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李思川这两天的观察,原因多半是小钰的旧疾心病。

郁香,看来是走上了她妈妈的老路。

“你知道郁香和乐二在一起了吗?”李思川问,他想证实一下他的推测。

安祖笑了。“李兄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小钰遇上了对手。”

李思川心中了然。

这时城门洞里走出来一个惠安女子。她穿黑色折痕的宽脚阔腿七分裤,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蓝色的大襟短袄,圆摆的边角,只到腰间,紧窄的袖口镶了白底红花绿叶的绣花花边。小袄短而大,露出一段细细的腰,里面是黑色的cami。腰下束裤的是一手宽的银链腰带,松松的挂在胯骨上。头上围着白底蓝花的碎花头巾,紧紧地扣在下巴上,用三枚别针绾住。竹黄的斗笠里面,插了鲜黄色的月见草花和白色的野蔷薇花。这是崇武古城的城墙上野生野长正在盛开的两种花。

这是一个完全惠安女子打扮的女人,但又与一般的惠安女子不一样,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七厘米高的软皮露趾鞋,小红底的设计,是出自法国设计师Christian Louboutin的名品。阔腿裤衬上纤细的脚踝和红底黑色高跟鞋,性感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步态在一隐一闪的小蛮腰上闪耀。

她的全身上下,真正□出来的,只有头巾包裹着的小脸,和黑绸大裤下的脚踝,但就是给人以性感到极致的感觉。

“真正的女人。”安祖望着这个走近他们的惠安女子赞道。“全晋江,最美的女人就是她。”

李思川也同意他的说法。他迎上前去,将她横抱在手上,“穿这么漂亮的鞋子,怎么能在沙滩上走,你真是暴殄天物。”

小钰勾住他脖子,笑说:“你只看到了鞋子,没注意到这身衣服吗?”

“注意到了,很漂亮,惠安女子的服饰嘛。”李思川说。

“不对不对,”小钰说,“你不知道,她们的衣服面料都是化纤的,这样才折得出很深的折痕。我这个是安祖特地为我做的,面料是用19姆米的双宫丝织的素绉缎,才能有这么重,但就没她们那么好看的折印了。还有这腰带,是老银,过百年的旧物,我以前在城里问老人家收的。”

“打扮得这么漂亮,想做点什么?”李思川问。

“不做什么,就为了开心。”小钰说:“在这里不穿这个,才不协调呢。不过她们是打赤脚的,不穿高跟鞋。你没读过舒婷的那首诗吗,讲惠安女子的。”

“没有,你念给我听听。”李思川说,把她放在沙滩上,蹲下身替她除了鞋子,用两根手指勾着,一手握着她的手。

小钰另一只手挽着安祖的胳膊,三个人手挽手在被海水打上来的湿沙上走。小钰的花布头巾被海风吹得向后飘起,她脸上有恬淡而满足的笑容。李思川侧过脸看着她,愿化身为她赤脚下的一粒砂。

他拉开一点她的头巾,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安祖也学他的样子,在她的另一边脸上吻了一下。

小钰咯咯地笑,“我要想一想,小时候读的,现在怕是忘了。”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抿着嘴角的小米窝,念那首著名的《惠安女子》给李思川听: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第七章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1

李思川在美国读书那会儿,看过一部好莱考电影,叫《我的盛大的希腊式婚礼》,本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简单的事情,遇上传统又强势的女方父亲,婚礼就变成一场嘉年华。而那个可怜的城市中产阶级的男主角的父母,来参加儿子的婚礼时带来的小小的精致的婚礼蛋糕,就像是三岁孩童的玩具。面对女方庞大的亲戚阵容,吃惊得像走错了地方,来到了大型游乐场。

不同的是,那是部爱情喜剧,就算有文化上的冲突,结局总是标准好莱坞式的大团圆。而李思川面对自己的盛大的晋江式婚礼,却有莫名的不安。

他在婚礼的前一天,给自己的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他明天要做什么,但他没有说,其实他已经结婚了,在法律上。对他的先斩后奏,李思川的爸爸表示很震惊,他叫来李思川的妈妈一起来听电话。李太太问,是不是上次我们见过的女孩?李思川说是。李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说儿大不由娘,你的选择,你自己的生活,我们干涉不了。既然我们已经表示过对这个女孩的看法,而你仍然要一意孤行,甚至明天都要结婚了,今天才告诉我们,可见你也没把我们的意见放在心上过。那你也用不着来通知我们了。

李思川只好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得会这么快。我这次来和她见面,本来只是想和她聚一聚的,可是见了她,才发现是真的喜欢她,就求婚了。她拧不过我,只好答应了。我怕夜长梦多,好事多磨,索性打铁趁热,押着她来结婚了。”李思川把所有的的事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倒不是为了给小钰在父母面前留个好印象,而是他觉得求婚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是男人来做的,这是在往他自己脸上贴金。

李先生在一旁帮腔说:“那妈妈上次的说的话,你就一点没听进去?我们都白说了?”李思川不作声。李先生长叹一口气,说:“既然这么喜欢,也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说是不是?”他是在问李思川的妈妈。又说:“如果他当年留在美国不回来,或者找个白人姑娘做儿媳呢?我们不一样要接受?那姑娘看上去冷是冷淡了点,至少模样好,将来孙子不会难看。”

李思川马上同意说:“可不是吗爸爸,小钰的相貌,至少可以打九十分吧?娶漂亮儿媳有面子,将来我闺女肯定好看。我姥姥见了,还不得一口一个宝贝爱不够?”

“去!”李思川妈妈喝叱说:“你还有脸提你姥姥,你姥姥多想看到你结婚,你倒好,不声不响偷偷摸摸就结了。”

“妈,”李思川说:“我没有偷偷摸摸啊,我不是正在告诉你们吗?再说,我可以带了小钰回西安再办一次。现在都这样,男方家里办一次,女方家里办一次,谁让咱国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呢?天南海北的能够碰在一起多不容易,是吧?这叫有缘。要不然为什么每年春节的时候买不到票呢,都是这样的情况造成的。一个春节,要赶两处场子,你说像我们这样的爱国青年为拉动GDP做了多大的贡献啊…”

他还待再贫,早被李太太打断了,“川儿,你那点把戏别以为我识不破,行了行了,你非要和这姑娘结婚,我们也不是一定会反对,那一回你想做的事我们没支持过?不过你明天结婚,今天才告诉我们,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想让我们参加你的婚礼啊?你是打算办三场,继续拉动GDP啊?”

李思川被他娘一言道破心机,当即傻笑道:“妈,哪能呢?我们明天晚上的婚礼,你们这会儿订机票,明天一早飞过来,完全来得及,我去机场接你们。算了还是我帮你们订机票吧,这一套我熟啊。”

“这一套你当然熟,你就这样糊弄我们都成习惯了。”李太太说,“我们才不去,我明天学校有事。你爱咋样咋样吧,不用通知我们了,有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就提前一天通知的吗?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父母了?”

眼看老妻要发怒,李先生马上劝她说:“年青人嘛,都这样,见了漂亮姑娘就没了方向。他今天能够想到通知我们,就算不错了。行啊,结婚就结婚吧,爸妈祝你们幸福,你明天的婚礼,我们就不参加了,等你忙完了,总要回北京的,到时候我们再来商量一下,我们这边办还是不办。”

李思川如蒙大赦,连声说好。李太太哼一声说:“见了漂亮姑娘就不要爹娘了,儿媳漂亮就可以不讲原则了?”李先生打个哈哈说:“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当年我顶着北风骑两个小时的车就为了去看你一眼,你不记得了吗?”李太太啐了一口,李思川哈哈不笑,说:“原来我是跟爸爸学的呀,一直以来都以为我是无师自通呢,却原来是家学渊源。”

跟爸妈再胡说几句,李思川收了电话,过去找小钰。小钰坐在她妈妈的墓前,把头抵在墓碑上。李思川以为她在流泪,蹲下身看她的脸,却发现她睡着了,脸上的神色平淡安静,没有伤心的样子。李思川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摸着她的肩,让她继续睡。

这两天在外游玩,也许是累着了,小钰晚上总睡不好,翻来覆去的,直闹到半夜二三点才可以睡实。李思川就觉得奇怪,累了泡个热水澡,不是更容易入眠吗。也许是回到家里了,这里的人和事扰乱了她的思绪,才让她这么心神不宁。李思川这两天克制自己,晚上就和她温存一下,不和她做剧烈运动。

小钰在他怀里动了动,让身体靠得更舒服些。李思川看看怀里的人,再看看墓碑上的瓷像,发现小钰和她妈妈长得就像一个印子,嘴角也有两粒小小浅浅的米窝,只是小钰的妈妈眉眼间更温婉一些,而小钰,更多一点冷傲之气。李思川都觉得奇怪了,有这样的漂亮的老婆,郁修善怎么还会去搞什么婚外情。看墓碑上刻的字,小钰的妈妈在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人年华容貌最盛的时候,郁修善是发了什么神经,要背妻别恋?

李思川想起在酒店里初见郁修善,他面对小钰时流露出的神情和哀伤。在看到和亡妻面目如此相似的女儿时,他又怎么狠得下心来阻止她的决定?李思川明白当时他能够过得了郁修善那一关,不是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浑不吝的劲头,而是郁修善对亡妻的愧疚和思念。在小钰含泪的眼睛和一隐一闪的嘴角的米窝上,一定是汇聚了郁修善对往事全部的伤感。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郁修善最后对小钰说的话是:就跟你妈妈一样。一定是这句话把小钰又惹哭了,

墓碑上刻着埋在地下的女人的名字:金缨。原来小钰的名字取自父母的姓,这其实是一对男女相爱的证明吧。只是怎么在女儿才五岁的时候,就弄到妻死女孤的地步了呢?郁修善真是个混蛋啊。李思川把岳父大人狠狠地腹诽了一通。他亲亲小钰的头顶,想我绝对不允许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好好沟通,“潘驴邓小闲”嘛,他做好他份内的事,在“小”字上一定要狠下功夫,一定要把老婆哄开心。将来要靠她给他生闺女呢,怎么舍得让她伤心难过。

李思川在这里把未来想得无限美好,就听小钰在梦中说话,像是在叫“妈妈”,李思川听了心酸,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没了妈妈,爸爸又飞快地娶了后妻又有了小女儿,亏得还有舅舅和外婆疼,不然,也真是太可怜了。

小钰蹙着眉尖,眼角慢慢沁出一滴眼泪。李思川轻轻替她抹去,小钰睁开眼来,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看得李思川起了一身寒意。才要说话,就见小钰的眼神转暖,对他笑一笑,说:“还好有你在。”

李思川搂紧她,抱着胸前摇着,问:“梦见妈妈了?妈妈说什么了?有没有夸你眼光好,挑了个好女婿?”

小钰叹口气,偎紧他说:“妈妈说她可以放心地走了。原来她一直都没走,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

“多好,是不是?能和妈妈说上话。”李思川说,忽然又一惊一乍地看着小钰:“你说岳母大人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那我们晚上做什么事,不是也被她老人家看见了?罪过罪过。”竖起一只手掌朝墓碑拜了三拜,“晚上黑灯瞎火的,您老人家眼神肯定不好看不清的,是吧?”说着看着小钰笑。

小钰还真的勉强笑了一下,“别乱说话,就是在妈妈坟前呢。你怎么就没个惧怕吗,在我爸面前也敢光着身子胡说八道,在我妈坟前也敢开这种玩笑,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你就不怕被雷劈。”

“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李思川承认他不惧鬼神,“不过我看你们这边巫卜文化的痕迹很重,到处都可以看到庙宇神像,三五块砖就可以搭个小土地神龛,还都有香火。”

“你是中原华族,我是百越山民,”小钰被他开解得有点笑模样了,“百越民族都重巫卜,因为天意高深,万物有灵,人是最自大又最无力的,总以为凭自己可以掌握一切,包括命运。”她的眼光落在她母亲的墓碑上,“我妈妈也以为可以,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小钰,你是不是可以放下从前的事,向前看?”李思川小心地建议,“你将来至少还有五十年要活,你会有自己的女儿,还会为你的孙女准备嫁妆。”

“女儿…”小钰的神情开始飘乎,“我知道我会有个女儿,她有一对圆圆的眼睛,黑得像寒星,她还有一张圆圆的脸,短短扁扁的像只猫。”

“真可爱,我迫不及待想见到她了。”李思川好奇地问:“你在梦里见过她了?她对你说了什么?”

小钰没有顺着他的话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我看见我在山路上走,一边是山一边是坡,路是盘山公路,山坡上有白色的花。我看见我身后有一辆敞篷车,里面坐着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女孩,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儿。我看见我走在车前,女儿在叫我,我听却不见。我慢慢地走,白色的长裙纠缠在我的脚上…”

李思川听得寒毛直竖,他说:“小钰,别说了。”

小钰没有听见,她沉浸在她的二维世界里,“裙子的长裙摆缠着我的腿,我走不快,女儿在叫我,我听不见。我看见车子朝我开过来,我飞上了天。我清楚地看到白色的裙摆像一朵喇叭花一样,把我卷在了里面。我脖子里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我这就飞天而去,踏上光荣之路。”

李思川听得骇然,他拼命地摇晃小钰。小钰眨眨眼,回过神来,问:“你做什么这么摇我,把我的脑浆都要摇散了?”李思川诧异地说:“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小钰摇摇头,“我说什么了?”

“你不记得了?”李思川觉得匪夷所思。

“不记得了。我说什么了?我记得我像是睡着了,打了个瞌睡,像是做了个梦,梦见白色的花。”她转眼在地上看见粉白色的小旋花,掐了一朵在手上,“喏,就像这个。”

她把小旋花放在墓碑前,推开李思川的胳膊,站起身来朝着墓碑三鞠躬,说:“妈妈,我带思川来看你。”

李思川站到她身边,也鞠了三个躬,说:“我会照顾好小钰的,您放心。请您安息吧,让小钰好好过她的生活。”

他在心里加一句:不要再来纠缠小钰。

第七章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2

也不知是李思川的温柔打动了小钰,还是在亡母的墓前和梦中的母亲的对话缓解了小钰紧张的神经,她这一晚睡得相对的早。李思川想也许是在流过眼泪之后,释放了焦虑。半夜醒来,他没在床上看到她,对此,他已经有点习惯了。

他起来找她,在窗前的沙发椅上看到她对着星空发呆。他过去坐在她身边,问:“在想什么?”

小钰换了个姿势,在他怀里偎好。“我在想我认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和你结婚,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小钰笑着吻他。

“多么动人的情话,”李思川陶醉地说,“那为什么你会在半夜一个人发呆,而不是和我在床上大战三百回合?”

“你这人…”小钰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不让他乱来。“婚礼前不好做这些,还有一种说法,婚礼前新郎不能见新娘的面,会不吉利。”

“嘁嘁嘁。”李思川嗤之以鼻,“什么时候算婚礼前?婚礼前二十四小时?还是整个婚礼前?包不包括谈恋爱的时间?谈恋爱的时候不见面怎么谈?按照法律上来,我们已经结婚了,早就是婚礼后了。婚礼后没有不见面的说法吧?”

“那你得看是什么地方的婚礼。”小钰被他逗得有了笑模样。“要是惠安的婚礼,新娘在婚礼后三天,就要回到娘家去住,这有个说法,叫‘不落夫家’,直到孩子生下来,夫妻才在一起共同生活。”

“什么?”李思川叫了起来,“这叫什么结婚?一点甜头都不给,就看见分居了。你不是惠安女子吧?你别吓我啊,我的心脏很脆弱的。”

“我不是。”小钰笑,“也不是一点甜头都不给,他们一年也见三次面,新年、清明、中元,这三天女方要趁夜去男家,在天明之前要赶回去,不能让人看见。还有啊,不是我吓你,他们新婚的时候,那三天,也有不同床的,新娘就在床边坐到天亮。”

“为什么?”李思川吻她的脖子。“新娘不认识丈夫,对那事儿有畏惧心,我能理解,可是那男的是死人啊?面对自己的新娘都忍得住,是不是男人啊?”他吻着吻着,一路向下,拉开她的睡衣胸襟,“我就忍不住,我就是忍不住。草,可是我为什么要忍啊?”

“你以为男人都像你呀。”小钰为他愤愤的口气惹得发笑,“为了不让头发弄乱。她们结婚时的发型要花四个小时,在女伴的帮助下才能梳成,一旦上床睡觉,把发型弄乱了,自己又梳不好,就没面目见人了。这就等于告诉外人,他们晚上是同过床了,要被人嘲笑、看不起的,跟不守妇德一样的严重。”

“万恶的封建社会。让人结了婚又不许他们做正经事,不许做正经事又要让他们有孩子,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啊?”

“你不是很会从人的本性、动物的本性以及生物的本性去分析人的行为模式吗,你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样风俗?”小钰在这个晚上,很有求知欲。

李思川说:“让我试一下。我觉得这可能是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一个遗存。你看不落夫家,有了丈夫之后仍然留在娘家,这是母系社会的标志,家庭结构以母亲为中心,摩梭人到现在还是这样。但社会发展史告诉我们,父系社会必然要替代母系社会,孩子也就是后代,跟父族姓在父亲家里长大,这就是父亲的影响力在扩大的证明。按发展的规律来说,这样的遗存应该早就替换完成了,但由于这里靠海,男人们的生计是出海捕鱼,长期不在家,于是又把占领来的家庭这一块的权力,无奈之下重新又转回到了女性的手里,所谓不落夫家长住娘家,就是这样形成的。因此初看像是女性受到了男性社会的欺压,实际上这一切却母系社会的内核。”

“嗯?”小钰疑惑说,“是母亲在欺压女儿?”

李思川笑:“你想,女性得不到性方面的释放,那同样男性也得不到。母亲不只生女儿,也生儿子是吧?我们通常只看到惠安女子的压抑,那惠安的男性呢?不会都在海上搞基吧?他们也想要来自女性的安慰的。只是社会强大的规范性和塑造力,才把他们硬拗成了硬汉形象。如果新娘的头发乱了表示守不住裤腰带要被人嘲笑,那作为男人方们,也会被看不起的吧?□多少是个贬义词,放在西方现代社会也一样,虽然这是太正常不过的需求。”

小钰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那是,这方面我有发言权啊,我读高中的那会儿,还没开过荤,想女人想得在写功课的时候,看到女字偏旁的字都要意淫一番。”李思川毫不羞愧地说。小钰捂嘴笑,插话说:“你那会儿尽意淫你们班的班花了吧?”

李思川不踩这个雷区,拉回正题说:“母系社会的一个标志是舅舅地位的崇高性,它代表的是母亲家族里男性的地位和力量。因此虽然你不是惠安女子,但你母亲的家里,舅舅的地位仍然重要,并且你们整个社会,仍然默认舅舅的重要。你舅舅为你撑腰,你父亲也就只好认了。同为男性,认同对方的地盘领地,因此未嫁的女儿归舅氏也就是母族,出嫁生育的女性归夫家。你舅舅没有为了你母亲的事去找你父亲的晦气,你父亲也就默认他对你的婚姻的干涉。换了在我们北方,谁家的舅舅也没这么大的权力。”

小钰这下是彻底的拜伏了。她说:“你是真的知道我脑子里在想的什么东西是吧?我绕了个圈子,你绕了个更大的圈子,最后仍然被你绕了回来。我确实是担心明天舅舅的态度,我怕他们会吵起来。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就放心了。看来男人之间是有默契的。”

李思川揉揉她的眉心,“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晚谈论这个?换一个浪漫点的,比如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说你睡不着,是在想我,而不是家族恩怨。”

小钰放软了身体,在他怀里躺得更舒服点,让两个身体间没有空隙,“谈星辰?好啊。”她指一指夜空,“你看,春夜的星空。那颗最亮的星星叫轩辕十四。”

“我喜欢这个名字,武侠气息十足。”李思川也看向星空,“我对星座了解不多,你好像做过研究?”

“嗯,我一直睡眠不好,半夜半夜的睡不着,就起来看星座。”小钰说:“有四句话形容春季的星空:参横斗转,狮子怒吼,银河回家,双角东守。参是参宿,西方的猎户座;斗指北斗;狮子座升上北天星空的时候,银河沉入地平线以下,像是回家了;‘双角东守’指的是‘东方苍龙’犄角上的两颗亮星,牧夫座的大角星和室女座的角宿一。这两颗星的名字都带有‘角’字。”

“真有学问啊。”李思川感叹地说:“有没有设计成项链戒指什么的?”

小钰得意地朝他笑,“有。你真了解我。我的毕业设计就是把星座镶进项饰里,星星用碧玺、车磲、石榴石、虎睛石、孔雀石、海蓝宝石这些价钱不贵的半宝石,抛开东方元素,全部用希腊神话的底子。有些中国的设计师,服装设计也好首饰设计也好,总爱用些东方元素,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来自中国,但设计出来的作品却得不到好评。他们不知道原因,只说评委老师不懂东方文化。其实他们没弄明白的是,评委老师知识库里的东方文化,和中国学生自以为是的中国文化,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这个我赞同,我们建筑设计师也有同样的问题,怎样把东方文化和西方建筑哲学融合在一起,中国的学生老是舍不得丢掉这样的思路,你却一下子就迈过了这个坎,了不起,是个好学生。后来这个设计怎样了?”

“哦,当然是过了,还得了一等奖。我拿了那笔奖金,回来就开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小钰说,“我不用靠家里,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小钰,”李思川正色说:“你用奖金开工作室,确实是凭自己的本事,可是你上学读书的费用,却是你父亲提供的。”

小钰看了他几秒钟,说:“不是,我读书是用的我的信托基金,是我妈妈留下的。你别想要拉拢我和家里的关系,你不明白的事情,不要下结论。”

“那你告诉我,”李思川不容她把他一掌推开,“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帮你解开心结?”

小钰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下了决心,“我父亲发家,有我母亲一半的功劳。他在三十多年前,部队百万大裁军的时候,正好运了几车部队更换装备淘汰下来的军用物资到我们这边的农村去卖,军装和解放鞋什么的,那时也没什么更好的东西了。等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把这一批军用物资都卖光了的时候,他所在的部队番号已经撤消了,他回不去,资金也没地方上缴。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回到晋江再作打算。我母亲是他的小学同学,比他低两级,财会学校毕业,这时候在农村信用社工作。我爸去信用社存这一笔巨款时,正好遇上我妈,就开始追她。他们好上之后,我妈就问他哪里来这么大一笔钱,我爸把事情讲了一遍。我妈说,你不能拿这笔钱,拿了要出事的。我爸那时候在部队受教育很老实的,也同意我妈的说话,但又舍不得就那么还回去,何况又不知道往哪里还。我妈说,你借来投资吧。我爸哪里知道什么是投资。我妈就说,她老家的村子里有个小铁矿想找人承包,可没人敢下这个决心,一来谁也没这么多资金,二来不知道这矿里还有多少可开采的,已经开采了二十多年了。我妈说你承包下来一年,等赚到了钱,就把这笔资金再还回国家。国有财产你不要想动,部队一时没顾上你这里,不等于他们想不到。我爸还在犹豫,说这矿不是已经没有多少矿石了吗?我妈说,我家世代都是这个村子的人,知道这矿里有什么。你去承包吧,没错的。”

李思川听入了谜,问:“后来呢?”

“后来我爸就和我妈结了婚,然后以村民的身份去承包了这个矿。我妈这时候才告诉他,这矿原来是我外婆的父亲家的家产,解放后被公社收了,村里劳动力有限,也没人懂矿石,这二三十年就有一下没一下的派一些农民挖点铁矿石出来,八十年代沿海一开放,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外面去打工去了,矿上招不到人,矿就废了。公社这时已经变成了村委,想搞集体企业,又没有人带头,又没有项目和资金,这才想到找人承包。”

“矿里有什么?”李思川问,既然小钰妈妈这么郑重其中,一定有原因。

“我爸也这么问,”小钰说:“我妈说,因为你做了我丈夫,我才告诉你。这不是铁矿,是个金矿。”

李思川一听,惊了一下,然后一下子就都明白了。“所以你学珠宝设计,注册黄金饰品的商标,并且用的是你自己的名字。”

“我太外公家里,自然是知道的,我舅舅也知道。但在前三十年,你也知道那时候的环境,地主都被打倒了,他们哪里敢说。我舅舅学历史,在中学做历史老师,对做生意办企业一点没兴趣。我妈虽然学了财会,也没敢奢望有一天可以拿回自家的家产。但有这个机会,她也不想放弃。可以说是机缘巧合,让我爸得到了这个金矿。如果他没有部队那一笔货款,不会去信用社存钱,就不会认识我妈。如果他不追求我妈,也不会得到这个金矿的开采权。他照我妈的指点,另外开了矿洞,果然在铁矿石层下,挖到金子。虽然不是个富矿,但也不算小了。他拿了第一笔,去填上了挪用的那笔资金。其实真要还,哪里会找不到人?上级领导总是在那里的,正派人找他呢。因为他的还款行为,领导觉得他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又是老部下,信得过。部队的一些基建项目,就交给了他来承建。这样他就有了一个金矿和一个建筑队。金矿开采完后,他改做石材和建材。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山里全是花岗岩,公路两边都是石材厂。”

“嗯,我早就注意到了,从晋江到泉州再到惠安,一路都是石材企业。”李思川说。

“我妈后来从信用社辞了职,替我爸管账,申请贷款,做他的财务总监。所以我爸的企业,有我妈的一半。可是我爸还是负了她…”小钰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李思川问,“你妈妈和你一个样子,天生的美人儿,怎么就变成后来的情况了?照说,你爸爸应该对你妈妈有感激之心的,还是觉得恩重难报就变成了仇?”

小钰掩面,为自己的父亲觉得难堪。“我妈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在我出生之后,她的身体变得很不好了,医生说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妈就把她的那一部分股份给了我,又为我设立了信托基金。”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担心你父亲会对你不好?”

“你知道我们这边的人,特别看重男孩,没有儿子,就认为天要塌下来。”小钰的口气变得冷冰冰的,让李思川听了打颤,“我爸诅咒发誓说不会不会,要我妈在家养身子,养好身子,自然会再有孩子的。我妈天真地相信了,她不再去公司上班,只在家里带我,后来就听说了那个女人的事情。我爸说他和那个女人没感情,就是想要个儿子,不然他这么大的家业,将来让谁去继承?”

李思川骂一句:“草!”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妈如他们的愿死了,他马上娶了那个女人,谁知生的还是女儿。他们欠着我妈一条命呢,有我妈在天上看着他们,怎么能让他们如愿?”小钰的眼睛,变得像冰一样的冷。

“小钰,小钰。”李思川叫她的名字,要把她从仇恨里叫回来,“你已经结婚了,应该从娘家的脐带上割裂开来,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好吗?你不是惠安女子,不用去担那么重的历史担子。你既然可以自己挑丈夫,可以开口向我求婚,可以在结婚前就和我在一起,不怕头发乱不乱,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怎么就不可以放弃恨你爸和他的妻子呢?”

小钰悲哀地笑一笑,说:“要是你在梦里,总是梦见死去的妈妈,你会忘记吗?”

李思川心痛得抱紧她,小钰哭了,说:“我想要忘记,我为此不敢睡觉。你不是总问我怎么老是不睡吗?今天我告诉你,我不是不睡,我是一闭上眼睛就能睡。一睡下,就看见我妈妈,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朵喇叭花一样的,被卷在了里面。”

第七章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3

关于李思川和郁金那场盛大的晋江式的婚礼,后来在网络上被疯传开来,李思川的朋友、现在的同事、从前的同学,甚至过去的街坊邻居,凡是上网的人都从网络上看到了。李思川还没从晋江回到北京,他的婚礼已先他的脚步传遍了他的朋友和熟人圈子。那些认识不认识李思川的人,看到如此盛大的婚礼,全都“哇啊”一声,惊呆了。

李思川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和小钰挑了个海岛渡蜜月,在临行之前,向公司领导申请延长假期,要把婚假也一起休了。打电话过去,那人力单资源部的大姐说:小李,不用多说了,我们已经知道了,恭喜你了啊。哈哈哈哈。你回来再补个书面申请吧,我们完全支持你。婚假一个星期怕是不够,两个星期好了。没问题没问题。

李思川全然摸不着头脑,于是改给同事打电话,同事也是猛开他一顿玩笑,很是拿他涮了一番。李思川忍着那边不停的哈哈哈,终于等那边笑够了,才问是怎么回事。同事说,咦,你不上网吗?我们早从网上看到你和你的富家千金老婆了。李兄,将来有好处,罩着点兄弟我啊。不如把你太太的姐妹介绍给我吧,我看你太太的姐妹有好多,个个都沉鱼落雁,沉金落银的。李思川,看不出你小子有这等好手段,钓到了郁氏的千金,这下是不是不用来上班了?

李思川在电话里笑骂了几句,马上用他的黑莓机上网,先浏览一下各大门户网站,这几天倒也没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在搜索栏里输入他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让人吃惊的信息。他再输入晋江、郁氏集团、婚礼等关键词,这下跳出好些网页,他一条条打开来看,发现那些转贴的网站都用了同一组照片,而那组照片,最早是本地的晋江在线上登载的。

照片是他和小钰在婚礼现场给长辈敬酒时被人抓拍的。他本人倒没没什么,不过一身黑西装,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神情自若大方得体,关键是身边的小钰,身穿一身大红的金绣裙褂,富丽堂皇自不必说,让人瞠目的是她的身上,从脖子到手腕,从胸口到腰间,密密麻麻,绾上了数不清的金镯。而小钰的脸上,找不到一点欢喜的神色。

李思川看着照片苦笑。换了是他,在看到这样的奇闻异事时,也会和他的同事们一样的惊讶和讪笑。想说的也会和他们一样:到底是什么人,愿意被人像猴一样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