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头垂得更低,不敢答话。

“阿月,你带我出去一下便回来,很快的,娘亲会拜很久,这里有林加在,不会有任何问题。”我继续说道。

“这,可是……”她依然犹豫。

我没耐心听她可是这个,可是那个,已经转身迈开步子离开了佛堂,她只得无奈的跟了上来。

站在台下,凌厉的北方吹起地上积雪,也同时吹起了他的长发,我清楚地看到他倔强的脸庞,如此瘦弱苍白,被鞭子刚刚抽过,神态却无一丝妥协,双眼满含着怨恨,本已破烂的衣衫已经不能蔽体,他看起来才十几岁啊,我闭上了眼睛,握紧的拳头不知为何忍不住的颤抖。

“各位!看看这孩子,他年纪虽小,但身子骨结实,挑水劈柴总是行的,便宜卖了,1两银子,终身契约!”人贩子吆喝着,又狠狠地抽了他一鞭,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刚刚抽了他几鞭子了,他都不喊一声,很结实的。”

台下的人窃窃私语着,我隐隐听到身旁有人说:“这男孩看起来似乎很难管。”

“一个孩子,还怕管不了吗?!”一人冷笑。

“那倒也是,饿他几顿,怕也就听话了。”那人道。

“要是他逃跑就往死里打,打得他不敢!终身为你做牛做马,嘿嘿!”另一人阴侧侧道。

我目光一转,怒视说话的几个汉子,暗忖:人性为何如此阴暗!

“我买了!”我大喊一声。昂首挺胸地迈步上台。

阿月焦急地在后面跟着,想拉住我,却被我甩开,阿月无奈的央求道:“小姐。”

“住嘴!我是小姐,我说了算!你休得放肆!”我冷冷地说道。

我从没对任何人如此严厉过,她惊讶地住了嘴,跟我上了台。

我走到人贩子面前,冷冷地抬起了头:“我买下他。”我指着少年。

人贩子看了我一眼,阴阴一笑,伸手道:“银子!”

“阿月,给银子。”我唤阿月。

阿月乖乖的掏出银子就要送上,这时,一个可恶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我出十两,我买了!”

这一刻我几乎咬牙切齿了,我怒视随后上台来的耶律斜珍。心下诅咒着,真应该把他绑起来卖掉!事先我还得抽他几鞭子。抽得他衣不蔽体,龇牙咧嘴,哭爹喊娘……

……原来我也有阴暗的一面……

我挺胸面对来人,隐含怒气问道:“你买下他干吗?”

“当我的书童啊。”他皮皮笑道。

我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书童,嗤之以鼻:“我说嘛,笨蛋就是需要好多个书童。为了让你弥补缺陷,我把他让给你了。”

“你似乎对什么都不是很争啊。”他说道。

“既然你这么需要,我当然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答。

“很好,我最想要洛神赋,你还我。”

“幸好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我怒气依然,却不忘跟他抬杠,想来已经成习惯了。

“你们到底买是不买!”人贩子不耐烦看我俩习惯性的上演唇枪舌战。

“买!”我立刻回答,恰好看到一双冷冷的双眸,正带着不屑和憎恨注视着我,是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我也买!”耶律斜轸丝毫不退让。

我知道他是为了洛神赋,可是娘亲爱若珍宝,我是不可能还给他的。

但这个少年……

我走到他身边,微微俯下身去,几乎和跪着的他平视。

我伸手想整理一下他的发丝,他立刻躲开,并怒视我。

阿月在身后惊道:“小姐,不可……”

我瞥了一眼阿月,阿月立刻闭嘴。

我缓缓开口道:“这位哥哥,我买下你不是想让你为奴为仆,我只是希望还你自由。我们都还是孩子,就算是朋友的互相帮助好了。命运或许不公,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可命运是在变的,今日我救了你,它日或许你可以还我这份恩情,所以你没有理由拒绝!

他的眼神微微变了。

“不过,今日或许不是我救下你,而是这位耶律公子,但我想他绝非出于恶意,你们看起来差不多年纪,虽然命运可以让人的出身不同,但命运是会变的,是靠自己争取的。有朝一日,哥哥你或许在我们之上也未可知。”我假惺惺的讲了一番大道理,其实不只讲给他听,也是讲给在场其他人听的,包括耶律斜轸。

耶律斜珍闻言,目光复杂的看向我,忽然哼了一声,拂袖下台而去。

“阿月,拿一两银子来我买下这个哥哥。”我坚定地说道,并转头看向那个总是阴魂不散世上最最讨人厌的耶律斜轸渐渐消失的背影,微微的笑了。

倔强的少年拒绝了阿月的搀扶,艰难地跟着我们进了寺庙。

母亲得知我买了个奴隶当下有些不知所措,觉得把他带回府中很不妥当。

我却道:“娘亲,佛祖有菩萨心肠,救苦救难,拜佛拜得再虔诚,看见需要帮助的人却不施以援手,又有何用?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胜过只是身体上的叩拜吧。”

母亲听后,脸色微红,这是我第一次顶撞和忤逆她,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后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顶,微笑道:“花儿,你说得对,娘亲信佛这么多年来,也没花儿有悟性。”

“这位小姐的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小小年纪便有此悟性,看来深有惠根,阿弥陀佛。”一个老和尚忽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躬身行礼。

母亲立刻回了一礼,道:“大师多礼了。”

“夫人多礼了,夫人能有此女是今生最大的福份,而此少年。”老和尚看向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再看向不以为然的我,笑曰:“他也会是小姐今生最大的福份。”

母亲眼中一亮,客气回礼:“谢谢大师指点。”

老和尚一笑,转身而去,眨眼间便在众人眼前消失了,我拼命地眨了几次眼睛,有点不敢相信,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不可能吧,怕是这老和尚武功很高!

什么今生最大的福份,韩子谦,就是我买下来的那个小子,伤一好就卷款私逃!

不对,也应该说是留书出走。也不对,他偷了我一些值钱的东西留书逃跑了。

而他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会回来找你的。”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报答我的,倒像是要来报仇的。

可恨啊,我生平第一次做好事,当善人,就被人家骗了。这就叫:好心没好报。所以,我决定忘记他,而且,以后都不做好事了。

过年了,每天都有一些京中官员来府拜访,萧府后院车水马龙东西搬进搬出的很是忙碌,爹爹忙着应酬,几日不见人影,想来是无暇他顾的。

夫子忙着帮父亲,教我们读书的事便暂停了,但终究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亲手做了一个机关送给我,作为新年礼物。相比爹爹与夫子,我其实更喜欢夫子,因为他最宠我,几乎替代了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

夫子今年已三十又三,却仍然是来去一人,想来有些恃才傲物,高不成低不就吧。可我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截然一人,却活得潇潇洒洒。

其实我也觉得世间没有几人能匹配得上夫子,唯一的一个已经成为他人妇,就是我娘,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蛮有潜力的,那就是……我!

萧家有个规矩,大年初三,萧氏全族人都要到萧氏本家处聚会宴饮,以庆节日。

今天正好初三,已到了午饭时间,我被阿月催促着快走。

过年了,我也是全身新衣,喜气洋洋。发束红绸,身着红色夹袄,衣领处母亲为我亲手绣上了三朵白色铃兰,尤显得精致可爱。手中摆弄着夫子送的机关,跟在母亲的身后,边走边弄,一个没注意,险些撞到了门上,惹来厅内一声幸灾乐祸的轻笑。

我抬头看谁笑我,却未见有人看向门口,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没在意。

“花儿。”刚进门,哥哥就冲过来抱起了我,他的个子长得飞快,比同龄的耶律休哥还要高,看起来高大结实,手臂蓄满了力量,我被他高高举起。

“哥哥。”我大声叫道,砰的一下,和他脑门碰脑门,这是我俩彼此间养成的小习惯。

他与我同坐在左侧下首,母亲和女子同坐在厅中的另一处。

父亲先开始动筷,并礼让着坐在上座的贵客。

贵客?!我一斜眼,那不是耶律斜轸那小子吗?他坐在一位老者身边,那老者须发皆白却仍威严矍铄,一看便是武将出身。

“哥,那位是谁?”我问哥哥。

哥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到上座老者,目露崇敬:“花儿,那是我大辽国的于越(最高荣誉衔,授有殊功者)也是韩隐(耶律斜轸字韩隐)的祖父耶律曷鲁大人。”

他爷爷?我还以为是耶律斜轸的爹呢。

耶律斜轸应该由他爹第十个小妾所生,经常被孽待,没饭吃,睡凉炕头,吃剩饭……

我越来越阴暗了……

可很明显事实恰恰相反,耶律斜轸是耶律曷鲁的独孙,据说还被寄予厚望。

席间,爹爹不断夸奖耶律斜轸如何聪敏,如何优秀。还孺子可教——

就他?怕是牛可教吧。哈,届时我可以找把琴来对他弹弹,从此一成语诞生了:对牛弹琴。

我真的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见到他,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那个耶律曷鲁也不断夸着姐姐萧燕燕,如何雍容,温柔贤淑,将来必定母仪天下等等。

来来往往全是客套话。

我随便吃了些东西,无聊之际,唯有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外加胡思乱想。

哥哥拿着我带来的机关,在一旁摆弄,连饭都忘记了吃。

其实这是一个简单的暗器机关,向右旋转可射出小针,向左旋转可射出粉末,可装毒药,夫子为我做这个小巧的机关是想让我防身用,哥哥越摆弄越感兴趣,嚷着也要向夫子要一个。

席间,耶律曷鲁突然问起我来,父亲大声道:“花儿,上前来。”

我立刻起身,拽了拽有点褶皱的棉袄,含着甜甜的笑出列叩拜道:“花儿见过于越。”

耶律曷鲁道:“快站起来,过来给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丫头能把我的孙子气成那样。”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我依言毫不扭捏的走上前去,高高昂着头,绝不在耶律斜珍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低姿态,耶律曷鲁看清我后,大笑道:“思温,你这个女儿我喜欢,我们定个娃娃亲吧。”

我和耶律斜珍一听这话,同时指着对方大叫道:“不要!我不要她!(我不嫁他!)”

父亲和耶律曷鲁同时一怔,复又开怀大笑起来,父亲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不要多管了。”

耶律曷鲁点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

这顿饭吃得很是漫长,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终于散场,我跟着哥哥冲出了大厅,要去一同找夫子。

我跑得匆忙,在门槛处又绊了一下。

又有人在我身后笑,这回我听清了,不是其他人的笑声,正是那耶律斜轸的怪笑声!

果然我一回头就看到他露出的白牙。

当真是冤家路窄!

“小心点,小花儿,腿不够长就不要跑那么快,这么高的门槛要是因为腿短迈不过去,跌坏了你的小胳膊小腿就不好了。”说完,还状似温柔的摸摸我的头顶。

我很不客气的作呕吐状,恨自己身高才到他的胸口。

他却未生气,反而大笑起来。

一股怒气涌上胸口,可乍看见随后而来的爹爹和耶律曷鲁,立刻忍下怒气,转身跟着哥哥跑了。

耶律衣娃

最近,父亲偶尔也会来娘亲处了,虽然算不得有多宠爱,但总比以前好很多,母亲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夜晚,我坐在火炉旁,映着火光,边暖着手边看书。

我的贴身小丫鬟乌里珍早已为我铺好了被褥,先进了被窝帮我焐热了,才对我道:“小姐,该上床歇了。”

“嗯,你先去睡吧,我还要看一会儿。”我回应。

“小姐莫要累坏了,冬夜寒冷,万一染了风寒,夫人会担心的。”乌里珍说完还真打了个喷嚏。

“怕不是我染了风寒,而是你染了风寒传染给我吧?”我取笑她。

“小姐……”她面色微嗔,映着火光,凭填几分娇俏,几分可爱。不再坚持,把手炉放进了被子里捂着,叮嘱我不要看到太晚,便先到外屋睡下了。

我看了会儿书,直至感觉有些累了,方才起身,静听乌里珍已经睡熟了,忽起了外出的兴致,悄悄的走过外屋,开门而出。

屋外,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月光清冷,星光满天。

我仰头望着满天星斗,书上说夜晚登高望星会有不同的感觉,我忽然也很想试上一试,左看右看,终于决定去房顶。

我顺着墙边的青松笨拙地往屋顶上爬,爬上去一尺滑下来半尺,如此反复,几番挣扎,总算艰难的爬上了屋顶,坐在上面看着满天的星星果然觉得不太一样,正悠然自得其乐时,突然,一只手拍在了我的头顶,我刚一惊,就听那人说道:“这里怎么有个雪人?还蛮可爱的嘛。”

一听声音,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来了,心下不仅疑惑,他竟然还没有离开萧府,半夜三更的不睡觉,来这里干嘛?

我当下嗤之以鼻,道:“雪人?你那只眼睛看见这里有雪人?第一,你看过有呆在屋顶上的雪人吗?第二、你看过红色衣裳黑色头发的雪人吗?第三、你看过雪人会呼出白茫茫的气息吗?第四、你有看过这么逼真的雪人吗?纯属胡说八道。”

“是吗?不要不信,我确实看过那样的雪人。”他边说边坐在我的身旁,斜睨着我。

我轻哼,“睁眼说瞎话,小心遭天遣!”我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不愿和他呆在一起,我走到青松旁,别扭地看着树干,犹豫着,在他面前我真不愿意十分狼狈的爬下树去,

“要不要我抱你下去啊?小花儿。”他似看出了我的犹豫,揶揄道。

“免了,如果你是为了洛神赋,我劝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我毫不留情的揭穿他。

“洛神赋我不要了,送给你。”他却道。

我不相信他。可我也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所以还是扒在树干上一点点的向下移去,手动脚动,还不忘了和他的唇枪舌战。时而还听到他刺耳的嘲笑声,打击我脆弱的心灵。我越发的讨厌他。

次日一早,乌里珍奔到我的床边,兴奋的叫我起床,说是要我看什么雪人。

迷迷糊糊中,我没好气的嘟囔道:“又是雪人,雪人有什么好看的。”可还是不情不愿的起了床,因记得今天要去给萧家长辈们请安。

当我起床到了门外,向院子里一望,正奇怪哪里有什么雪人?就听乌里珍兴奋的喊道:“小姐,你看,快看!”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吃惊的仰头看向屋顶。

屋顶上,一个红色衣裳黑色头发的雪人正呼出白茫茫的气。

我惊住了,想起昨晚我与他的对话。

“小姐你看,那个雪人象不像你,小小的,好可爱,发式也像,不知道是谁堆的,好可爱啊——”乌里珍高兴得蹦蹦跳跳,比我还像个孩子。

我知道是谁堆的,但我不愿意承认,当下哼了一声,转身回屋去了。

可刚进了屋,忽然想到一件事,那雪人的衣服?!

天哪!他偷了我的新衣服……

我又冲出了门去,恰和要进屋的乌里珍撞在了一起,我捂着鼻子咒骂道:“该死的!我发誓,我要一辈子讨厌你!讨厌你!耶律斜轸!”

听说昨日里爹爹和于越秉烛夜谈,所以耶律斜轸昨晚才会住在府里。

第二日晨,祖孙俩在萧府用过早膳,便要离开了。

全家人都出来为他们送行,可见耶律曷鲁地位非同一般。

我一直躲在送行队伍的最后面,想起早上那件事,暗暗的咬牙切齿。私下考虑着要不要偷偷上去,在他后面给他一棒子,可终究没那胆量。

耶律葛鲁临行大笑道:“过完年后,我将奉命东征女真,届时会带孙儿斜珍一同前往,让他历练历练。”

爹爹亦大笑道:“斜轸机敏,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几翻客套过后,祖孙二人便上了马车,离开了萧府,。

送行众人纷纷散去,我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拐角处,再也忍不住,神情愤恨,可就在这时,一个脑袋突然从拐角处探了出来,眼睛、嘴巴全部变形,我被吓了一跳。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脑袋已经消失了,远处传来他张扬而可恶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