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熠不怒反笑,眼珠转了一下,“御史台!”

一个官员迅速地跪了下来,态度恭敬,“下官在。”御史台是由陆弘熠直接掌管的部门,监察百官,考核政绩,核准死刑。

“把昨日本官压制的文件大致地说一遍,记住,要大声。”因为他的娃娃脸,他的表情就像在恶作剧的孩子,可是眼睛中暗含的东西,却让在场的人一阵战栗。

那位官员抖了一下,忙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刘氏一门在朝为官者总共二十三人,三阶以上的堂官统八人,内史大人为最高官。这八人中,有不明财产来历者四人,私自圈划土地者三人,购置别院庄园者一人。三阶以下官吏还未调查,以上。”禀报完,他整个人都贴到了地面上,想来是极为恐惧陆弘熠的。陆弘熠平常总一副吊儿郎当,人间无害的模样,可到了此时我才明白,这个人背地里的手段,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

内史听得目瞪口呆,似乎他自己知道的都没有御史台掌握得清楚。陆弘熠盯着他,口气凌厉,“刘内史,若说偏袒,本官不如你。文官的俸禄不及武将,本官身为天朝最高位的文官,只能出得起五百两,太师一生经营,一千两不足奇,可你看看你刘氏一门各个都喊了多少?本官平日里不过问,不干涉,但这并不代表,本官什么都不知道!内史,你掌管户部,凡事都该有个分寸,真到御史台介入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下官万死!”内史伏在了地面上,趾高气昂的气势已消失无踪。他看着陆弘熠的目光中有着深深的恐惧,就像突然被重重包围的孤兵,还不知道敌人究竟从何方而来,已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湛虏在一旁笑着拍了拍手,他只是做了个动作,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陆弘熠偷偷地冲他一笑,表情得意的像是个受了夫子赞赏的学生,跟刚刚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陆弘熠是在公事公办,还是在竭力保护我。我也不知道他保护我的理由和湛虏亲近我的理由是不是都跟姜卓一样,是因为那个尚德王。我只知道,我想要去无冶县,到目前为止,我拼了命都想得到的只有聂明烨和这个无冶县令。

“王,臣再次恳请您,允臣去无冶县。也许臣的力量微薄,但与其派一个不情愿去的官吏,不如派臣,至少臣是心甘情愿的,就算把热血洒在那片土地上,臣也无悔!”我行了个最庄重的礼,在骇然的陆弘熠还有微愣的湛虏的目光中,拜了下去。

“毕守一!”姜卓第一次喊我的名字,还是如此地怒气滔天,咬牙切齿。所有的官吏都不敢再坐在椅子上,纷纷地跪了下去,有的还幸灾乐祸地回头看了一眼我这个把王惹毛的小官。他们定会觉得我这个人不识好歹,明明被陆弘熠力保,偏还要往火坑里跳。

他让所有的官吏都退了下去,包括泥鳅和石头,只是坐在离我很远的的地方,冷冷地看着我。这种冷酷,只在那次见红惜彤的时候才有。天地仿佛都在下雪,我整个人被埋在了雪堆里,凄凄慨叹,他该是生我的气了吧,一定在心里大骂我,恨不得一掌拍死我。可我不怕,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也不知道我这种不畏死的气魄究竟是前世的遗留还是今世的成长,我明白他们不让我去无冶县的苦心,可我这样的人,固执得很,不是谁说几句话,就能拉回来的。

他不说话,我索性就不再跪,效忠于他之后,我很少表现得这么强硬。我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他的眉毛紧皱在一起,一伸手就扯住了我的袖子,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你别生气。你说把我当朋友,我才不跪了。现在你不是王,我不是少常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你让我说几句话成不成?”我大胆地握着他的手腕,那只手抓在我的衣袖上,渐渐地松了点力气。

“无冶县是不是王土?那里的百姓是不是你的子民?你就算不相信我的能力,也要相信我的忠心,放眼朝堂,还有谁甘愿去那里,为你尽心尽力?无冶现在就像昊天这条浩浩长堤上一个小小的蚁穴,看似小事,但如果处理不好,千里之堤可以毁于蚁穴。所以我去!我发誓一定会尽力做到最好,这样还不行吗?”

他放开扯着我袖子的手,转而握住我,手心滚烫的温度让我的心跟着燃烧了起来。“光是不折断你的翅膀还不够,你还要孤给你一片天空飞,你才十五岁,孤怎么忍心…”

我挠了挠头,笑道,“也许去了之后,我就会学乖很多,不会跟你顶嘴,不会耍小性,不会每次都不知死活地想要往前冲…”

“还敢说!”他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脑门,我吃痛地抱着头,不满地瞪他,心想,还好戴着官帽,不然非得被拍傻不可。

他眼中的怒意终于退了下去,很认真地问,“真的想去?非去不可?”他的口气里还保留着些许期待,似乎很期待我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

我开心地一笑,偏不遂他的意,“想去,想作为能为你分忧的臣子而去,想把天朝的恩泽带给那里的百姓。他们受的苦难太多,我知道你每日都在忧心,我也感同身受,他们也许每天每天都在期待着光明,期待你能庇佑他们。这次我真的想要飞,所以你放开手吧。”

他一愣,手缓缓自我的帽顶拿开。他忽然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压下,一下子就抱住了我。他说:“当初,泥鳅要去刑部的时候,孤抱了他一下,后来,他走出来了。每回石头要去打仗,孤都会给他一个拥抱,期待他平安。孤要你发誓,你会好好地回来,毫发无伤地回到孤的身边来。”

他的味道原来是檀香,厚重却温和,他的胸膛原来很温暖,有那种天塌下来,都不用害怕的安全感。我只能拼命地点着脑袋瓜,心里还是很想把他推开的。但他说他跟泥鳅还有石头做过一样的事情,那其实抱抱也无妨。我望着桌上跳跃的灯火说,“我发誓,我定会带着荣耀归来。”

他放开我,正色道,“少常侍!”

“臣在!”我庄重地跪了下来。王,我感激你,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感激自己是作为你的臣子而存在。你把光明的火种交给了我,我一定会把它洒到无冶的大地上。我的羽翼也终将会随着日后的归来而丰满,那时,明光殿的大门亦会为我开敞。

“孤任卿为无冶县令,三日后赴任。印玺与官凭明日由吏部派发,特赐毕守一明日金銮前听封!”

我俯身谢恩,“臣叩谢圣恩。”

他倾身扶我,手掌上,是满满的力量,“卿为孤把光明带去无冶,孤会在永昌等你,等你凯旋。”我对着他握了一下拳头,躬身退出了大殿。

生当做人杰(一)

月下,少年站得犹如一株姿丽花白的月桂。我向他走过去,他转过头来看我,身上仿佛带着露珠的香。“本殿一早就知道你要去无冶当县令。”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口气淡淡的,眼眸明净得就像沁湖的水。

我走到他的身旁,学他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说,“恩,小臣一早就知道殿下有话要跟小臣说。”

他笑了,终于收起了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只是口气依旧是淡的,“怪本殿每日在上书房给你讲水患,讲得你心系万民,不管不顾地往火坑里面跳。”

我横着眉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才不是呢,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人教导我,要胸怀苍生,我一直记得,一直记得而已!你们都不让我去无冶县,我就自己请命去,还好你父王允了。”说到这个,我颇有些得意。我要在无冶县放一把火,让星星之火燎原。

“父王允了?”他有些诧异,略琢磨了一下,还是说,“这也不奇怪,他一向是爱才的人。”说到他父王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像儿时的我,只要一提起聂明烨,满满的都是崇拜,也都是依恋。姜卓对他比较严厉,不像姜善真那样疼爱,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我想,也许多少受了阿七的影响,他能比任何父亲都更懂得一个少年的心思。

我们沿着花园的小路走,他要回他的宫殿,我要回我的府,却刚好顺路。夜里露重,王宫静悄悄的,我想寻着什么话题说说,但看了看他淡然的面容,还是选择沉默。走了一段,他忽然开口,“你说要是让父王知道,他很看重欣赏的少常侍是个女子,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一慌,摆了摆手,“喂,你可不许说!说了我就把真儿告诉我的外号,告诉所有的人!”

“什么外号!”他停住,月桂少年的两颊染了桃花,这小小的威胁,终于让他回复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你别胡说。”

看他脸上的红晕,觉得他真是可爱,就算是天家的孩子,再怎么早熟,也毕竟只有十五岁,是跟我一样大的少年。我得意地哼着小曲,扭过头不顾他警告的眼神。最早对他的疏离和防范随着几个月的相处,早就扔了老远。他是整座王宫和我年龄最接近的人,他的内心,没有面上表露的那般冷漠。我忍不住想要和他交朋友,想学习他很沉稳地做人处事。

事实上,从幼年开始,我就一直很努力地要做个优秀的人。因为聂明烨太厉害,他的厉害不仅仅表现在聂府所有的人都会跟我说“大少爷很出众。”“大少爷是天人。”“大少爷天下无双。”之类的话,还表现在我所有的夫子都对他很尊崇,我明白那不是迫于聂府的权势,而是真的在内心认定这个人的才华。我总是有些自卑地仰望着他的光芒,像一朵小小的太阳花向往着太阳,我前世的记忆所拥有的,永远不够与他相配。

“你刚刚说的,教导你胸怀苍生的人,是明皇吧。你,才是他真正心爱的那个女子。”他认真地说,口气里面没有猜测,没有试探,只有肯定。我收住了笑容,只顾低头看着地面。

“我儿时听到别人说聂风,也是敬仰的,心想怎么会有人能得到这么多的赞美。后来他的故事里面都有一个女孩子,我不由地对能得他那般疼爱的小姑娘有了些好奇。”姜瑾瑜站在我的身旁,与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着属于少年的饱满和圆润。他自袖子里面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我的面前,我伸手接过,一看,居然是他今天呈给姜卓的《治水方略》。

“无冶县确是一个展翅高飞的好地方,这是底稿,我送你,或许能帮你的忙。还有,要做就做得漂亮一点,不要辜负了两个帝王。”他说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向右边的路转去,我们到这里,就不再同路了。

心中一动,我冲着他喊,“等着吧姜小鱼,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在棋盘上胜你!”

他停了下来,微侧了侧头,我看到他的眉毛皱了起来。以为他要发火,正准备逃之夭夭,却见他耸了下肩,继续身姿优雅地前行,“要怎么喊随你,只是个称呼而已。”少年的声音淡淡的,月桂的香似乎也渐远了。

他母后在世的时候,就喊他小鱼,这称呼只有贴身照顾他的几个侍女知道,真儿知道了以后就悄悄地告诉我,还抱怨说这么可爱的名字跟她冷淡薄性的王兄一点都不像。可我多少明白庄王后的用意,鱼儿自得,能畅游人生,亦是母亲对儿子的希望。

回到府中,发现今天家里异常地安静,以往总能看到苏天博,叶文莫在花园里聊天,要不就是围在夜朝夕的身边讨论他们的大事。我疑惑地越过花园,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夜朝夕叫住了我。

我们在花园里面坐下来,他姿态高雅地倒着茶,皓白的腕和清晰的骨节仿佛萃了光。他把满满的茶杯推到我的面前,就自顾地饮了起来。我心悸地回忆起了上次在客栈的苦茶,不敢伸手去拿。

“喝吧,是上好的茶,不苦。”他一边饮一边说。

我吐了吐舌头,把茶杯端起来,一口饮尽。真的是好茶,香气浓郁,入口甘冽,喝下去以后,唇齿间似乎还留有芬芳。我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等着他再给我满,他却按着茶壶,静静地看我。

“师傅…”我有点心虚地喊了他一声。

“这茶虽然是上品,却有一个很奇怪的特性,就是长在峭壁,条件越是苛刻,长得越好。有茶农曾把它移植到温暖的地方,但它马上死了。为师不拦着你,但此行凶险,你得让为师与你同行。”他的眼瞳是透明的,好像装不进世间任何的色彩。但凡尘的一切皆在里面,他站在局外,是看得最透彻的人。

我点头微笑,“师傅跟土豆一起,土豆就不至于被别人炖去吃了。师傅,苏兄和叶兄都不在家吗?”

他摸着我的头,“本是回来了,后来宫里不知道谁派人传信来说,你要去当无冶县令,他们就匆匆走了。”

我们喝着茶,又零零散散地聊了几句,他说娘的家书都让他头疼了,他快要编排不出地名和好玩的物事来搪塞娘。我笑他这是自作自受,谁让他当初把我拐出泰雅的。

回到房里的时候,看到夏夏没有点灯,在黑暗里静坐,大大的眼睛空茫茫的。我摸索着把灯点亮,光亮涌进她的瞳,她眨了眨眼,几乎要掉出金豆子。

“夏夏,你怎么了?”我坐在她的身边,担心地问。

她抿着嘴看我,好半晌才说,“小姐,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常问我,自己是不是配不上大公子。那个时候我总是不明白,小姐那么出色了,怎么还会问这样的问题。现在我明白了,越是喜欢那个人,自己就会变得越卑微。”她吸了吸鼻子哽咽,这些年,她一直跟在我的身旁,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我却很少留心她,关注她的感情,就算洞察了,也被俗事缠身无暇顾她,直到她受伤。十七八的女孩子,已经不算小了,我那么小就开始喜欢聂明烨,而也许同样在那么小的时候,夜朝夕也像种子一样,落进了她的心里面。

我叹了口气,拉着她,“夏夏,师傅是很好,什么都会,还是当世美男子。但你可以用仰望的姿态去崇拜他,去爱慕他,却不要妄想把他从云端拖入人间的生活。他是只能被人爱的人,他不会倾心去爱别人,你的爱是没有归宿的。所以,你擦亮眼睛继续找,找一个爱你能像你爱他那样的人,这样,我也才能放心地把你交出去。”

夏夏扑进我的怀里,抱着我,大大声声地哭了出来,“小姐…小姐…我只是喜欢他,我不要离开你!”我抚着她的背,轻吟,“夏夏,你真傻,有了心爱的人,就要去跟他携手一生,看遍人生的风景。一生一世一双人,多好呀…”她断断续续的哭声淹没了我的话音,我的心里一片怅惘,不知道是替她惋惜得多,还是替自己惋惜得多。抬头的时候看到窗纸上印着一层淡淡的影子,晃了一下就不见了。我叹了口气,情爱之事最无奈的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第二日,我跪在金阶的前面,接过了郎中令递给的无冶县令的印玺和官凭。陆弘熠从头到尾都没用正眼看我,湛虏也默然地站在一边,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刚想要起身,一个人却在我的身边跪了下来。

“臣拜见陛下。”我侧头一看,竟是苏天博!而且,而且他身上的官服,居然是…他对我勾了勾嘴角,随即匍匐在地面上。姜卓的声音稳稳地从上方传来,“孤命卿为无冶县丞,辅佐新任无冶县令前往无冶平乱治理,把孤的恩德带给那里的百姓。”

“臣领旨谢恩!”苏天博叩拜,而后自郎中令的手中接过了官凭。我愣在了原地,连姜卓叫我们起来的声音都没有听见。苏天博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把我扶了起来。他俯身的时候,轻轻地说,“我们亲如手足,为兄不会让守一一人前去虎穴。”我恍惚地站了起来,与他一起退到了一旁,眼睛不由得地向王座那儿看去。

姜卓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端的一副威严,目光直视前方。紫色的王袍上,两只金色的龙的眼睛,凛冽而又霸气。是因为不放心我一人,才准了苏天博与我同去吗?他的目光向下移了些,看到我,嘴角有了点笑意。他依然很年轻,长相看起来只像个二十几岁的男子,只是比二十几岁的男子稳重内敛,可论心思,他可是能比好几十岁的童百溪。

他的目光转向湛锋,忽而开口,“湛锋听旨!”

在金阶上的湛锋愣了一下,但马上跪了下去,“臣在!”

他的声音有山洪般的力量,“孤命你为无冶县提辖并贴身保护毕卿的安全。”

湛锋猛地抬头看他,所有人的脸一致定格在愕然。湛锋是王的近卫长官,虽然有骠骑大将军的头衔却只是个虚名,湛锋一向只全力负责王的安全,不参与朝政。所以,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臭着脸的陆弘熠和安静的湛虏都没能再保持镇定。陆弘熠率先跪了下来,“王,湛大人是您的近卫长官,肩上的责任很重,不能外派,而且我朝也没有二阶以上官员下放的先例啊!”湛虏也沉稳地跪了下来,“王,请三思。”

殿上的百官除了我,全都跪了下来,一起高声地劝姜卓三思而后行。我捧着印玺和官凭,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意识在告知我要跪下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只呆呆地站着。他这是…为何?

“孤意已决。说出去的话,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他一拂袖,没有人敢再言。

从明光殿退出来的时候,叶文莫走了过来,脸色阴沉,苏天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文莫不要气,为兄没有你济事,不能站在朝堂,所以陪守一去无冶的事情,只能为兄去办。你放心,为兄会好好照顾守一的。”

叶文莫的剑眉横冲,“无冶太危险,你心地又太好,这下我更不放心了!简直是送两只小白兔给大灰狼!”小白兔和大灰狼的论断是有一日午后,在花园闲聊的时候,我逗趣他的,说苏天博像小白兔,他像大灰狼,没想到他一直记恨在心。苏天博儒雅地笑,不答他,倒是冲我说,“守一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陛下对你,超过了一般。”

听了苏天博的话,我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湛锋那么忠心的一个人,还是堂堂的从一阶官,怎么会甘愿随我这样一个小官去无冶县?而且,湛锋走了,他的安全谁来负责?这个姜卓,有时还真是任性得很。

我想着要找姜卓谈一谈,便把东西交给苏天博和叶文莫带回去,独自往逐日宫的方向走。走到沁湖边,远远地看到凉亭中有几个人影,近前一看,姜卓和他们家的泥鳅、石头都在,湛锋跪在他的面前。我躲进树丛中,这里很隐蔽,而且能把亭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石头,你说他,你说他!我快要疯了,这两个人,一个跟牛一样,拼了命地跳火坑,一个不要命地把近卫长官送出去,存心要让我跳湖是吧!”陆弘熠大叫了一声,就冲向亭边,作势要去跳湖,湛虏一把抱住他的腰,强拉了回来,“泥鳅,你冷静些。”

陆弘熠的娃娃脸皱起来就像个满脸褶子的老人家,“我怎么冷静,你告诉我要怎么冷静啊!”

姜卓皱了皱眉,对湛锋说,“湛锋,你愿去吗?”

湛锋低下头,“王说去,那便去,没什么愿不愿。只是臣自从跟在您的身边以来,还没有长时间离开过您,这一次去,只怕要很久,臣有些舍不得您。”姜卓叹了口气,把他扶起来,“孤也没尝试过和你分开很久,但凭你的身手,应该能保护毕卿周全。”

湛虏一边轻拍埋在他怀里的陆弘熠的背,一边笑着看姜卓,“王对少常侍很好。但既然知道危险,为何还让他去。”

姜卓负手看向湖面,眼眸里有一汪水,“那小家伙有满满一腔的热血,说的话头头是道,所以他提的要求孤总是没辙。孤不忍心折了他的翅膀,就放他飞,但心里实在是舍不得他受到一点伤害。这种不忍心和舍不得的感情,自然而然,由衷而发,孤不明白也控制不了。”

湛虏和陆弘熠对看了一眼,双双拍了拍湛锋的肩膀。湛锋抓了抓头,似乎还闹不清状况,环视了三人一番,而后说,“臣万死不辞。”

生当做人杰(二)

离前的夜里,言默从王宫里带来了很多东西,真儿送的钱袋,姜小鱼送的几本关于治水的书,湛虏的一套笔具,陆弘熠送的盘缠。我握着沉甸甸的钱,心中感慨,这个泥鳅,自己都家徒四壁了,还那么生我的气,却为我考虑得这般周到。还有一样东西,言默没有说是谁给的。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花纹繁复的结,用五彩的丝绳编就,丝绳的色彩历经岁月已经黯淡,但能从残存的金丝上想象它当年的斑斓。整个结像盛开的花朵,又似一双交握的手,缠绵于心。

“咦?小姐,这是谁送的?”夏夏看到我拿的结,就凑了过来,奇道,“这里有人知道泰雅的风俗?”

“泰雅的风俗?”

夏夏点头,“小姐你从小不爱女红所以不知道,在泰雅,有用五彩的丝绳编结,为亲朋祈福的习俗。呀!”夏夏又叫了一声,手摸着结,慨叹起来,“这结式样精美,编起来相当复杂,需得有几月的时光,族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编法了。我想想,这个结好像有个名字,也还有种说法…叫…是…对不起小姐,我忘了!”夏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我气结,又低头仔细地看那结。是他送的吗?是有心,或者只是个巧合?这结已经有好些年头,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故事?再见他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清楚。

永昌城外,我们即将启程离开。天还没亮,马儿都有些精神不振,眼睛半眯着,似乎还在小睡。湛锋拉着马站在一旁,夜朝夕一向不喜欢离别,靠坐在马车上闭着眼,只有我和苏天博,与前来送行的叶文莫话别。天气渐寒,永昌的四季分明,不像丽都,不像泰雅,早风已经很凉。他的目光一阵梭巡,最后落定在我的脸上。

他解下披风,笨手笨脚地兜在了我的身上,口气硬邦邦的,“守一,过往的一切,兄弟之间就不多说谢了,今后凡事要多听天博和夜公子的,不要总一个人闷着头做!”他从来就不是温柔的男子,说话的时候也有点凶,但我的心若柔蓝一水。

“文莫兄,剩你一人在永昌,你自己也要小心,陆弘熠和湛虏都是可以信赖的人。还有王,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找他!”

他的剑眉平缓,点了点头,伸手与苏天博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们一路结伴而来,什么话都比不过默契的眼神和肝胆相照的情谊。

马车缓缓驶动,夜朝夕驾车,湛锋骑马,我撩开帘子,向立在夜色尽头的叶文莫挥手,他的影子与身旁的枯藤老树相傍。蓦地,我扭头向另一处看去,清风盈袖,四个骑马的身影在沉暗的天色中向着这里。领头的那个人,屹立在天地之间仿若神祗,他有一双像大海一样深沉广阔的眼睛。我急急地放下车帘,坐了回去,心漏跳了一拍。自古只有君王送迎出征的将领的道理,他和他们…我狠狠地晃了脑袋,开始睡觉。

涵谷府位于永昌城的西南方,我们不打算进入涵谷城,而是直接前去无冶县。涵谷府的知府刘玄知已经集结官兵,在无冶县城外与匪盗对峙,因为迟迟没有得到圣意而不敢轻举妄动,恐伤城中无辜百姓。上一任无冶县令梅有才昏聩无能,私自扣押赈灾款银,鱼肉贫苦百姓,无冶县百姓不堪税压,发生暴乱,朝廷下旨罢黜梅有才,大概以此为契机,匪盗一举攻占了无冶县。

去无冶的路越来越难走,坑坑洼洼,狭小难行,我和苏天博不得不下了马车,夏夏和欢喜帮夜朝夕推车。

“大人,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就到无冶县了,依下官看,马车难行,还是请大人辛苦一下,改用走的。”湛锋翻身下马,到底是练家子,一路劳顿也没显疲色。

我低头看脚下难走的路,又见苏天博和夜朝夕向我点头,便答应了湛锋,几人一起步行。

路上碰到一些流民,老幼妇孺相携,步履蹒跚。他们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有的破洞还开在补丁之上,一身污泥,鞋不裹足,脸色苍茫而又辛酸。他们大都身形消瘦,孩子的脸上有一双渴望的眼,手紧紧地按着肚子,牙齿嘶磨着干裂的嘴唇。他们的境遇,与永昌城的百姓有天壤之别,我虽已做好了充足的心里准备,但真的见到,还是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

幼时躬耕,我看到农户家的破屋子,心里很难过,聂明烨抱着我说,“萱儿,他们还是能够温饱的农家,不算疾苦。天下间的百姓,不能求温饱者甚众,所以你要时时记着他们的苦处,珍惜口中的饭和身上的衣,并懂得体恤他们。”我抓着他的衣襟说,“明烨哥哥,还有更苦的人吗?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我想帮帮他们。”他笑着摸我的头,眼眸轻柔得像一江春水,“傻姑娘,帮寡帮不了众,帮了眼前帮不了长久,见了只是让你难过。但是,当有一天你能振翅高飞的时候,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而且能做得很好。”那时候,他的眼神不是宠爱的,而是期许的,鼓励的,在他的目光里,我仿佛被高举了起来,抛向广阔的蓝天。

明烨哥哥,虽然你已是高高在上的明皇,但我必定要做出一番成绩,让远在西地的你也知道毕守一,知道他是在昊天王朝展翅的雄鹰!他胸怀苍生,他爱民如子,他能被称为国家的栋梁,就正如,你当初对一个小丫头的殷殷期望一样。

我上前拉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妇人,问她,“大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老妇人茫茫然地看我,眼中似乎有泪,“本来住的就是草屋,现在连草屋都不能回,本来一天只能勉强吃一顿饱食,现在连食物都寻不到。孩子还小,这日子该怎么过啊!”她哭了起来,一行几人都随着她痛哭,哭声哀拗。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少年,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眼睛十分灵慧,贫困没有折了他的气节,他的腰挺得很直,像梅花的铮铮傲骨。

“夏夏!”我转头冲夏夏喊道,“把能找到的食物都拿出来!”

他们欢呼着,蜂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食,苏天博让欢喜把水也都拿出来,分给他们。我见那少年把手中的饼撕了一半,递给身旁的老妇人,老妇人推脱不要,他生气地说,“我的身体很好,奶奶若是不吃,这半个,晴暖也不吃了!”

老妇人流着泪,把半个饼拿了过来,少年的脸上有了欣慰的笑意,低头慢慢地吃起饼。

我走近他,蹲下来,问道,“你叫晴暖?多大了?”

他点了点头,有些害羞地看着我,“我叫晴暖,沈晴暖,今年十三岁。”我了然,原来也有十三岁了…见我一直看他,他脸上的红晕越来越重,最后整张脸都变得通红。我好笑地问,“晴暖在害羞吗?”

“哥哥不要一直看着我…哥哥长得太好看了,跟画里的美人一样。”

我一怔。夜朝夕看了过来,湛锋被水呛得呼天抢地,夏夏实在看不下去就给他拍了拍背,欢喜和苏天博相视而笑,流民们的脸也鲜活了起来。我拉着晴暖的手,笑道,“我是男子,怎么能与美人比。”他一急,脸就更红了,“真的!我以前在学堂外面偷偷听夫子讲四美图,那画上的女子,都不及哥哥好看。”

“你念过书?”

他摇头,脸色暗了下去,“家里没有钱,自己偷偷躲在学堂外面学的。我长大以后定要做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再不让大贪官欺侮我们无冶的百姓!”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脸上是一股子执着,秀丽难言。他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下,四周都安静了。我讶异地看着他,苏天博也在我的身边蹲下来,笑着问,“晴暖,知道这诗的来历么?”

“知道,是今次的文状元在考场题的,在无冶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我的榜样,我要学他,总有一天,我要去永昌,要站在明光殿上,亲手把状元玉从治国星的手里接过来,我要把光明和荣耀带给家乡的每一人!这是我的梦想!”少年的声音很响亮,激昂地冲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他的身形瘦小,脸还红着,但印在地上的影子却有山一般的坚毅。

沈大娘揽着他的肩膀,又哭又笑,“阿暖啊,我们连家都没有,连饭都吃不饱,怎么让你读书啊!奶奶误了你啊…朝廷每回派下来的县令,不是吃不了苦,就是大贪官,我们见不到光明了啊,见不到了…”她喃喃地重复着,眼睛更加浑浊。

我握紧拳头,站了起来,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张饮尽风霜的脸,“众位乡亲,我叫毕守一,是新任的无冶县令。我带着王的圣德而来,我用生命起誓,只要我在无冶一日,就努力地为大家寻找光明。”

流民们错愕地看着我,晴暖一下子跳了起来,兔子一样的眼睛紧盯着我,“哥哥是毕守一?今次的文状元毕守一!天啊,你不就是写《望岳》的那个少年状元!奶奶!”他低头去抓沈大娘的手,眼睛一下子亮了,“奶奶,我们有好日子过了,我们不用走了,我们回无冶去!”

“阿暖…”

“奶奶,你相信阿暖,他能把光明带来!”少年朗朗地说,红红的眼睛灼灼地看着我。

他们尽数跟着我,返回了无冶。

城,仿佛死城,孤零零地坐落在地的尽头。墙早就残破,城门的朱漆也已剥落,门洞上方的“无冶”两个字被风霜侵蚀,已分辨不出字体。城墙上猎猎的旌旗黑得看不出图样,那不是王旗,而是匪盗的旗帜。

我们到了官兵驻扎的地方,验过官凭,进了营地。夜朝夕和湛锋领着流民前去安顿,欢喜和夏夏帮忙,我与苏天博向涵谷知府所在的大帐走去。

我们进账的时候,刘玄知正坐在椅上与一个女子缠绵,他五十出头,身形肥大,一看就不是什么为民请命的好官。看到我跟苏天博走进去,他忙把女子推开,迅速地整着衣服,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领口已经全部开了,露出雪白的肤质。她的脖颈上有一道道红红的吻痕,小嘴还在喘气,应该是刘玄知的侍妾。苏天博看向左边,我看向右边,齐齐地跪下喊了一声,“见过知府大人,下官失礼了。”

“大胆!你们怎么不叫人通禀!”刘玄知的眉毛淡得仿佛没有,所以他皱眉头的时候,像丑角一样滑稽。

“下官是新任无冶县令,方才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帐外有人。”我恭敬地回道,心里对这个色知府实在是没什么好感。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都能偷香,府里不知道要养着多少的姬妾供他取乐了。

他不大搭理我,反而一个劲地打量苏天博,而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这不是兴侯的公子吗!哎呀,快起来,快起来,怎么能跪在地上!”他热络地把苏天博扶了起来。可以看得出来,兴侯的影响力,在这里,要远远地大过王都。

苏天博显然也不喜欢这个知府,面上虽和善地谢过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拿开了被刘玄知握住的手。他顺手把我扶了起来,递给我一个无奈的眼神,对刘玄知说,“下官只是无冶县丞,不是什么兴侯的公子,大人不要再提了。”

“说得,说得,苏公子家世这么显赫,跟一般的小民当然不能同等对待了。”刘玄知边说,边用鼠目打量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派个这么年轻的小子,能把无冶县治好就怪了。”

我强忍住把这个又难看又势力的大叔按在墙角痛殴一顿的冲动,恭敬地笑了笑,“下官是年轻,不过也有干劲,至于政绩如何,到时大人尽管考核就是了。”谁料,刘玄知只顾拉着苏天博嘘寒问暖,完全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知府大人!”一个官兵冲了进来,指着帐外大声地叫道,“强盗头子押了十个百姓到城墙上,说大人再不退兵,就要处决他们了!”

生当做人杰(三)

我们速速地出发,要赶往城下,因为我和苏天博不会骑马,所以商量着,让夜朝夕带着我,湛锋就带着苏天博,夏夏和欢喜在营地内等消息,顺便安抚晴暖他们。

起先,刘玄知对突然冒出这么多人相当恼火,对着夜朝夕就是一通数落。夜朝夕挥一挥衣袖,宛若莲般,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你快走开,不要污了我的眼睛和耳朵。”说完,转过身,再不理刘玄知,任他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跳。

我们同行的几人对看了一眼,慨叹了一声,纷纷鼓起掌来。夜华就是夜华,骨子里都是高洁的,偏偏这傲世的态度在他,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世再无第二人。

刘玄知恼怒地扫了我们一眼,似乎一下子认出了湛锋,叫了起来,“你你你…大人不是陛下的近卫长官,神将军的弟弟,湛锋大人吗!”知府每一年都要进京述职一次,湛锋天天跟在苍王的身边,刘玄知知道他也正常。刘玄知忙要行礼,湛锋迅速地伸出剑拦着他,“下官现在只是提辖,当不得大人的礼。”刘玄知站了起来,嘴里还在嘀咕,“奇了怪了,县丞是兴侯公子,提辖是从一阶大官,这无冶县这般吃香么?”

到了城下的时候,城墙上已经站了许多的人。我抬眼望去,那些绑着红巾的应该就是匪盗,他们押着十个手无寸铁的百姓,那红巾在破败的城上十分地惹眼,仿佛是死寂中唯一的一点生气。那十个百姓,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他们的脸上没有害怕,也没有人哭,有的只是茫然和漠然,死生似已与他们无关。

一个人走了出来,站到墙头向下俯看着我们,他一手插着腰,一手举着刀,眉毛很英气,头发都挽进了红巾里面。仔细地一看,我大吃一惊,这居然是个女子!从没有人告诉我,这匪盗头子,居然是一个容貌秀美,体态婀娜的姑娘!

“喂,刘玄知,你快点退兵,我没空跟你罗嗦!”她晃了晃刀,冲着下面喊。

刘玄知被她激怒,策马上前,这位大叔的马术还是不错的,“应人杰!你少狂妄,凭你那几百流寇居然就想造反,没把我无上苍王放在眼里吗!你信不信我一声令下立刻攻城,明日就能把你的头颅挂在涵谷府的城楼上!”

“哼!会怕我就不是应人杰!”应人杰不屑地撇了撇嘴,“要不是被龙溪那帮杀刀子的抢了重要的东西,我早发大财了,还用在这里听你这个死胖子讲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