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午膳时间。

一行人去到酒楼的时候,还在外面,就闻到了飘着的香气。迈步入内,已有店小二迎了过来。

“客人们这边请。”他一看江云昭的衣着打扮,眼前便是一亮。引着江云昭她们往楼上行。

江云昭环顾大堂,暗暗叹了口气。

薛老板也太谨慎了些。

两人一起吃饭,寻个雅间就是了。何必在这大堂里和众人挤着?

想来,是怕旁人说她和别家的老板私下见面。

她们没刻意遮掩行踪,这样一番对话下来,就被正对着她们的丁老板给瞧见了。

丁老板面色微红,低声朝对桌说了句话。

薛老板顺着丁老板指着的方向回过头来,正巧瞧见了正要上楼的江云昭她们,不禁愕然。

薛老板回头和丁老板说了几句话后,两人俱都起了身,朝这边走来。

江云昭就叫了二人一同去雅间。

落座后,一贯儒雅温和的丁老板竟是有些局促。薛老板倒是落落大方,只腮边和耳侧有些发红。

江云昭看在眼里,也不多言。等着饭菜上桌的那段空闲时间里,只笑着与他们闲聊些十分随意的话题。

丁老板就也慢慢放松下来。

他博学多识,什么都略懂一些。有时候江云昭问起一两个不明白之处,他也能解答一二。

气氛正融洽和谐之时,热菜上了桌。

丁老板顺手就从筷子篓里拿出一双筷子,拿旁边干净的布巾细细擦净,搁到了薛老板面前的饭碗上。

薛老板拿起筷子正要吃,上面丁老板手上残留的温度让她一愣。继而抬头,去看江云昭。

果不其然,江云昭正抿着嘴看着他们笑。

这回轮到薛老板开始局促不安了。

待到吃完,丁老板将一行人送到了明粹坊门口,这才缓步离去——他的马车停在了先前酒楼那边。因着要步行送薛老板她们回来,车子就留在了那里。他需得回去坐车。

想到先前吃饭时丁老板时不时流露出的对薛老板的照顾之意,江云昭暗下决心。回到屋里后,就将薛老板单独叫去了内室。

江云昭看着薛老板面上还未完全退去的绯色,笑问道:“薛老板觉得丁老板此人如何?”

薛老板想了想,答道:“君子。”

“那我想让这个‘君子’来明粹坊…你觉得如何?”

薛老板怔了下,忙问道:“东家这是何意?”

“我有个想法想要施行。只是,如今你们两个分别在两家店铺内,怕是有些不好办。”

“主子这是何意?”薛老板急道:“若是您不满意我与他私下见面,我再不见他就是。只是我与他相交,乃是友人相处,绝不会谈论到铺子的事情。我待主子的心,绝无改变。”

江云昭故意板起脸,“你当我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么?”

她这样做,倒是让薛老板更加冷静了几分。

薛老板沉吟了下,说道:“我断不会这样想。只是东家这般没来由的说辞,让我有些摸不准是何意。”

江云昭看她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便道:“听说前些年他回了故乡照顾病重的父母,在家乡开了个首饰铺子。前几年父母故去,他守了三年的孝,今年初方才又回了京。你与他相识多年,交情匪浅。我特意让人去查过,他一直未曾娶妻,为人和善,踏实可靠。所以才动了心思,想要牵个线。”

“牵线?牵什么线?”薛老板脱口而出,问道。

江云昭含笑看着她,并不言语。

薛老板素来心思机敏,看到江云昭的笑容,再将刚才江云昭所说让丁老板来明粹坊的事情回想了下,思量半晌,却是愣住了。

“没错。就是牵的那条线。”江云昭笑道:“你们二人分别在两处,终究不太妥当。我看那百珍阁也并不十分重用丁老板,他在那边,着实委屈了些。如今明粹坊客人越来越多,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就想着要不然让他也过来。他对饰物极其熟悉,你平日里多提点他。待到他十分熟悉了,就让他慢慢接手首饰这一块。你负责衣裳布料和胭脂水粉,就也能轻省许多。”

薛老板方才还不敢置信,如今听了她这番话再细观她神色,已经知晓这是真的了。

江云昭确实有撮合她与丁老板。

而且,已经打算了不止一天了。甚至还为他们想好了后路。

江云昭见薛老板怔住了不说话,就也不再提这茬。只是转弯抹角地与薛老板说,丁老板若是过来,能许他多少工钱。往后若是做得上手了,能够独当一面,又能怎样。

她正搜肠刮肚地‘畅想未来’,却听薛老板突然唤她。

“夫人。”薛老板低垂着眼眸,恳切道:“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事儿,不太妥当。”

江云昭早知道她会有这样一说,问道:“为何?”

“他性子太过温和,并不太会与人打交道。往年自己开铺子的时候,就被人算计过好多回,不知骗走了多少银子。若他来明粹坊…怕是不妥。”

“那又怎样?”

薛老板没料到江云昭会这样无所谓地反问过来,不禁愕然抬头。

“我想,鸿先已经说过。我们要的人,旁的都不重要,只看人心。只要丁老板为人踏实肯干,不会生出背弃之心,其他的,都好解决。

“为人温和是么?这有甚么。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那么,就让他学。有你在旁提点着,定然能够进步很快。况且,他若真地对这个不在行,也可以他负责设计制作物品,你负责售卖和与客人周旋。”

江云昭说着,随手拿起柜中一只凤形金簪,摩挲着上面被嵌作凤凰眼睛的玉石,继续说道:“我听说,丁老板自己开铺子的时候,经常自己设计些别致的小配饰,放在店里卖,一直很受欢迎。去了百珍阁,那边的东家说是那样不伦不类,不许他再做这事。我倒觉得他那想法很好。往后的时候,你看他有什么新奇的点子,只管做出来。你再把把关,修改一下,力求做到完美。待到那物能够达到明粹坊的标准了,就可以在店中售卖。”

她这样说,就是提出了另外一个让丁老板和薛老板共同待在明粹坊的办法。

“夫人。”薛老板被她的用心所感动,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停歇了会儿,再开口,嗓子依然有些黯哑,“他真的能行?我是说,他来咱们这儿,真的可行?”

她这话,就是默认了两人之间确实有情意。

江云昭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丁老板这事儿,还是无意间得知的。

蔻丹的夫君刘立识得丁老板。

有一次刘立见到丁老板从路上匆匆而过,他就想过去打招呼。谁知叫了两声都没见丁老板回头,仔细一瞧,才发现丁老板正痴痴地看着前面的转角处。

而在那个转角,薛老板正在细挑货郎卖的水蜜桃。

刘立这就留了心。

后来他发现丁老板确实对薛老板十分在意,而薛老板,好像也对丁老板有那么点意思。

他不知两人关系到底如何,也不知这件事情江云昭他们到底知晓不知晓,就告诉了蔻丹,让蔻丹寻机给江云昭说明此事。

江云昭自是信任薛老板。

她也听说过薛老板和丁老板相交之事。但因从未怀疑过薛老板的人品,也不想干涉薛老板交友的自由,从未多留意过。

但是她听了蔻丹的回禀,却是对刘立描述的二人相处模式起了好奇心,兴起了另一个念头。这才让人暗中去查。

这一查,却是知晓了薛老板年少时候和丁老板共同求学的一段经历。

彼时两人关系极好。

只是后来丁老板双亲病重,不得不回了故乡。两人这便分开了。

而今丁老板追随薛老板来了京城,两人才得以重聚。

江云昭还想着不干预更好,静等了许久。

可薛老板给丁老板买过不少东西,还亲自给他做了衣裳,两人的关系却依然停步不前,停留在朋友的层面上。

两人一个父母远离京城,多年不曾归家。一个父母双亡。江云昭这便兴起了撮合的心思。

薛老板一心扑在了明粹坊上,一直十分尽心竭力。

在薛老板面前,江云昭没打算有什么隐瞒,既坦承自己派人查过,也直言自己做过的一些打算。

她这样坦白,薛老板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

只是薛老板没料到幸福来得那么快那么急。

先前因着怕和丁老板在一起会妨碍到在明粹坊做事,她一直拒绝着丁老板。

谁知这些细节,江云昭竟是替她想到了。而且,还专程帮忙想了解决之法。

薛老板不是扭捏的性子。

她感激江云昭的用心。也知道,江云昭给了她和丁老板一个机会。

思量过后,薛老板知晓自己不想错过,便侧面地承认了此事。

她心情有些激动。缓了片刻,才恢复如初,与江云昭轻声商量让丁老板来此的一些细节。

两人说了没多久,就有人在外面轻声唤江云昭。

薛老板示意江云昭不必出去。她则去到外面,询问屋外之人,有何要事。

那妇人是铺子里的人,与薛老板说道:“王府派了人来,说是王妃有事要寻东家,让东家赶紧回府。”

薛老板又问了几句细节后,问道:“来人在哪?我去瞧瞧。”

“人已经走了。说是王妃非要派他来传话,他也是不得已。还让我帮忙转达一句——‘世子妃恕罪,小的只是不敢违抗命令罢了’。”

听了这话,薛老板心里有数。就进到屋来,将这些尽数禀给了江云昭。

“王妃?她让我赶紧回去?”

“是。”

“有没有说为了什么事?”

“她说您回去了就也知道了。”

“看来她还是不够着急,那我更是不急了。”江云昭说道:“如今我有事要忙。她若能等,便慢慢等着。等不及,就下次再说罢。”

“正是如此。”薛老板在旁附和道。

江云昭忽地笑了,“正巧这个时间可以把丁老板的事情先大致定下来。毕竟,这个是大急事!”

薛老板没料到江云昭突然打趣她,一下子红了脸,讷讷道:“其实、其实这个也没多急…”

江云昭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忙叫她过去,继续商议。

直到金乌西沉,江云昭才返回到王府。

一进晨暮苑,红莺就跑了过来。一看到江云昭,忍不住上前,将董氏今日所作所为与她说了。

“今儿王妃当真烦人。杵在院子外头不肯走,一直说要见夫人。奴婢们说了夫人不在,她还不肯离开。直接坐到了那边,就是那大树底下!说是您不出去见她,她就不走!奴婢心善,跟她说那儿多脏啊,哪是您这么尊贵的身份能坐的?她却不理会。后来,居然、居然还坐在那里睡了一觉!过了晌午还没等到您,她才承认您是真不在。本以为能消停会儿了,谁知一转眼,她又找了人去明粹坊叫您!”

一大通话急急说完,红莺方才停歇下来,粗粗喘气。

江云昭闻言,脚步微顿,拧眉问道:“她怎么知道我去了明粹坊的?”

160|5.城

“还不是有些人多嘴,说漏了!”

红莺说着,朝旁边一个小丫鬟恶狠狠瞪去。

小丫鬟差点被吓哭,噙着眼泪说道:“前头王妃问起世子妃的下落,奴婢便与她说世子妃不在。王妃一直怪奴婢骗她。奴婢就说,主子去了明粹坊,真不在府里。她开始没当回事。谁知睡了一觉,还记得这话,却又信了。”

江云昭回眸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她刚回到晨暮苑不久,董氏那边就来了消息。说是王妃现在在吃饭,不得空。等下好了后,就会到访晨暮苑。

世子妃最好提前做好准备,切莫让长辈再等。

李妈妈听闻,气不过,“说的好像夫人请她来的,特意提前通知夫人一般。让夫人届时出院子去迎接?就凭她?真是可笑!”

封妈妈冷哼道:“那王妃最爱装腔作势。以前装好人,不像。如今却是要装起这府里的主子来了!”

邢姑姑在旁淡淡说道:“也真是苦了她了。一把年纪的人,如今是撒泼耍赖诸多手段齐齐上阵。也不知往后哪天她清醒个一时半刻的,想到这些事情,会不会懊悔至极。”

传话的婆子躬身立在旁边,不敢吭声。只是那面上,亦是带出了几分不屑。

蔻丹截住了前来传话的人,问道:“你可知王妃因何来寻世子妃吗?”说着,不动声色朝那婆子手里塞了块碎银子。

新荷苑的主子们本来就不大房。这些时日以来,愈发小气了。不肯给赏银不说,连月例银钱都开始克扣起来。

比如这婆子。

自认做事踏实肯干。不求大富大贵,但月例银子一分不少地拿到,攒个小钱,她觉得还是没问题的。

谁知现在就连拿月例都成了奢望!

她是负责院子里洒扫的。

上个月她勤勤恳恳,做事分毫都不马虎。就连那枯树叶子,都能及时处理干净。就这,拿到的月例银子拖了半个月不说,还整整少了一半!

婆子气不过,寻董氏她们理论。

董氏瞪着浑浊的眼睛,说道:“你说你平时卖力?那好。平日里叫人去别处传话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平日里让人去安排车、准备物件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还说自己做得多。哪儿来的脸!”

婆子被气得半死。

先前有专门的人做那些杂事。不过那些人都是在府里做短工。因着新荷苑再没油水可捞,主子们变得比下人还吝啬,他们就各自寻了借口,陆续请辞离去了。

那些人走后,主子们竟是乐得开怀。

婆子隐隐约约听到董氏和廖泽昌说,那些个光拿银子不干活的走了也好,省下钱来买烟叶。

婆子本来还没觉得那些人走了能怎样。直到被董氏斥责,方才领悟。

——敢情那些事情都落到了她们头上了?!

而且,工钱还肯定不会增加!

想到这,婆子心里头的怒火就压也压不住。

捏着手里头的碎银子,想到晨暮苑的下人们吃好喝好过得舒心,她们新荷苑的却一个个连走路都得低着头放轻脚步,婆子终究是忍不住了,将蔻丹唤到路边,轻声说道:“听说,世子妃最近要修院子?”

蔻丹听闻,心里头一惊,面上露出好奇模样,“你怎知道的?”

“王妃今儿就为了这事来的。”婆子低声道:“我昨儿路过廊下的时候,听到王妃和王爷在说此事。王妃还说,她侄儿媳妇的一个远亲平日里的营生就和这个有关系,就想着见了世子妃,然后推荐他来晨暮苑负责这事。”

蔻丹笑道:“真是难为王妃。她也有心了。”

“可不是有心么。跟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平日里苛待人惯了,让人摸不准到底是真抠门还是假慈心。”

怨言说完,婆子好似才发现自己口误,忙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自责道:“哎呀,你瞧我,就是话太多。一开了头,就收不住。”

说完,将银子好生塞在怀里,这就转身准备离去。

身后蔻丹唤她,“不知王妃怎么晓得世子妃要修葺院子的?”

这个要被人知晓的话,其实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儿。

前两天的时候,有一次江云昭在院子里坐着听管事婆子们汇报事务。完事后,她正准备回屋,看有几处梁上的彩绘掉了色,又想着要不了多久就快到年关了,就和身边的人说了句:“过几天得把院子好生修修。免得过年的时候还这副颓败的模样。”

江云昭就在公开的地方说过这么一次。后来吩咐蔻丹和红霜还有李妈妈她们,是在屋里头私下提的,并无旁人在场。

但,就算那一次说时被人听到,那也是晨暮苑的人。如今被董氏知晓,可见,是有人说了出去。

那婆子回过头来,听蔻丹这样问,茫然地望向蔻丹:“难道这消息王妃不是从正经路子得知的?”

蔻丹转眸一笑,“倒也不是。这事没有遮着掩着。不过看着王妃很是留心世子妃这边,所以问一下罢了。”

婆子哼了声,“能不留心么?世子妃可是有大把的银子在手里!”说着,朝蔻丹叮嘱了句:“看好你家主子,可别被人坑了银钱去!”这才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蔻丹脸上的笑容就也不见。

她匆匆回了屋,将与婆子的对话尽数告知江云昭。

江云昭想到先前刚回来时的那个小丫鬟,命人将红莺唤了来,说道:“刚才那个小丫鬟可是你负责的?想办法将她分到别的院子去吧。晨暮苑是留不得了。”

“是。”红莺应声后,有些不忍心,忍不住说道:“夫人,那小丫头年岁小。王妃是主子,她看王妃在那边一直不走,不懂事说漏了嘴也是有的。而那修葺之事…也不见得就是她说的。”

李妈妈正给江云昭准备等下要吃的果子,在一旁听到,很是同意江云昭的决定。

她看了眼红莺,说道:“原来夫人也留意到这件事。我先前也是觉得奇怪,王妃怎么会知道夫人去了明粹坊。刚刚私下里问了好几个人,最后确认是她说出去的无误。就依着夫人的意思办罢。”

“那修葺之事呢?”红莺说道:“当时在的人不少,不见得就是她罢。”

先前她帮着训诫新来之人,对这小丫鬟印象不错,又替小丫鬟辩解了几句。

“可是当时夫人在院子里,本不需要她伺候。她却硬是挤破了头往夫人身边凑,你不会不记得罢?”李妈妈寒着脸训斥红莺:“你若不记得了,可以问问当时在场的邢姑姑。”

红莺垂首不语。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她总觉得那小丫头天真烂漫,跟她当初刚进侯府似的,总是不经意间就做错事、说错话。不由自主就对那那丫头多了几分爱护。

李妈妈看她开始开窍了,便道:“前端时日府里来了好些个年岁小的,有的比她还小几岁,怎地没说错话?因为咱们千叮咛万嘱咐,主子们的事情,一个字儿也不能漏给那院子的人听。也不知她是听了谁的,居然与那边的人报了信。如今她能说一句,下一次,便能说了八句、十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