结果,实话说,用的配方正确,即使是因为水温没把握好,染出来的这布差了层,其实也勉强够资格叫藏青色布的。只是那徐金鹏既然有心陷害咱们,自然都和那些人串联好了,这布差一点儿,他们也不会替咱们说话的,唯有一丝不差,就算差,也要差得他们看不出来,那些行业里的人怎么说也有名号,他们可以应徐金鹏的要求对咱们挑剔苛刻,却不能睁眼说瞎话,到那时,就是咱们翻身的时候了。”

因为这染布方子是阮云丝提供的,而且日后两家显然还有更多合作的机会,所以素流云便不知不觉的用了“咱们”二字,阮云丝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钟南在后面,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眼里便藏了一抹笑容。

这里阮云丝又在染池旁看了一下午,再没染过一匹废布,她便告辞而去,素流云和言掌柜亲自送她到门前,见那马车没了踪影,这才转身回房,就见一个小厮急急跑来,笑道:“五公子,老爷让您过去呢。”

素流云心知父亲此时正心急火燎,因便微笑过去,不等素老爷子开口,他就先笑道:“我知道爹爹想问什么,可阮姑娘非是能用钱买通的人,若是想得她之力,须要维持住我们之间的这份情义。也是爹爹素来教儿子仁善为先,方能两次和她结下善缘,如今爹爹只看到了这藏青色布料的利益,却不知儿子上午和她谈来,大头儿在后面呢,若阮姑娘不是说大话,那咱们流锦布庄日后可真是要财源滚滚了。”

素老爷子本就是奇怪于儿子这一次做事为何这样小肚鸡肠?要知像阮云丝这种人才,正该用重利笼络住才是,如今听儿子说了这番话,方有些清楚,待听素流云详细将自己和阮云丝结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这染布在对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看那样子,织锦才是重头戏等等都说出来,只听得素老爷子两眼都放光了。

第七十八章军粮

“这是上天保佑祖宗保佑,才让你认识了这样一位奇人啊。”素老爷子拍着大腿感叹,一边对旁边坐着的两个儿子和言掌柜道:“既然那位姑娘对织锦如此的成竹在胸,如何敢保证她就不会织纱织绸?到时候锦缎,纱罗,酡绒姑绒,天啊,这……这真是上天赐给咱们流锦的福分。”

素流天和素流云已经许久没见到父亲这样高兴了,不由得也十分欣慰,又听素老爷子奇道:“是了,我看那阮姑娘分明做妇人打扮,怎么你们都叫她做姑娘?”

素流云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她年岁还小,且遇到的又是负心人,被休下堂,并非守寡守节的贞妇,所以我忖度着她大概也不喜欢人家叫她大嫂之类的,因便以姑娘相称……”一语未完,见自家老爹捋着胡子,眼中全是闪闪精光,这五公子猛然醒悟过来,连忙道:“爹爹可别生出其他心思,我与阮姑娘清清白白,只是朋友,决无男女之情,您老别害了我是小事,还惹了阮姑娘不高兴,到时候不和你合作,我看你就去抓瞎吧。”

素老爷子撅着山羊胡子道:“这话说得,我儿论人品相貌家世,哪一样配不上她?咱们都不计较她被休过一次了,她难道还挑剔你,可是没道理……”不等说完,就见五儿子没好气的翻翻白眼道:“您老省省吧,别以为这世间女人都和几位姨娘一样,全都是靠着看男人脸色过活,那阮姑娘别说有这些本事在身。就是没这些本事,依儿子看,她也是宁愿辛劳织布度日,而不愿再嫁。”

一直没说话的言掌柜忍不住在旁边笑道:“公子倒是阮姑娘的知己。竟然了解的这样清楚。”话音未落,就被素流云瞅了一眼,听他不悦道:“说什么都好。总之,咱们就是和阮姑娘合作,彼此方便发财,其他的事情,全都不许考虑。”

无独有偶,此时在马车上,也进行着一番和素家差不多的对话。钟南正在阮云丝面前夸奖素流云。嘻嘻笑道:“阮姐姐,我见这五公子相貌清雅谈吐温文,虽然比起苏小公爷差一些,但也算世间难得的大好男儿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素家虽然也是一个大家族。却又不像那些豪奢贵族一般,姐姐有这些才能手艺,还怕到时候他们不当菩萨似的供着你吗?所以叫我说……”

阮云丝起先只是漫不经心的听着,听到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忙伸出手道:“打住打住,你这臭小子心里转着什么心思呢?信不信我一脚就把你踹下车去?”

钟南如今和她相处的长了,也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本质,缩了一下脖子。却仍不怕死地道:“姐姐对五公子没有想法,莫非是因为小公爷……”不等说完,就见阮云丝的面孔冷下来,看着他的目光也锐利无比,他猛然想起嫂嫂的话,很显然自己是犯了对方忌讳。登时吓得就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