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心里不太舒服,但人家宋映白是个长腿的大活人,闲暇时间去哪儿都是他的自由,他管不着,“谢中玉没被他师叔打死吗?”

“他跟他师叔说,跑出去是为了救人,我见他的时候,他整个人活蹦乱跳的,应该没怎么挨罚。”

就是挨罚了,他见到你喜气洋洋的也不奇怪吧,黎臻看着宋映白,眼神有点惆怅,这家伙是不是没长这根脑弦,别说开窍了,八成连个可供开窍的脑缝儿都没有。

要不然自己再主动点?还是别了,万一把人吓跑了呢?

最该死的是,自打宋映白被过继给了宋俞业之后,外界都以为他升职是靠宋侍郎的关系,连他俩的流言都不传了。

人生就是这样,不如意之事十有九件,不想传流言的时候遍地都是,想叫他们传的时候,一个个却都跟哑巴一样。

黎臻想起一件事,提醒道:“下个月初五袁同知做六十大寿,你那天别安排事情了,千万记得腾出空来。”

“他有这么老了吗?”上次他给刑千户撑腰的时候,宋映白见过,就记得是个小老头,没想到已经有六十岁了,看来快退休了。

“对啊,是有这么老,所以他过完寿,应该就快致仕回老家了。”

宋映白听出弦外之意,袁同知一退下来,接任的肯定是黎臻了,自己的铁杆好友就要升官了,“他这不仅是过寿,还是欢送会吧。”

黎臻没听过欢送会三个字,但觉得挺贴切的,拿笔杆戳了他脸颊一下,笑道:“就你牙尖嘴利。”

欢送袁同知这种老同志,肯定不能空手,“不知袁同知喜欢什么寿礼。”

“只要不失礼,随便送点什么都行。”

“那好,我回去准备准备。时辰不早了,那你忙吧,我去趟诏狱,把人提审一遍。”

“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了,有你的批条就够了。”宋映白笑着摆摆手,让黎臻继续坐着,收好条子出了门。

到了诏狱,亮出黎臻的批条,宋映白顺利的提到了人犯。

批条之所以好使,倒不是人人都认识黎臻的字迹,而是因为字条加盖了佥事大印,有这个印,就是命令,没有,就是废纸条。

所以内廷十二监,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力最大,就因为他管着大印。

诏狱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来的,关的多数是直接触怒皇帝的人,一般人就是想惹皇帝也没那个机会,所以这些犯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官员,要不就是民间大儒,最不济也是富贾。

因此穷秀才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宋映白决定对对口供,和一开始的没什么大出入,就把他放回家过年。

诏狱环境脏乱差,宋映白怀疑是故意的,这样人关在这里才能无故“病死”。

他带着房家墨和两个随从,将穷秀才就地提审,询问了案情,比如何时何处捡到打油诗的,如何报的官之类的情况,跟一开始的口供都吻合。

宋映白一看这穷秀才别说写揶揄皇家的打油诗了,就是让他念都没胆子,纯属抓进来等必须结案的时候,当替罪羊的。

他询问完了,决定销案放人,不过放人也不是他说了算的,得向诏狱呈递提出释放的文书,最后由镇抚盖印,才能放人。

不过,一般就是例行公事,不是重要人物,一般都会盖印放人。

“你等着吧,过一段日子,你应该就能回家了。”宋映白对穷秀才撂下这句话,带着房家墨等人出了牢门。

“大、大人,您真是青天大老爷。”穷秀才把着牢门,含泪目送宋映白离开。

宋映白等人一出监牢大门,就感到了气氛不太对,就见周围的人跑来跑去,洒扫的洒扫,列队的列队,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一看就是有大官要来了。

之前有一次,指挥使突击检查操练情况,宋映白等百户就是这么忙乎的。

加上黎臻告诉他北镇抚司镇抚复职了,他心里有数了,这么紧张接待的,肯定是这位大爷了。

刚想到这里,就听有人吼了一嗓子:“参见镇抚大人。”

在场的所有人纷纷弯腰抱拳行礼,宋映白等人也赶忙俯身行礼,不敢逾越。

他的余光看到一个穿着大红飞鱼服的年轻男子带着随从,大步朝他们走来,年纪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白到没什么血色,瞧着精神恹恹,五官俊秀,只是眼睛略显三白,加上面无表情,目光给人的感觉有些凶,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见他走近了,宋映白怕惹事,赶紧将头低下,等这人走过去,才敢站直身子。

——

晚上到家后,宋映白将伯父的字画藏品拿出来,找懂行的简单看了下,挑选了其中一副不太珍贵的画作,敲定它为寿礼。

转眼就到了初五,宋映白早早起身,穿了便服,骑马去找黎臻。

他嫌大路人多,加上熟悉街道,便抄了小路走,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有个少年没命似的从里面跑出来,看到宋映白就一个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拔出匕首对他道:“快下去,把马给我。”

说真的,宋映白进京后什么都遇到过,就是没遇过抢劫的,不禁一笑,“你要打劫?”

“快下来,否则我真要捅你了。”少年一边往后瞅,一边来扯宋映白的马缰。

宋映白骑在马上,本来就有高度优势,加上他本来就有些功夫,面无表情的一脚踢飞了少年的匕首。

少年一愣,弯腰去捡匕首,这时候,他回头瞅见胡同里有人追上来,吓得匕首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别跑——”三个成年男人很快追了上来,其中从后面毫不留情的将他踹倒,接着拎起他,左右开弓,顿时扇得他口鼻冒血。

宋映白冷眼旁观,心想八成是之前抢劫被人找上门了,虽然三个成年男人打一个少年不对,但是这种人就得长长教训。

他正打算走,就听咔嚓一声脆响,同时伴随少年撕心裂肺的喊叫,宋映白听出来是将骨头打断了。

他回头,见其中一个男人正抬起脚,看样子打算朝少年的另一条小腿骨踩下去。

“喂!”宋映白冷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至于将他两条腿都打断吧。”

“嘿,你算什么东西,要你管闲事?!”其中一个男人凶相毕露的道。

宋映白就不乐意听了,“我要是真想管闲事,就不止出声阻止你们这么简单了,他不管犯了什么罪,自有官府定罪,轮不到你们处以私刑。”

这时候有个男人低声道:“是锦衣卫的宋映白,快走吧。”

虽然他声音很小,但宋映白还是听清了自己的名字,这帮人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其余两个男人交换了眼神,没有再朝少年下毒手,啐了一口,“有多远滚多远,再来纠缠,就将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了。”说完,横着膀子走了。

少年抱着一条腿,疼得直抹泪,能看出来好像比起腿伤,他心里更憋屈。

此时,从巷子里走出来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互相搀扶着,看得出来伤得不轻,其中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胳膊,哭哭啼啼的喃道:“小伍子变了…不认咱们了…”

他们来到少年跟前,哭着怨道:“都是你,说小伍子发达了,要来找他,不禁没得到富贵,还挨了顿打,汤药费你出吗?呜呜呜,都怪你。”

少年一言不发,不停的抹泪。

宋映白撇嘴,看来刚才那少年想抢马只是为了逃命,并不是为了钱财埋伏打劫的,还算情有可原,他在袖中摸了摸,朝他们扔出几块碎银子,“买汤药喝吧,还有,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少年仰头看宋映白,其实他从刚才就认出了他,这是在寺庙时,放过他跟小伍子的锦衣卫百户,但显然,对方没认出他来。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道理见过一次面就有印象。

他含泪捡起一块碎银子,口中连连道谢。

小伍子竟然不如一个陌生人有道义,之前大家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他发达了,不拉他们一把就算了,竟然还翻脸不认人,派人打他们。

宋映白还有正事要做,赶紧调转马头走了。

他到的时候,黎臻已经准备妥当,在前罩房的房间内喝茶等他,下人一通禀,他赶紧出了门。

黎臻翻身上马,将宋映白上下打量了一番,夸奖道:“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不成想到宋映白全部买账,很煞风景的道:“我又不是女人,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不光着就行了。”

黎臻凝眸看他,“…你厉害,一见面就把天聊死了。”

宋映白笑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回答?要是别人,我可能还客气两句,但你又不是外人,我当然实话实说。”

黎臻听到“不是外人”四个字,心情好多了,“也是,咱俩谁跟谁。”

两人往袁同知家走去,他家住的不算偏,很快就到了。此时胡同里已经停了许多辆马车,看来已经有很多人先他们到达了。

袁同知家的宅院不大,作为一个靠资历熬上同知位置的老狐狸,对外表现得十分廉洁朴实,一大家子住在一个两进的宅邸内。

这次做寿,屋内安排不开,便在前院内搭了凉棚安置客人。

宋映白首先看到了最熟悉的刑千户,第一时间上去打了招呼,刑千户朝他挤出干笑,“你来了,最近累不累啊?虽然年轻,但也要注意身体啊。”

面对顶头上司的关心,宋映白只有一个感觉,刑千户看来很清楚袁同知要致仕回老家了,这是在化解两人的矛盾。

宋映白肯定没有那么小心眼,但黎臻的心思,他就拿不准了。

这时候,寿星袁同知走过来,跟黎臻打招呼,宋映白品级太低,凑不上前,便在一旁闲待着。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眉眼有几分像采枫的无名白,只是他早就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站在曹小川身旁,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看来是贺礼。

宋映白挑眉,他还挺能钻营的,去年还是无名白,今年就跳到曹小川跟前了,这孩子很有发展啊。

小伍子其实早就看到了宋映白,只是碍于场面,此时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任何目光的接触。

这时候,黎臻跟袁同知寒暄过了,回头找宋映白。

宋映白看着在场的人,低声道:“这人来得够全的,不光是东厂的人,连几个公侯府都派人来了。”

“是啊,比如我。”

“少来了你,你不是锦衣卫内部人么。”宋映白笑道。

人来人往,黎臻和宋映白在角落偏安一隅,低声说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忍不住靠他更近一点。

“黎臻——”突然有人从后面勾住他的肩膀,兴高采烈的道:“真是你!”

黎臻嫌恶的侧头,“是你啊,周瑄,你怎么回京城了?”

宋映白看着这个跟黎臻勾肩搭背,似乎很熟稔的男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一双桃花眼,一笑,眸底流光溢彩,十分耐看。

“我老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叫我回来袭爵,我就回来了呗。”粥瑄笑眯眯的道:“我还打算过两天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听说你在锦衣卫做事?”

黎臻将周瑄的胳膊甩开,“我这儿忙着呢,一边去。”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可忙的,你不就跟别人聊天呢么。”周瑄对宋映白笑道:“你们聊什么呢,我也加入行不行?”

“不行!”黎臻一点不留情的道。

周瑄做出很受伤的样子,“黎臻,好歹咱俩可是一起长大的,你就这么对我?”

“少套近乎,不过是祖父辈有点交情,咱们小时候见过几次面而已。”黎臻冷漠的道:“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老爹年轻的时候得过袁同知的帮助,命我来贺寿。”周瑄笑道:“没想到却碰见了你,你哪天有空,我做东…”

不等他说完,黎臻撂下一句:“没空。”揽着宋映白的肩膀,甩开周瑄,转身走了。

宋映白回头瞄周瑄,见他还盯着黎臻的背影在看,不由得心想,黎臻之所以没朋友,不是交不到,而是压根不想交吧,“你好像很讨厌他?”

“这不是很明显么。”黎臻也不想掩饰,“我烦自来熟。”

宋映白哦了声,朝戏台子的方向努努嘴,“咱们找个地方先坐吧,要唱堂会了。”

两人找了地方坐下,黎臻余光瞥宋映白,从刚才开始,他就有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可谓毫无波澜。

当初他看到他有别的“朋友”时,那种纠结不悦的表情,宋映白统统没有,周瑄的出现对他没造成一丁点影响。

亏得他怕他误会,极力表现得冷酷无情。

黎臻不死心,一边观察他细微的表情,一边道:“如果我把周瑄叫过来一起坐,你反对吗?”

为什么要反对?黎臻愿意的话,他没意见,他跟周瑄第一次见面,谈不上有什么好恶,“那你坐着别动了,我去叫他吧。”

“不用!!!”黎臻噌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座位,“你老实坐着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好,那看戏吧。”宋映白无所谓的道。

就是戏台上唱出花来,黎臻也没心思看,心里盘算着,自己要不要明显一点?宋映白实在“麻木”到了一定境界。

——

袁家后厨内,叶娴举着菜刀,迟迟落不下去。

额头的一滴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颌,最后掉进眼前装鱼的水盆内。

她怀疑自己得了癔症,否则的话,鲤鱼怎么会说话呢?

“不要杀我…求求你…”鲤鱼的嘴巴一张一翕,流着泪道:“…你留我一条命,我会回报你的…”

身为袁家厨房的粗使丫鬟,她负责为寿宴杀鱼,按照一早的计划,这个时候鱼应该已经杀死了,可是当她准备下刀的时候,鲤鱼竟然开口说话了。

叶娴向四周看了看,其他的丫鬟都在忙自己的活儿,没人注意到她和这条鱼。

“我…我不能不杀你啊…我就是做这个的,不杀你,主人家要怪罪的。”叶娴犯难的道。

“只要你能救我不死,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真的,相信我…”鲤鱼嘴巴张开,哭着道。

这时候,厨房的管事媳妇进来,见叶娴还没杀好鱼,骂道:“死蹄子,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偷懒,等着鱼下锅呢,还不快点?!”

“是!是!”叶娴不停的低头道歉,“我就开始杀鱼。”等人走了,她为难的道:“你看到了,这么多人盯着,我根本没法救你,我只是一个低等的奴婢,这样吧,我会把你的骸骨收好,每日供奉。”

鲤鱼痛苦的道:“为什么能听懂我说话的你,只是一个下等奴婢呢?看来真是我的劫数来了,动刀吧,务必记得你说的话,一定将我的骸骨收好供奉!如果够幸运,我不至于完全死掉。”说完,嘴巴闭严,不再恳求。

叶娴一咬牙,将举起的菜刀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