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映白跟黎臻一桌坐着,压力很大,因为这家伙只比指挥使跟做寿的同知官衔小,这就导致基本上每个来贺寿的锦衣卫成员,在见过寿星和指挥使后,都要来他们这桌跟黎臻打照面。

而宋映白只是个百户,每每面对来人,都要站起来作揖行礼,人家黎臻有坐着接受拜见的特权,他可没有,所以每次一来人,他几乎都得站起来回礼,又麻烦又累人。

等又看到一大波人朝这边来,宋映白终于按不住跑路的念头了,“你先坐着,我去透透风。”说完,撇下黎臻,自个离席,往人少的地方去了。

黎臻没来及追他,就被旁人给拦住了,一时脱不开身。

宋映白走出凉棚,往垂花门走去,这会人都在院内,就数那边人少,便打算在附近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一会。

“哈哈哈,你追不到我。”

“我抓到你了!”

袁同知这个岁数,早三代同堂了,今天他做寿,孙子辈最欢脱,在院内追逐打闹,恰巧宋映白走到垂花门的时候,后来跑来三五个孩童,都想从门挤出去,嘻嘻哈哈的都撞到了宋映白背上,猝不及防的,将他推了出去。

宋映白便和要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袁家的熊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挤出门后,嘻嘻哈哈打闹着,相继跑远了。

这时,宋映白待看清对面人的长相,吓得脸色一变,忙弯腰拱手作揖道:“参见裴大人。”

一低头,就见对方靴面上有一个清晰的脚印,不用说,是刚才自己踩的。

如果说刚才的惊吓程度,还只是脸色一变,现在则是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听裴怀珹声音不带一点感情的道:“舔干净。”并将被踩到的右靴面抬起来,搁到了他膝盖上。

宋映白道:“舔的话,会留下水痕,还是擦一擦,比较合适。”

这种态度显然触怒了裴怀珹,顺势踹向宋映白,但是宋映白这种有靠山的,比较胆肥,哪能让他踹到,往后一退,躲开了。

裴怀珹没料到对方竟然敢躲开,一步冲了上来。

宋映白原本还想再闪躲,但不夸张的说,这一次裴怀珹快的跟特么闪电似的,他怀疑自己好像只看到了裴怀珹的残影,就被他给揪住了衣襟。

宋映白心想,倒霉催的,今天看来是免不了得挨打了。

但是该落下的拳头却迟迟没有招呼到脸上,他忍不住挑眼看裴怀珹,就见他眼神直勾勾的看自己。

高举的拳头慢慢展开,变成手掌,轻轻触碰到了他脸颊上,声音有几分沙哑的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干嘛啊,发什么神经,宋映白没有回答,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黎臻身边去。

可是裴怀珹正揪他衣襟,他走不掉。

裴怀珹的随从中有人大声催促道:“我们大人问你话呢,想活命的话,快点回答。”

谁知,话音刚落,他就被裴怀珹一脚踹飞了出去,凶道:“不许这么跟他说话!”

宋映白紧张的咽了下唾沫,那不是你自己人么。

裴怀珹收敛了凶神恶煞的表情,还对宋映白勉强挤了个笑容,声音有些颤抖的问:“别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第69章

宋映白的内心是拒绝的, 但对方是北镇抚司镇抚, 就算他现在不说,事后也会调查出来他是谁, 只是耗费点时间而已。

“我叫宋映白, 义州人。”只能如实告知,不知道对方打听他的名字和籍贯有什么目的,该不会是想诛他全族吧。

“义州…义州…”这不就是他之前打探过的地点么。

宋映白说完, 就见裴怀珹的目光中除了惊诧之外, 还有惊喜,不由得越发紧张,他脑筋转得再快,也猜不出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怀珹捧起他的脸,将他五官仔细细细看了一番,恨不得连眼睫毛都一根一根数过,弄得宋映白浑身不舒服。

但事已至此, 他倒有几分想看看裴怀珹究竟想干什么了。

裴怀珹激动的嘴唇颤抖, 抓住宋映白的胳膊, 四下看了看, 瞅见前罩房有房间开着门, 便拉着他往那边走,“咱们好好聊聊。”

宋映白收回刚才的话, 他不想知道裴怀珹想干什么了, 这里还有人经过, 他就这么肆无忌惮了, 要是进去单独的房间,他还不得出事啊,“黎佥事还在等我办事,我得回去了!”

没别的办法,只有把黎臻搬出来了。

裴怀珹听到黎臻的名字,倒是停顿了一下,“你是他什么人?”

“好朋友!”

裴怀珹心想,那不要紧,还是自己这边的情况更紧急,黎臻会理解的,“你先随我来,他那边我会解释。”

宋映白见裴怀珹根本没在怕的,便打定主意,不管怎样,先挣脱他,跑回黎臻身边再说,“我随大人过去,请大人先放开来我吧。”

裴怀珹这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抓着宋映白的胳膊,可能弄疼他了,赶紧松开。

宋映白本来还有后招,但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把他给放开了,不由得有点意外。

他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跟着他走了几步,然后瞄准时机,转身拔腿就跑,才跑了两步,肩膀就被裴怀珹从后面扣住住,将他身子板了回去。

不等裴怀珹说话,宋映白就势往地上一倒,捂住心口,人缩成一团,咬齿将下嘴唇咬出一排白痕,整个人看起来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大人,他是不是有心疼病?”裴怀珹的随从中有人担心的道。

裴怀珹这人向来不管别人死活,从来没救过人,一时竟愣了,“你、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候周瑄出来透气,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认出了宋映白的衣着,知道他就是刚才跟黎臻在一起的人,便往这边走,准备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裴怀珹的注意力被说话的周瑄吸引,宋映白等的就是他走神的这一刻,趁这机会,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大步跑了出去,一溜烟钻进了门内。

裴怀珹怔怔的看着宋映白比兔子溜得还快的背影,半晌,忽然笑道:“…调皮,跟小时候一样。”

周瑄也是一头雾水,但稍微一想,就推断出肯定是宋映白惹了裴镇抚,所以装病倒地不起,趁人不备爬起来逃走了。

看他刚才跟黎臻在一起的亲密样子,似乎关系很好。

黎臻什么品味,不跟他做朋友,竟然跟这种人为伍。

裴怀珹跟着宋映白的步子走进了院内,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黎臻见宋映白久久不回,正要起身去找他,就见他脸色煞白的跑到了他身边,一坐下,气都没喘匀就道:“我差点没命回来。”

黎臻听出他不像是开玩笑,给他顺背,“你慢慢说,怎么了?”

“我刚才不小心踩到裴镇抚的靴子,他要把我带到单独的房间里打我,幸亏我机智倒地装病,逃了回来。”宋映白刚说完,余光就看到裴怀珹朝他走来,赶紧往黎臻跟前凑了凑,“那家伙这么快就找来了。”

这是什么小心眼精神病啊,就踩了下靴子,至于么。

黎臻反倒很高兴,自己终于派上用场了,恨不得将宋映白搂在怀里保护他,他朝宋映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他身后坐,宋映白自知无法抗衡裴怀珹,很配合的坐到了黎臻身后。

裴怀珹刚才听宋映白说他是黎臻的好朋友,看来他没撒谎,黎臻袒护他的意思很明显。

他很高兴,这说明宋映白混得不错,没怎么吃苦。

黎臻能看得出来裴怀珹心情很好,这就很新奇了,他以前就没见过裴怀珹心情好过,每天都跟别人欠他钱没还似的,要不然就像正犯着头疼病,反正鲜少见他露笑容。

裴怀珹走到他俩面前,对黎臻作揖,“见过黎佥事。”

黎臻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道:“宋百户不是故意的,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跟他计较了。”

裴怀珹眸子一垂,“我不会跟他生气的,我怎么会跟他生气呢。”

这话听得黎臻不舒服,“宋百户,给裴镇抚道个歉,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追究。”

宋映白站起来,作揖道:“卑职粗心大意,还请裴镇抚大人不记小人过。”

裴怀珹盯着宋映白看,至于他说什么,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

黎臻见裴怀珹跟神游了似的,轻咳了一声,裴怀珹才如梦初醒的一般的笑道:“刚才是我太冒失了,不是你的错。”

黎臻对裴怀珹多少有点了解,听了这话,眉头一皱,他今天吃错药了?这厮平日里喜怒无常,心情不好的时候谁都不放在眼里,没道理凭他黎臻一句话,就主动认错,顶多不和宋映白计较。

宋映白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裴怀珹还是忌惮黎臻的。

裴怀珹说完,瞅了眼宋映白,“恋恋不舍”的走了。

等他走了,宋映白长出一口气,“真吓人。”

黎臻虽然不太愿意往那方面想,但是根据裴怀珹的表现,他只有一个感觉,这家伙看上宋映白了!

…他忽然觉得,谢中玉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相面还挺准的。

他说宋映白桃花旺,结果还真不是一般的旺。

宋映白被裴怀珹这么一吓,根本没心思看堂会,一直担心裴怀珹会不会再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曹小川虽然也恨他,但好歹锦衣卫和东厂是不同的部分,隔着一层,手申不了这么远,但是裴怀珹就是他们锦衣卫的,还管着诏狱,整他就方便了。

宋映白虽然有黎臻护着,但他不想给他添麻烦,早知道一脚能踩出这么多事,他宁可翻墙也不走那道门。

寿宴开始后,大家分席而坐,简单来说,按照身份地位自然的落座,黎臻便得跟指挥使他们坐一桌去,本来要带着宋映白,但宋映白一看裴怀珹也往那桌子去了,脑袋摇得波浪鼓一样,黎臻没办法,只好留下他,约定寿宴结束一起回去。

宋映白所在的这桌基本上都是锦衣卫的人,有刑千户还有其他所的千户百户,大家知根知底,其乐融融。

不过,不等开席,又安排过来两个人打破了和谐,这俩人宋映白认识其中一个,正是曹小川身边的随侍太监,长得像采枫那个无名白。

刑千户低声对宋映白道:“一个是曹档头的护卫,一个是他的贴身随侍。”

“干嘛坐咱们这桌?”宋映白闷声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长得像采枫的太监是奔着自己来的,但是看他的模样,又好像不认识自己,他有点拿不准。

按规矩,护卫和太监都不该跟他们一桌吃饭,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这两个人是曹小川的贴身随侍,谁也不想触霉头,没必要招惹,而且是寿宴,没必要闹得不愉快。

都默默的装作没看到,尽量不搭理就是了。

小伍子心里很清楚,他们之所以坐在这桌来,是他故意为之。曹小川跟袁同知入席而坐,叫他跟护卫找地方坐下,他便故意拖延时间,等东厂其他人的位置都坐满了,才看似不得已的坐到宋映白这桌。

他不知道宋映白还记不记得他了,但是他刚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所以还是记得的吧。

他的位置不挨着宋映白,但却是相对的,两人面对面,似乎比挨着,更能将彼此看个清楚。

但他不敢看得太直白,只装作目光偶尔掠过的时候,才瞧他一眼。

可惜,宋映白只跟左右说过,根本不多看他。

这时候丫鬟将菜肴端上来,桌子中间是一道糖醋鲤鱼,鲤鱼身子挺立,摆出跳跃龙门的样子。

这一桌子就数刑千户最有资历,所以这道鲤鱼他先动了筷子,其他人才陆续去夹。

宋映白本来想吃,但胳膊一伸,好像有点远,他懒得够,便移筷子去夹旁边的菜。

这一幕没人注意,只有小伍子看到了眼里,趁人不注意,用筷子将糖醋鲤鱼的盘子往宋映白的方向挪了挪。

所以等宋映白再次动筷子的时候,神奇的发现糖醋鲤鱼,他可以碰到了,心里有点纳闷,再一看默默低头的小太监,他做的?

宋映白怔了怔,心想,如果是他做的当然好了,希望他记得自己对他还不错,多在曹小川面前说自己点好话,可别让他找他麻烦了。

寿宴的氛围很融洽,到傍晚的时候,有人相继离席,最后宋映白这桌只剩包括他跟小伍子在内的几个人了。

见人少了,小伍子借着拿酒壶的机会,走到宋映白跟前,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您还记得小的吗?”

宋映白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字:“记得。”

“那…小的叫什么名字?”小伍子追问道。

宋映白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啊,对方不知道,岂不是很尴尬。

但显然小伍子不觉得尴尬,“那是当然,因为小的从没告诉过您我的名字。”

“…”宋映白其实不很感兴趣。

小伍子看出他根本不想知道,心里不禁发闷发堵,但是鼓足勇气道:“我原本没有大名,只有一个像绰号似的小名,不过,到了曹府,我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伍知英。”

这个名字可是有含义的,英和映谐音,知英就是知映。

“啊…哦。”宋映白除了简单的应声,表示他知道之外,说不出其他的来了。

小伍子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他瞧见黎臻朝这边走来,他莫名的怕他,低声道:“总之谢谢大人以前的照顾,不打扰宋大人了。”撂下酒壶转身朝别的方向走了。

黎臻走到宋映白跟前,笑道:“等我很久了吧,咱们回家吧。”

宋映白警惕的道:“裴怀珹走了?”

“早走了。”黎臻安慰道:“你别怕,他敢为难你,你就来找我。”

宋映白不放心,“咱们再坐一会吧,我怕他没走远。”

“你没必要那么怕他。”黎臻道:“他再找你茬,你尽情反抗,出事了,我给你兜着。”

宋映白觉得黎臻不懂他,他这个人妖魔鬼怪都不是很怕,但比较怕人类中的变态,刚才裴怀珹眼神那种疯癫般的感觉真的很吓人。

“幸亏有你。”他有感而发。

黎臻笑意掩饰不住,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才将翘起的嘴角压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道:“知道我的好了吧。”

宋映白觉得这话有毛病,“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第一天知道你很好似的。”

黎臻低头抿嘴笑,虽然知道他可能没有那么深层的意思,但是听他这样讲,还是不由得心花怒放。

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尝试说一些过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