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妃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扶着腰缓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沿着她的脸颊滑过,鲜红的蔻丹看得人心中发毛,好似连霓裳脸上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随时都有可能被她划得鲜血淋漓一般。

“你不曾撺掇,不敢妄想?那是谁借着在皇后那儿请安假装动了胎气,故意勾着皇上以为是皇后给了你气受?又是谁装狐媚子给皇上拼命吹枕边风,说什么咱们大清朝子以母贵,你小小一个华嫔只怕难保腹中孩儿将来一世平安?”

荣妃的声音越发阴沉,连霓裳这才知道平日里私下做的小动作皆被人告发,只得用乞求的目光看向连馨宁哭道:“三姐姐,三姐姐救我!冤枉,冤枉啊!”

连馨宁担忧地看着这个死到临头还糊涂得可以的妹妹,不知如何是好。荣妃几乎将话挑明了,眼下不是她要连霓裳死,而是连霓裳的任性妄为威胁到了整个后宫的地位与尊严,就连皇后也容不得她了。

如此局势,又怎容她一个小小民妇来说三道四?但既然到了此地,见了这么多一般人不该见的,只怕她就是想置身事外也难了。

或者让荣妃狠狠折磨一番连霓裳,让皇后平了一口气,那丫头指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心里电光火石地做着计较,荣妃显然没那个耐性,她站了半日腰腿酸乏得狠,只想赶紧了结了这一茬儿,好到坤宁宫给皇后复命去。

“赵嬷嬷,东西都备下了吗?”

“娘娘放心,奴才都准备妥当了,包管叫华嫔娘娘舒舒服服漂漂亮亮地上路,到了阎王爷那儿没准儿还真能当个美贵妃呢!”

赵嬷嬷冷笑着扬了扬手,只见她手上捧着厚厚一叠高丽纸,身后两个嬷嬷一人捧着一只木盆,一人捧着一个酒壶,皆板着脸默不作声。

荣妃见连馨宁睁着眼睛惊恐却迷惘地看着赵嬷嬷,抽出帕子掩嘴轻轻一笑,便又拉起她的手亲亲热热道:“弟妹想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吧?来,让她们弄给你瞧瞧,可好玩儿了,本宫入宫这些年,也只见过一两次。”

此时连霓裳早已被人将头也紧紧箍住,连摇头都不能了,只能一面翻着白眼一面狠狠骂着,荣妃充耳不闻,只朝着赵嬷嬷抬了抬下巴,赵嬷嬷点头应了声是,便三步并两步走到连霓裳脑袋上方坐了,仔细地揭起一张高丽纸盖在连霓裳的脸上。

连馨宁虽不知她们要做什么,但方才赵嬷嬷说的什么上路什么阎王她还是能听明白的,只觉着她们正在干的事十分可怕,不由一把捂住胸口退后了一步,却被荣妃一把勾住了肩膀,殷红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根细细解说着。

“你别敲那高丽纸又粗又硬平常都用来糊窗户,可以碰到水啊酒啊的,那可韧性大着呢,看着我做什么?不信?赵嬷嬷,给荣大奶奶见识见识,这壶里头可是上好的烧刀子呢!”

话音刚落,赵嬷嬷便拿起酒壶一仰脖含下了一口酒,迅速地一口喷在连霓裳脸上,那高丽纸果然立刻软化了下来,紧紧贴着人的脸面,紧紧捂着人的口鼻,连霓裳的骂声嘎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绝望的呼吸声。

接着赵嬷嬷又将酒壶里的酒尽数洒在木盆中,另外两个嬷嬷将高丽纸一张张浸入其中,令其充分湿润后再交到赵嬷嬷的手中。

赵嬷嬷侧过头来看着荣妃,荣妃只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第二张高丽纸又接着密密实实地盖在了连霓裳的脸上。

连馨宁这才明白她们这样做的目的,竟是要将个大活人给生生闷死且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脑中嗡嗡作响,忽而见到娘亲七孔流血地拉着她哭诉,忽而见到三姨娘颐指气使地抓起一把戒尺狠狠抽打自己的手心,记忆飞速旋转着,又忽然想起连霓裳还很小的时候,也曾乖巧地坐在她面前,奶声奶气地唤她姐姐。

“娘娘开恩,求娘娘饶命!华嫔虽地位低微但到底是个有名有姓的人啊,就这么凭空不见了皇上回来可怎么交代?”

荣妃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摆的人,但笑不语,却一扬手,赵嬷嬷那里第三张、第四张高丽纸又这么贴了下去,连霓裳挣扎着的呜咽声也已经变得弱不可闻了起来。

“我的好弟妹,谁说华嫔会凭空不见了?今儿个她听说出嫁多时的三姐姐进了宫,因打小姐妹间就亲厚,哪里忍得住,便来求本宫接她姐姐回去叙叙。这姊妹情深的本宫哪能不允?自然由着她们,谁知这华嫔原一心带她姐姐在御花园逛来着,正在芙蓉池边上看风景,却不想撞上了一个前阵子被她狠狠责罚了就怀恨在心的狗奴才,那奴才发了狠要报仇,竟一把将华嫔推落水中,而她姐姐也受了点轻伤晕了过去,护卫赶到时可怜华嫔竟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连馨宁只觉得荣妃一张血盆大口在眼前一张一合,肩膀被人用力捏住,整个人虽未被束缚却也不知为什么好似浑身发软使不劲来一般,艰难地抽开身看了看连霓裳,只见她双腿渐渐已不挣扎了,脸上早厚厚盖上了一叠子高丽纸,紧握成拳的手掌也松垂了下去。

“娘娘,好计谋……”

艰涩地吐出一句话,连馨宁忽然觉着脑后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地倒在了地上,眼前划过最后一幕光华,竟是那是竹林里荣少谦扶着她的手温润而笑。

一个宫女手中举着花瓶怯怯地朝荣妃拜了拜道:“奴婢该死,奴婢下手重了。”

“还废话什么,赶紧把人抬出去,这里也收拾干净了,宣太医!”

前尘往事尽忘却

连馨宁恍恍惚惚醒来时正值正午时分,日头透过大开着的窗户亮晃晃地晒进来,刺得她两眼酸痛,忙用手背挡住眼睛,认真眨了几下眼,这才敢缓缓放下手。

撑起身子看了看四周,这是一间不算小的卧房,东西不多,却布置得极雅致用心,抬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对面窗下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列书,一方墨,一瓶清水供着一捧生机勃勃怒放着的蔷薇花。

古朴大方的雕花大衣橱边上是一方小巧的梳妆台,眼光转了一圈又回到床上,新奇地抬手摸了摸锦绣芙蓉帐上垂下的淡紫色流苏,再看身上刺绣手工不俗的绮罗被面,连馨宁一下子懵了,这是什么地方?

更懵的是,她自己又是谁?

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换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伸手摸了摸额头,后脑,完好无损,并无受伤的痕迹。

疑惑地下床走了几步,双腿居然软得发颤,手上也没力,莫非她有病?心中无措地猜度着,艰难地朝桌边挪着步子,好容易扶住了桌沿,人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背后也出了一层汗,薄薄的衫子黏黏地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尚未来得及蹙眉,目光已被窗外的景致吸引了过去,原来这是一方小小的农家院落,院落中花草蔬果错落有致,几只花猫正窝在桂花树旁打瞌睡,胖胖的样子憨态可掬,却也十分自在。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有人颤抖着带着哭腔的声音,激动里透着小心翼翼。

“奶奶?奶奶,你可醒了。”

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妙龄女子扶着门框站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瞧,眼里虽噙着泪水,声音却欢喜得紧。

不待连馨宁回过神来,她已赶着飞奔了上来一把抱住她嘤嘤地哭了起来,连馨宁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不知怎地,她对这个姑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只可惜了,这么好的脸蛋,这样年轻,竟是个跛子。

“奶奶,你可醒了,把我们急坏了。”

那女子哭了一阵总算平复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正扒在主子身上淌眼抹泪呢,忙退开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一面扶连馨宁坐下,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连馨宁被她上上下下的不停打量弄得不自在,这才想起该问问她才是。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么?是什么病?”

那女子被她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最后还是答得十分含混。

“奶奶不记得了?那次奶奶受了惊就一直昏迷着,太太怕家里人多吵着奶奶休养,便送我们到了此地。奶奶不知这是何处吧?这是咱们荣府的一处农庄,离京城大概有四五天的路程。”

“哦,是个好地方。那,你是谁?”

连馨宁睁大了眼睛迷惑地看着那女子,那少女却惊得张大了嘴噗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奶奶你怎么了?我是云书啊!奶奶……”

话未说完,她已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把个连馨宁哭得苦笑不已,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倒好像个苦瓤子似的才一会儿功夫就哭了两回了。

“云书,你别哭了,起来好好同我说说。实话告诉你,我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见那丫头哭得可怜,连馨宁忙拉她起来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云书虽不肯相信竟有这样的事,但她家小姐从小到大从不曾诓过她一件,断不会与她开这种开不得的玩笑。面对连馨宁对自己身世的追问,她心中不由打起了小鼓。

既然奶奶什么都不记得了,何不就此瞒过她去?自从嫁进荣府什么罪没受过?之前的事齐齐涌上心头,云书不由恨恨咬牙不已。

当初奶奶被荣妃召进宫时明明还好好的,却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回来,连家的四小姐,如今的华嫔莫名其妙地被人弄死了,皇上三番两次派人来传她问话都没能问成,闹得府中人心惶惶,后来还是荣妃生了个儿子使得龙颜大悦,才把这事淡了下去。

可她却还是一直醒不过来,算算就那么过去了约莫有一个半月。大夫说她是在池边受了伤风邪入体,也有人说后宫阴气重许是在那里冲撞了哪路大神,众说纷纭却无人能拿出有效的方子,任由她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人瘦得厉害,汤水也渐渐喂不进了,半夜常常听见她梦魇尖叫,却昏迷如初。

太太请便了京里的名医,宫里的太医也没少来,始终无用,大爷见她那副样子才算有点良心知道急了,守了她三天三夜饭也吃不下,还找来了把他的宿疾治好的艾先生,可那人把了脉以后却连连摇头,说什么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人心不在了纵然扁鹊在世也无法回魂。

大爷为此倒真的伤心,谁知那青鸾却不答应,三天两头地哭闹不休,一日忽然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还下红不止,大夫说是给邪祟冲了,若不解决只怕胎儿不保。

荣府是个兴旺大族,家里还供奉着几尊菩萨,哪里来什么邪祟?众人冥思苦想,最后竟也不知是谁说的,大少奶奶久病不愈,昏昏沉沉人事不知的样子不正像是中了邪嘛,莫不是她带进来的什么脏东西吧!

大爷一听这话哪里还了得,那青鸾也当真不愧是个戏子,病恹恹地躺着一面对着大爷抹眼泪,一面只说自己不好,没这个福气偏要强求着进府,结果连累了子嗣。大爷被她说得两眼通红,之后便与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方士商议着,竟要将她家可怜的奶奶抬到山上去扔下,随她自己死去,再将她的尸体焚烧做法,以绝邪祟。

丝竹和玉凤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玉凤慌得去找二爷救命,谁知这帮禽兽这样无情,才商议定了便冲进房里要抢人,丝竹拼着命护在床前不叫那些人的脏手碰她,但一个弱女子又哪里是那些野男人的对手,听其他悄悄缩在角落里看着的丫头们说,僵持中她先是跪着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高抬贵手,磕得一头一面的血,那群畜生却仍不放松,她实在无法只得对他们又拉又咬能多拖一刻都是好的,最后却被一个孔武有力的护院狠狠丢出,生生捧死在了奶奶的床头。

当二爷赶到时满屋子都是丝竹的血,一直冷眼旁观的大爷竟还坚持要将奶奶送走,二爷只同他说了一句话,杀妻不详,难道不怕老天报应在孩子们身上?

二爷向来笑起来脸上就带着一股子邪气,据那些个小丫头们说,他说这话时蓦地伸手一制,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瞪着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青鸾身上,吓得她当即就捂着肚子瘫在了地上,大爷一心顾着她,二爷乘机将奶奶就近送去了沐华小姐那里。

这事儿原是大爷自作主张,闹出来了太太自然也不能同意,直怕他畜生行径天理不容。但他竟死不悔改坚称奶奶身上的邪祟会害了青鸾肚里的孩子,还当着众人指着太太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就想断了我的后,太太气得倒仰,最后倒是三爷提出了个折衷的法子,将奶奶送出京城,在外头好好养病,养好了自然接回来,若真有邪魅作祟,那也害不着家里人。

一想起奶奶受辱丝竹惨死,云书恨得死死扯着手中的帕子,只听撕拉一声,一条丝帕竟被扯裂了开来,连馨宁不解地看着她,虽不知这丫头心里在煎熬着什么,但看她的样子真是辛苦至极。

“云书,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你先回去歇歇,我的事明儿你再同我说也是一样。”

云书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藉口去厨房给连馨宁弄点吃的便慌慌张张地多门而逃,连馨宁在屋里闷得无趣,见案上笔墨皆全,便干脆坐在床前随意翻开一本诗集抄了起来。

话说云书跑得匆忙,一出了院子正好撞上行色匆匆的荣少谦。而荣少谦从外头回来正要和往常一样去看看连馨宁,见云书慌张得不像样子,不由心中一凛,莫不是她的病不好了?

原来当初连馨宁出府之时众人有些是真怕沾染了邪祟,也有人是怕得罪了正得宠的青姨奶奶,总之荣少楼一房里竟无一人肯跟着出来,唯有玉凤想跟着,却被青鸾一顿哭诉告去了荣太太那里,说什么玉凤是太太的人,当初仗着她人老成会服侍拨给了大奶奶伺候,但仍旧还是太太屋里的。如今太太人还好好的,她倒天天号丧,现在还要跟出去送死,不是眼里没太太是什么?

荣太太听了虽没说什么,脸色却不大好,当即将玉凤叫过来痛斥了一顿,便留在了长房不叫她回连馨宁那边。

可怜连馨宁病得半死不活就这么只身被赶出了荣府的高墙,几个婆子将她抬着丢进了马车便走了,身边只有一个粗使婆子,她家汉子就是赶车的马车夫。

荣少谦早知会如此却半句多话也不说,越是没人跟着,对连馨宁来说,却反倒安全,反倒是她的造化。

才出了城他便带着几个亲信追了上来,还体贴地接了云书同来。给了那车夫夫妇俩一袋银子叫他们回去好好给主子们回话,就说把人送到了庄子上就走了,人还是病得那样,是死是活都看天意。

他自己借着去各处分铺查账联络之便,干脆也悄悄带着个心腹小厮在这庄上住下,这里是荣少楼亲自指点的地方,因为怕被连馨宁的晦气带累,指给她的几乎是个无人看管的废庄,如今却正好掩人耳目,云书伺候连馨宁,家中并不请仆役之人,只请了当地两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当家的是个厨子正好掌厨,那婆子便做些粗使杂役,一过又过了大半个月。

将错就错成良配

听完云书上气不接下气的解说,荣少谦起先也是一愣,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既都不记得了,那或许也是天意,想想若当真让她忆起丝竹惨死云书残废,那对她来说又是怎样的打击?

辞了云书独自一人站在连馨宁房门口,他心中难免惴惴之意,她既不连云书也不认得,哪里还能认得他呢?不知等她见了他,会如何反应?还会讨厌他害怕他么?

而最像钢刀一样扎着他的心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忘却了过去,是否也连大哥和他带给她的情和恨都一并忘了?

握着拳的手高高举起又顿在半空,正踯躅着该不该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只见连馨宁静静伫立面前,脸上的神色略带疑惑,又有些羞涩,如同当时在珍宝斋初初相见一般。

“呃……那个,听说你醒了,我……我来瞧瞧你。”

不知怎地荣少谦竟发现自己结巴了,喉咙口一口吐沫来不及咽下差点呛着,顿时满脸通红,一半是呛的,一半是急的,这难能可贵的第二回“初见”,可千万得给她落个好印象啊!

连馨宁站着瞅了这锦衣公子半日,见他面如冠玉神气和善,并不像登徒子之流,说话的语气又极熟稔,想起先前的丫头唤自己奶奶,既已是已婚妇人,那此人若不是她的兄长,便是她的夫婿?虽一点也不记得他是谁,可一见他微微一笑的样子,心中竟没来由的一暖,好似原本就看惯了那股笑容一般。

思量着还是朝身侧让了让示意他进来,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他几眼。

荣少谦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脸瞧,未免有些不自在,过去的连馨宁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女子,事事恪守妇道就怕行错踏错个一步半步被人议论了去,因此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正不知说什么好,对面的小女子却先开了口。

“你吃茶吗?这里的茶味道很香。”

说着便自说自话地给他沏了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氤氲着淡淡茶香,不知是因为天气热得,还是给这茶里头的热气熏得,荣少谦额前冒了密密麻麻一排细汗。

“你热?坐到这边来,这儿风口好。”

连馨宁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示意荣少谦坐到她身边,荣少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不忍打怕这片刻求之不得的温馨,却仍不忍欺她,用手做扇子状扇了扇笑道:“不热,才刚在外头跑着,静静坐一会子就好了。听云书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可还知道我是谁?”

思忖着如何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她,如何避重就轻只拣紧要的和软和的先说,荣少谦心中飞速地打着转儿,却见连馨宁脸上又浮起了疑惑的神色。

“我见着你觉得很亲切,但确实当真想不起来了,你既进得来这里,那咱们想必是一家人?”

连馨宁虽对过去的事望了个一干二净,但聪慧是天生的性子,眼前这个男子明明身体康健脑子也没坏,他自然知道她是谁,可他进来了半天却什么也不说,倒问起她这个病人来,岂不好笑?

荣少谦听了这“一家人”三个字,不知怎地还是心中一阵发紧,一家倒是一家,可这荣家待她可实在冷漠刻薄得很,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给她圆过去?

二人正说着却见云书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她先朝着两人屈了屈膝,便走到桌边摆饭,一碗清香浓稠的白米粥,几色清淡精致的小菜。

“奶奶才醒来精神还很不好呢,爷别拉着她说些个有的没的,先让奶奶吃点东西垫垫吧。”

说着便扶连馨宁坐下,一面将筷子塞到她手里,一面笑道:“奶奶多时不曾进饮食,大夫说了只能先吃得清淡些,等肠胃调理开了,再弄些荤腥吃食给奶奶好好补补身子。”

连馨宁点了点头正要吃饭,忽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云书道:“爷的饭不摆在这里么?”

云书被她问得一愣,不知是她自己误会了,还是荣少谦给了她些个什么误导,只得求助地看向荣少谦,荣少谦也是睁大了眼睛哑口无言,莫非他这么个样子到了她房里,云书又一口一个奶奶一个爷的叫着,竟叫她以为他是她的……这,这……

“咳……你先吃吧,我才吃过了午饭,现在不饿。”

“也是,瞧我,自己才醒了,倒以为别人都跟我一样了。”

连馨宁心里有点怪自己蠢笨,但瞅那男子的样子似乎并不着恼,甚至,甚至有一丝窃喜的意思?瞧他斯斯文文的样子和身上的穿着打扮,想必家里头出身很不错,可为何家里进进出出只有一个小丫头服侍?最令她好奇的是他们到底是谁,可不论是云书,还是荣少谦,都给她一种他们根本不想让她知道的感觉。

云书不曾想到荣少谦竟不辩解就任由连馨宁误会了下去,满心想插话可一想起荣少楼,竟也实在不知要如何同她提起,再看荣少谦也并没有想趁火打劫占她家主子便宜的意思,只得默默苦笑了一声退了出去。这里连馨宁也只是动了三两筷子便放下了,瞅着只顾低头吃茶的荣少谦轻声道:“你们今儿个不说,明儿不说,难不成能永远不叫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荣少谦不曾想她已经失了忆还想得这样明白,一口茶险些尽数喷在自己的袍子上,忙掩了口咽下,虽明知不妥,但看着她清亮明媚的眸子,竟鬼使神差地扯起了谎来。

“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你先前撞伤了头,如今一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见伤得不轻,我和云书都怕你思虑太多反而辛苦,所以想慢慢再告诉你,你既想知道,那我就细细给你说说,不过你要再多吃几口,可好?”

慢慢踱着步子蹭到连馨宁身边坐下,用眼角扫了一下桌上的饭菜,几乎看不出动过。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极自然地端起碗捻了一勺子细粥送到那人嘴边,连馨宁直觉着朝后一让,却经不起他希冀的眼神中带着的一点恳求,还是红着脸张嘴含了一口。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躺着是个废人,没道理醒了还要人这样伺候。”

荣少谦看着眼前的人低着头小声嘟囔着,虽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可她白皙的耳珠都已经红了,想必是臊得慌。连馨宁一路对他不是冷淡轻视便是不言不语,虽后来亲近了许多却仍守礼尊重,何时在他面前流露过这娇羞温柔的小女儿之态?

他不由一时看得痴了,一颗心轻飘飘地竟像是被三四月天的微风带上碧空的纸鸢,翩跹起舞不胜雀跃。

只顾着愣愣地瞅着她的头顶,却被她一把抢过了碗筷搁在一边,见她只坐着不说话,忽然心声一念,哪怕就是为了这丝缕温情默默相对的瞬间能多延续几日,他也要做一次歹人哄她这一次。若骗她能让她白皙的脸上继续带着那点淡淡的红晕,他宁可日后被她怒斥踢打,他实在不敢再想这些天来她那张面无人色毫无生气的脸。

“也罢,迟些再吃也好,咱们先好好说会子话。你叫连馨宁,我叫荣少谦,咱们是夫妻。咱们家原是京里人,这些年生意不好做,就留下了这个庄子还兴旺些,镇上也还有两家铺子,所以咱们就搬了过来。”

“那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我有兄弟三个,因早已分家所以往来不多,母亲跟着大哥过,所以咱们家并没什么人,云书是你的陪嫁丫头,如今里里外外都是她,我若出去办事三五七日的不在家,会叫铺子里两个可靠的伙计过来在前头住着看家,让他们的家眷住在里头陪你,你不用担心。”

“多谢费心,有云书陪着就好,我说瞧着她很面善,原来是一直跟着我的人。只是我为何会撞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下雨路滑,你和云书在院子里走着不小心被只野猫吓着摔了。都是我的疏忽,我已命人将院子里的路都重做过了,边上乱七八糟的碎石子也都拣干净了。”

荣少谦知道连馨宁此刻心中必然疑窦丛生,也是如此,他越发要编得跟真的一样她才可相信。

因此又接着说了一些二人过去的生活,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地拓展荣家的产业,自然见多识广肚子里有的是故事,也尽挑有趣高兴的事情来说,连馨宁听着听着便听入了迷,脸上时不时浮现出憧憬向往的笑容。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仍谈得起劲,确切地说是一个说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如痴如醉。连馨宁在荣少谦的描绘下脑中浮现出许多旧日生活的场景,他陪着她吃遍镇上所有的名店小摊,游遍附近所有的风景名声,二人原来自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虽做点小生意常常要出门,但两个人小日子却过得十分有滋味。

连馨宁自为回忆起了不少往事心里轻松了许多,对荣少谦的态度也无意中亲近了许多,既然是情投意合的夫妻,那又怎么还会像嫂子对二叔那样矜持冷淡?直到听云书在外头请他们出去用晚饭,才发现自己竟拖着那人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晚饭后荣少谦仍旧陪着连馨宁回房,连馨宁虽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心里却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虽然她已经“想”起了许多事情,可毕竟对这个夫婿还是陌生的,要她就这么与他同床共枕甚至行男女之事,又如何使得?

好在她这夫君实在体贴,只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原来这些天她病着,为了不打扰她休息,他都一直睡在隔壁的客房里。

荣少谦见连馨宁面上似乎有些为了将他敢去隔壁睡的不过意,不由心中苦笑不已,若你知道真相不知会不会直想将我掐死?

临出门时转过头对着她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如今已经忘了我,若还腆着脸跟你挤一间屋子,只怕你我心里都不自在。不如丢开手各自歇着,等你想起了以前的事再说,可好?”

连馨宁见他如此体贴不由心中一暖,才要点头却没来由地着了慌起来。

“若我一直想不起你来,那可怎么好?”

谁知那人扯了扯嘴唇不怀好意地笑道:“那有何难?过个十天半个月,我倒要看看是你先想起了我,还是这个一无所知的你先爱上了我也未可知。”

机灵地闪开避过了一顿花拳绣腿的追打,荣少谦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脸上挂着连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画眉深浅入时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快地跃上窗棱,连馨宁坐在镜前细细描眉,云书站在她身后笑看着镜中的主子,不由暗叹老天的奇妙安排,从前的连馨宁娴雅文静,浑身上下散发着端庄婉转的美;被大爷伤了心的她几乎就是一个强撑着的空架子,内里其实早就熬干了了,不过是个随份从时见人三分笑背人泪千行的泥娃娃罢了。

后来那可怜的孩子没了,也带走了她眼中最后一点纯真与柔婉的光彩,她几乎是带着笑咬碎了牙根,一刀刀在自己的心上割着,每日只与那对奸夫YIN妇曲意周旋。

她想为自己和孩子讨回公道,可也清楚知道公道的背后是什么,或许能弄得他们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却也当真搭上了自己的半条性命,从此不知真心一笑为何物,只陪着那几个贱人一同捆绑着毁灭。

坏只坏在她的心还不够狠,下手还不够辣,只道来日方长,总是下不去手,却不知造化弄人,她虽尚未下定决心,却已经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

好在她已经忘却了一切,虽然失忆后的她仍然是个内敛的性子,可人的脸是最骗不了人的,如今的她只需这么若无其事地随处坐着,一双眼睛都是亮亮的弯弯的,两颊飘着若有若无的红晕,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

这样的她,云书从来不曾见过,甚至在连馨宁初初嫁入荣府,荣家那位大爷还一点坏形儿都不曾露,还每日里好言好语地哄着她的时候,她的笑容里也矜持中透着小心,从不曾似今日这般不假思索,自在安宁。

如果真能天从人愿,云书打心眼里希望连馨宁能就这么一辈子糊涂下去,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少谦带给她的这点实实在在的温情,能好好过日子便好,什么仇啊恨啊的,不去理它也罢。

“傻丫头,你尽对着我瞧做什么?”

“哪里呢,是奶奶生得好看,云书忍不住都要多瞧上几眼。”

“什么不好学,偏也跟某人一样学得油嘴滑舌讨人嫌。说你呢,做人丫鬟的梳来梳去都是这么两种枯燥死人的发式,我从前就不曾抱怨过你?”

“抱怨什么,奶奶的头又不归我管,丝竹那丫头还不是尽着奶奶点么,要梳什么头,只要奶奶说得出,没有她办不到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着,云书一时不察说漏了嘴,才要再说些话去遮掩,却见连馨宁口中反复念叨着丝竹二字若有所思。

“丝竹是谁,也是我的丫头么?那她如今人在哪里?”

不提丝竹倒罢,一提起她来云书便忍不住浑身的气血翻涌胸口那股恨意几乎就要冲上脑门,丝竹,那样一个安静温和的人,竟生生被人活活逼死,血溅五步。

连馨宁见云书忽然停了口,只低头盯着地面上发呆,才要催促,却听得外头传来调侃戏谑的声音。

“丝竹是谁你倒忘了?她可不是你身边最伶俐最水灵的大丫头嘛!”

荣少谦一脸阳光灿烂地进屋,看也不看云书站在连馨宁身后对他做了个抹脖子上吊的动作,只顾一屁股挨着连馨宁坐了,腻歪着就要去拉她的手。

虽说这大半个月来连馨宁已经熟悉了这人时不时像个孩子般的撒娇示好,可丫头面前到底还是放不开,忙朝身侧让了让,接着他的话继续发问。

“既是个最伶俐的,我为何不将她带在身边?”

谁知那人闻言更是抿着嘴坏心眼地笑笑,上身朝着她这边一倾,迫得她不得不朝后仰去。

俊朗的眉眼笑得暧昧,两片淡色的薄唇微微一动,阴阳怪气地揶揄道:“这为夫就不知道了,想必是你怕身边有个这么灵巧的俏丫头跟着会勾了为夫我的魂去也说不定,反正在你嫁过来没几天就把她给打发了,可怜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还没看清。”

说罢还不知死活地挤眉弄眼做出一副心碎神伤状,连馨宁气得直瞪眼,云书也早已平复了情绪在一边帮腔道:“爷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奶奶前段时间已经将丝竹姐姐许了人家,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倒也是八抬大轿正正经经聘过去做奶奶的,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有这样的归宿还有什么可求的?奶奶放心吧,丝竹好着呢。”

云书说完最后一句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忙一扭头冲了出去。她所说的皆是昔日姐妹二人抵足而眠时所说的私房话,丝竹曾说过,像她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归宿便是一辈子安安稳稳地伺候主子,再次一层,便是有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嫁了,男耕女织过点不操心的日子。

如今言犹在耳,她却早已操碎了心,拼尽了命,主子是病着,若她日后知道了,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场景。

连馨宁愣愣地看着云书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不由愕然。

“这丫头,好好地这是从何说起?”

“还不都怪你,肯定是怪你偏心只给丝竹说了户好人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