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两银子,正经日子一年也未必有这么多,面对这么一大笔巨资,老杨也顾不上避讳少事的想法,点头应下了。

林熙当即道了谢,转身拉了游红,在她耳边几句后,游红便将那郎中请了出去。

“熙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可有什么要爹帮忙的不?”

林熙望着他:“有,请你把府上萍姨娘叫上,两人一起在这里伺候着我娘,她眼下躲过了一劫,我实不知有什么人会害她,所以请我最信任的你们看护着我娘,成吗爹?”

林昌此时一个劲的点头。陈氏先前出事,他可吓慌了神,若不是女儿赶巧回来,陈氏是否救的回来,都尚未可知,何况这会儿女儿要查也在情在理,他只是希望别闹的太过,毕竟有点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林家这当口再折点什么人和事,林家就真的什么面子里子都没了。

当下林昌转出去招呼萍姨娘进来,林熙急忙拽了章妈妈在她耳边言语,章妈妈一愣,盯向林熙,林熙冲她点点头后,她便低下了脑袋。

林昌带了萍姨娘进来,林熙便急忙凑了过去:“萍姨娘,你是我娘身边的人,眼下我就信得过你和我爹了,所以现下由你和我爹把我娘守着,我好腾出手来好好查查我娘这是遭了谁的毒手!”

萍姨娘立时连声答应,林熙扫了她的嘴角和肩头,便叫着人撤了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帮忙,要把这院里上上下下的翻找个仔细,还有把昨晚起服侍过我娘的人都给我叫来…”

她大嗓门的说着,招呼着人都出了去,屋里转瞬剩下林昌同萍姨娘两个,萍姨娘便径直去了窗边盆架前摆弄帕子,眼则从窗户往外瞧,再看到林熙指派着大家到处开始翻找后,她的目光和林熙隔着窗子对上,她便立时捏着帕子过去给陈氏擦洗,而院落里的林熙则捏紧了拳头。

萍姨娘一言不发的给陈氏擦洗着身上的污垢,林昌守在她的身边瞧望着,没过多久,屋里竟响起了林昌的哽咽哭声。

萍姨娘听着声音诧异的抬头瞧望,再看到林昌眼圈子泛红掉泪时,她抽了下嘴角:“老爷,太太已经没事了,您还哭什么啊?”

林昌抽了下鼻子:“我,我怕。”

“啊?”萍姨娘的手顿了一下:“您是怕…”

林昌伸手捂住了脸:“我怕没了她,这日子我没法过啊!”

萍姨娘的嘴轻微的撇了一下:“老爷和夫人情谊深重,秀萍懂。”

林昌抬头望着她:“不,你不懂,我都不懂!我和她成亲这些年,总觉得她管着我,闹着我,总想着要是有一日不受她管了该多好,可是我刚才在想,如果她去了,我会怎样,我越想越怕…我竟不知道她对我来说如此重要…”

秀萍眨眨眼,爬下了床铺,伸手按在了林昌的肩头上:“老爷,夫人已经没事了,您就别想这个了,您瞧您都哭的眼圈红了,这要是给府里人看见,怎好?还是想开些吧!”

林昌抽着鼻子起了身,去了一边稳定情绪,萍姨娘则扭头看着陈氏,眼神复杂。

萍姨娘给陈氏擦抹干净了身子,换过了水,便同林昌一起守在床边,期间萍姨娘也曾招呼着林昌喝点茶或是吃点东西,林昌都是摆手,坐在床头处,直勾勾的望着陈氏,不时的伸手摸弄着她的头发。

萍姨娘见状叹了口气,自己坐在了一旁,眼神时而落在林昌身上,时而落在陈氏身上,微微有些发呆的样子。

忽而,林熙一脸焦躁的神情冲进了屋,抬手就把桌上的茶杯给扫去了地上。

碎裂声里,萍姨娘和林昌都急忙凑过来:“熙儿,你这是…”

“七姑娘,您…”

“爹!”林熙一声哭腔伸手抱了林昌的颈肩,脑袋埋在他的肩头上哭了起来:“爹,女儿没用,女儿根本找不到娘今早吃的东西啊!”

“你找它们做什么?”林昌闻言急忙言语:“说你聪明,怎么这会儿糊涂,倘若是有人下了心的害你母亲,又怎会留着东西等你去捉呢!”

林熙闻言一脸激动:“我也知道他不会留着,可我总要去找啊!”她大声地冲着林昌言语,眼角却落在萍姨娘的脸上:“我叫人找了整个院落不说,连寿安居都找了,像翠微斋,海棠居,玉芍居…”

林熙一个个报着地方,却没从萍姨娘那里捕捉到半点有用的表情,最后思想自己哪里都是说过了的,只除了她曾居住过的硕人居除外,便跺脚言语:“爹啊,这些地方根本都找不到,如今府院里上上下下只除了我那硕人居还没找过了!”

硕人居三个字一说出去,萍姨娘的眼珠子猛然收缩了一下,林熙心里有了数,当即言语:“对啊,还有那里,我怎么忘了!”说着又急忙冲了出去。

林昌看着平日里最乖最东西最沉稳的熙丫头也成了这个模样,立时悲从中来,不免再度哽咽,萍姨娘便急忙拉了他往一旁的躺椅上带:“老爷您别这样,七姑娘已经急坏了,您可别急坏了,且这里润口茶坐坐,您是一家之主,可不能连您也乱了。”

林昌点了头,闭上了眼,靠着躺椅一个劲的长吁短叹,而萍姨娘则走回了床边瞧望着陈氏,眼里闪着一抹晦涩的光泽。

慢慢地,她转头看了看躺椅上的林昌,抬手装作理头发的样子从头上顺下了一支金蝉头的簪子,她拿在手里,小心的拨弄那个簪头,而后倒出了一点黑黄色的粉末出来,伸手就往陈氏的嘴巴抹,此时“砰”的一声响,章妈妈直冲了进来,口中大喝:“贱人,是你要害的夫人!”

秀萍眼看章妈妈冲进来,忽而就疯了一样,她上手就去扯陈氏的嘴巴,然而此时林昌已经跃了起来,他直接伸手抓扯了秀萍的头发将她扯开了去,秀萍眼看不对,张口就把手里还剩下的粉末往嘴里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院落里突然出来了管事的声音:“快来人啊,郎中,您快去瞧瞧啊,二少爷捂着肚子倒下去了!”

第一百六十章 动机

萍姨娘听闻此言争着往手里倒粉末的举动便顿住,下一秒林昌一巴掌就抽到她的脸上:“你这贱人,你做什么?是你害的我夫人?”

他先前只是听到章妈妈喊声本能举动而已,这会眼看秀萍害人不成自己要吞那粉末便是内心跟烧了把火似的,恨不得大叫一声泄愤,但他又不是庄明达,能什么都不管不顾,因而心中气恼便是给了她一巴掌!

然而这一巴掌下去,他还以为秀萍得哭闹什么的,可没成想,秀萍只是扭了下头,随即一把推开他,人更疯了一样的往外跑!

章妈妈和林昌都是撵她,撵到门口,林昌又转身回去看陈氏,这会儿他已经明白谁才是自己离不开的人,倒也知道疼着挂着陈氏了。

章妈妈追在秀萍身后,只可惜年纪大了,腿脚没那么利索,秀萍又跟疯了一样,但见两人身影在院子里穿过,那秀萍直接扑到了管事身上:“我儿子怎么了?怎么了?”

她的声音嘶吼见破,双眼圆睁如鬼,吓得那管事直哆嗦,话都说不抻了:“二,二,二,二爷他,他肚子疼,人,倒了!”

此时章妈妈总算追到了跟前,伸手才抓上秀萍的胳膊,秀萍便是一甩臂膀人就往长佩的院落里冲,口里更是急急地连哭带喊:“儿子,你别吓我啊,你千万别吓我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叫娘走的都不放心啊…”

她哭嚎着冲,身后一堆人跟着追,秀萍冲进二爷院子里时,就看到二奶奶纪氏一脸急色的拽着那位杨郎中:“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秀萍冲上去一把扯了纪氏:“我儿子怎么了?”

纪氏一转头看到萍姨娘那头发散乱脸色涨红要吃人的样子,吓的一甩手:“你儿子谁啊!”

长佩乃庶出,养在陈氏膝下,陈氏便是他的母亲,他见着生母秀萍也只能喊着姨娘,而秀萍本身是陈氏身边的陪嫁,并非什么别家纳进来的,如今她又被陈氏疏远着不曾亲近,纪氏进门两月就已摸的清楚,这一年半载的除了进门时和萍姨娘有一杯茶的礼数,再就没亲近过,如今被她这么一扯,又听人家直声问着我儿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但甩手更是一句话甩了出去!

甩完后才意识到这话有些伤人,但话已经出口,再一寻思也是道理,想她堂堂纪家千金,要不是父亲为了巴结上权贵硬给她定了这门亲,她至于嫁一个庶出的吗?再思及昨日受的罪,当下心中憋下了的怒就冲了出来,便冲着萍姨娘昂了头:“萍姨娘,您好歹也是府里老人了,怎么能没个规矩,长佩是您生的没错,但不是你的儿子,是你的二少爷,称儿的得是太太,是我婆母!”

秀萍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情陪着她言语,愤恨的一把推搡了纪氏,纪氏站不稳立时摔在了地上,而秀萍则冲进了屋里去:“儿啊,长佩,我的儿啊!”

长佩躺在屋内床上,人闭目不言,而他身上衣服穿的很少,露出来的臂膀,小腿以及脚板上都扎着针。

秀萍一见这样子便吓的心口惴惴,立时蹲在床边动手拍着长佩的脸:“儿啊,你快醒醒,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好好地怎么成了这样?”

她拍了半天,长佩也不曾醒,秀萍吓的面色青白,而此时内室的门帘子一挑,林熙带着两个仆妇一脸冷色的走了出来。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秀萍大声质问,随即一看长佩,再看林熙:“是你,是你害得他成这样?”说着人往前冲,两个仆妇立时上前将她给抓住按在了地上。

林熙冷眼瞧着她:“萍姨娘,你这话说的我不懂了,我只是把从硕人居里翻出来的枣红豆沙糕带了过来,二哥最是贪嘴的,适才我没拦住叫他吃了两块而已。”

“什么?”秀萍瞪了眼,随即大喊:“来人啊,救命啊,快给二少爷灌绿豆水啊,快给二少爷催吐啊!”

林熙闻言大喝:“胡喊什么?什么救命?我只是把吃的给了二哥而已,哪里需要什么救命了?”

秀萍眼看无人进来,急得言语:“那枣泥豆沙包里有毒,你快救他啊,再耽搁下去,他就不成了!”

林熙不为所动:“你说有毒就有毒?那是我从我硕人居里翻出来的吃食,你这话不是给我扣屎盆子吗?”

秀萍一看林熙摆明了要她的儿子死于无人救治,激动的大喊:“够了,你用不着拉人赔命,你母亲又没死,就算死了,我赔命给她就是,你拖上我儿子做什么?他是无辜的啊!”

林熙望着她:“你这话难不成我娘不是无辜的,她亏了你什么,要你如此下毒手?她连自己的男人都分给了最信任的你,可你呢,却下毒加害!”

秀萍瞪着眼:“她无辜?她若无辜,就不会给我儿寻那么一个泼妇做妻,就不会弄个什么大户千金压得我儿抬不起头!我儿是庶出可也不至于在家看着全府上下的脸色,他活的窝囊啊!”

林熙闻言无语:“萍姨娘,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别人家求着给儿子找个嫡出的都搭不上,我爹娘费心为他寻下一门好亲倒错了吗?你怪我二嫂泼辣,可若是我二嫂不紧着他,他如今能有机会参加春闱吗?只怕去年秋闱就无中了吧!”

萍姨娘扭了头:“少和我说那些,那是我儿自己用功!”

林熙沉默不语,萍姨娘见她不言语了,立时瞧望着她,但见她冷冷的看着自己,便反应过来不对,急忙言语:“我,我错了,我不该害人,我不该下毒,我拿命换我儿子行不行,求你快叫人进来救他!”

林熙摇摇脑袋:“你没有说真话,这不是你真正加害我母亲的答案。”

她一直有注意秀萍的表情,她的这些言语抱怨也是真的,眼角眉梢也透着怒意,她相信这些都让秀萍厌恶不满,甚至愤恨过,但是…她没看到杀意,她没有看到她眼角的张大,她明白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什么真话,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秀萍大声喊着,林熙望着她:“你儿子就躺在那里,生和死不再我,在你,我只想听实话!”

秀萍转头看着长佩一动不动,哽咽几下后,抬头盯着林熙,她的眼角张大,全然充满了杀意:“你要知道真相是吧?好,我告诉你,我杀不了你,我杀你母亲总可以吧?六姑娘好好地怎么会死?陪葬殉情,我呸!她对她男人没有半点感情,怎么可能陪葬,在你谢府上才待了几天人就死了,不是你害死她的又是谁?”

“你果然和她有瓜葛,只是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六姑娘!”

“关心,我当然关心,因为我是她的姨妈!”秀萍激动的言语着:“香珍是我的姐姐,她也是王家的女儿,我们王家人命苦,命苦啊!”她喊叫着开始动手甩着仆妇的钳制:“你救他,我都说了,你快救我儿!”

“不,你不说清楚我不救!”林熙昂着头一脸的漠色。

秀萍瞪着眼:“他耽误不得啊,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成吗?”

林熙眨眨眼:“我娘耽误了一个时辰都救回来了,只要你不耽误时间的话,应该也救的回来。”

秀萍瞪着她,眼泪流淌:“你到底还要知道什么?”

“六姑娘死了那么多天,你为什么早不发作,而要这个时候动手?”林熙盯着她的双眼质问,秀萍闻言立时咬牙言语:“因为我昨天才知道,其实,其实林家才是…”

秀萍话正说了一半,此时外面却是一声女子的尖叫:“啊!血,血!”

秀萍闻声愣住,林熙则急忙跑到了门口去,但见此时杨郎中站在纪氏的跟前捏着她的脉象,而纪氏则是吓的脸色发白,她呆滞般的站在那里,裙面间正隐隐见红。

“这是怎么了?”林熙立刻凑了上去,纪氏望着她一字都说不出来,而旁边的郎中却言:“奶奶,二少奶奶她滑胎了!”

“滑胎?”林熙闻言大惊:“你…”她话还没说完,纪氏已经抓了郎中的手:“我那滑胎?我有孕?”

“是,按着你的脉象应该将近两个月的样子,滑脉尚存,但是刚才你那一摔,已经见红,又是这早的日子,我就是想救也救不了,只能开一方给你落个干净,免叫日后难。”郎中倒是实在,有什么说什么,可纪氏一听这话,岂能稳住?她本就是烈性,一听是那一摔害她滑胎,便疯了似的冲进屋中,即便看到萍姨娘被仆妇制住,也没反应,上前就是给了秀萍一个巴掌,继而扯着她的衣领:“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

秀萍实在在屋里已经听到外面的声音,因为也知道自己那一推害她失去了什么,所以纪氏怎么打她怎么拽她,她都没有反应,直到纪氏被林熙带人扯开硬架着出去叫郎中给赶紧处理后,才忽而哭号起来:“儿啊,娘对不起你啊,娘把你生在了林家,娘把你留在了害了我们王家之人的府中,如今不但害得你命在旦夕更害得你失去了孩子,娘,娘对不起你,娘这就死了来赔了你这孩儿!”

她哭号着再次挣扎起来,可仆妇见状她挣脱不掉,而此时林熙已经折了回来,看到她如此,直接走到了长佩的床边伸手扯了他身上的银针。

“你干什么?你要救我儿!”秀萍大喝,林熙转头望着他:“你能毒心加害,我却不是你这种人,你儿子没事,我只是给他喝下了一碗下了**的汤汁而已,他这会睡的好着呢!不会有性命之危!”

秀萍闻言愣住,有些怀疑似的看向长佩,林熙避让开来冲着两个仆妇一摆手,她们便松了手,秀萍立时冲了过去,抱着长佩又拍又抱的看了半晌,再发现他的确没有呼吸急促脸色见情后,这才颓然的坐到了地上,好半天才转头看向了林熙:“你诈我?”

“对,不诈你,怎知你为何有加害之心?毕竟我母亲待你不薄。”

“她做小姐时,是待我不薄,可后来不也疏远了?”

“那是因为我告诉她,你撺掇着我四姐和我离心。”林熙声音不大,秀萍听着却似雷打在心上,她盯着林熙瞧望了好一阵才喃喃言语:“原来我是错漏在了这里。”

“我一直不懂你明明是我娘最信任的人为何却背叛她,原来你是和珍姨娘蛇鼠一窝。”

“不!”秀萍瞪着林熙:“这不是蛇鼠一窝,而是我们团结一心!我王家当年遭逢变故,我和姐姐从千金小姐变成了罚没的丫鬟,我们失散我们分开,我本以为王家只剩下我一个,我也真心伺候在你母亲跟前,和她一心,后来,后来我随着你母亲到了林府,伺候许久后成了通房还给他生了儿子,就此抬了姨娘,我以为这就是我以后的日子,岂料珍姨娘生产之时,我来帮忙,才留意到她腰上的胎记,后来借机问话,才晓得她是王家罚没的女眷,是我的姐姐霖儿!”

“于是你们就勾搭在一处,你偷偷助力她算计我母亲是吗?可是我真不明白,你们两个不过是妾侍罢了,一辈子都扶不了正的,算计我母亲做什么?尤其我母亲可是你落难时真心把你当姐妹待的啊!”

林熙的话也许触及到了秀萍的心底,她抱着脑袋摇头:“我也不想对你母亲不好,可是怪就怪她嫁谁不好嫁到了林家,我起初算计她,是因为我姐姐手里需要钱银去疏通去打点才能查出当年,到底是谁害得我王家被污,至于后来,也是因为想要姐姐更加得宠,而昨天,长佩与纪氏吵嘴,太太老太太都动了怒,罚他跪祠堂,我心疼不过,就想去老太太那里求个开恩,可我一个姨娘哪有资格说见求见?便趁着大家给她收拾东西去庄子上时,溜进了院子,谁料我还没进屋,就在门口听到太太在打听我姐姐的出身,还问及王家的事,于是我才知道,原来,林家才是害我王家家破人亡的仇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恩成仇

林熙闻言愣住了。

仇人?什么叫仇?深切的怨恨,往往伴随血债,林家什么时候成了王家的仇人?

秀萍看到了林熙发呆的表情,便是凄苦一笑,口中轻喃:“我姐姐收养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总是和她念叨说念着王林两家的情谊才帮衬着,我一直一来也得以为你林家还是有恩于我们的,所以纵然六姑娘死在你手里,我姐姐死在庄子里,我心里有怨,有不平,也都念着林家恩,生生忍了的,可昨日我听了才知道,原来我爹爹当年中举乃林家老太爷亲笔圈出做点,故自出仕后便做了他手下门生,兢兢业业十年里,做什么事不得过着林家老太爷的手顺着他的意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爹身为他的门生,上书奏谏他能不过手的吗?结果龙颜大怒,一个莫须有的贪墨之名就扣在了我爹的身上,立时便有人指证他与人朋党勾结,人证物证所列全都是假的,我爹一身正气从不收人钱银,更只是一个翰林编修,哪里来的贪墨?林老太爷身为他的恩师,却为了保自己不被牵连,不但一声不吭,还带着人写折子斥责我爹,终害得我爹被判流放,半途投河自尽,我们一家罚奴,是你们林家怕良心受谴,才把我姐姐接到手中养在身边做了贴身丫鬟,是你们林家害得我王家!我怎能不为爹爹报仇!”

林熙闻言一时无法言语。

她跟在谢慎严身边,政治到底有多黑暗,这些年谢慎严对她从来没有遮掩,一件件一桩桩,她早已明白这个角斗场里的生存规则,眼下从秀萍嘴里听得只得一面之词,她却也能大体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显然政权相斗,时机拿捏不准,对方反手一棋,逼得她祖父不得不壮士断腕。

可这也是选择,是政治面前的妥协啊!

她能想到这些,面对秀萍便不知该说可怜,还是该叹息一声,然而这个时候,秀萍却忽然望着她:“我反正也活不成了,不妨实话和你说,其实我今早本想毒死的人是老爷来着,可是他却没吃包子,反而是夫人吃了点,其实这本是误伤来着,可我想到姐姐的死,六姑娘的死,便觉得她死了也好,至于老爷,我想他活着也好,不管长佩中没中,有他在朝里也能有个照应,多少能拉巴着长佩的,但我总得让他痛不是?所以太太死了,对他来说应该也是痛事,只可惜太太没吃多少,又被你给捣鼓着救了回来,我本以为老天爷叫我无望,可适才你却给了我机会,我看老爷那般疼惜太太,我才想着又给她下毒,总要叫他知道什么叫痛才好!却不想着了你的道,反倒叫你给捉了!”

林熙闻言叹了一口气:“常言道悬崖勒马尤时未晚,倘若你有些良心,也不至于…”

“良心?我要什么良心,是你们林家对不起我们王家,是你们欠了我王家…”

“你错了!” 谢慎严的声音此时却突然响在门外:“林家没欠王家分毫!”

林熙闻言转头,谢慎严已迈步走了进来。

“慎严?你…”

谢慎严抬手冲林熙一摆:“我来时,这里正乱着,听了点始末,便干了过来瞧看,怕真起什么乱子,岂料却听到了这番话语。”他说着眼望着跪在床前的散发仆妇叹了一口气:“令尊是王葛辉王大人吧?”

秀萍看着他警惕的点了点头。

“你父亲的死是他自己冒进,怨不得林家!”谢慎严说着站在了她的近前:“你应知道我是因何同七姑娘有的婚约吧?是早先祖上立下的姻亲,而这个姻亲如何立?是因为林家老太爷同我的祖父乃是至亲好友,但我祖父不为官,只朝见礼而已,但他老人家可并非在权力场之外。当年高祖继位后,朝事一直未平,总有余党起心,高祖心中惊骇,猜忌心重,谁都起疑不信,彼时你爹年轻气盛,眼看朝中官员日日胆颤心惊,高祖又一心都放在了猜忌怀疑上,而把国事置后,你爹便上书谏言,想要劝高祖放下戒备之心将力用在百姓民生之上!”

“你爹想法很好,却不通官道,更不通与帝相处的道理,他的上书谏言被身在内阁的林老太爷发现,立时扣下未递交上去,当夜他还寻了你爹与他言谈,不要此时触及逆鳞,须等时过境迁,可你爹自称铮铮铁骨,非要那名利正身,见谏言送不上去,竟在学士名流中大斥帝王之错,我祖父闻言大惊,林家老太爷更惊,深夜拜府求我祖父出马保他,我祖父念着情谊召你爹相间,出言相劝,还打算出手以酒醉虚传遮掩,岂料耳目快捷,高祖以得信儿,不但下旨抓捕搜查,更从你爹身上直接搜到了那封谏言折子!”

谢慎严说得蹙眉:“你爹当真正气傲骨,竟给高祖列出了七宗罪,高祖气急,这才叫授命都察院御史台动手弹劾,不错,证据都是假的,可那些证据都是高祖之命,谁敢言假?身为朝官,不知在曲中求直,不知在伴虎中求存,哪有什么为官的能耐?空有一场热血,却给当年的学子名士之流带来了多大的动荡?你只你王氏破败,可知有多少有识之士再没学会为官之道,为政之路时,就被你爹的案子牵扯进去?林家老太爷亲自写折斥责,求罚,也是想早点平息此事,不能让这事越滚越大!”

“你父亲是死了,可他是投河自尽,他并非屈辱而死,他是羞愧,他死前还写了一封信给我祖父,忏悔他的冒进之误,后悔他连累了多少有识之士。”谢慎严说着伸手一指秀萍:“你可知,你将大恩化成了仇?其实你们王家女眷,高祖本是下令斩杀的,是我祖父同林家老太爷在高祖面前求情,才许下你们一条生路,你姐姐收养在了林家,原本你该是收养在我谢家的,可你性格孤僻,管事的觉得留你不得,才把你留在了教坊司,由着人伢子收去发卖,最后辗转落去了陈家…”

“不,不是!”秀萍摇着头:“你才多大,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这都是你编的你编的!”

“我乃谢家家主,我自小便是养在祖父身边,朝中一切的事,大大小小祖父都会与我讲,让我从中悟出道理,悟出一条世家求存的路,我不为官,但我懂官道,我不入仕,但我依然在政,制约平衡是道,曲中求直是道,只有把这个道摸清楚,才能在波诡云谲中相安无事,一路锦绣。”谢慎严说着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的,便是我知道的,信与不信随你,你当它是编得都成,但你的行径委实叫人叹息,你适才说你听得前因,我且问你,你听的词句是如何?莫非林家老太太说,是林家害了王家吗?”

秀萍接不上话来,她只是听了一些喟叹,自己把事情拼凑而出。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一心只有怨恨,听得半句,便猜疑乱想,生生给自己铺出了一个动手的借口!可我真不懂,你都在林家落户生子了,你却如此行径,你就不为你的儿子考虑吗?”

“考虑?”秀萍哭声与笑声混在一起:“呵呵,我,我如何考虑?长佩如此用功,去年已得举人,今年更入殿试,可他在家中有何地位?被媳妇厉声管着,被嫡母斥责跪着,我瞧着憋气,瞧着窝囊!”

“人若长进,何以要他人斥责管教?而说教者,关心才言,爱护也束,倘若于她不相干,她何苦费那口舌惹人讨嫌?再者,没了人约束着,以我那二舅子的学识心态,怕是中举都难吧?你倒好,护心高,却授的并非正途,哎,王大人的两个子女到底可惜了!”

谢慎严叹息作罢,抬手便拽了林熙:“你处置吧,我且去泰山泰水跟前陪陪。”说完摇摇头走了出去。

林熙目送他离开,转头再看秀萍,一时也只有唏嘘。

秀萍呆滞的坐在地上,像是怔住了一样,一言不发。

林熙捏了捏手指头:“此事总得有个交代,于理你谋害我爹娘,便是要了你的命都应该,可到底有前尘相扯,我祖父当年又是怜惜你们王家之后,才叫着把珍姨娘接进了府,横竖一番情谊,却物是人非,我们便图个事事休吧,我把你送去叶嬷嬷所在的庄子上如何?”

“我不去!”秀萍抬了头:“我不用你设施好心,我欠着我儿子一个孩儿的名,我还他就是!”

林熙摇了头:“你想把你儿子逼到什么路径上你才满足?为父母者当为子嗣着想,你倒好,除了溺,再一无是处!你是可以死,但死了之后呢?叫你儿子心中有苦日日压着?还是叫你儿和二嫂成日斗鸡般的处着?我若是你,自当为了儿孙福,乖乖远去,再不插手儿子媳妇的事,由着人家两人过日子,我二嫂若不重二哥,就不会约着他要他上进,你虽害她滑胎,却又不是诚心,她自己当时都不知有孕,只怪这个孩儿无缘,我会帮你劝着相合,叫他们一家子还过在正道上,总好过你这瞎胡闹的,弄得人家离合才得收场!”

秀萍闻言蹙着眉,也不接茬,不知是不是转不过劲头来。

林熙叹了一口气:“你刚才也听见我爹爹所言了,他和我娘两心相分了多少年,可到头来,他却知谁对他才是真的好。虽然二哥现在是被二嫂约束着,可到底上进了不是?倘若由着他信马由缰的,二哥这一房立时就败了,根本撑不起来的,您说是不是呢?”

林熙说完这话转了身:“该说的我都说了,走不走随你,你要强留在这里叫二哥难堪,也是你的事,你要死在这里叫二哥过不成日子,也随你,反正他是你生的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熙说着人已迈步到了屋外,此时屋内是秀萍大声的言语:“我走,我走!”

林熙抬头望了望天色,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林熙同谢慎严都没回去,他们齐齐留在了林府上。

陈氏醒来后不久,林熙叫人也把林贾氏和叶嬷嬷一道接了来,她没提白日里发生的事,只说陈氏吃了不净的东西有些不适,因此窝在床上,至于萍姨娘,只说着今日里同纪氏吵嘴,一时失手意外害得不知有孕的纪氏滑胎,因此内心歉疚自求去了庄子上悔过,而长佩醒了后一听说纪氏滑胎,就惯性的冲去找生母秀萍算账,秀萍一言不发听着他数落后,这才表示去庄子上悔过,结果长佩连半句挽留都没,人就走了,那份无情把秀萍也伤得够呛。

林家的女儿们陆续接到林府,包括久不出门的林馨和将才有孕的林悠,自打庄家出事后,她就一直和林熙错着日子不见,好叫两家不要难为,但今个是打着林贾氏的旗号约了众人,是以大家都来了。

林悠白日见了林熙的,却在众目睽睽下不好亲近,这会儿遇在一处,怎能不抱着哭诉?急的林熙一气的言语:“别哭,千万别哭,好不容易有了个宝,你可悠着点!”

林悠闻言又笑了起来,众人口口声声贺喜着她再度有孕,就连林馨都望着她轻言:“有了好,多一个多个依靠,日后孩子们开枝散叶,庄家一样能过得好!”

这些年她守着儿子,过起了近似寡妇的日子,越发把儿子看得重了,毕竟那是她日后的仰仗和依靠,而杜秋硕除了个她断着夫妻生活外,倒也处处没亏着她,就林馨自己同老太太言语,都说着每个月杜秋硕都会到她房里住两天,虽然睡在一处无有房事,却是全着她和孩子的脸面,而那个人,也都与她客气,生生活成了三大人加一小的局面。

一圈的人事言语过后,林熙便同林悠两个讲起了今日的事,当林可死于陷害逼迫下的自尽一事被告知出来时,林贾氏第一个大哭了起来,陈氏更是抹着眼泪。

林熙说着从谢慎严那里知道的后事,讲着康正隆以谋杀罪名被押入大牢,林昌当即闹着要去给祖宗上香,还说要去把可儿的骨灰接回来,总之自那时起,林府里的大姑娘林可儿就再不是忌讳之词了。

天色已暮,常妈妈扶了林贾氏回去歇着,林昌更是陪在陈氏身边拉着林悠言语,林馨则回了她的院落住宿,明日再回杜府,而谢慎严则和庄明达去了书房,林熙同叶嬷嬷从陈氏房里出来后,对视了一眼,便是异口同声的说到:“我们去硕人居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托付与倾诉(上)

灯笼挂上了游廊,一个个到一排排,将昏黄慢慢变得明亮。

看着硕人居,她有些唏嘘的感觉,却又不知为何心中如此。

“小时候,小心翼翼看着四周,每一举每一动,都生怕出了错,于是立在那里巴望着一切,而后才敢坐,若没十足的把握,便乖乖立在那里,不敢坐,不出头…”叶嬷嬷的声音在耳边轻响,林熙转了头看她:“我那时定叫嬷嬷笑话了。”

叶嬷嬷摇了头:“你心中有个怕字,便能知道什么叫制,这年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知道怕你就不会冒进,不会去碰。”她说着看向林熙冲她一笑:“我那时可没笑话你,是真真的喜欢上你,也许你瞧着我不好相处,或是凶起来不讲情谊,但终归是我出来教你,可为什么能教?就是因为我吃过亏,受了这份苦,所以我才悟,才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防患于未然,又什么是到了那个位置上才能碰才能去想的,而你,却小小的就知道审度,这很难得!”

林熙闻言低了头,她乃重生之人,死了一回才落在了妹妹的躯体里做了林熙,她能不知道怕吗?因为她死就死在了无知无畏之中…

叶嬷嬷此时拉上了她的手:“走,还去我那屋里坐坐吧!”

林熙点了头。

手牵着手穿行在游廊里,两人此时哪里像师徒,倒似母女一般,当她们入了这厢房,点上灯火,林熙看着一屋子的简单,忽而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年,熙儿越发的过的顺当,还不时的能得着嬷嬷您的提点,可我却没能报答您什么,实在…”

“别说那些话,我不是那政客圈子里的,也不顾贵妇圈子里的,要你花心思打发来往交情,何况你也没丢下我,年年逢节就叫人送东西来,我用不上的全给了唐家,现在唐家都成了庄子上的大户,庄头说话都客气,这还不算吗?”

叶嬷嬷说着坐去了绣凳上。

今日里,林熙接了她们来,就叫了府上人打扫,虽不至于弄得处处新,但却也干净无灰。

“七姑娘还记得我当年和你说过的话吗?”叶嬷嬷一坐下便望着她言语,林熙立时坐在了她跟前:“记得,您说过有一桩事要我应承您的,是什么事?”

叶嬷嬷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锦囊,说是锦囊,但大约时间太久了,锦囊的蓝布有些发白,其上的绣线也黯淡有断,看起来实在不入眼,但叶嬷嬷却小心翼翼地打开,而后从里面取出了有些红印金丝斑驳的缎子来,推到了林熙的面前。

林熙顿了一下,小心拿起,入手便发现这缎子光滑非常,乃是上好的料子,当下摸了摸,又借着屋内的灯火一瞧,但见料内经纬中金箔丝银箔丝穿插便激动的挑了眉:“这,金帛?”

金帛乃宫中皇室专用之物,叶嬷嬷竟然把这东西推出来,实在叫她惊讶。

林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放下,但在想要松手的那一刹那,她却又捏住了。她固然怕,但她也明白许下的是什么,所以在看了一眼叶嬷嬷那淡定的面容后,她伸手打开了它。

血字见腥见黑的入了帛纹中,与其上的如意纹路交汇在一起,却是一行字,一行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