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姨娘跌坐到地上。眼角处缓缓流出了两行泪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廖泽福上前扶起了她。

他望着远去的廖心芬,低声道:“没事。姐姐是个聪明的。到了那里,断然不会受委屈。”

桃姨娘用袖子擦了擦脸,喃喃说了句话。

廖泽福没有听清,却也懒得去细究。

古妈妈却是听清了。

桃姨娘说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聪明了,有时候反倒不是好事。

廖心慧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头昏脑胀,胸口发疼。一动,全身都酸疼酸疼的。

夜里很静。偶尔有别家的犬吠声传来,清晰可辨。

她起身下了床,环顾四周。

这应该是个农家小院儿。墙壁未曾粉饰过,门还是最简单的木制。

廖心慧抚着微微发疼的胸口,慢慢往前走着,推开门,望见空中的皎月,有些怔愣。

——真是难以置信。她居然还活着。

而且,还能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里醒来。

平静祥和的夜晚,她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新荷苑里,镇日里除了争吵,还是争吵。

那些人不分日夜争吵不休。有时候为了银钱,有时候是那什么烟叶,有时候,甚至只是一点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能让他们跳将起来,争个不死不休。

…这样宁静,真是美好。

廖心慧这样想着,才发现旁边有了动静。

这屋里还有一张简易的榻。

有个十二三岁的布衣少女显然被她起身的动静惊醒了,正在起身。

女孩儿揉着眼睛走了过来,还算工整地朝着她一礼。

廖心慧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是这屋子的主人。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他们把你送来,说让你和我住段时间。”女孩儿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他们说,你先在这里休息着。往后的事情,有人会安排妥当。等你休息好了,想好要去哪里了,再说罢。你不用怕,这里很安全。”

不待廖心慧答话,女孩儿又问道:“你饿了不?渴了不?要不要给你弄点吃的?你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好了。”说着,一拍额头,“看我这记性。睡一觉,就迷糊了。先前郎中说了,你醒后先吃点稀粥。早就煮好了,不过应该凉透了。你先等等,我给你去热一热。”

说罢,不由分说将廖心慧给按到了椅子上,往外行去。

廖心慧便笑了。

她心底一片宁静,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轻说道:“谢谢。”

廖鸿先也没料到廖心芬为了谋得那桩婚事,会狠绝至此。

原先他还不打算插手,因了这个缘故,反倒对廖心慧生出了些许相助之意。

江云昭笑着说道:“旁人求许久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抬抬手就行。知道你忙。别的就也罢了。给她个新身份这事儿,我不好办,却是非你不可。”

廖鸿先也有此意。

“三天后就能弄好。到时候,你命人给她带去。旁的事情,你看着处理吧。”

说罢,他忍不住叹道:“那帮人乱成这样,倒是显现出了两个人来。”

一个是廖心慧,另一个,便是姚希晴。

想当初,这两个女孩儿和江云昭极其不对付。但是,随着新荷苑一日日变化,两个女孩儿也在渐渐成长。所思所想,与当日已经大不相同。行为处事,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云昭听了他的感叹,不由想到了前世时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

怔愣了会儿,她笑道:“有谁能够一开始便懂得那许多呢?经历过磨难,方才能够成长。”

廖鸿先抬指弹了弹她额头,哼道:“小小年纪,乱想甚么呢?走,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新鲜东西来。”

“好玩的还是好用的?再不就是好吃的。无非是那几样。你还能弄出什么别的花样儿?”

江云昭与他说笑着,走到外间,却是看到了眼熟的食盒。

“你这是…”

“今儿做事的时候路过侯府,我就进去看望了爹娘。正赶上点心出锅,我就带了些。”廖鸿先说着,将食盒盖子打了开来,“呐,这是母亲亲手做的糕点。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是那俩臭小子在旁边帮倒忙,捏出来的。我瞧他们做的也太不成样子,怕污了爹娘的口,就都要来了,专程带回来给你吃。”

江云昭看着那些个奇形怪状的,想到弟弟们做它们时候的模样,不禁莞尔。

廖鸿先看她笑了,心里也是开心。拉了她一同坐下,唤了人来,净过手,拿起那些点心,边笑边‘品评’。

天气渐渐转凉,继而变冷。

待到树上枯叶落尽,送嫁的队伍,就也回了京。

这期间,廖心慧已经早就痊愈。

她在一个小镇子上住下。用江云昭给她的银钱,开了一家胭脂铺子。

——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她就喜欢装扮。对这些,是极为熟悉的。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坚持用自己带出去的银钱来开铺子。

后来江云昭让人给她带了话,让她将自己弄出去的那些嫁妆收起来傍身。先用拿给她的银子来开店,赚了钱后,每年还给江云昭一些。待到还清之后,自会把铺子转到她的名下。

廖心慧自己独立出来后,渐渐晓得了人情世故,也知道了银子花出去容易赚起来难。自己那些嫁妆,若是大手大脚用,根本撑不了几天。

她知晓了江云昭的好意,也明白江云昭的这等于是无偿借钱给她周转。心下感激,也不多扭捏,接了江云昭的好意。暗下决心,往后有机会再还了她这人情。

廖心慧那边渐渐步入正轨,新荷苑这边,却只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听回来的仆从们禀说,崔家很满意这桩婚事,又对廖心慧的突然故去表示哀叹,

新荷苑的主子们就放下了心。暗道往后廖家和崔家同为一体,定然能够互帮互助。再不用担心烟叶不够,也不用担心银子不够了。

——都一家人了,他们若是没了银子,从崔家要上一丁半点儿的烟叶来,想必也是无碍。

只是仆从们对着他们时,是这番说辞。到了私下里闲聊,又变了另一副口吻。

“他们还当叮嘱了咱们不准说出去大姑娘是自尽的,崔家就不会知晓?也真是太驽钝了些!”

“可不是。咱们不说,难道二姑娘就不会说了?他们管得住咱们,可管不住二姑娘!”

“哎…别往后听到了风声,再怪我们讲出去了罢?没道理二姑娘做出这种事情来,要咱们背黑锅!”

几个车夫在那边絮絮叨叨,被闻声过来的两个婆子给喝止住了。

其中一个虎背熊腰身子壮硕的朝他们唾了一口,“悄悄在这里议论什么呢!非议主子,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们不怕遭了秧,我们可还怕被你们牵连!”

可是车夫们看到她这副模样,非但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拉了她一同坐下闲聊。

“王大嫂子!坐!坐!”

“来来,喝杯茶。”

那王大嫂子和另一个婆子推却不过,只得坐下了。

有车夫就凑过去,半遮住口,小声问道:“王大嫂子当时是伺候着新人的。可曾听见了那件事没?”

王大嫂子一口吐出嘴里头的茶叶沫子,“什么那件事?说清楚点。遮遮掩掩的,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就是,就是那个啊…”这个车夫挤眉弄眼道。

王大嫂子一把拍开他,作势就要起身。

旁边那个婆子咂了咂嘴,问道:“你说的,是那元帕的事情?”

“哎呦,还是这位嫂子明白人!”

其他几个人都笑着起哄,“那元帕没有拿出来吗?听那天崔家屋子里可够乱的。怎么回事?咱们二姑娘…嗯?”

“看你这臭嘴!”王大嫂子一掌拍了过去,“和咱们姑娘有什么关系?咱们姑娘好着呢!是咱们姑爷!”

“哦!是崔少爷?崔少爷他怎么了?”

王大嫂子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另外一个婆子劝她,“王嫂子,咱别的不说,就说这些人…”她指了指新荷苑的方向,咂咂嘴,“也忒小气了些。”

“是啊。”先前那车夫凑了过来,“咱们可是去送亲的。累死累活这么多天,连个安生觉都没。要是搁在旁人家,得封个大红包给咱们!可是这些人呢?”他瘪了瘪嘴,“连半个赏银都没!”

想到这个,王大嫂子也有些气闷。

这么一趟过去,中间还出了件大事。别的不说,苦劳总有的吧?

她正犹豫着,身边的婆子又开了口。

“你瞧瞧他们几个。大姑娘没了,跟没事人似的。自家的姑娘都能这样待。咱们几个可是亲眼看着那件事发生的。若是出点岔子,那还能落得个好去?”

王大嫂子顿时一个激灵。

车夫再接再厉,“倒不如咱们互相通通信儿。若是崔家那边有个什么事情穿过来,咱们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能互相照应着。”

听到这儿,王大嫂子终究是忍不住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件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158|5.城

“元帕自然是拿出来了。不仅拿出来了,而且,也和旁人家一样,上面染了红。你想,若是没的话,被旁人知晓,岂不是要笑掉大牙?”王大嫂子叹了口气,“不过那事儿啊,就是从这元帕上面开始败露的。”

元帕拿出来后,按理说,这事儿这么着就也过去了。皆大欢喜。

谁知,崔夫人身边有个丫鬟眼尖,不知怎地,瞧见崔少爷袖子遮掩下的地方,手臂处包着一块染红了的帕子。

她悄悄与崔夫人说了。

崔夫人疼爱儿子,顾不得亲眷在场,不顾崔少爷的反对和挣扎,当即让人撸起来他的袖子前去查看。

那帕子就包在手肘和手腕中间的那块地方。红了好大一片,十分明显。

崔夫人心疼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让人伺候包扎。

崔少爷只说不碍事,不肯让人解开帕子。被崔夫人给喝止住,派了府里多年伺候的妈妈过去,硬是按着崔少爷将他伤口展开给人看,又重新上了药,止住血,包好。

新婚之时,就夫妻二人独处。这伤哪儿来的,岂不一目了然?

崔夫人就用看伤人凶徒的眼神,死死盯着廖心芬看。

当时还有崔家的亲眷在。见了崔夫人这个眼神,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自然是与崔夫人一起去看廖心芬。

崔夫人看着廖心芬娇娇俏俏垂头不语的模样,心头愈发来了火气,“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儿好端端地进去,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旁边的宾客也在窃窃私语,不时地去瞧廖心芬。

廖心芬明白,大家显然是将她当成了那刺伤夫君得凶徒。

可是瞧见崔文清那暗示的目光,她只能硬生生忍了下来。

——前一晚的时候,二人才刚作好了约定。

虽说今日之事出乎她的预料,但如今不过是被人指责几句,为了大局和长远计划,她决定先忍着。

可是这般受委屈,不是她的做派。

廖心芬快速思量了下,低垂着头,狠掐自己一把,挤出几点眼泪,“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正要接着往下说,崔夫人却当这就是变相的承认了。

崔夫人怒极,不待她再说,当即喊道:“把这毒妇给我禁足!关在院子里,反省三日,哪儿也不许去!”

廖心芬想要出言辩解,可是刚要开口,就被上来的婆子给拉住了双手。

廖心芬挣了挣,无法摆脱。想要辩解,却被人开始往外拖去。

她惯爱扮娇弱,又爱嫁祸人。在王府的时候,就算做了什么事情,王妃她们也只会去怀疑旁人,她素来能够脱身得干干净净。哪有这般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就要被立刻行刑的时候?

她委屈至极,生怕崔夫人为了儿子对她做出什么来。

想到自己有王府做靠山,崔家不能把她怎么样,当即把心一横,说道:“那伤是他不小心弄出来的。和我无关啊!”

“这话好笑。新房之内,断然不会有尖利之物。我儿素来谨慎,自然不会去拿那等凶物。若不是你随身藏了凶器暗伤他,他又怎有机会刺伤自己!”崔夫人见宾客们又在窃窃私语,心里怒火更盛。

“请夫人明鉴。我一路远行而来,去哪里弄刀子去?分明是他藏了刀子,早晨起来的时候,刺伤了自己,然后用那个白帕子去擦。我又怎会知道为什么呢。”

她半掩着口哭得哀哀凄凄,想着崔夫人听说那伤是崔少爷自己造成的后,不会再当众给她难堪。

要知道,新娘子头一天就被关禁闭,说出去,可是要被人笑话的!

崔家还得在这两广待不少年,她可不想成为大家的笑柄。

而崔少爷…

他是崔夫人的亲生子。就算他在新婚时候做出什么错事来,崔夫人应当也能原谅他的。

廖心芬独自想得周全,自以为过后与崔少爷道个歉,这事儿就也能揭过去了。

却不料她那番话听在众人耳中,却是在揭露崔少爷刻意掩盖的一个事实。

宾客中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崔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廖心芬却不明所以。

——她还是女儿身,没有经过人事,且是临时顶替了廖心慧而出嫁的。临行前,没有人和她说过新婚夜的一些事由。

她并不知那帕子是做甚么用的。

崔少爷又羞又恼,两步上前,一巴掌就朝她脸上扇了过去,将她粉嫩的小脸打得瞬时肿了起来。

“你这贱妇!分明是你做错在先,我为了帮你掩饰,不惜弄伤自己。你却反过头来诬蔑于我。你居心何在!”

前一晚,他听了新娘子的话,将旁人都遣了出去才挑开盖头。谁知坐着的人是她!

廖心芬用让古妈妈、桃姨娘更加卖力地为他赚钱财为交换条件,让他瞒下她是假冒廖心慧的事情。

他想着左右廖心慧已死,无法复活。若想将自己和王府绑在一起,如今只有答应廖心芬这一条路最为简便,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毕竟两广和京城离得太远。崔夫人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廖心慧,而廖心芬与廖心慧同为姐妹,五官还是有不少相似处的。

崔家这边,只要新近到过京城的他不说,这事儿基本上能瞒住。

谁知他好心好意帮了她,她却先行变了卦,将他出卖!

早晨他弄伤自己的时候,她明明答应了他!

廖心芬看着怒极的崔少爷,不明所以。

已经和新荷苑的人商议好,暂时掩下廖心慧过世的消息——这也是为什么王府没有操办廖心慧葬礼的缘由之一。

在廖心芬看来,若是能顶替了廖心慧的身份,在崔家长长久久待下去,那才是最为美妙之事。故而与廖宇天和董氏商议好,若是能够好生掩下此事,完完全全地代替了廖心慧,她便不给王府回音了。

廖心芬打定主意,这些年先不回京城。那样的话,好些年过后,就算回京,只要她装得好,或许还能蒙混得住廖心慧的故人。

——这些年来,她嫉妒廖心慧嫉妒得发狂。一想到廖心慧将要嫁给崔少爷,她就不由自主去模仿廖心慧的一举一动。相貌已经有四五分相似了,动作举止再一配合,基本上七八分相像就有了。

就算相貌和往年有所出入,旁人也只会当作这些年的变化,不会去想太多。

她将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帖,处处为了崔少爷着想。

如今不过是让他承认一下刺伤之事罢了,他为何这般愤怒?

崔文清朝着跌坐在地的廖心芬狠狠瞪了一眼。

前些日子,他和那些美人想要做的时候,就没能成事。本想着到了新婚之夜,努力奋战一下就也可以了。

谁知对着这个庶女的脸,他亦是雄风不再!

都是这个庶女的错!

若不是她姿色不够,他哪用得着弄伤自己?

哪知道这臭婆娘居然如此险恶用心,为了给自己开脱,不惜将夫君一时半刻的私隐尽数曝光!

崔文清再也忍不得,当即转身,与崔夫人道:“母亲,借一步说话。”

他不愿和王府当众撕破脸。毕竟往京城供货的交接点还在那边。而且,王府那三个人花钱如流水,可是能让崔家入不少银子。

但他也无法忍受廖心芬!

将崔夫人叫到一旁后,崔少爷将廖心芬的真实身份私下里对崔夫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