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李思川对他的盛大的晋江式的婚礼,结论就是:被人当猴耍。

他这才理解小钰面对他父亲提出的要按本地规矩办一场合符他的身份地位财富级别的婚礼时的万分勉强的心情。怪不得她宁可偷偷注册登记也不愿要这样一场婚礼,可她又不能完全脱离开她的生长环境,飞得再高再远,终究还是要纳入家族的天空里。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小钰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呢?她索性抛弃掉她的郁氏千金的身份又能如何?李思川能不能对她说:别理他们,扔掉和郁氏有关的一切,跟我走,我来养你?李思川没有这个底气。

何况对小钰来说,有没有这个必要?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财富和产业,她就算心高气傲,不接受父亲的好意,靠自己的才华得到外界的认可,赢来奖金开设自己的工作室,当一名自食其力的白领,也不能抛弃母亲留给她的遗产,那是她和亡母的感情寄托。

她母亲一早看到了丈夫的薄情,在生前便考虑到了女儿的福利和未来,这才设立了信托基金、转让的股份,并且留了后手,把女儿的户口落在了娘家,让丈夫对女儿成年后的生活干涉减到最少。她尽她的全力保护女儿不受丈夫和继任者的掌控,在她离世后的二十年里,也确实保护了女儿不会因为金钱的问题向谁屈服。有这样的母亲,让小钰怎么能够轻言说声放弃?

而这一切所有的唯一的难题就是,这是家族企业,她的股份和她丈夫的股份是牢牢地绑在一起的。小钰不可能出售她的那一部分股份,拿了现金潇洒离开从此逍遥过她的一生。她势必要和父亲纠缠在一起,因此才不得不受他的气听他的话按他的意志行事。

一直以来小钰都在力图突破她父亲的蕃篱,到欧洲求学,开自己的工作室,订婚又解除,挣扎来挣扎去,始终没有出路,直到她遇到李思川。这是一个和她的生活圈子完全不相干的人,有才华有人品有节气有思想,是她能找到的最理想的能够打碎她牢笼的利器,她毫不犹豫地挑选了他,只为和他在一起时,由他制造的完全新鲜的天地。李思川对小钰来说,是她这么多年来最好的选择。

小钰不是郁香和乐二,他们呆在他们的小圈子就满足了,小钰想飞,可惜蝴蝶的翅膀飞不过海洋。李思川但愿自己是大鹏金翅鸟,可以负起她的一生。

显然李思川和小钰的不情愿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婚礼几乎被称为世纪婚礼,在那个圈子里被奉为经典,以至后来晋江的女孩子们都想要那样的婚礼。盛大、隆重、气派,开创了一种形式,制定了一种模式,达到了一个高度,让后来的人一心想要超过。几年之后,晋江的新人们的婚车仍然是按照他们当时的路线行驶,从晋江的江边出发,到市政广场绕一圈,再回到郁金香大酒店,在那里举行婚宴。郁金香大酒店在他们之后,成了新人们举办婚宴的首选场地,蜜月套房增到十套仍不敷使用,预订排队的已经排到了三年之后。小钰作为这个酒店的股东之一,年终分红时的效益比在她结婚之前多了好几倍。市政广场一到吉日就拥堵不堪,两分钟的车程要走上半个小时,有时还不止。而新人并不觉得难受,他们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让全市的人见识他们的豪华婚车的阵容。

李思川在加州公路上和北京的CBD地区,也没一次性的见到过这么多的名车。他不是名车狂人,好些车子他甚至叫不上牌子,那一天郁金香大酒店的停车场,几乎成了名牌汽车的车展。

郁修善这一天志得意满,比他自己结婚还要高兴。他拉着李思川,把他介绍给他的朋友、生意上的伙伴、本市的权贵,告诉人家他是美国著名大学毕业的建筑师。郁修善虽然是个生意人,倒也敬重读书人。他对李思川说,小钰她妈妈是个大学生,在当时可算了不起了呢,而他不过高中毕业,当兵出身,学历也好知识也好,哪方面都比不上小钰的妈妈,何况她还是当地有名的美人,还是铁饭碗。可他就是敢追,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以为他要碰一鼻子灰,谁知还真被他追到手了。

他多喝了几杯,有些兴奋了,对李思川说,我喜欢有锐气的年轻人,你有一股子我当年的劲头,敢对丈人老头耍横。他斜着眼睛看着坐在主席上的金焰说,小钰她舅舅,从来都看不起我。当时十分反对金缨嫁给我,三十年都没给我看过好脸色。今天冲着小钰和你,他算肯来了。我这个大舅哥也了不起啊,是我们市市中的校长。小钰就随他们金家,会读书,会读书的孩子有出息,我喜欢。她妹妹不行,跟她妈一样,只会逛街打扮。

李思川看一眼郁香,她的打扮也不比小钰一身金红要好看多少。她算是伴娘之一,和其他伴娘一样,穿一身紫色的晚装长裙,她的皮肤略黄,穿紫色不好看。小钰这天的服装,比不上她平时衣着的一成出色。也难怪小钰脸色难看,谁穿她这一身也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钰坐在她外婆身边,在听她外婆说话。她脸色发白,李思川担心她会撑不到婚宴结束。

郁修善拉着李思川见完了该见的人,累了,坐在席座上,对他太太说,今后我可以放心了。郁太太朝李思川点点头,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李姐夫,是不是菜不合口味,我看你吃得不多。

李思川在婚宴开始时初见郁修善的太太,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在他想像中的郁香的母亲,是个和郁香差不多的多嘴聒噪肤浅的中年女人,待见了才发现错了,郁香没有得到遗传方面的优势。郁修善的继夫人,是一个长相端庄略显富态十分和气的贵妇,气质相貌高出郁香好几个层次。她穿粉色套装,戴翡翠首饰,红绿相衬,华贵雍容。她管李思川叫“李姐夫”,态度不近不远,既不十分见外,也不十分热络,不卑不亢,很是得体。在这个婚宴上,各个年龄层的女宾们争奇斗艳,李思川看一看,年轻姑娘们固然青春亮丽,中年太太们也是贵气逼人,但要讲风度,还要算郁修善的这位夫人。

郁修善才坐下没多久,又被人请去碰杯,他身边的位子空了出来,马上有人坐下。李思川看一看,是乐二公子。他见了乐二,倒也很高兴,毕竟这是他认识的不多的熟人之一。他打招呼说:“乐二公子,吃得好吗?郁香在那边和姐妹们唱歌,你要不要也去K一首?”

乐二摇头说:“不了,我过来清静一下。这一个宴会厅,也就你这一桌安静,其他的都吵得要死,我脑子要炸开来了。我是来躲清静的,不是要去凑热闹。”

李思川笑说:“酒喝多了吧。”

“你倒还好,”乐二说,“酒量过人。”

李思川耸耸肩,“陈经理安排了人帮我挡酒,酒都让人家喝了。已经换了两位老兄了,身后那位是第三任。”指一指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勇士,笑着对人家说“谢谢”。那位仁兄含胸回礼,仪态甚好。

乐二挥挥手,示意那人退后,他附在李思川耳边说:“李兄,你福气好,娶到了郁金。”

李思川觉得他喝得有点多,说话语无伦次,有失体面,就笑呵呵地说:“那是那是,能够娶到郁家大小姐,那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郁香也不错,以后我们就是连襟了,北方话叫担儿挑。”

“哈哈,有意思,担儿挑。”乐二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念了两遍,舌头打结,怎么也念不好。他放弃念准这个音,看着郁金说:“你看郁金,像不像这一群女人中的公主?”

小钰这时被一群女人们围住,披红挂金的装扮,让她像一位古装戏里的皇后。光从珠光宝气来看,确实高过旁人一等。李思川望着她发笑,小钰在那边也注意到他的凝视,越过众人看向他,也冲他无奈地笑一笑。她身边是与她同年纪的女伴,李思川问:“都是些什么人?不会还是她的表姐妹们吧?她们家亲戚也太多了,发起红包来,太吃亏了。”

乐二笑得前仰后合,显然认为他这句话很可笑。“这话还真是郁家女婿的口气,才结婚,已经考虑到明年春节派红包了。有郁总在,你一点不用担心这个,他会事先让人送来一百个红包,里面已经包好了利是。”

“真周到。”李思川只好这么说。

乐二看着恍如神仙妃子般的小钰,忽然说:“这是我第二次参加郁金的婚礼了,她总是这么美,每次我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上次差一点我就可以站在她的身边了,但她还是看不见我,也不和我商量,就通知我,说要解除婚约,让我难过了很久。”

李思川听了一愣,这才重视起乐二来,问:“什么叫第二次?”

乐二定定地看着小钰,不理会李思川的失色,“你不知道郁金以前结过一次婚。”

“不,我不知道。”李思川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怎么回事?”

“哦,其实不算什么。”乐二轻描淡写地挥一挥手,“她和我堂哥在英国举行过教堂婚礼,她那时候还小,才十八、九岁,我堂哥也才二十出头,两边都瞒着家里,连我都没讲。这件事不知道郁总知不知道,反正后来也没有下文。”

“你堂哥呢?”李思川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结婚这样的事,会没人知道。

“死了。在海边游泳,溺水而亡。”乐二说,“就在那次婚礼后不久就死了。”

“既然连你都没讲,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思川问,正好看到安祖过来,又加一句:“安祖不是一直在伦敦陪小钰读书,他知道吗?”

第八章 我试着不再回头望1

千禧年的除夕,热闹得异常,人人都觉得明天的第一缕阳光与今日和往日的不一样,照在身上有佛光之祥瑞,沾上了就会成仙。有人去了汤加,想拔个头筹;有人去了麦加,虔心朝圣;有人去耶路撒冷,几个神迹都拜一拜,总有一个会显灵;有人去巨石阵,据说那里是真正一万零五百年前建造的拜日场所,耶城在它面前都是晚辈。有人要去坐千禧之眼,与天最近;有人说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高卧,想梦见周公。

“梦见周公之礼吗?”有人取笑。“付费频道有真人演出,看那个也不错,直接,省得费事做梦。万一梦见世界末日,多不划算。”

“人固有一死,哈哈哈哈。梦见周公之礼和世界末日的机率是均等的。”有人说。

“咦,我以为日以所思夜有所梦,你要是睡之前在床上看着电脑里的饭岛爱,那做梦梦见世界末日的机率可能要小得多。”另一人说。

“为什么不可能是梦着饭岛爱,转眼就化身为妖魔鬼怪,吓得大叫一声,从悬崖上跌落,直接掉进深渊里,成为溶岩的一部分?”一人说。

“还有可能饭岛女士化为天使,拯救沉沦的从让君,从让君正欢乐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的时候,从让君越飞越高,飞到接近天堂的地方,翅膀被阳光烤化,他悲惨地掉进了深渊。”另有一人拿今晚的主人从让君取笑。

这位从让君好脾气地笑着,偷偷问他身边的朋友,“他们说的饭岛爱是谁?”

朋友当然是酒肉朋友。朋友是除了让人出丑,就没有别的用处的东西。朋友大喊一声,喝停了一屋子吵吵的人,恨不得拿个话筒喊:“诸位,从让君刚才问我,饭岛爱是谁。”

一屋子男人惊叹万分,一个个的头整齐地从左摆到右,张大口,作出吐血三升的样子,然后摔到在沙发和靠垫上,横尸一片。

一个酒肉朋友还不放过从让君,爬起来装模作样呕吐了两声,唱起歌来:“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

他一唱,死去的人又都活了过来,在他的有节奏的指挥下齐声合唱:“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我梦见和饭岛爱一起晚餐。梦中的餐厅灯光太昏暗,我遍寻不著那蓝色的小药丸。哦哦哦,那蓝色的小药丸。”

众人嘴里的从让君听完这首歌,仍然对饭岛爱是谁摸不着头脑,终于有个好心人说,是我们一衣带水友好邻邦的一位□。从让君这才恍然大悟。狐朋狗友们越发起哄,说:从让君,你该不会还是一名伟大的传说中的该死的见鬼的百无一用的处男吧?

从让君被众友调戏得面红耳赤,大声说:“你们才该死!你们才见鬼!你们才百无一用!你们才一无是处!”

众人大笑,齐声答曰:“对,我们一无是处。就你一个人是处。”从让君这才知道说错话了,用手指着他们,恨得牙痒痒。

一无是处的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又接着逼问他,到底是不是处?

从让君涨红了脸说:“当然不是!”众人看他这么急哧白咧的,倒有点半信半价疑了,这时有个好人出来打圆场,问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是。”

从让君忙点头说:“还是你见识高妙。”

这个好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处是被谁破的。”众人一听,乱笑一通,从让君抓起一个靠垫就朝他砸去,顿时屋子里坐垫靠垫满场飞。

这好人挥挥手让大家安静,说让从让君慢慢道来,我们洗耳恭听。

从让君暗地舒一口气,说:“说了你也不认识。总之,不是高年级的班花,就是低年级的嫩娃。不会是一衣带水的□或者付费频道的艳星。”

前面那个救驾的好人点头称是,接口说道:“不是尊驾的左手,就是贵亲的右手。”他这句话问完,屋顶快要被掀翻了。

从让君气得直翻白眼。

该好人又说了,“今天是从让君的二十一岁生日,过了今夜,就是真正的成年人了。我们不如为他做件好事,让他在千禧之夜完成人生大事如何?”

这话一出,地板也要被跺穿了。

千禧之年的除夕夜,确实应该做点什么出格的事,不胡闹一下,对不起这个千年一遇的良辰美景。

乐从让被这群损友们扛在肩上,送进了酒店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位身穿黑色皮马甲黑色皮短裤的红头女子,描着夸张的黑眼圈,手上握着一只软鞭,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乐从让见了腿直打颤,刚想跑,身后的房门已经被反锁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小姐,我是被他们捉弄的,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放下手里的道具好吗?”

那红发女子翻着白眼嚼着口香糖说:“蜜糖,不用怕,我是来让你舒服的,不会弄痛你。”

乐从让还是觉得胆颤心惊,他看一眼酒店房间的窗户,对红发女子说:“我给你钱,加倍,你放我走。你就在这里睡一晚好了,外面冷,房间的费用我已经付过了。你可以休息到明天中午。”

那红发女子愣了一下,乐从让手脚利落地打开窗,朝下看,这里才二楼,凭他打篮球的身手,跳下去不会有问题。他把钱包里的现金都取出来,放在床角,说:“千禧年快乐,祝你好运。”红发女子笑了,放下软鞭,走到他面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也说:“千禧年快乐。祝你好运。”

乐从让出于礼貌,回亲了她一下,想想外套口袋里还有一个礼品盒,是下午学校开迎新会时抽奖中的,他掏出来递给红发女子,“新年礼物。”

红发女子大喜,两三下撕开包装的彩纸,打开来,里面是一条吉普赛风格的项链。她拎着在脖子下比一比,问:“好看吗?”

“再衬你不过了。”乐从让说,这女子有一股天真的气质,显得她年纪不大。“再见,吉普赛女郎。新年快乐。”

他翻出窗户,踩着结冰的屋檐,纵身跳到墙角的一堆积雪上,就势打了个滚,毫发无伤地落到了街上。他抬头,看见二楼窗户探出一头红发,他朝上挥挥手,比了个OK的手势,说:“拜。”

红发女子双手放在嘴前,送给他一个飞吻。回手关上了窗。

乐从让成功从艳女手里逃脱,一转身,差点撞上一群酒鬼。千禧年的晚上,即使冷得结冰,也让人夜不归宿。乐从让想想还是回学校吧,再在街上游荡下去,他要冻死了。

这一个夜晚的伦敦街头,出租车生意好得要命,乐从让直走了大半夜,才抢到一辆,让司机送回学校去。好在他在步行时,在ATM机上取了点现金,不然连车费都要付不出。

凌晨,天微曦,学校宿舍的铁门还关着,他看看刺向天空的铁栅栏尖,放弃翻越的想法。这个时候什么地方还开着,并且有暖气呢?他朝学校的小教堂走去。

教堂的门半开着,里面有烛光。他从门缝里挤进去,没有推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走到祷告坛前跪下,在胸前划个十字,默念了两声“阿门”,就算做过祷告了。他并不信教,来这里不过是贪方便。他在一根柱子旁边的座位里躺下,打算小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再回宿舍去。

走了半夜,躺下才觉得真是累了,合上眼睛睡稳不久,便听见有人说话。他以为已经天亮,神父来了,待他睁眼看向祭坛,才发现不是神父,是一对年轻人在那里交换誓言。他不自禁地微笑。新年的第一天,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来私订终身,多么浪漫多么温暖人心。他屏住声音,不想妨碍那一对年轻人,慢慢坐起来,借着柱子的遮挡,暗中充当一名宾客。

教堂的聚音和回声效果让他偷听清了那一对年轻人的对话,他听了两句,才发现是他熟悉的乡音。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来的人正好是他的同乡呢?这个学校里和他一样来自晋江的学生,只有他的堂哥乐从谦。

乐氏家族是晋江最早从事服装制造业的那一批人,运动装、运动鞋、休闲男装、球拍球袋,大多数出口。乐氏家族的第二代,为了继承家族企业,学的是国际商贸和经济学。乐从谦和乐从让一前一后来到伦敦读书,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只是乐从谦比乐从让早来了两年,那让他像个大人,不愿意再和新鲜人厮混。两人同校不同系,平时来往并不多,乐从让对这个堂哥的私生活也不了解,这时无巧不巧地一前一后来到学校小教堂,让他在暗中见证了堂哥的婚礼。

乐从让的眼光从堂哥身上转向新娘,一见之下,他心里暗暗“啊”了一声。原来新娘是郁金,郁氏的大小姐,他们晋江的企业家们的小圈子里实力公认最强的郁修善的女儿。郁金比他小两岁,他来伦敦的时候,她还在家乡上高中,交往并不频繁,是以在这里看到她,他才知道原来她也来了伦敦。不但来了,还和他堂哥相熟,不但相熟,还相爱。

他借着烛光看郁金。显然她真的把这个私下的婚礼当作了她真正的婚礼,大冷的天,她穿了一件婚纱,上身披了一件小小的白狐的皮草斗篷。她有一头长而卷曲的黑发,盘在头上,用一个小小的银色冠饰绾住。她有着旁边点亮着的蜡一样的细腻的肌肤,黑眼睛里有烛火在闪,她的笑脸,足以让冰雪消融。烛银色的冠饰反射着烛光,在她的头顶形成光环,映着她雪白的脸和雪白的衣裳,就像天使一样的美丽纯洁。

乐从让才从红发黑眼圈皮衣皮腿的□手里逃身,这时见到小仙子般的来自故乡的女孩,顿时觉得天庭上有竖琴和梵婀铃在唱响圣乐。他看着他们交换戒指,亲吻对方,然后携手离开。他一颗心又是欢喜又是惆怅。过了很久,他捂着他不停抽动的心,按着不让它作痛。他那时才知道,早在他抬头看过去的那一刻,郁金已经占据了他的心。

新年过完,他从教务处得知,他的堂哥乐从谦,新年里在巴斯温泉渡假,溺死在了海里。他在震惊之下,第一个想到的郁金怎么样了?他在同乡会里打听郁金的消息,想知道她在哪间大学读书,待他赶到她那里的时候,看到陈安篪在她的身边。

在短短一个星期里,郁金的脸像小了一圈,那打动乐从让的脸上的光彩和眼里的亮星还有美丽的笑容,从她的身上消失了。她的眼睛大而空洞,神情哀伤。对他的出现视而不见,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熟人。

直到多年之后,他们各自回到家乡,在父亲们的撮合下谈婚论嫁,他以为这次可以站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手上套上他的戒指。她为了她的婚纱飞两次意大利,却不要他同行,那个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不妙了。果然不久就接到她的通知,说婚礼取消。对此他一点都不奇怪。

那个千禧之夜的小婚礼,并没有外人知道。她不说,他也不会说。她以为没人知道,只是把哀伤埋在心里。而他,在她的第二次婚礼时,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选的新郎。

第八章 我试着不再回头望2

乐二扔下那句话就走了,挤到郁香和她的姨表姑堂姐妹中间去唱歌,唱一首在民间流行了很久的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他主唱,女孩们为他伴唱。他轻轻挥动双手,指挥她们合声,像事先经过彩排一样。一曲唱完,赢得不少掌声。他谢过那些姑娘们,留下郁香,两人再合作一首《故乡的恋人》。

在座的亲友与宾客都知道他和新娘以前订过婚,待看到他这样大方,心里都赞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子。

李思川把乐二恨得直牙痒,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他自己。显然他太低估了乐二,原来这个人是个笑面虎。表面上装得无害,说得又是冠冕堂皇,什么和郁氏姐妹花从小相熟,什么和郁香更合得来,都是虚晃一招。实际情况就是李思川对他的第一印象,他就是一个仰慕者,哪怕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年玩伴。

看着他在一众女孩里里面唱歌,李思川分析乐二告诉他这个惊天秘密的心理。完了点点头,对自己说:李思川,你要是有一点把这事放在心上,或是放在脸上,你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人家故意要你新婚夜不愉快,你要是中了他的奸计,就是智商等于零的蠢蛋。就算小钰在十九岁的时候和谁相恋过,那不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有什么奇怪的?这乐二存心搞局,是个阴险小人。他这一招,彻底暴露了他的小人之心,我李思川是君子之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有你的好看。

面对佶屈聱牙的闽南歌,李思川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听来听去,好像乐二唱的是秋风秋夜冷,郁香唱的是爱你真心可问天。

他拉住安祖问:“他们唱的是什么?”

安祖笑说:“不过是‘我爱你但有苦衷,我们不得不分开,但你要相信我始终是爱你’这些内容,所有的情歌差不多都这样。”

李思川哈哈笑,没话找话地说:“为什么我觉得郁先生现在的妻子很面熟,就是想不起像谁了。像郁香?像是像,可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在里面。”

安祖听了一笑,听乐二和郁香唱完,趁大家拍手的热烈劲头盖着他的声音,说:“像小钰的妈妈。”

李思川一愣,看一眼已经跟过去和丈夫站在一起的郁太太,再看一眼小钰,再扭头看一眼坐在大圆桌对面的小钰的外婆,心下恍然,果然郁太太有几分神似小钰和她的姥姥。

他对安祖附耳低语,“什么情况?现任郁太太不会是小钰的什么小姨吧?”

安祖斜他一眼,“我本来以为李兄的眼光很好,看出了问题,原来要打个折扣啊。”

李思川笑骂说:“有话就说。”

“有屁就放。”安祖说:“你看郁太太的鼻子,鼻梁长,靠山高,鼻尖窄,这是标准的垫过的鼻子。小钰的鼻梁也直,但靠山低多了,这才是原装的。你再比较一下郁香的鼻子,就看出差距在哪里了。”

“陈兄,说重点。”李思川说,“就算郁太太垫了鼻梁,也没讲清楚为什么她会像小钰。”

“李兄你真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啊。”安祖哀叹说:“一个女人,既然对自己的鼻子下得了手,那腮帮子、上下眼皮、笑肌、嘴线也就下得了狠心了。女人们整容,都是朝她心里的美人形象靠拢的。如果一个人,二十多年都以另一个人为假想敌,那为什么不能借此机会超过他?”

李思川听了这话,回头仔仔细细把安祖看了一下,赞道:“陈兄了不起,参透了人性。”

有了安祖的指点,他掉头再看郁太太,就看出那里不对劲了。他此前只是觉得郁太太气质很好,有贵妇风范,那实在是面容上的熟悉认同感占了很大的因素。但在知道这一切都是人工的后,马上就察觉出这里面的微妙感来了。

郁太太明显很紧张郁修善,时刻都分出一只眼睛观察着丈夫的神色,亦步亦趋。他笑她也笑,他点头她也颔首,身体语言极力保持一致。她的整个身形都在向郁修善靠拢,腰胸腹部等重要而脆弱的部位都向着郁修善,连两只鞋子的足尖都指向她的丈夫。而郁修善则大开大阖,脚尖呈八字形,微凸的肚子向前,身体重心向后。如果在两个人身上划一条直线,那郁修善的直线是个丄形,很稳很直,在正中;而郁太太的直线,则是偏向她丈夫,两个人在一起,合起来是个斜A字。

而根据安祖话里的意思,显然现任郁太太在这二十多年里过得并不安心,她一心想要压过前任一头,以至在年老色衰之后,自认为再没有竞争力的时候,去做了恢复青春的手术。在选择她自认为是美丽的皮相零件时,无意识地选了假想敌的外貌特征。

李思川先是觉得悲哀,跟着生出不寒而栗的恐惧感。郁修善在面对枕边人时,不知有没有发觉这个人和前妻已经有了三分相似呢?李思川搓一搓手臂,像是要抹掉刚生出来的鸡皮疙瘩。

他想起一事,又轻声问道:“小钰的父亲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现任郁太太像是没有能完成这个任务,这中间是不是有些故事?”

“嗯,”安祖沉吟一下,“听说现任郁太太流过好几次产。也听说曾经遍求名医,就是不得结果。时也命也。一个人不可能把好处都占全了。”

李思川想起小钰在她母亲的坟前说:“他们欠着我妈一条命呢,有我妈在天上看着他们,怎么能让他们如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现任郁太太也相信有这样的怨气盘旋在她的身边,那她的生活可想而知有多不愉快。

“这样的话,那郁先生一心盼望的事,不知有没有完美地解决掉?”李思川索性问到底。安祖是一个很好的八卦高手,李思川从他这里得到不少郁家的消息,比从小钰那里知道的多多了。如果说小钰是属蚌壳的,那安祖就是属喷壶的。也许正是安祖的性取向,让他具有了某种女性的特质。李思川想,明显是喷壶型的人好相处啊,蚌壳型的人伤脑筋。

安祖哈哈大笑,状似无意地说:“你身后九点钟方向,有个美女。”

李思川回头,九点钟方向确实有个美女,那是他的蚌壳精新娘。蚌壳精新娘坐在一张沙发上休息,一手举着一杯酒,一手撑着头,手肘搁在沙发扶手上,脸上写着无聊和疲倦两个字。她举起酒杯递在嘴边,掩饰着打了个哈欠。和她并坐在沙发上的是一个比她略大上三五岁的女人,穿一件桃子色的晚装裙子,体态稍有些丰腴,那件桃子色的裙子裹着她的身体,让人联想起一只成熟的水蜜桃。

“美女有个儿子?”李思川问。

“嗯哼。”安祖哼了一声,算回答。

“几岁了?”李思川好奇。

“七岁。”安祖说。

“我老婆不知道?”李思川有些惊讶,七岁的孩子,不可能瞒得住吧。

“知道。”安祖横他一眼,“全晋江都知道。你这个设想,完全不可能。”

“知道还坐一条凳子?”李思川几乎要拍案而起了,没想到小钰还有这么好的忍耐和涵养功夫,亏他还一直以为小钰这人小气。

“敌人的敌人有可能是朋友。”安祖轻描淡写地说。

“这朋友做来有什么用?添堵吗?”李思川不屑。

“既然儿子是必需的,弟弟是不可抗拒的,只要不是现任郁太太生的,那是谁生的就没什么关系了。”安祖笑他的迂腐。“这次小钰接受得比较好,也许是长大了,可以自我开解了。”

“其实她放不开的是她母亲的死,而不是父亲的不忠吧?”李思川推测。那天第一次见郁修善,后来郁香上门来看她,她允许郁香上来,并让她留下,可见对这个半妹虽然不热络,倒也不排斥,至少没有做彻底的敌人,不时还有往来。看来小钰确实有涵养,是李思川把她看窄了。

“有道理。”安祖同意他的分析。

小钰一直对死亡有畏惧,她母亲的死,还有他刚听说的乐二堂哥的死,那些都纠缠在她的梦里吧。他想问一下安祖有关乐二堂哥的事,才要开口,却见安祖已经离开,跟着坐过来的是陈少康。

李思川马上笑颜相向。陈少康把他们的婚礼安排得周到细致,比他自己能够做到的好一百倍,他非感激不可。他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给两人倒上酒,端起来敬陈少康说:“谢谢陈经理费心安排这一切。”

陈少康摆摆手说:“我份内的事,不用说谢。我倒是要谢谢你,和安篪做朋友。”

李思川脑子飞快地转了360度,震荡之后装作平静地说:“我和安祖很说得来,小钰也喜欢这个哥哥。”

陈少康叹一口气说:“他一看到我过来,抬脚就走。他现在根本不和我说话,有机会你告诉他,请他原谅我。”

李思川虽然不明白他们父子间的恩怨,但想也想得到是为了安祖的私生活,他含笑答应说好的好的,借机说:“我看小钰有点撑不下去了,脸色好难看。我想带她回去休息,你看能不能免了闹洞房这个环节?我也有点扛不住了。”

陈少康说:“我已经安排了别的余兴节目,不会让他们打扰你们休息的。再过五分钟开始抽奖,我让人带你们悄悄离开。”

李思川连声道谢。陈少康起身离开,李思川也离席,走到小钰那里,和她挨着坐下,问:“累吗?”

那位桃子女士识相地站起,把位置让给他,客套说:“李先生请坐吧,今天客人多,你们一定累了。”

李思川怕她一说起来就没个完,马上接口说:“是啊,真累了,谢谢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