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的!”而强撑着见到女儿面的郗宗旺,挣扎着说了这句话之后,指了指郗矫,还想说什么,手却骤然垂落!

郗浮薇跪在父亲尚有余温的尸体畔,脸色若纸,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濂伯,我现在心里有点乱,爹爹的后事…烦请您帮忙主持下,我…我先带矫儿去后头瞧瞧。”

已经用担忧的目光看了她好一会儿的郗濂立刻点头:“小姐尽管去,这儿交给老奴就好!”

许是郗家福泽已尽的缘故,郗浮薇带着郗矫去后头不久,正在前面指挥布置灵堂的郗濂再次接到噩耗:后堂也走水了!

而且火势之大、蔓延之迅速,比起正堂有过之而无不及!

郗濂命人敲响锣鼓,吸引了附近几个村的人来帮忙救火,饶是如此,也足足烧了半天一夜,甚至弥漫到整个府邸,偌大郗府,化为乌有!

虽然下人差不多都逃了出来,可是三位郗家主人,却一个也不见踪影。

就连尸骨,也只有郗宗旺,被郗濂见势不妙,命人抢先抬了出来,而郗家的小姐郗浮薇,跟孙公子郗矫,皆被认为葬身火海,死无全尸!

东昌府这些年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惨剧,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正喧嚷的时候,就见一人着了素服,哭天喊地的跑过来,口称“叔父”,朝郗宗旺的棺前拜下,连连磕头。

只是没磕几个,就被老管家郗濂当胸一脚踹翻,怒斥道:“丧尽天良的东西!枉费老爷跟公子对你恩重如山,你不思回报,勾结外人谋算老爷的家产不说,如今更是纵火烧死了老爷合家,害的老爷血脉断绝,这会儿还敢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围观之人都认出那人是郗家唯一的族人郗兴,见郗濂对他动手,正自诧异,闻言不禁哗然:“这是真的假的?”

郗濂当场说出郗浮薇之前的推断,只是隐去了闻家之事,老泪纵横道:“小姐才说完这个就罹难了,必然是这畜生在郗府有同伙,这是唯恐小姐窥破真相,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啊!”

“你这老奴才贼喊捉贼!”郗兴则破口大骂,“谁不知道叔父对我一向视若己出?!我们郗家落户东昌府不过几十年,自来人丁单薄,没了叔父一家子,我就是一介孤儿!谁不希望叔父好,也断然不是我!我看是你奴大欺主,想趁我堂弟去世的光景夺取郗家产业,被我叔父堂妹他们发现,痛下杀手!可怜我堂妹正当年华,尚未出阁,我侄子今年才六岁,才六岁啊!!!”

他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围观人群也难以分辨是非,吵吵嚷嚷的,最后只能对簿公堂。

这场恩怨席卷整个东昌府、为上上下下的人所津津乐道时,东昌府毗邻的兖州府,通往州城的路上,一驾敝旧的马车踟蹰而行之际,传出一个怯怯的声音:“姑…小叔,我饿了。”

马车内,郗浮薇从沉思中回了神,摸了摸侄子的脑袋,温言道:“咱们的干粮已经没了,前面就是兖州城,等进了城,小叔立刻带你去用饭,好吗?”

郗矫乖巧的点了点头。

倒是同车的旅客中,有人热情的递过干粮来:“小哥儿,别叫孩子饿着,吃咱们的吧!”

郗浮薇微笑着一一拒绝,她这会儿乔装打扮成少年模样,嗓音也刻意的压低成少年人的粗嘎。毕竟一介女流带着郗矫单独上路,自然要格外谨慎。眼前同车的人说是萍水相逢,谁知道什么用心?

万一在干粮里做点手脚,他们姑侄可不就是万劫不复了?

反正郗矫也没饿到要出事的地步,是以话语虽然说的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

一番推让之后,大家多少有点扫兴,收起干粮之后,都不说话了,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不过这正是郗浮薇盼望的…借火灾诈死,带着侄子一口气潜逃出东昌府,这期间的惊险,至今思来心有余悸!

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没有合过眼的时候,如今总算离开闻家人的地盘,虽然还谈不上安全,多少总能松口气了!

她需要好好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正文 第九章 人贩

兖州府是在太祖皇帝陛下在位的时候升府的,领济宁、东平、曹、沂四州二十三县,在诸府中算是辖县较多的一个府了。

不过郗浮薇选择逃来此地,而不是山东布政使司衙门驻地的济南府,倒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大运河途径山东的紧要之地,除了东昌府,就是兖州府了。

虽然说郗家的悲剧始于郗浮璀的英年早逝,但直接造成家破人亡的,却是应天府那边关于疏浚会通河的决定。

郗浮薇在决意连夜带侄子出逃时,下意识的就选择了兖州。

如今府城在望,暂时也还没发现追兵的踪迹,之前被强按下去的情绪不免有些翻涌。

“闻家在东昌府根基深厚,是从前朝末年迄今都屹立不倒的大族。便是朝廷命官到东昌府上任,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的!”用力掐了把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郗浮薇暗自盘算,“相比之下,我郗家没有什么值得人家看重的,别说如今没证据,就是铁证如山,只怕也是白搭!”

至于说遇见青天大老爷,不计代价不计得失的帮忙讨公道…这种事情,寻常百姓兴许会冀望,如郗浮薇这种生长士绅家庭还当过家的人看来,不啻是天方夜谭。

毕竟千百年来,这样的清官统共才出过几位?

郗家要是有那么好运气碰上了,还至于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为今之计…只能从疏浚会通河之事下手,火中取栗,才有报仇雪恨的可能!”郗浮薇思忖良久,吐了口气,心道,“只是我自己也还罢了,只要目的达成,粉身碎骨都没什么的。但矫儿…”

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郗矫身上。

他们姑侄这会儿已经进了城,郗浮薇跟同行之人三言两语道别后,立刻履行承诺,带他寻了间寻常但还算干净的馆子,要了两个家常小菜,还有一小桶米饭。

郗矫在路上就饿了,饭菜上来之后,见姑姑颔首,就迫不及待的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这孩子年纪尚小,辗转到了这会儿,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他吃的香甜的模样,郗浮薇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沉吟:“不能将矫儿拖下水!他已经是我郗家唯一的血脉了,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的…哪怕他日报得大仇,又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她虽然临行前没忘记带上些细软,姑侄俩能够有惊无险的抵达这兖州府,手头阔绰也是个很重要的缘故,郗矫到底才六岁,没人照顾根本不行的。

找人照顾的话,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所托非人,谁知道郗矫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送给无子的人家收养吧…人家没孩子,肯定希望收养的孩子跟他们亲,这个郗浮薇可以不在乎,但人家八成也要让郗矫改姓,给他们家继承家声!

这个郗浮薇可就没法接受了!

她就这么一个侄子,郗家就这么个男嗣了,改了姓,郗家的祖上谁祭祀?!

正自头疼,忽听郗矫怯怯问:“小叔,我吃完了,您不吃么?”

因为是女扮男装,所以郗浮薇严厉叮嘱过,要他喊自己“小叔”。

“…我不饿。”郗浮薇中断思绪,看着吃饱喝足之后露出明显乏色的侄子,暗叹一声,说道,“你累了吧?咱们先找间客栈落脚。”

郗矫对于前途一无所知,懵懵懂懂的点头。

姑侄俩会钞之后出了馆子,跟人打听着城中口碑好又物美价廉的客栈…其实按照他们在郗府时的日常起居,必然是直奔兖州最好的客栈,郗浮薇如今手头的银子也足够,只是哪怕她打扮成少年模样,就带了个幼.童出门,到底招人眼目,不能不低调点。

走了段路,总算打听到了一家合适的客栈,距离也不算远,郗浮薇所以打算带着郗矫慢慢的走过去,权当消食了。

谁知道走到途中,转过一堵高墙,迎面来了个肚子高高隆起,看着仿佛即将临盆的妇人,荆钗布裙,裙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手里则挽了个有些年代的竹篮,上头盖了块旧布,很是清苦的样子。

她本来低头匆匆走着,跟郗浮薇只差一步时,忽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一个趔趄之后,虽然人险险站稳,却把篮子给撒了,里头原来是大半篮子的橘子,顿时滚的到处都是。

“这位小哥,能不能请您帮个忙?”妇人见状赶紧去拾,但才打算弯腰,就被肚子给挡了,顿时露出为难之色,前后看了下,见这条路比较偏僻,只有郗家姑侄二人,就跟郗浮薇投来恳切的目光,“妾身娘家父亲染病,好容易求得婆婆准许回去探望,却也吩咐了速去速回!这橘子是娘家知道妾身妊娠之中喜酸,特特给买的。这会儿要是不能按时回去,只怕婆婆知道了,必然要打骂妾身!”

郗浮薇原本看她想弯腰又弯不下来的样子就有点恻隐,闻言爽快道:“举手之劳,夫人请稍待!”

就上前帮忙拾取地上的橘子,还细心的用袖子擦去灰尘再放进篮子里。

本来她是一直牵着郗矫的,但郗矫这段时间被带着颠沛流离的,就没有好好儿的玩耍过,此刻就把这捡橘子当成游戏了,闹着要她放开,自己也要捡。

郗浮薇环视了一圈,见旁边一堵高墙,侧边是一目了然的空地,前后呢也是空无一人,不过就三个人在,那孕妇看着走路都艰难的样子,也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点头:“你记得捡了之后擦干净了再许放篮子里!”

那妇人忙不迭的道谢,似乎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主动说了家里的情况,大概就是婆婆厉害、丈夫无能,自己在婆家很受欺凌,无奈嫁都嫁了,也只能忍耐,又感慨今儿个事情这么不巧,要不是碰见郗浮薇两个,只怕回去之后一顿叱骂逃不掉云云。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平时过的太凄惨了,遇见个陌生人也能立刻掏心掏肺,说到伤心处,更是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这让郗浮薇颇为无语,然而同为女子,又刚刚被未婚夫家坑过一把,她对这妇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同情,不免劝慰几句。

如此就分心了,片刻后,橘子拾好了,那妇人感激的道声谢,接了篮子要走,郗浮薇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郗矫呢?!

郗矫虽然是郗家孙辈唯一的血脉,但因为生母只是个通房,郗浮璀平素忙着学业,对这儿子不能说故意冷淡,也真的没多少时间上心,所以在下人跟前也不是很受重视,故而一向乖巧听话,甚至有点胆小。

之前纵然闹着要帮忙捡橘子,却也绝对不会一声不吭跑去其他地方的!

此刻前后左右一看,却没有自家侄子的踪影,郗浮薇不禁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臂:“夫人,我侄子呢?!”

“你侄子?你什么侄子?”她本来想着郗矫虽然不是会贸然跑开的人,但事有意外,万一郗矫想要便溺,又或者小孩子被路过的猫啊鸟啊什么的吸引,不知不觉走开了也是有的,兴许这妇人光顾着跟自己聊天倾诉没注意,然而作为当地人,对这附近地形自然熟悉,没准可以给自己指个路什么的。

谁知道,那妇人闻言,一脸惊讶的说道,“青天白日的,少开这样的玩笑!你不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吗?”

郗浮薇顿时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她居然说的出口这样的话?!

但那妇人还有更不要脸的:她一把打开郗浮薇的手,冷笑道:“少编这种没影子的谎话来占老娘便宜!再动手动脚的,当心老娘扯你去见官,治你个调戏良家妇人之罪!”

郗浮薇要是到这会儿还不明白自己被坑了,那也白主持郗家多年了!

她怒极反笑:“我们叔侄见你即将临盆,行事不便,主动帮忙,谁想你居然恩将仇报…”

话音未落,她再次抓住这妇人的手臂,只是这次可就没刚才那么温柔了!

郗浮薇干脆利落的扭断了她的胳膊,抬手一个耳刮子抽到她脸上,寒声说道,“老老实实将我侄子交出来,我还能饶了你!否则的话…我教你这辈子都后悔招惹我!!!”

那妇人亲眼看着自己手肘处白森森的断骨,痛叫一声,却兀自硬气道:“小丫头!你少吓唬老娘!老娘方才远远的就看出你是女扮男装了!一个待嫁之年的小丫头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到处走,一没长辈二没兄弟三没下仆的,听口音也还不是本地,说不得就是家里出了变故,跑过来投亲也没投成!就你们这样无依无靠的,把事情闹大了,没准连你自己都赔进去!识相的就这么一拍两散,不然的话…”

郗浮薇心中焦灼,她不是那种养在深闺毫无见识的富家小姐,是知道很多拐子弄了孩子过去,卖给无子的人家做儿子也还罢了,更多的却是会将孩子打断手脚,做成残疾的模样,扔出去讨饭的!

这类人个个心狠手辣,从这妇人的反应来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没准这会儿郗矫就已经被…

想到此处,她下手越发毒辣,扯着那妇人的头发朝旁边的墙上狠狠撞了六七记,直撞的那妇人额头鲜血淋漓眼冒金星,这才咬牙切齿的说道:“一拍两散?贱婢!落在我手里,还敢大放厥词!你再不交出我侄子,我就划烂了你这张脸,再打断你手脚,将你做成人彘!再在你的伤口撒上蜜糖,引万虫噬咬…且你看那些同伙,到时候会不会管你死活?!”

那妇人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坑过的人不计其数,内中也不是没有发现不对就下狠手的人,但如郗浮薇这年纪,就这么狠辣的还真不多,这会儿脑中晕眩,也有点笑不出来了,然而依旧寸步不让:“你一个外地来的,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们弄走了你侄子?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嫌侄子是累赘,将他丢弃之后,栽赃我们?!我方才既然敢说拉你去见官,自然是因为官府里头有我们的人!你如今这样对我,回头衙门走一遭,杀威棒下,叫你知道好看!”

“我兄长是新中府试的举人,你敢动他唯一的子嗣,且看官府查明之后是什么说法!!!”郗浮薇心急之下,又给了她几下狠的,只是这妇人不是一般的厉害,竟然愣是忍住了,别说求饶服软,那是连惨叫都没有!

郗浮薇又不敢当真弄死她,毕竟如这妇人所言,这地方于她人生地不熟的,没了妇人这线索,她独自要去找郗矫,不啻是大海捞针!

至于说找官府…且不说这妇人信誓旦旦的样子,没准当真在官府里有些跟脚;就说郗浮薇跟郗矫姑侄如今乃是改头换面跑来兖州的,路引什么也是使了银子买来,虽然卖的人信誓旦旦,却未必经得起推敲!

何况闻家的主要势力虽然不在兖州府,到底是东昌府一等一的人家,谁知道这边有没有几个故旧世交之类,会走漏风声过去?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郗浮薇根本不敢闹到官府去!

正自心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跟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带着南方特有的口音,平静道:“郗小姐,是否在寻找令侄?”

正文 第十章 锦衣卫

郗浮薇听了这话,犹如溺水之人遇见了救命稻草,甚至不及去回忆为何会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似曾相识的声音?

她急忙转过身,却见七八步外,赫然站着一个身量颀长的锦衣男子。

约莫才加冠的年纪,面庞轮廓分明,眉眼英挺,一双眸子锐利如刀,虽然是很平静的看过来,却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压力。

“您是?”郗浮薇稍稍打量他一眼,就游目四顾,却也不见郗矫的踪影,才升起来的喜悦顿时化作乌有,看他的目光也瞬间变成了警惕。

“锦衣卫。”那男子面容波澜不惊,轻轻吐出的三个字,却不止令郗浮薇愕然,连她身后方才还硬气的不行的妇人,亦是脸色大变!

国朝的锦衣卫,前身是太祖皇帝陛下亲自设立的拱卫司,曾改成亲军都督府,辖仪鸾司,洪武十五年的时候,才定下来“锦衣卫”之名,掌诏狱,有巡查缉捕之权,下设镇抚司,权限极大。

当时的指挥使毛骧、蒋瓛(huan)也着实没辜负这份权力,以至于弄的朝满朝文武,都对他们闻风丧胆。

后来太祖皇帝陛下年事渐高,为了给懿文太子铺路,于洪武二十年的时候将之废弃。

然而当今的永乐帝许是因为得位不正,登基之后,却又起用了这衙门。

这几年以来,锦衣卫虽然没弄出堪比“蓝玉案”的动静,靠着前辈们的声名,却依旧足以震慑朝野上下。

无论是郗浮薇还是那妇人,听他自报家门,心头都是一跳,本能的有了戒备。

“令侄现在在锦衣卫兖州卫所。”那男子对她们的反应无动于衷,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还请两位登门一叙,了结此事。”

…半晌后,郗浮薇有点心惊胆战的打量着四周。

虽然知道国朝的流官制度之下,官衙鲜少得到修缮,然而如今身处的这座锦衣卫所也忒破旧了点!

郗浮薇非常怀疑,但凡有一阵稍大点的风吹过,整个屋顶说不得就会掉下来了!

再看不远处坐的四平八稳的人,她脱口问出:“敢问小侄何在?”时,竟然荒谬的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佩服。

那人没说话,只转头对身侧的校尉微微颔首。

校尉会意的离开,不久就带了换了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衣袍的郗矫过来。

郗矫脸上有着惊色,但总体还算平静,郗浮薇慌忙将他拉到身边查看,又低声询问经过,方知道自己被那妇人吸引了注意力时,高墙后忽然翻出两个男子,将他捂了嘴抱走,中间他想挣扎,却被打晕,再醒过来,就在锦衣卫手里了。

锦衣卫给他大概检查了下,因为原来的衣服弄脏了,还专门找了套衣袍来给他换,末了又给了他一些茶水糕点…不过郗矫怕生,一点也没敢吃,这会儿见了熟悉的姑姑才暗松口气,一口气说完经过之后,就怯生生的问:“小叔,我能吃那桂花糕么?”

“你去吃罢!”郗浮薇怜爱的摸了摸他脑袋,正要继续安慰几句,不远处却已经传来轻咳:“带郗小公子下去用桂花糕!”

之前那校尉立刻走过来去牵郗矫。

郗矫下意识的躲到郗浮薇身后。

郗浮薇犹豫了一下,到底将他扯出来,交给那校尉,叮嘱道:“姑姑要跟这位大人说会儿话,矫儿你乖,先同这位去吃桂花糕…等会儿再来见姑姑!”

郗矫分明是很不情愿的,可是因为自幼柔弱惯了,这会儿也做不出来胡搅蛮缠的事情,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目送侄子离开,郗浮薇转向将自己带来此处的锦衣卫,正要郑重道谢,那人却先一步不疾不徐的开口:“郗小姐,算上这次,本官已经不是第一次帮你了!”

“…你是当日吊唁家兄的远客?!”郗浮薇闻言怔了怔,脱口而出,下意识的追问,“难道家兄之死当真是?!”

指甲在同时掐进了肉里。

然而那人只是笑:“郗小姐以为自己一介妙龄女子,还带着年幼的郗小公子,是如何躲过闻家的搜捕,有惊无险的进入兖州城的?”

“原来我们姑侄逃出东昌府时,之所以能够那么顺利的弄到路引之类,也有尊驾的暗中襄助?”郗浮薇心中惊疑不定,说道,“尊驾这样的厚爱,实在教小女子无以回报了!”

那人倒也爽快,说道:“郗小姐真想报恩的话,也不是没有法子。”

顿了顿,复说,“听说郗小姐有乃兄之风,于书法上颇有灵性,一手楷书,连郗公子在世时,都自愧不如?”

郗浮薇的字确实不错,这是因为一来郗宗旺自来将女儿当儿子一样教养,毫无轻看;二来郗浮璀就这么一个妹妹,一向宠爱,多年来无论书法还是功课,都没少指点;三来就是她自己天赋不错,因为家里人少,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多,一直将练字当成了平静心神的手段之一。

久而久之,在书法一道上的成就,也的确超过了郗浮璀。

只不过因为有闻家那么个亲家,郗家父子为了树立自家“矜持端庄”的门风形象,一直秘而不宣。

所以除了郗宗旺跟郗浮璀还有郗浮薇的近侍外,都没人知道郗浮薇还有这么个特长。

如今被这头次照面的锦衣卫一语道破,郗浮薇倒也不是很惊讶,毕竟经过洪武一朝的教训之后,锦衣卫什么机密都打探的到的认知,早就深入人心了。

郗浮薇诧异的是这人为什么会提到这个?

毕竟她字虽然写的很不错,也只是相对于普通人的不错,跟真正的大家还是没的比的。

眼前之人的身份又是这样的特殊,总不可能是想跟自己求字吧?

“只是胡乱涂抹,不敢当大人之语。”她一面思索一面谨慎的回答。

那人又笑了一下,很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眸子里的锐气却没有丝毫改变,仍旧那么的咄咄逼人,锋芒刺眼,以至于本来很温和的语气,都仿佛毫无转圜余地了:“郗家忽遭大变,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郗小姐如今独自携小公子前来兖州,用的还是假名,显然也是心里有数。却不知道郗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正想请大人指点!”郗浮薇闻言心中苦笑,暗道:且不说我初来乍到的,侄儿就差点叫人给拐卖了,这会儿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如今姑侄俩都在锦衣卫的卫所里喝茶了,就算之前做好了打算,如今还能不按照你的计划走?

不过苦笑归苦笑,她这会儿心情却也没有很坏,甚至还有一丝悄然滋生的、隐秘的期待。

“郗小姐如果没有去处的话,不如本官给你推荐个差事如何?”那人对她的识趣很满意,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说道,“济宁城的大户人家邹家,这些日子正在给他们家几位小姐招聘女先生。郗小姐兰心蕙质,又于书法之道颇有心得,何不前往一试?”

“须知道,邹家在兖州府的地位,不啻是闻家在东昌府的地位!”

“而且邹家素有仁善之名,这回聘请女先生,待遇都是极丰厚的…当然郗小姐暂时不缺银子,只是邹家主母为人宽厚,最爱打抱不平,想必正投郗小姐的下怀?”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说道:“只恐山野丫头,入不了邹家主母的眼?”

“郗小姐说笑了。”那人微笑着,只是眼中一片平静,毫无笑意,淡淡道,“虽然邹家主母重视女孩子的教养,乃是有远见的举措。然而试问当今天下,供养得起男儿念书的人家,又有几何?连女孩子都教的识文断字,到了可以出来为人师表的地步,这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能有的待遇吗?”

“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可能让其抛头露面?”

“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只有类似于郗小姐这样的遭遇,才会去给他们家做先生了…这样的人家,郗小姐以为会很多?就算很多,她们在没了父兄庇护之后,又有多少能够如郗小姐这样顺利的前往济宁府?”

郗浮薇揣摩他这话,应该跟邹家没有什么勾结的,却只是对自己入选有着极大的信心,或者说,正因为觉得自己入选的几率很大,所以才暗中保护了自己跟郗矫有惊无险的前来兖州?

沉吟了下,就开门见山的问:“进入邹府之后…我该做什么?”

那人赞许的看了她一眼:“郗小姐,可知道陛下有意重开运河,以供漕运所需,为迁都北平做准备之事?”

“…有所耳闻,愿聆其详!”郗浮薇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要踩进一个大漩涡之中!

她本能的想要逃避,然而想到父兄、想到那个天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郗府…硬生生的按捺住这种冲动,沉声说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那人笑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一句话:北平是陛下的龙兴之地,陛下早有迁都之意,然而朝中有些人,出于种种私心作祟,总是在反对。虽然场面上不敢反驳陛下,私下里却不无动作…陛下仁善,不欲因此惊扰百姓,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郗浮薇听了这话,非常的失望,本来还想着要是锦衣卫跟闻家的立场相反,正好借刀杀人!

然而迁都既是永乐帝的意思,也就是锦衣卫的意思,而她推测闻家也是赞成此举,甚至因此跟应天府那边来的贵人搭上关系的。

正自郁闷,又听那人继续道:“不过陛下乃是天下之主,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里头为陛下分忧的人也不是没有,还有一些,就是中官…嗯,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在宫里伺候陛下不好吗?外头的事情,手也伸那么长…”

他没继续说完,郗浮薇却下意识的屏息凝神,不敢作声。

修长白皙的指节在破旧的木桌上不轻不重的敲了敲,那人复笑了一下,道,“运河在山东布政使司境内,要紧的地方无非就是两处:兖州府跟东昌府。”

“郗小姐进入邹家之后,好生留意着相关之事就好。”

只是打探消息,别的不用做?

郗浮薇若有所思,正要开口,那人又说,“噢对了,为了让郗小姐专心教授弟子,郗小公子这段日子就由本官找人代为照顾好了!”

这就是要扣着郗矫当人质了。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郗浮薇还是忍不住道:“矫儿已经六岁,该启蒙了!”

“本官麾下有些部属的子弟也是差不多的年纪。”那人不为所动,平静道,“到时候一块儿进学,还能彼此做个伴。”

郗浮薇知道没法改变这事儿,抿着嘴,好半晌才冷静下来,说道:“关于闻家…”

“郗小姐!”那人微笑着,看似温和,却极为强硬的打断了她的话,“郗小姐,本官以为,令姑侄好好儿的在兖州城内,足以展示本官的诚意了?”

言外之意:暗中保你们姑侄有惊无险逃来兖州,就是这次让你干活预支的好处了!

如果想要锦衣卫帮你对付闻家,接下来必须再立其他功劳才行!

否则锦衣卫可不是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