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礼繁杂,确实累人。”王蒙指指额间的汗,无奈道:“姜源请了不少友人过来,厅里都快坐不下了,人多嘴挑,我便当了回采办。”

原来觥筹交错的动静真从姜源院子里传出来的,顾青竹暗暗咂舌,能吃到府里厨房供应不上的程度,也不知请了多少宰相肚的人来。

两人并不熟稔,顾青竹客气两句想要上车,王蒙看着她,踌躇两下,才吞吞吐吐的道了歉:“顾姑娘,上次的误会怪我,家中长辈没问清楚就擅自做主了,还望您别放在心上。”

顾青竹拧眉想了会儿,才明白他指的阴差阳错提错亲那茬,再看他满面挚诚,像完全不觉得这么问有何不妥似的,一时语塞,好在顾父恰巧从卢府走出,送行的有舅舅卢元。顾青竹看一眼,淡淡笑着说:“青竹不知公子指的什么事儿,何来放在心上之说?家父出来了,先走一步。”

顾家马车缓缓离去,王蒙眉头紧锁的回到姜源院子里,后悔方才举动画蛇添足,顾七娘眼瞧着不是心小嫉恨之人。按他所想,能娶到顾青荷也算顾氏半个女婿,不图青云路,坎坷总能免上些,谁想才开始谋划,家中长辈已然开始扯他后腿,也不看看顾七娘什么身份地位,居然唐突的派人上门提亲了。

*****

进入五月,天儿骤的热了起来。

听竹苑里栽的毛竹退去冬日的暗淡,一寸寸的染上翠色,林间虫鸣鸟啼,沈昙寄养下的两只鸽子被颂平养的毛色发亮,翅膀上头的羽毛仿佛抹过油似的。这小东西认了家,顾青竹也不整天用笼子关它们,只要天儿好,笼子一开,鸽子晃着小碎步就出来了,有时飞到竹间站着,有时窝在石桌上,最远也就在院子附近盘旋着飞圈儿。

这些日子上朝,圣人为着给顾老太爷个说法,找了朱大人不痛不痒的错处杀鸡儆猴一把,罚过半年的俸禄,朝中上下一头雾水,摸不住圣人此举意在何为,有人猜测朱家树大招风,上头终于看不过眼了,这才起了打压的心思。原本户部两个空缺心照不宣是给朱家门生留的,眼下却从下头提拔了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又将顾家大爷的官位升至三品。

顾同林接到圣旨隔天,李氏又一次进了宫,除了和皇后娘娘谢恩,还为替顾青竹出头讨在六公主那里吃的亏,朱家是惩治了,但李珠的账却不能糊里糊涂的抹掉。

皇后看不惯李珠嚣张跋扈,上次事儿出了没多久,居然无故动怒刺伤殿里伺候的宫娥,自从她掌管凤印,后宫里最容忍不得的就是用私刑,这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往后成了婚那还了得?圣人得知心里头也凉了半截,痛定思痛,下了口谕让六公主去南山别院待嫁学规矩,等于变相禁了她的足。

事情有了眉目,李氏总算不负所望,亲自和顾青竹谈了半晌,生怕她心里头存着不舒服。

“多谢大伯母。”顾青竹满心感激,动动嘴,再说不出别的话,半晌才抹了眼笑说:“福祸相依,这后面好事多着呢,四哥那边什么时候张罗起来?”

“就知你最剔透不过。”李氏搂着她笑一声:“我过来也为这个呢,明儿程府做百日宴,你和明宏陪我辛苦一趟。”

程家大儿媳生子满百天,因为孩子生出来体弱,大冬天连窗户缝都不敢开半点,生怕受寒再凉着,所以洗三和满月办的简单,眼下开春,孩子越长越壮实,程家人总算是呼出一口长气,高高兴兴下帖大办起来。

顾明宏和程瑶见过面,相看不过再多道规矩,程家老夫人是个开明人,上香吃斋的由头也不必找了,趁着百日宴让程瑶招待顾家兄妹,没家里头长辈拘束着,准事半功倍。

阴雨连绵许久,这日总算放了晴。

程大人在钦天监虽官职不高,但上有已致仕程阁老在,朝中大小官员俱愿意捧这个场,天不过才擦亮,门前马车便络绎不绝。

顾青竹一行赶的不早不晚,门童引着他们往花厅里走,进门扫了眼,摆的空椅子差不多坐了个七七八八,程夫人正在中间招待客人,见李氏来了,笑着起身热情让丫鬟看座:“快坐着歇歇,单等着夫人呢。”

李氏道了句恭喜,顾明宏很有眼力见的把贺礼送了上去,程夫人借机细细看了两眼,眉清目秀的,浑身透着股书卷气,有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程夫人心内满意,面儿上更热络些:“小辈儿都在后院水阁里头喝茶呢,让我家三姑娘带着青竹他们过去。”

丫鬟把程瑶请来,她眼下穿着月白色半幅裙,外头罩了件水粉色的轻薄衫子,直直垂到脚面儿,倒应了那雾里看花之美,脖间挂着把璎珞,看见顾青竹,先腼腆一笑:“还以为你来不得呢。”

“怎么会不来。”顾青竹笑一笑:“表姐还让我捎贺礼过来,她在家绣东西出不了门子,程姐姐多包涵。”

程瑶听说卢玉怜和姜源定亲的消息,起先还吃了惊,姜源看着不似脾气好能哄人的,卢玉怜又个急性子,但后来再品品,又察出点儿苗头,倒像极对儿欢喜冤家,于是捂嘴笑说:“客气甚,我就等着喝玉怜的喜酒呢,连添妆的都预备上了。”

两位姑娘聊的高兴,顾明宏大大方方站在一旁,程夫人笑着催促她:“赶紧带青竹兄妹过去,跟你哥说,定要好好招待。”

虽说是程瑶引路,到了水阁,男女还是半分开的,顾青竹见机会难得,故意放慢步子,引着顾明宏一道说话,程瑶喜欢话本,她便挑着时兴的话本说。顾明宏虽说在国子监听课,空闲的时候少,但看书这方面,姑娘家比他怎么也得差上好多,程瑶本就中意顾明宏,又见能耐着性子给自己讲解,嘴边的笑意就没止过。

程府的水阁是座隔空的木楼,倚着假山而建,山间有枚泉眼,泉水四季潺潺从里头冒出来,再落进下头的池子里。

程瑶牵着顾青竹上了小楼,厅里笑语阵阵,听着是在玩投壶,转了弯眼瞧着要进门,程瑶猛的一停,拉拉顾青竹的手小声道:“方才忘跟你说件奇事,保准想都想不到,你猜谁来了?”

顾青竹摇头不知,程瑶眼神往里面一送,意思让她自己看看。

厅间的圆桌被移到旁边,花色毯子上置着个双耳投壶,八/九/个公子闺秀屏息凝神的盯着中央那人的动作,只见这位郎君从丫鬟手中拿了三支竹箭矢,手指捻了个来回,对着壶口嗖的一下,连边儿都没碰着,径直投了进去。如法炮制,剩下两支也毫无惊险的进了壶口,闺秀们顿时一片喝彩。

离得最近的玄衣公子挠挠头,唉声叹气道:“我说怀信兄,你倒给我等留点后路,投到现在还是全壶,咱们还怎么玩?”

作者有话要说:玄衣公子:怀信兄,你这么玩可是没朋友。

第50章第五十回

赵怀信时常出没大小酒宴,若有心寻,界北巷和快活林这种消遣的地方大概能有幸见上一眼,而诸如婚宴满月酒之类的场合,他能露面真是难能可贵了。随长辈来拜访的闺秀不多,早先瞧见他,各个简直像中了头彩,玩投壶主意还是她们出的。

“承让。”赵怀信摊了摊手,温文尔雅的朝玄衣公子笑着道。

玄衣公子乃田尚书的幼孙田桡,但凡赴宴,和赵怀信孟不离焦,弯弓骑马的次数多,但投壶却头次玩,一群大男人聚着定不会做那娇滴滴的女子游艺,原以为好容易有机会反压他一成,没料想同样败的无言以对,捂了脸嚷嚷:“承让承让,我倒是想让让你!气煞我也,下局必须大显身手让你叹服。”

看见如此稀客,顾青竹一样深感意外,不过三人刚刚站定,里面唐蔓首先拍了手雀跃道:“程家姐姐和顾姑娘来了,咱们多了帮手!”

长公主生辰宴上,顾青竹在她们面露了一手,唐蔓作为对手可是喝下不少果酒,这会子瞧见她如搬到救星,忙不迭的走到跟前挽上顾青竹胳膊说:“怀信哥哥技艺高超,凭单人比我们都赢不过你,那换个玩法,我们出三人和你一个人比,哪边投中的多哪边胜,彩头咱们另提,敢是不敢?”

如花似玉的姑娘问你敢不敢,别说赵怀信有百步穿杨的能耐,即使没有,堂堂三尺男儿,怎么可能露怯?

干系到颜面问题,田桡立时来了劲头,咣咣拍着赵怀信的肩膀颇有信心替他回答说:“怎么不敢?不然你们大家一起上算了,选人太麻烦,怀信自己照样马到功成。”

“你这人...”唐蔓和田桡年龄相仿,也顾不得称敬语,急忙忙解释说:“我说的咱们当然包括你呀,水平参齐不齐才选三个好的出来,不然大家一起和单人赛不一个样儿了?”

田桡闻言默默收回搭在赵怀信肩头的手,想说两句鼓舞自家势气的话,结果被他一只手掌当回,但见赵怀信转身朝顾青竹三人拱了手:“程姑娘,顾兄,顾七姑娘。”

唐蔓懊悔着自个儿光好胜,连人家意见都没问,赶紧道了歉,程瑶身为主家,笑着摆摆手说:“没甚的,大家玩尽兴才是。”

既然要组队,顾青竹当仁不让的被选着和赵怀信抗衡一番,其他几位姑娘商量后推了唐蔓,加上顾明宏,勉强凑出还算合理的阵容来,至于余下的公子,被赵怀信虐的次数太多,实在没那心力再丢人一把。

丫鬟收拾好地上散落的箭矢,赵怀信踱着步子走到离投壶更远的位置站定,眉眼从容道:“咱们不若先定下彩头?”

唐蔓几人兴致满满,年纪最小的姑娘脆生生开了口:“听说赵大哥吹笛子乃京师一绝,绕梁三日,不知我们能不能有幸见识下。”

“好。”赵怀信应的爽快,目光却直直落在顾青竹身上:“那我恰巧赢的话,也劳烦顾姑娘奏上一曲,乐器随意,可否?”

这事换做其他闺秀稳坐不赔,可顾青竹才学的乐器,能囫囵个儿吹完就谢天谢地,于是为难的说:“我对乐器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无妨。”赵怀信勾唇笑了笑,一派贵公子气:“我以笛为引,总能配合七姑娘。”说完,不留任何余地的扬手一投,箭矢依旧闻声入壶,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田桡拍手叫好,这投壶越站的远,想要稳当投入就要费成倍的心神,气力和准头缺了哪个都不行,顾青竹目测了距离,以她的臂力逞强不得,正暗自发愁,顾明宏咳嗽两下微笑道:“我打头阵,给妹妹取些经验。”

顾青竹抿嘴给他鼓气,左右是图个消遣,她并非为扬名而来,不操心怕出糗,小声在程瑶耳旁说道:“别看我四哥像文弱书生,其实会的多着呢,骑马射箭可能比不过,但投壶精准。”

程瑶羞着脸没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谁人没点弱项,便说顾明宏不会旁的杂项,光读书一条,顾氏子弟在城里的威名就响的厉害。

顾明宏身为男人,很敏锐的发觉赵三公子对自家妹子有那么些意味深长,边走边思考着,站在和赵怀信相同地方,取出根箭矢比划两下,最终稳稳出手,箭头碰着壶边叮的声,反弹着跌进里头。

闺秀们顿时欢呼雀跃,赢了能听赵怀信吹笛,这么好的噱头,她们怎么可能放过,恨不得拜过各路菩萨,保佑顾家兄妹旗开得胜。

“你站在那里够呛。”顾明宏走过来和顾青竹讨论经验,指导她说:“会投的很吃力。”

赵怀信第二次仍旧满中,田桡吆喝的更起劲了。

顾青竹完全没想过要和他们一般,捏着箭走到前面几步站了,笑盈盈说:“我力气小,还是站这里罢。”

“七姑娘请。”赵怀信毫无异议。

抬肩,出手,顾青竹玩的是游刃有余,几乎和赵怀信同样的不沾壶边掉下去,唐蔓深受鼓舞的也上去试,虽然磨了半天找手感,最后有惊无险再添了一分。

赛前定下三局两胜,赵怀信独投九次,顾明宏一边每人三次,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别的不说,单论唐蔓,素来五次中三的水平,居然三回全中,高兴的抱着程瑶笑个不停。

最后一轮,唐蔓胆小和顾青竹换了次序,让她当了那守擂大员,赵怀信这一投至关重要,顾青竹目不转睛的盯着,不料大家都认为的全壶竟没有出现,赵怀信居然失手打偏了,箭矢不偏不倚的落到斜对角顾青竹的面前。

顾明宏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别人哪儿来得及多琢磨,如此好的机会,连心不在焉的程瑶都忍不住朝顾青竹说:“老天保佑,这局可得定乾坤。”

如果中了,可不就定乾坤了么,失手的话还得再来一轮,顾青竹略有忐忑的攥着箭,倒是赵怀信好整以暇的对她笑道:“七姑娘要中了,待端午节我做东,请在座各位到遇仙阁观龙舟吃酒。”

每逢端午龙舟赛,官家子弟齐聚汴河旁,酒席聚会便少不了,这遇仙阁可是汴河旁最高的一座酒楼,在上头凭栏而望,不光龙舟赛一览无余,连远山近景都可观的清楚,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境。遗憾的是遇仙阁是私人居所,买下它的乃财大气粗的梁家,世代经商,楼里只招待私人贵客,没得关系连门道俱摸不住,十几岁的郎君能与梁家有交际,也够让人叹一叹了。

话音刚落,厅里安静两息,之后好几个姑娘跑过来围着顾青竹,满眼希冀的望着她,田桡瞬间也倒戈相向,指着赵怀信说:“呔!少爷我弃暗投明,赌顾家千金赢。”

顾青竹好容易应付了番,对他临阵卖弄手段,企图动摇军心的行为十分不耻,心想着这点压力才打不垮她呢,飞快拿起根箭失虽不及防的掷了出去,结果得了个满堂彩。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至于赵怀信,起码面儿上看起来比夺魁的顾青竹他们还高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都等着端午帖子呢。”唐蔓喜不自胜的唤丫鬟拿来笛子,走过去递给他说:“喏,给你。”

赵怀信能称风流,除了样貌和懂姑娘家心思,其他书画骑射也样样不落,其中笛子最甚。他拿了玉笛,靠在窗口迎风而奏,窗外树影婆娑,再伴着清泉入水的声儿,指尖曲调缓缓倾泻而出。

笛声舒缓,闺秀们懂得音律的不少,但听完均面面相觑,惊讶于这么好的谱子却无人叫的出名儿。

顾青竹没甚在意的喝着茶水,可能几次碰面对赵怀信印象寡淡,在她看来,在姑娘之间周旋的游刃有余可不是值得称赞的事,论奏曲儿的话,又不及沈昙以手吹出的令人惊艳。

一曲罢,赵怀信眼神无意般的扫过顾青竹,见她独独垂首饮茶,沉吟片刻,似笑非笑的问:“七姑娘觉得这曲如何?”

思绪飞到九霄云外的顾青竹回过神,见四周众人均看着自己,程瑶忍不住偷偷掩嘴提示道:“赵公子问你曲子怎样。”

“恩...”顾青竹不想做那捧高踩低的人,更何况她对音律知之甚少,也便坦言而答:“听着悦耳,可青竹不精此道,赵公子曲中意境深奥,倒是没听出其中玄妙。”

言语婉转,意思却明了,为弦歌而不知雅意。

赵怀信低笑两声:“是我选的曲子冷偏了,原先是章古曲残篇恢复得来,看来没继承出先辈精髓,回去重新翻谱才是。”古曲残篇传世难得一见,赵怀信能修复已为惊人之举,闺秀们满心向往,顾明宏都对他刮目相看。

顾青竹转着手里的茶杯,微微发窘的对着程瑶笑一笑,估计明儿,自己要落得个‘对牛弹琴’的雅号了。

正午开席,众人被请至前厅,赵怀信他们的桌子和闺秀们仅仅一屏风之隔,丫鬟们鱼贯而入的摆上酒菜。程家儿媳生的胖孙子也被奶妈抱到厅内,小小一团,头上戴着大红色的虎头小帽,眯着眼儿正啃拳头,几位夫人轮流去瞧,再另外给孩子塞上些金锁、脚链之类的小玩意。

田桡拉着赵怀信喝酒,连着满了三杯才将酒壶放下,眉毛一挑的以肩撞了撞他,笑嘻嘻打听:“怎么的三少,我瞧着你对顾家小娘子很不一样,新年新气象,打算换个口味试试?”

“注意点。”赵怀信冷他一眼,拿起杯酒送到嘴边,淡淡说道:“顾七娘可不是你能打趣的。”

作者有话要说:办公室小BOSS骨折了,还是右手...临近年底各种工作黑压压一片,干活的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位姑娘,每日加班少不了,有时实在更不上的话,请天使们多见谅!(请假条会注明的)飞吻大家。

第51章第五十一回

此话一出,田桡可歇了开玩笑的心思,假如顾青竹在场,保管稀奇的盯她盯出朵花儿来,要知道,放在以前甭管有没有,赵怀信绝不会用这副说辞,多两个红颜知己是雅事,随即肃然几分道:“这...这是定下了?”

赵怀信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眉目间满满的志在必得。

“得得得,知道您是手到擒来的主儿,别再显摆了。”田桡哼哼着吞了杯酒,把筷子往手边一扔,恍然道:“我说你怎么奇奇怪怪的邀我来程家宴席,我娘听说我要跟她过来,追问我两天是不是看上程家哪位姑娘了,亏得我费尽口舌解释,还想着有甚好事等着,结果,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端午遇仙阁不是好事么?”赵怀信显然不在意他的抱怨,调整了下坐姿,从这位置抬头,刚巧能看见顾青竹的侧颜。

田桡似没注意到那小动作,口里一直嘟囔道:“你为博佳人一笑拉着兄弟做陪衬,这个情我可不认。”

认不认的图个说得痛快,赵怀信做事向来不由他人置喙。

闺秀这桌倒喜气洋洋,交头接耳的论着赵三公子遇仙阁请宴的事儿,她们多凑个热闹,对赵怀信不曾抱其他心思,妒意什么的更无从谈起,唐蔓还隔着人敬她茶:“今日多谢顾姑娘替我,换做我,咱们只得空手而归了。”

顾青竹遥遥对她举了杯子,含笑道:“其利才断金,青竹不敢居功。”

百天宴讲究吉利热闹,酒席倒是次要,大家吃个半饱也就停了,碗碟转眼间撤的干净,地面儿一打扫,窗户开过透透气儿,瓜果点心成盘子的往上端。离得远的宾客坐上会儿打算告辞,李氏为儿女婚事,自然留着多呆半天,程家夫人干脆引了她去后院逗弄孙子。

程大公子程丰去年开春成的婚,才一年便续上了香火,自是喜上眉梢,眼瞧着胞妹又有了好的归宿,差不多已将顾明宏当妹夫看待,忙碌着送完客人,邀他去书房观摩新入手的一套字帖,临行前不忘对程瑶道:“可帮我跑趟你嫂子那儿?”

尽管过了坐月子的时候,该将养的时候仍少出门子的好,唐蔓她们不疑有他,笑着让程瑶忙自个儿的去,只有顾青竹会心一笑,懂得程大公子费心做的掩护,轻轻一捏她手腕,看着程瑶面儿红低头的出了门。

顾青竹再转头数一数,厅里余的人已不多,大家对坐着吃了会儿果子,却听赵怀信同程家小少爷说:“听闻程阁老府上一池锦鲤养的精心,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程小少爷作为陪客有求必应,自豪的扬了下巴,眉开眼笑的起身道:“这有何难,我祖父几乎日日亲手照料着喂食,饵料随着节气,每过些日子还要换换,又是上下槽开水渠引的活水,尾尾膘肥体硕。”

既参观,便没有只带赵怀信的道理,一行人受邀来到园子里,程府宅子仿着扬州园林建造,处处精美,亭台建的年久,倒多出几分古朴气息,园内移步换景,往前走上几步再回头,自有另番滋味。

说一池真确名副其实,顾青竹见过寻常人家养鲤,多是山石蓄水点缀着养上数条,即使别院地方大,塘边走个来回十几步绰绰有余,哪像眼前,整个花园以水相连,水上石桥倒成了映衬,随意扫几眼,俱是群鱼嬉戏,成群结队的在水间窜梭摇曳。

闺秀们凑作一团站在桥边垂首观锦鲤,程小少爷指派丫头捧了几匣子饵料出来,开春刚有些暖和气儿,鱼儿消了冬日的懒惰不再窝水底不动弹,前头鱼饵方投进去,便引来不少抢食的,起先几条,转眼间红艳艳整片的围了过来,煞是喜人。

唐蔓性子跳脱的很,撒了把饵料不过瘾,眼珠子一转,寻着程小少爷说:“我记得程姐姐说府上可以钓鱼的,有什么法子吗?”

“前头亭子旁有块用网围起来的。”程小少爷和唐蔓熟悉,没多顾忌的领着指给她看:“里面都是可以钓来玩的,你们若想钓,我派人拿竿子过来。”

一传十的说开,闺秀们没几个不动心,纷纷执着鱼竿四处找位置扎下根,约好哪家钓的多,下次茶会要做东道。顾青竹乐的清净,沿着石桥走到尽头,这边池里的鱼不若那么大,还有不少半掌长短的黑背鲫鱼。

赏野趣的悠闲没能持续太久,耳边传来阵脚步声。

顾青竹侧目望了望,十来步开外,赵怀信闲庭信步的走着,柔柔的道了句‘七姑娘’,尾音轻勾,凭空多了丝亲昵,再和着那张人见人爱的脸,她没有来的心尖儿一颤,忍不住蹙了眉头,总觉今日怪道的很。

“赵公子。”顾青竹秀眉一展,掩了自己心思与他寒暄。

赵怀信身为人精中的翘楚,怎能不知她眼下对自己无意,怕不止无意,还夹杂些忌惮,但考虑到顾家门风,这点又是理所当然的,换个冒失整颗心挂在他身上的姑娘,他倒会腻歪了。

越是对上顾青竹这种一张白纸的人,赵怀信越有十成十的耐心。

“七姑娘投壶技巧令人惊叹。”赵怀信张口便夸赞,倒令人淬不及防:“姿势手力拿捏的恰到好处,一看就是身经百战,我自叹不如。”

这话当不得真,她笑了摆摆手说:“是您有意相让,我在闺秀里面尚能说得过去,在公子面前计较可就班门弄斧了。”

无意的客套话,原靠着三分猜七分想,结果赵怀信没继续顺下去,反而若有所思的盯她半刻,嘴边笑意渐收,沉了嗓子问:“那可知我为何要让你?”

顾青竹愣着怀疑是否有风灌了耳朵,心内腹诽,谦谦公子在那种场合放些水难道不是举手之劳?

“赵公子君子风度。”她琢磨半晌,遂依旧不解其意,只得继续客气下去:“故而让与我们几分罢。”

赵怀信睨了眼池中的鱼儿,摇着食指道:“和旁人不相干,我让七姑娘是想顺理成章的吹那首曲子,古曲未署名,所表达之意却细细解说过,对了...世间还有首曲意相似闻名遐迩的《凤求凰》,我这么说,不知佳人可懂?”

拉着到街巷问过一遍,若有人摇头说不知,怕也被叹上句孤弱寡闻,偶有郎君借来示爱,说不定成段良缘佳话,顾青竹懂是没错,但牵扯到自个儿真是想所未想。

特别对方居然是名满汴梁的赵怀信。

顾青竹自诩经得住美色,甜言蜜语也迷不得她,微不觉察的拉开段距离,一手搭在石栏上抿唇笑起来:“恐怕浪费了公子一番心意。”

预料中的回答,赵怀信更惊喜于她言语中的直来直去,和素来四两拨千斤的反映差了许多,好脾气的点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可,我也不是等不得的人。”

别人怎么样是别人的,顾青竹以为同他有牵扯,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即使赵怀信指天立誓说真心实意,在她看来也是利益措辞,对人的印象一旦根深蒂固就很难再改,于是摒了几分小心,抬起头正色道:“不知赵公子家中长辈催的紧,还是其他缘由,青竹不欲掺合其中,还望高抬贵手。”

欲拒还迎的话听的多,斩钉截铁拒绝的词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赵怀信顿了顿,碰墙和碰墙的差别大了去,显然这不是他期望的态度,沉吟几息,猜测道:“莫非...因为前几次见我与其他人关系亲密,七姑娘心存疑惑,觉得我不是良人?”

顾青竹深以为然,话却万不能如此得罪人,婉转而道:“八字还有不合,急脾气找慢性子,能言善语配沉默寡言的,良人与否在于两人秉性相投,只是我生性古怪,配不得公子。”

赵怀信听出那弦外之音,倒一寸寸笑的开怀,红唇齿白,眸间淌的尽是艳色,映衬的身□□院花草都暗淡许多,心内思索着,这顾七娘倒是他看走眼了,面儿上软糯守矩的小娘子,实际却如斯有主心骨。

“言之过早。”赵怀信终是入了几分认真,不再管那些手段计谋之流,语气平平的说:“我从不说满话,眼下却可保证,假若你我能成爱侣,但凡你不愿的事,我都不会去做,包括纳妾。汴梁城中氏族子弟是多,他们如今守礼道,成亲后能做到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人?”

这话可像平地惊雷,饶她再稳坐如钟,也被惊的久久回不过神来,世人眼里,说赵三公子不纳妾,差不多和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同样离奇。

顾青竹暗自掂量,起先想的他一时心血来潮说几句罢了,看来又不是,宝珠寺后院听他和朱凤珊交谈,句句圆滑摸不住错处,方才的话真个似从旁人口中说出来的。

两人站的久了,亭中钓鱼的闺秀难免分神瞄上一眼,田桡坐在椅上翘着腿儿,双手搭在眼上做凉棚状的张望,别说,顾家小娘子青葱貌美,和三少立在一起,真有点儿珠联璧合的味道。

第52章第五十二回

水里的鱼儿吃尽最后那点饵料,寻觅了会儿,确认无食可用才甩起尾巴‘咚’的声,扭着头游远了。

“余生几十载,世事难料,您既知道是满话,便应收回才是。”顾青竹思索许久,对他此举仍旧摸不透,轻轻开口道:“青竹懂的少,但却明白成婚需情投意合,赵公子才学兼备风姿伟岸,定能找到更合适的闺秀。”

向来有赵怀信巧言推卸别人,风水轮流转,终于在她跟前栽了跟头。

不过顾青竹话语诚恳,没别的巧弄心思藏里头,赵怀信倒也不恼,起了同她细细交谈的兴趣,一手搁在石栏杆上,食指有节奏的叩击着道:“你不信于我的原因能猜出一二,但怎么就肯定咱们情投意合不得?”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拐过头再被他一说,顾青竹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沈昙的模样,无论是奋笔疾书还是懒洋洋倚靠在榻上饮茶,单想着均令人心生欢喜,好比三九天饮上杯陈酿,暖到四肢百骸。

微风拂来,池面荡起一波又一波的纹路,顾青竹耳边碎发被吹的扬起,赶忙伸手往后理了理,静下心神回道:“我素日不爱动弹,一卷书便能看上整天,琴棋不佳,喧闹的地方呆不了半个时辰可打退堂鼓,虽了解公子不多,但大概猜得出与您是大相径庭的,一日两日可以迁就,时间久却磨的人心生厌倦罢。”

传言他爱好广博,吃酒交际便不说了,花下诗会湖中泛舟论道,没有涉猎不到的,顾青竹找的理由实在应景的很。

明明十四五岁的姑娘,不向往一见钟情花前月下的戏码,口口声声的冷清道理,赵怀信都欲问问,她是不是情到深处受过什么不公,以至于感同身受了。

转念一想还真有,赵怀信微叹,想想李珠横刀夺爱在先,再看她垂眸低语的神情,不禁涌出些怜香惜玉的情绪,放软了语气笑道:“来日方长,终归会让你明白的。”

风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眼瞧着越刮越大,唐蔓几个手里头的鱼竿被吹的打晃悠,丫鬟们快步上前帮着把鱼篓小凳移开,家养的鱼儿不怕人,绑了东西几乎下勾就咬,小半个时辰各有收获,钓的多的足足有大半篓。天公不作美,程小公子吆喝着找人收拾,招呼大家往前厅走。

赵怀信眯眼向东瞧了,远处天色渐渐暗下,积上不少云,于是侧身让出路,低头对顾青竹道:“雨前之兆。”接着示意让她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