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熙抿了下唇:“早上我听到时,还在猜想,大伯若是就此立爵,岂不是要分出去,那二伯一家是不是要从边防回来?”

谢慎严摇头:“戍边乃家族重任,于国是尽责尽忠,于家却是安保。世家之中,只文没武,难有魄力,有个风吹草,便可能化作散沙白用工,做不得长久业;而家族若是只武不文,一辈子也难控大政,不是功高盖主,便是风箱之鼠,战战兢兢不说,起伏只在朝夕,比风吹草还不如。”

“所以咱们谢家,是文武皆有。”林熙听谢慎严这么说,立刻意识到了戍边背后的意义。

“是,谢家从来都是文武同出,武将戍边,不念京城,功高不震主,这便是家族背后的支撑,文人分两路仕途者,地方官员,抓住一脉即可,这叫同进退,也有个人脉的官员,而在野者,学风论作,文人口笔抓的便是政舆。....”谢慎严说道这里看向林熙:“我大伯为前者,自走入了重臣,开得山头多得一份爵,我二伯戍边,撑着家业的脊骨,我爹,便是后者,他在野,抓政舆。可现在大伯将会得爵分出去,我二伯动不得,日后所继,便是我爹了。”

林熙闻言眼睛睁得老大她万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是做个侯府里的少奶奶而已,不上不下,不用撑家,也不用抗业,只要管好自己的院落也就是了现在却不是那么回事!如果真是安三爷日后继了候爵,他房中长子不就是谢慎严吗?那日后…

林熙的脖子微微缩了下,而这边谢慎严叹了口气:“哎,这个节骨眼上,我爹能怎么办?祖父又能怎么办?若是平时,或者再早一些,我爹还没进众人眼里,出了这事儿,十三妹遭些牵连,却也不是嫁不得,只是选个门户低些的,远些的也就是了,总是耽误不得她的,可现在,人人都明白将来谁是谢府里继承爵位的,这个时候,十三妹要是再说婚约,却难免被人捉住口舌,坏了谢家名声,更削割着大伯的脸面。

林熙放在谢慎严胳膊上的手紧了一下:“那如此说来,莫非,十三姑娘要,要…”

“守节或是…出家做姑子。”谢慎严说着一抬手,攥紧的拳头便重重地砸在了桌上,惊得茶壶杯子的都是一震。

林熙的嘴角抽了抽,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名节二字何其重?身为女儿家,一辈子要小小心心的,稍不留意,毁伤了名节,于自己一辈子的苦难,与家族也是灾祸一场,可是,日防夜防,自己做的再好,又能怎样?还未出嫁,说好的夫婿便这般消亡,她的路就立时充满了荆棘。

正如谢慎严说的那样,要是平时,她低下身份,低嫁不说,还嫁的远些,多少也算活路,可如今的,却是想低就都不能够,为了家族高义的名节,就只有那样两条路走。

“你多去陪陪她吧!”谢慎严说着起了身去了书房,林熙此刻全然感受不到,未来日子的压力,她唯一能感受的是一份悲凉。

回想自己当初为了一个名字,义无反顾,但家人也罢,自己也罢,多少还是有些期盼的,而十三姑娘却连丁点期盼都不剩。

她坐在那里,回想白日在绣阁时,十三姑娘哭的那般伤心,便猜想,彼时她怕是已经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是如何的漆黑无路。

书房里,灯未点,谢慎严一个人坐在桌前,好半天后,一句轻喃带着哽咽飘在这屋里:“早知这般,我倒宁可你是嫁给了明达!”

一切都如谢慎严说的那样,十三姑娘的前路依然就剩那么两条,而三日后,十三姑娘也做了选择:守节,照嫁。甚至因为赵家郎的死,原定的日子,还提前在七日后,摆明了是十三姑娘一嫁过去,就能赶上大殓,而后就此素衣孝服过着素缟日子。

林熙听到这选择时,心知这总比出家当姑子的好,可到底还是心里难受,结实的在屋里关着门,捂上被子,狠哭了一场,后因十三姑娘出嫁在即,便带着无奈再次来到绣阁。

十三姑娘的脸上已经没了往日的活力,有的只是哭肿的双眼,与林熙对上时,瞧见林熙那鼓起的眼泡,竟是对着她努力的笑:“嫂子,你瞧你,比我还难看了。”

眼瞧着伤心人倒还安慰自己,林熙越发的不是滋味,上前抬手抱了十三姑娘的腰身,便是哭了起来,十三姑娘搂着她抽泣了两下,发狠似的搡了她:“哭什么?我又没去做姑子,好歹我去赵家也是做人妇的,就算他已不再,我也是个奶奶,日后嗣里过一个,这辈子也有指望不说门前还能立做牌坊!我,我也算为谢家尽孝了!”

林熙望着十三姑娘高昂的头颅,只觉得自己顿时矮了一节。

那时的自己,也曾说着为了家族名节义无反顾的嫁去谢家,可到底,心里也不是她这般全然为着名节,为着家族的。

林熙在绣阁坐了一阵,与她闲话了几句,便退了出来。十三姑娘歇在屋里,十四姑娘则送了林熙出来彼时在绣阁里,十四姑娘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的。

“嫂子,你当时为何肯许我哥的婚约。”十四姑娘声音低低地:“是不是也和我十三姐想的一样?”

林熙一怔后,低声说到:“仁义礼智信,应该的,我们都是有家的人,总得为家里人着想。”

十四姑娘眨眨眼:“你那时恨过我们谢家吗?”

林熙摇头:“我没有恨,我只知道知恩图报知道有约必守。”

十四姑娘歪头看了她一眼,莫名的说了一句:“你和我十三姐挺像的。”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林熙一个站在拦门前愣了好一会儿才

十四姑娘走到阁楼前,扭头看了眼关闭上的拦门,随即叹了一口气,眼望院落里的亭台楼阁,话音嗲嗲中满是喟叹:“都说生在富贵人家便是金枝玉叶,岂止得了多少就得付出多少的道理?贵人有贵人的苦,贱民有贱民的乐。”

七日后,十三姑娘出嫁了。

因为是丧嫁,没得吹吹打打,只有铜锣敲响。

赵家迎娶来的是一批高头大马其上无人,只有马鞍上固着的牌位,有赵家的次孙牵拉着带队来迎。

大红色的轿子从谢府抬了出去,一路上除了锣响只有马蹄声。

而轿子一到了赵家府上,立时蒙套上了白色的轿衣,着着出嫁喜服的十三姑娘被喜婆背去了祠堂口在那里同牌位行礼之后,便是自取了盖头,取了凤冠,着一银花,一直玉簪,便孝服裹身,在祠堂前行了大礼,直奔了灵堂。

这顿喜宴,林熙同谢慎严去吃了,大家彼此坐蜡的耗着礼仪流程,却叫林熙心中磨的难受。

中途她去方便,待转回时,带着丫头转在抄手游廊的角上时,却听到了几个女眷议论的声音。

“谢家真是舍得,那般如玉的一个人,就活脱脱的送进来守寡,哎!”

“不送进来怎么办?谁叫她和人家定了亲呢?这是摊上了!”

“你们听说了吗?谢家到赵家的这条路上,要架一座牌坊呢!”

“立给谢家十三的?”

“对,我爹在工部,昨个见着批折了,就是不知道是谢家去求的,还是赵家。”

“她这般守节,有个牌坊也是应该的,这谢家人,还真是傲骨呢!若是我遇上这种事,定会求着我爹可怜我,悄声嫁出去,也不收着罪的!”

“所以人家才是谢家嘛!”

林熙听着这几人言语,无奈的抬头望天:名节,枷锁,这是看不见的血泪枷锁!

无奈的摇摇头,她准备迈步,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别谢家长谢家短的,好似人家高义的不得了,要我说,看起来是立牌坊的好事,可到底还不是一派盘算!”

“你怎么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我又没说错!谢家这般把十三姑娘嫁出来,谁不夸他谢家高义,然后呢,谢家与赵家两厢还是姻亲,彼此连心不说,只怕赵家打心里都觉得谢家高义的不得了,如今赵家上个折子,工部准了,一道牌坊,既给谢家立了面子,也给赵家挣出一份烈妇名节,这们门道道的不是盘算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赵家上的折子?”

“我前天跟着我祖母一道进宫给我贵妃姨妈问安去了,我听她说的呗。”

“哦,怪不得鹏二奶奶知道的那么多,原来是听来的啊!”

那边几个女人还在议论,这边角上的林熙却是攥了拳头。

鹏二奶奶是谁?不就孙二姑娘嘛!她说出的这些话明显就是庄贵妃说出的话,她这人纵然性格刁蛮,人也不好相处,却不该是个傻子样儿,与人家丧婚的日子里在这里说着这样的反话,摆明了就是散谣坏了谢家的高义之名!

林熙不傻,她略一思量就明白过来,孙二姑娘的有意为之是为的什么可是庄贵妃就这么不容谢家名头上再上一层吗?她不是不明白宫中所争所斗是为这什么,也不是不明白孙二姑娘当初为什么会和谢慎严有婚约,但是当初黄掉亲事的又不是谢家而是孙家,庄贵妃要她散谣灭义图的是什么呢?

那边几个女眷还在言语,林熙耳听着再这么下去,十三姑娘的牺牲变成了卑劣的行径,便知不能由着孙二姑娘乱言,当下整了下衣装后,大步的拐进了月亮门内,一副恰好撞上这五六个言语的样子。

林熙已是谢家人她的出现,让几个女眷都有些尴尬与羞色,而林熙不与她们为难,淡然的笑着与之招呼,仿若没听见她们先前质疑谢家的言语,但是走到孙二姑娘面前时,她却忽而一脸正色的说道:“鹏二奶奶见了我,不叫人的吗?”

拐弯亲戚谁愿意搭理?但礼数为大,遇上了,不叫却是孙二的失礼当即她只能低着头,悻悻的叫了一声表舅母,在众人诧异里,林熙昂着头冲她言语:“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表舅母啊!里外亲戚的,你这张嘴,真该拿针线缝一缝了!免得有朝一日,你那口舌生下的水,冲了龙王庙!”

孙二被林熙“教育”,岂能不恼,可她现在挨着一头辈分挡着这些女眷的面,想回嘴也不好回嘴的,而林熙的话语分明就是在说她刚才的举止是自淹家门,生是非,她自是话语剜酸的来顶:“您这远远的表舅妈要训斥我,在礼数上我敬着你,我无话可说,不过先前的,我又说错什么了呢?难道十三姑娘嫁去了赵家,不是两家姻亲日后相亲了吗?那牌坊背后真就干净了?”

林熙闻言一笑,随即轻言:“我在家读书时,嬷嬷教我一句话,‘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我原本还不算理解的透彻,今日反倒因着孙二姑娘你,明了了!按说我该说句多谢的,但此时我更想说的是,可惜!”

孙二一时不解林熙为何如此言语,只是本能的接话:“可惜什么?”

“春桃不知梅霜雪,泥藕难懂莲高洁!我可惜孙二姑娘家学深厚,竟然如此不懂高义为何?罢了,这事儿,原就是我的错,我怎能期望燕雀知那鸿鹄志、想来若没你孙二姑娘挪窝,今日我也做不了谨四奶奶,我这里谢谢你了!哎,十三姑娘没遇上我的好运,我为她惋惜,可她那份高义,人人心中有那公道,鹏二奶奶,日后还是别与人提及我是你那远远的表舅母吧,物以类聚,我和你还是远远地,最好。”

林熙说完这话,当即冲着身边几位女眷一个福身,而后便迈步走了,她不需要留在此处与之多言,她相信,此刻没几人会愿意再和孙二姑娘凑在一起的,因为物以类聚,难道她们想证明自己是因着做不到高义而生妒的人吗?

当下身边的几个女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往席宴这边走,独自留下孙二姑娘一个站在那里看着林熙的背影,愤恨的捏了拳头:“谁稀罕要你这个表舅母了!”

当天从赵家吃了宴回去,林熙就把自己听到的话,学给了谢慎严知道。

她不是多事的人,更不是要与人家知道她为了谢家做了什么,而是把自己的疑惑一道问了出来:“你说庄贵妃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谢慎严眼盯着手里的茶杯,面色沉沉:“还能是什么?挑着日子见人,借个丫头口把话漏出来,不就是要我谢家被人背后指点嘛!哼,高处不胜寒,我谢家在高处可不是一天两天!不为她所用,她便想诋毁一二,这就是人心。”

林熙闻言叹了口气:“哎,我真是不懂了,这诋毁了又能怎样,凭白的让我们被人指点一番,牌坊还不是要立的,时间过去了,指点早忘了,牌坊依旧在,这有意思吗?”

谢慎严转头看向林熙:“指点大了,牌坊就立不得了。

“什么?”

“你想啊,如果大家都认为谢家是为了给两家竖起一个牌坊挣名声,那谢家要怎样做才能显出自己没那个心?不就是自求取消了牌坊,不图名声吗?”

“可谢家自求取了牌坊,与她庄贵妃有什么好?这不是凭白把大家之家的关系弄得更不好了吗?”

谢慎严笑了笑:“她说的是赵家递交的折子,申的牌坊对不对

“是说是从庄贵妃的口里听的。”

“这是错的,其实为谢家申这块牌坊的可不是赵家,而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对,皇后母仪天下,贵为命妇之首。这京城大大小小的命妇,得赏斥罚,她都是盯着的褒扬义举,斥贬恶行,如果要给我十三妹立牌坊,不管谁申谁报,都得是皇后娘娘点头,所以与其说什么递折子上去,皇上批驳,却不如说这是皇后娘娘发下的恩典。”谢慎严说着看着林熙:“现在你懂了吗?”

林熙眨眨眼,立时脸色见白:“这岂不是庄贵妃与皇后娘娘两下博弈,我们谢家做了棋?”

谢慎严点点头:“没错倘若我谢家去自求取了这牌坊,最失意,最受伤的不是我十三妹,而是皇后娘娘的脸面!可要是不去求取,那就得我谢家扛着这流言!”

林熙顿时握拳:“太过份了,十三姑娘受这么大的委屈,只剩下这牌坊能全着她的牺牲,她们却拿人家的伤口痛楚来做刀做刃,当真可恶!她们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

“怜悯?”谢慎严的脸上显出一抹冷笑:“人说妇人之仁,我所见抬眼望去,何来一个仁字,只在你这里,倒是寻着,这话也还真是贴合的,可是你仁你说着怜悯,却是不知其残性!我问夫人,历朝历代,帝王更迭,将相易换,皆是安稳的吗?”

林熙摇头:“哪里有什么安稳,就是平安日子,也总有腥风血雨,若是遇上更迭,死伤在所难免,总有起落…”

“那起落之时,连带的,抄家的,流放的比比皆是,明明有稚子无辜,为何不肯放生?为何女眷小姐就此罪民为奴?”

林熙岂会不懂?当即叹息:“自是怕斩草不除根,日后留下祸端

“这不就是了,在朝权政局的面前,有的只是利益,只是当权者要的结果,任你是稚子还是女眷,任你无辜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成王败寇,重要的是,谁最后是赢家!”他说着将茶杯放下,郑重的抓了林熙的手:“我谢家身为顶级世家,做得这明阳候,多少人盯着瞧着看着,要不是我谢家世代一心为着家业,敢牺牲自我,岂会世家传代走过千年?为臣者,属君,可世家者,属国!”

林熙怔怔的望着谢慎严。

“我的肩头总有一日要背负谢家重担,那时更有诸多算计,或明着,或藏着,明枪暗箭,没有一下是会带着怜悯的,因为政客无情,无心!你知道吗?”

林熙立时点头:“是,我知道了。”

“夫人,你与我结为夫妻,就得同甘共苦,你也知我谢家日后之路,你身上会有的是何等重担,所以我真心的与你言明;人家是娶妻求贤,我只求娶妻求强,若没一颗强大的心,没有那股子毅力,你陪我走不下去的!”

林熙心中涌着一股子热浪,起身冲着谢慎严言语:“强不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夫婿,我会拼着命,与你一同经风雨,共荣辱!”

谢慎严一把将林熙拽进了怀里,他搂着她,脸就贴在她的胸口处轻声言语:“告诉我,你怎么处理的那档子事儿?”

林熙一顿明白过来谢慎严所闻是何,当下把自己如何揶揄暗讽孙二的话,实打实的学了出来,谢慎严听闻大笑:“好好,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好欺负呢,我还以为你会同在娘家一般,于事儿就避闪开来!”

林熙闻言诧异:“我娘家?”随即眉眼高挑:“你听了些什么,谁说的?”

谢慎严笑着仰头看她:“我大舅子啊,他可深怕你在谢府受委屈被欺负呢!不过,如今看来我夫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嘛,只是你为何对着你那六姐一忍再忍?”

“你知道我六姐的事儿?”

谢慎严笑了笑:“我这人耳朵好,有些人闲谈我听的到。”

林熙抿了唇:“一笔写出来两个林字来,到底一家人,不到万不得,我不想…”

“那为何回门之日,却又横起来了。”

“你听见了?”林熙瞪眼。

谢慎严笑着点点头,望着她不再回答,林熙见状叹了一口气:“她都忘本到那种地步,我何必还给她留着情面,自那日,我心已和她相断了。”

谢慎严闻言将圈着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你已仁至义尽,就此方可无心无情。”说着她不等林熙言语,口中轻喃:“我谢家的子嗣,皆为强性,纵然此事我十三妹受苦,但不过流言蜚语,她抗的住!不过这点伎俩罢了,想迫着我谢家?痴人说梦!我谢家千百年的根基在此,纵然她是当红贵妃,也不过一时弄权,蚍蜉耳!既然她们想叫我谢家为棋,好,我便叫他们知道,有些棋子,不是她们玩的起的!世家所属为国,可不是所属为君,世家家主不称臣,就是要自己时时刻刻明白,国在君之上!哼,夫人,你且安心看着,不出半年,庄贵妃必被敲打!和我世家斗,且看你玩的起不!”

第一百零八章 看不见的手

春雨呢喃,夜润物土,转眼已是四月,花意渐浓。

此时正是文人踏青游玩的好时节,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今日泛舟,明日纵马,好不快活。

谢慎严因是权贵少爷中的一员,成日里邀约的帖子雪片似的涌,收的林熙一时弄不清楚,是往日他就这般受欢迎,还是自大伯入了内阁后,那些精于算计的人,已经开始下注了。

昨日里,韩大人门下的那票世子们来了兴致,闹着要去郊外的什么潭观春,帖子送来后,谢慎严虽没多大兴致,但与众人相交又不能淡了,是以和她打了招呼后便去了,留她在院落里,自己转着府中庭院,看着繁花渐起。

十三姑娘嫁出去后,一时间谢家的风头无人能比,纵然有心人散播出诋毁言论,但无奈骆驼终究比马大,流言也没飘起多少就没了影儿,尤其是,半个月后,在通往赵家的路口处,那道牌坊一立起来,各处都是褒奖的话,夸人的词儿了。

林熙本以为,这事也就这般过去了,毕竟皇后娘娘亲提的匾额也在七天后悬挂其上,京城里大张旗鼓的举办了仪式,由京兆尹主持,请了太傅之妻,堂堂的一品诰命夫人许氏从忠孝礼仪说起,将女子的德行操守礼节好生生的一番夸讲,十三姑娘一时所得辉煌无比,谢家也是被歌颂的,连林熙这个观礼的站在一边,都能觉出一份自豪来,是以她真的以为就此事情算完了,可是…

可是,就在半个月前,春天刚一临近。文人墨客们都开始诗词歌赋的扎堆,结果京城里的酒肆饭馆,甚至风月场所里,都张贴出了一幅幅诗词,吟唱起了一段段歌赋,无不是夸那十三姑娘与谢家门楣的,一时间礼赞之风再起,宫里头,更是在十天之内。连着三次赏下了物件来:一件是送到赵家府上赏给谢十三的,那是一套四季素服,上好的银料宫锦所制,再用银线分别在衣袂,衣襟以及裙裳边上绣着图,梅兰竹菊,一应四季,歌颂着她的品质;两件是直接送到谢府上的,老侯爷得的是一件羊脂白玉嵌红宝的坐屛,白玉为底表雪。红宝颗颗为梅,再以墨玉勾勒出虬枝风骨,实在是稀世珍品、谢家安三爷得的是一副蜀绣贡品,池塘莲影图。彩色的丝线绣出的高洁之下,无不是赞颂,但也好不掩盖的彰显着宫中那位的欢喜。

所以当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在林熙面前出现时,她越发的感觉到,这事儿的背后是有不止一双手在推波助澜,而似乎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前日里大伯当值回来时。更带回来了一个消息,有御史上折子,要为十三姑娘请封,更连林熙也点上了,因她昔日以报恩为由,愿嫁一失踪之人,与之定亲,更在之后。以十一的年岁冲喜出嫁-这也是知礼重礼的表现,为了表彰十三姑娘。一勺烩了。

当时林熙完全傻掉了,她不明白怎么气势汹汹的褒奖十三姑娘的事到最后把自己给扯进去了。也不明白,她这个明显报恩的和十三姑娘的出嫁怎么能相提并论,但,就是这么提了,还求给林熙一个封号。

封号,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但凡起封,就意义大为不同,虽然是个虚号,却恰恰是身份的象征,比如那自古有封的妃子就比同级无封的妃子高一级,比如那有封的散官闲人谱比实权在握的官不遑多让,甚至有些时候还贵、高一些—因为封代表的承认,更代表着你就此高人一等,所以很多时候,夺封去号,可比降级还叫人接受不了,那意味着巨大的耻辱,所以给封,自也是莫大的殊荣。

林熙今年也不过十二罢了,她自问离得封这种事,少说也有个二十多年的距离,这还是异常顺当的-毕竟,她年岁太轻,更无什么功德,丈夫二十的年岁,也还在韩大人身后跟着做个幕僚,实际在野,至于孩子更别想了,她可以依仗得封的两个人正是无指望的时候,谁曾想,稀里糊涂的好事就这么来了。

当然最后批不批的,她不知道的,但只是有折子里点了她,为她唱名请封,这就足以叫她自豪与得意,当天晚上她就兴奋的在床上翻了大半夜的烧饼,一遍遍念着叶嬷嬷交的喜行不露于色,却还是收敛不住内心的快乐。

以至于早上起来,谢慎严与她一道用早饭时,瞧见她那黑眼圈,便是摇头说她沉不住气,结果随后帖子一到,他人一脸兴致缺缺的应付去了,她却没半个人可以分享这种内心充斥的喜悦与担忧,尤其是再又过了一晚后,她的忧虑却大于欣喜了,毕竟得失之间不过一年,这般的好事一旦落下,相应要担负的却也会更多。

端着绣棚子,眼盯着其上的抹莲,她是一针都扎不下去。

当初针线上人与她言,绣图时,要以心持针,这样才能绣出传神之图,如今绣的是君子墨莲,铁骨铮铮中傲然之姿,此刻她这乱了的心,怎能捏的住针?

正这般呆着时笑时蹙间,屋外有了花妈妈的声音:“姑娘,可起了?”

林熙听闻在耳中一愣,才惊觉自己的午觉也叫自己给呆黄了去,这边厢的,门已经推开,夏荷同花妈妈一道进了屋:“姑娘没叫歇着,我也没扰,这不还忙着绣呢,只怕到了月底也能出样子了!”

林熙闻言悻悻的把手里的绣棚子直接塞去了小几下的竹编篮里,这几个月,她是真没绣出个什么来,先头谢慎严画了底样,她便有心绣的,可是林悠生产在即,她就算什么都能叫人筹备,但到底亲姐妹,又是做孩子姨妈的,自是好歹也得动动手,于是急忙的先给赶制了一副蝙蝠休憩在葫芦上的绣图来,而后叫人匆匆打了襁褓出来将才把图送去,景阳侯府就传了信儿来。说林悠生了,她之后哪里敢怠慢,更是紧赶慢赶的亲手给做了一身小衣一双虎头鞋,这便把一个月的日子耗光了,将才捡起绣棚子,又想起了再有几个月就是十四姑娘的好日子,她还得绣,立时恨自己分身乏术,恨自己说嫁就嫁。也没个三四年的时间早把这些一一准备好。

“姑娘,你前几日可递帖子去了景阳侯府的,今个儿您是过还是不过啊?”花妈妈小心问话,她可是等了一早上,眼瞧都这个时候了,姑娘还没动身的意思,她只好来问,毕竟再晚些,却有些不大合适了。

“过,先前想些杂事。倒把这茬子忘了,快叫人把东西都装好,这就过去吧,叫小厮先前招呼。”林熙说着立时招呼起来。花妈妈自是去张罗,夏荷也伺候着林熙穿戴规整妆容。

“诶,这阵子,可有生出什么事没?”自打林熙叫夏荷家的男人叫着留底后,一直也没见夏荷有报过消息,这会儿想起来。自是问起。

“没见什么动静。原瞧着有些大张旗鼓的样子,可自打您叫留了底,还签字画押的,她们倒没见有什么了,只是每每还是要来,少不得为签字画押的事骂骂咧咧说着晦气,按您早先嘱咐的,一应不做理会。念叨了这些日子,我家那口子也不急不恼。她们自己倒懒得念了。”夏荷说着给林熙簪花。

“她们还是照常来?这丈量还没完吗?”林熙微挑了眉。

“几天前就丈量完了,到了后面一个二个没了先前的冲劲。手脚都慢了,还是我家那口子,一路盯着瞧,这才瞧看着完了。”夏荷说着自己蹙了眉:“不过她们完事也不走,镇日里还来,指手划脚的坐那里,我家那个陪着耗,实不知她们打什么算盘,只因还没看出眉目来,才没报您知道。”

“不过添几双筷子的事…”林熙的眼珠子一转:“去,告诉你家的,平日如何吃喝,就如何吃喝,不必费心着大鱼大肉的招待,饭管够,菜嘛,就那么回事,我倒要看看,耗不住了之后,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是!”

林熙带着辛苦赶工出来的成品,去了景阳侯府。

昔日两家就是亲近的,不管真亲还是假亲,总之十分和谐,如今的林悠又给庄家添了个大胖小子,正是欢喜的时候,因着林悠生产之时不算太顺畅,直疼了四天才把孩子生下来,庄家怕小家伙有所亏欠,故而不过满月,过百日,于是这正经满月的日子,林熙念着林悠那脾气,自己巴巴的跑来,免得她一肚子的话憋不住那许久,于热闹头上弄出事来,自觉前来“消灾”。

大厅里拜会了严氏,送了一份礼上去,说了几句自家安好的话,扯了几句十三姑娘,便自然而然的由林悠跟前的丫头迎着去了林悠那里。

通常奶婆子是不见媳妇子的,怕冲了奶,但林熙这个只有婚姻名号,还无婚姻事实的人,却是冲不到奶的,也无那些忌讳,加之她是谢家人,她来,只能让两家亲近,自是没人不乐意的,是以严氏笑嘻嘻的与她言语了一些,见林熙要去林悠房里,还叫着丫头顺道从她那里端了一小锅的鸽子汤过去,实打实的表现自己对儿媳妇的厚爱。

严氏如此行径,林熙岂会不懂?不过她并不想表现自己的懂,她只想单纯的看看姐姐,用自己简单的行为和简单的意图,做到合一,去单纯自然的应对那些算计,于是她一脸淡色的应对着,既没去说严氏如此疼爱妹子的话,也没说点什么客套的,默然的看着丫头端汤跟上后,人便自己对着严氏行礼告辞,实在是惜字如金。

林熙一走,严氏的眉就微微挑起,继而回到内堂,抓着身边的嬷嬷,略有些紧张伏低似的言语:“裘嬷嬷,贤哥儿的少奶奶就是一根筋,她这妹子不会也一样吧?我听着可是个七窍玲珑的,怎么…”

身边的嬷嬷同她轻言:“太太别奇怪,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这个样子,不奇怪,大约是被叶嬷嬷带出来的。怕了那份子盛气凌人,再来一番风波,倒学了大智若愚,想置身事外了!”

“这样啊?”严氏瞧着那嬷嬷,一脸小心的模样:“那我这里是…”

“太太不用费心的,娘娘让我来跟着您,也不过是早些打算,好生铺路,她到底一个小丫头。还到不了正席的位置上,只要您把少奶奶哄好,再从她那里下手,亲亲姐妹的言语,横竖比的过咱们的使劲,您还是把心思先放在其他人那里吧,眼下她那婆婆才是真正得争取的人!”

严氏闻言点点头:“我知道,只是那徐氏,心眼极多,我怕是拿不住。”

“别担心。老身会帮衬着,不叫太太您为难的。”那嬷嬷说着嘴角上勾,唇角边上的一颗细小红痣血色正旺。

“你可来了,打我知道你来。就扳着指头数,好生挨到今天,你还叫我眼巴巴等到这个时候!”林熙将进了房门,靠在榻上的林悠就扯着嗓子抱怨起来,这几日听惯了细声细气说话的林熙闻言一愣,忙是嗔怪着剜了她一眼:“我的好姐姐。我担心着你闷坏了。急急地来瞧你,可你这嗓子真亮堂,看来好的很,早知你好,我就不来凑了!”

林悠闻言伸手捂嘴,斜了身边的丫头一眼,丫头自是要退,而这边跟着来的丫头则送上了鸽子汤来。

“这是你婆母瞧着我要过来。叫一并跟着送过来的,这会儿的。你要喝吗?”林熙柔声轻问,依然没说什么你婆婆待你多好的话。

林悠的眉头立时皱起。脸上虽还笑着,但林熙却明显看到她痛苦烦躁的情绪。

“放着吧,等下了喝,这会儿肚子里没地儿呢!”林悠一脸笑容说着,摆了手,丫头们自是退了出去,待房门拉上后,林悠脸上的笑立时就成了厌烦之色,口里低声嘟囔起来:“我现在看到这些汤水就头大,从怀起就喝,如今生了,更是日日的喝,我奶水也不缺,还有两个奶妈候着,哪里就喝得了这许多了?你瞧我,整个人圆滚滚的,像什么!连你姐夫,昨日里都笑我肥头大耳的成猪了!”

林熙见她这般抱怨,自是明白外面已经没了外人,当下起身直接坐去了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眼瞧着她眉眼里的郁色,轻声言语:“好姐姐,这些日子可还好吧?”

林悠眨眨眼,一团水气就在眼圈里氤氲起来:“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怎么?喝汤喝到心情不好了吗?”林熙说着冲她笑:“我知道四姐是个喜鹊性子,憋不住的,想不到,你竟这般没出息,这才一个月你就憋的心情不好了?你生时折腾了那么一头子,少不得坐个双月子的,有的憋!”

“和坐月子没关系!”林悠说着叹了一口气:“生孩子时疼死我了,可那个时候,我也不觉得心情不好,相反的,我挺期待的,可是…我费劲的生了孩子下来,全家上下也乐呵呵的,我的心情却反而不好了。”

“什么?”林熙一愣:“这是什么道理?”

林悠嘴角抽了抽,抓了林熙的胳膊,嘴巴贴得近了些:“我生完孩子人累极了,可偏生太高兴睡不着,可那会儿也真没劲了,就合上眼睛想着休息休息,谁知道,接生的当我累及了睡过去了,与旁的言语全叫我听见了…”

“怎么?”

“这孩子太大,生下来时,伤了我,那里崩烂了不说,以后…以后怕是再想怀就难了。”林悠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林熙抬手急忙给她抹去:“别哭,千万别哭!老话你也知道的,月子里哭伤眼,何况我那小侄子不好好的吗?你这般哭,可要折他的!”

林悠闻言急忙地抹泪,手忙脚乱的样子,看着林熙心疼,她取了帕子,给林悠擦眼抹脸,口中轻念:“你还年轻,机会还是有的,何况现在你以有个儿子在膝下,也是庄家的嫡长子,与你来说,已经足够,你这般哭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劝姐姐先别想许多,好生生的坐月子,把身子将养好些,日后再慢慢的医药调理,若是有缘,自也有儿孙福,若真就这辈子只他一个,你细心把他教好也就是了。有嫡长子在你膝下,终归你腰板直的起来!”

林熙的话直接的点出了重点,登时林悠使劲的点头:“对,至少我有他,就算你姐夫弄几个妾侍,再生也是比不得的!”

林熙闻言觉出味儿来:“怎么,姐夫又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