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竹点点头,遂迈开步子,赵怀信错她半步,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池中小桥九曲十八弯,穿过去还费些时候。

谁也没想五月的雨水来的这么急骤,豆大的雨滴砸在池塘中,紧接着哗啦啦的倾盆而下。来得突然,伺候的仆从手上半个纸伞的影儿都没,赶紧跑了去取,闺秀们走了大半,俱躲在连廊下避雨。顾青竹慢了会儿子才跑到亭子里,这边和连廊离还隔着个宝瓶门,再走可真要琳的透彻,便停下脚步等人送伞。

顾青竹歇两口气,转过身刚想说话,见赵怀信右手臂衣袖比肩膀淋的还厉害,而左臂只面儿上湿了雨,这才恍然自个儿一直觉得头顶没落着什么,原是他抬着胳臂挡了去。

嘴里的谢语将要出口,赵怀信一摆手拦了她:“身为女子,受男人照拂天经地义。”

顾青竹滞了下,莞尔笑一笑,那边随从捧着伞来到亭里,怀里还塞着成叠的软布,她要来两块递给赵怀信说:“权当是谢过了。”

雨势未收,车夫架着马车小心翼翼的在巷子里走着,到顾府时天已经黑透,然而这都掩不住李氏的喜意,下车直接到长松苑和老太君汇报起来。

程瑶被兄长从席间支走,去小程氏房里坐了会,书房和卧房只跨了间小院,小程氏靠在塌上正喝鲜鱼汤,听说相公让她来着,立刻明白其中的弯绕,捂着嘴笑了声,指指旁边的鱼汤罐子对程瑶说:“你也别在这耽搁久了,帮嫂子把鱼汤送过去让夫君尝尝。”

一来二去,程瑶抱着汤罐子在书房和顾明宏一起赏了字帖,相亲成不成,脸儿上能看出个七八分,程丰坐在外间喝着鱼汤,待顾明宏两人出来,打眼一扫就知道错不了。

王老太君在家等的也急,他们刚进门,手里的佛珠也放在小几上,瞅瞅顾明宏,再问李氏说:“怎么样了?”

李氏拿帕子沾了额上的水珠儿,笑一声道:“母亲还是让明宏说,路上我还问他,他倒好,非要等着一块儿和您说!”

颂平听前院的丫头说大夫人自程家百宴回了,取了件干净衣裳跑到老祖宗那等着,顾青竹披上外衣坐在凳里,捧着碗热姜汤接话道:“四哥不要卖关子,我也好奇一路了。”

顾明宏被她们一人一句促狭的无奈,端正在老祖宗面前站定,鞠了礼道:“孙儿劳烦祖母、母亲多费心。”

这便是相中了!

“好好好。”老太君心满意足,笑着连连喊了三声好,前些天因顾青竹被设计的气怒总算畅快一点儿:“这心祖母费的甘愿,盼了多少日子才盼来这么个孙媳妇儿,保准办的体体面面。”

李氏给顾明宏也端了碗姜汤,听见老太君这么说,笑一声:“瞧母亲都高兴坏了,咱们这还没传消息给程家,看人家姑娘心里头怎么想的。”

老太君抬手拍了下膝盖,打心眼儿里高兴着说:“应该的,夜里你便留这用饭,先和你父亲、同林他们议一议,完了陪我将预备的东西再挑一遍,明个儿就托我那老姐妹到程家提亲去。”

顾青竹也陪着用过晚膳才回了房,奔波整日,在程家花园淋雨虽不多,可身上还是有股子潮气,黏糊糊怪不舒服的。颂平知她性子,当即喊喜乐兑好澡水,皂荚香胰子摆在伸手够的着的木架子上。

浴间用青石砖铺地,水迹很容易渗下去,顾青竹向来自己梳洗,简单理过头发后舒舒服服的泡了会,期间又想了遍赵怀信今日所言,可惜才智有限,终不能明白他图个什么,决定藏起来放在脑后,反正两人交际甚少,见不得面也不用多那份顾忌。

泡在热水里总令人昏昏欲睡,顾青竹阖上眼儿养神,颂平在外间敲门喊了声‘姑娘’。

“怎么?”顾青竹半迷糊着让她进来,问道。

颂平撩起珠帘,低声对她说:“沈大公子拜访,我推说姑娘正梳洗着呢,他却说可在外头等,不知是不是有急事儿。”

顾青竹猛的睁开眼,脑子一下清醒许多,沈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想了想道:“先招待沈大哥去书房,说我随后到。”

颂平应了声转身要走,又被喊住,只听她又补了句:“把我那件棉布素裙送来。”

听竹苑只顾青竹一人用,房院多,屋子自然怎么讲究怎么来,这讲究倒不是奢华富贵,而说细枝末节处让人深觉用之方便。书房原先是卢氏的,和堂屋中间有条连廊,廊间柱子下栽好几株葡萄,每逢酷夏,葡萄藤缠的满都是,来往也能避开日头。

沈昙负手站在书架旁,上头琳琅满目摆了各类古籍,从正经的四书五经到周易兵法,连千金要方都三十卷齐全不缺,另一面墙上则是游记话本,山水行杂学传应有尽有。

小桌上放着个花绷子,红梅秀得半截停在那儿,沈昙勾指拿着端详半晌,针脚细密,只有点生硬。

门吱呀的被人推开,他寻声望了去,顾青竹着了身棉麻的素衣长裙现身,浑身没半点绣纹走边,腰间束条淡青色的带子,衬得人纤细高挑。长发湿漉漉的用根木簪别着,沐浴出来脸上连香脂都没来得及没抹,眉如远黛,脸颊被热气熏的微红。

顾青竹怕误了事,脚底湿漉漉的绣鞋都未穿好,趿拉着便跑出来,瞧见他先笑了笑:“让沈大哥久等了。”

沈昙心间微动,看她许久方慢声道:“是我冒然打搅。”

“可是有什么急事?”顾青竹发长根本没来得及好好擦拭,胡乱抓了块布拿在手里,这才呼了口气,拢起发梢包了进去,不好意思笑了道:“过来太急头发还没弄。”

沈原投了密信送到他手上,说泸州官商勾结私卖军火的大鱼已经上钩,唐州的关大人狡猾的很,敌人摸不到他半条尾巴,他们也不便轻举妄动,让沈昙先把那边放一放,快马加鞭南下。起先还有几日空余时间打点,这下子明早就得出发上路,他出发倒没甚好准备,只心里头惦记,于是撇下忙前忙后的商陆,跑来顾府想再见见顾青竹。

“我明早下泸州,来和你说声。”

沈昙招招手,示意她坐下,顾青竹也没多思,顺从的往凳子上一坐,哪知手上的棉帕子硬生生被夺了去,她眨了眨眼,不知所措的看着空荡荡的手心。

“如果有需要给你父亲或者我师父带的东西,可以给我。”沈昙站在她身后,慢条斯理的帮着拭干头发,因着在军营历练,对这些活计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乌黑亮泽的长发在他手下慢慢退去湿气,变得松软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连续两日加班到午夜,满脑子都是数字,年末加好最后一次班(握拳)。

第53章第五十三回

书房外头,红绸灯笼被风雨吹的摇摇晃晃。

颂安攥着手在门前候着,往常姑娘读书练字,除了寒冬腊月实在冷的受不住,她也常在这站,生怕搅了姑娘的清静,门半掩了,里面挂了张布帘子,有个甚事说上声就听的见。

顾青竹反映过来便想起身,可动了两下,肩头好似被压着块山石,腿上怎么施力都直不了身,刚回过头,只听沈昙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我可不想明日一走,你先受寒病在床上。”

低哑的嗓音灌进耳廓里,加上口中呼之而来的热气,撩的顾青竹半张脸发烫,许是忽然听闻沈昙要走,‘我自己来’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脑袋里各种礼仪教条想了个遍,身上反而卸下力道,柔顺安静的呆着任凭他忙活。

“不过我们此行弃车骑马,倒带不了太多。”沈昙笑着道:“我来其实是想与青竹道个别,之前的话借口罢了。”

“哪里还有拆自己台拆的理直气壮?”顾青竹咬唇笑了笑。

她看得出沈昙待自己有几分特别,但每每往深处想时,又会记起他好男风的流言,她未结识过那种人,道听途说知道那样的郎君对女子是不大避讳的,反倒见到心神向往的男子多束手束脚。

沈昙目光落在她脑后羊脂玉般的脖颈上,温润白皙,好像还能闻到皂荚独特的清香气儿,擦头发的手顿了下,才缓缓的挑了眉:“我啊。”

顾青竹乱了心绪,不禁暗暗自我批判一番,这显然不是拉家常说杂话的时机,轻轻咳嗽两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口,差开话题问道:“沈大哥要走那一路?”

小路通行不便,遇山盘山,遇水涉水,瞧着能省点路程,可走起来便觉崎岖难行,所以从开封府至泸州多选两条商道,其一先南下荆门再转泸州,其二是途径京兆府先西行再往南走。眼下虽值盛世,各地安定平和,但总有些地方比他处多生事端,陕西路便是如此。

“我二伯尚在驻军,既然去了泸州,免不了顺路看看他。”沈昙手力大,没多大会儿,她发间的水汽被擦的不剩什么,然后抽开棉帕子坦然自若的置在一边的桌面上,抬手又倒了盏茶将顾青竹手里微凉的换掉:“大概月底到泸州。”

眼下月初,顾青竹掐指算了下,这么长的路半月要走完,中间再在陕西路军停顿两天,剩余的日子披星戴月日日狂奔才行得通。

她蹙蹙眉,不踏实道:“我听闻京兆府附近很不安生,山匪路贼到处出没,商道也好不了多少,你途中可要多注意些,真碰见的话大不了破财消灾,俗话说强龙压不得地头蛇,千万莫要硬碰硬的来。”

沈昙在陕西路断断续续呆了两年,跟沈原出门见识过的人可谓鱼龙混杂,稍微有点眼界的匪徒都不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至于其他不成气候的,真遇见就是太岁头上动土,活该他们倒霉了,凭他一人战上十个八个不成问题,何况身边还跟着也会功夫的沈靖和商陆。

所以诸类问题真没考虑过,沈昙被一本正经叮嘱的笑出声:“可我没财物傍身的话,又该怎样?”

“出门在外怎么能短了银子。”顾青竹不可思议的瞪着他,以为行李能不备,但有条件银票碎银定要带足的,在外事事难,于是扁了扁嘴道:“你莫要诓我。”

“财不外露。”沈昙摇头,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别说深闺小姐不懂其中关键,就是城中时常出门的公子少爷,扔出去历练也要吃够苦头:“有车队人马的话,招摇点儿无妨,但三两人结伴,别说银票,摸出个整元宝都可能召来无妄之灾。”

“是我想的简单了。”顾青竹略略琢磨下,明白几分,有些姑娘家爱面子,有错也得强撑着不输口舌,但她却是极善于听取意见的人儿,当即知错就改的道:“沈大哥说得对,原本想着别的没甚拿,麻烦你捎些银票给我爹爹,如此说来还是不要涉那个险了。”

沈昙噎了噎,若非看她眸子亮的灼人,没半点揶揄之色,都要怀疑这机灵鬼是在将自己一军,于是抚额道:“这忙如果再帮不上,岂不是有亏于顾氏弟子身份?”

这下轮到顾青竹迷惑了,一会儿能一会儿不能的,到底如何是好?

沈昙看着她眼中满满的好奇,解释说:“我有昌隆银号的户头,凡经过之处都可取现银,不过手续繁杂些,用还是可以用的,到泸州直接换好委托商队送到你父亲手中。”

原先有几家金银铺子接兑换钱物的活儿,只是各地分号太少,近两年隆昌银号异军突起,东家从前是做盐商的,身家都难估计,眼下差不多大小的镇上都开了分号,不过为着经营方便,大多数是府内流通,沈昙的户头能在那么老远的泸州用,却是少之又少的。

顾青竹点头一笑,知道再打听就刨根问人家门路了,想唤来颂安拿银子出来,三房庶务如今由她管着,少不得留点金银存在库里,沈昙一听,拉了她往身边一带,皱眉不大高兴的说:“咱们之间,用得如此虚礼见外?”

因着脚下没站稳,她居然顺势被带到沈昙怀间,手腕被紧固着,隔着衣裳隐隐能感觉到掌心的热力。

两人目光对视均是一愣,直到颂安撩起布帘子进门,沈昙听闻脚步声的瞬间松开了手,顾青竹赶忙从他胸前站直身子,如同被蜜蜂蜇了般跳的老远。

颂安福了福身道:“姑娘是添茶还是有别的事儿?”

顾青竹垂首,想张嘴说话,可心里头扑通通直跳腾,半个字也说不出,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抚上刚被他握过的手腕,妄想能平复下心神。

“青竹想拿些药贴托我带给顾大人。”沈昙扫了她一眼,嘴边淡淡笑着说:“时辰有些晚了,麻烦快些备好。”

颂安一听,恍然悟了沈大公子这么晚来的原因,顾同山腰间受过伤,逢阴雨天容易犯疼,当初走得紧,药膏子只剩两盒,能拿的俱拿了,现下谷雨时节,宜宾那地方比开封府湿热的多,确实应该再送些。

“公子稍等片刻,婢子马上打点妥。”颂安出去又把颂平喊来伺候茶水,这才放心走了。

顾青竹被李盛唐突过后,最近夜里睡的极轻,李氏特意差人从庄上引来头产奶的母牛,每日挤了鲜奶,睡前热给她喝,颂平才从厨房端了来,在程府吃宴用的少,晚膳又是在老祖宗那里,担心她没饱肚子,再里面还打了个荷包蛋。

“姑娘快趁热。”颂平小心的把碗放在桌上,沈昙那边也没落下:“公子也是,外头雨大用点儿能暖身子。”

沈昙未推辞,拿了勺子喝的自然,顾青竹迟疑了会儿方又坐下。

经此一遭,沈昙并不十分确定的心思真正定了下来。

生于魏国公府,他当不得单单纸上谈兵的文官,日后封官入朝少不了各地奔波涉险,顾青竹嫁于他,就得提心吊胆常伴,所以情知已久,一直在踌躇不前。但佳人难得,只要顾青竹愿意,他总不介意护她永世无忧。

心甘情愿是来得不易,沈昙心想,总有办法让她愿意了。

颂安抱来包袱,药贴用牛皮纸紧紧裹上两层防潮,再拿绳子捆了,顾青竹送沈昙出听竹苑,长长的竹林道好像一眼望不到头。

“等着我回来。”沈昙临行前到底没放过她,生怕顾青竹不开窍似地,弯着唇吐出几字:“到时候有要事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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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顾青竹睡的更不踏实了,晨里睁开眼,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外间的窗户留出个小缝,却没有半丝风吹进来。

睡在厢房值夜的喜乐早穿戴好,听见动静才探了脑袋询问道:“姑娘,起身罢?”

“什么时辰了?”顾青竹揉揉眼儿。

今儿往程家提亲,老祖宗说让七姑娘去她那边陪着,真忙起来好有个心细的人张罗,喜乐瞧着时候不早,推门让端盆子的小丫鬟进屋先收拾:“辰时呢,您吃了早膳要去老祖宗那儿。”

顾青竹没料到居然这么晚了,再看看窗外,想起外头还在下雨,随即不再多懒在被里,穿衣洗漱没用多久,喝下碗豆粥垫个底儿便去了长松苑。

老太君起的最早,坐着在看拟好的婚贴,大红烫金的纸上,顾家大爷亲手写的字,他的字连圣人都不止一次的夸赞过,到老太君眼前,却被寻出许多毛病。

“这回挺好。”老太君终于点头首肯,可瞧了眼儿另外几张空帖,指了张镶边的问说:“老大媳妇,那帖子的花样是不是更大方些?”

李氏哭笑不得的走上前,轻抚着老太君的胳膊劝道:“母亲便别挑了,您老手头这张就是最合适的,管家干等着咱们东西往付老太太府上送呢,这再到程家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老太君不放心,见顾青竹到了,笑着把她招呼到身旁:“青竹丫头眼力好,帮祖母把把关。”

顾青竹看着拎着笔等老半天的大伯,忍不住笑一声:“您不用担心,独大伯这手千金难买的字,随便张红纸就能写出天下第一的婚贴来。”

作者有话要说:赵三:我表白你也表白,跟风?

沈大:我是男主。

预祝小天使小仙女们,2017年诸事顺遂,平安喜乐,美貌更上一层楼。

明年还请多多指教(鞠躬)。

第54章第五十四回

这提亲非比议亲,孩子们相看过,寻常人家由长辈递个话儿便是定下,顾家却重视礼节,特意请付老太太做了媒人,婚贴、玉梳、还有成双数的锦缎子,脸面是做足了。

自家姑娘受重视,程家上下心里头也熨贴,自然好生招待,程夫人私下还教育着程瑶,能进顾家的门确是她的福气,郎君优秀不说,上头婆婆身边妯娌便没有不好的,顾家七姑娘和她走的近,将来刚嫁进去,有甚不知不懂的不愁没人请教。

程瑶羞的一脸红,该记的用心记下,顺便把春季里能推的应酬都回了,安安心心在家准备起嫁妆里的绣品。

得到程家回复,李氏开始忙前忙后的张罗聘礼,三书六礼走完简单些也差不多两月,总得一点点备起来,只是别的家里头能操心,但礼单中大雁这东西,还得顾明宏亲自去抓才显得有诚意。

好在是应季,大雁陆续从南边飞过来,离着汴梁城不远有片河滩,年年春夏都聚满了,否则只能去坊间集市买那些养来的雁子。

国子监最近课少,李氏见顾明宏得空催着他去猎雁,毕竟有的跑十趟还空手而归的,抓来放在府里养着,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城东外数里的浊河边种着不少芦苇,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过了膝盖,风一吹簌簌作响,远处河面广博,因为泥沙沉淀的多,举目望去俱是黄澄澄的一片。车马道尽头矗着座码头,好多商船货船往这里停靠,客商行人,搬运货物的劳工忙碌不已,从早到夜不得闲,

顾明宏既出来了,连哄带骗的带上顾青竹来散心,他对争标那日的荒唐事耿耿于怀,恨不能将李盛拽出来拳打脚踢顿才解气,可惜那厮被送出城拘着,倒是逃过一劫。

顾青竹心里透透的,领了四哥好意,只不过困惑她的不是李盛,而是沈昙临行前说的那话实在引人遐思,在屋里忙作画忙女红,稍稍不留神脑袋就往旁的上头想去了。

晨里正是码头最繁忙的时候,顾家马车行至路口已然走不动了,顾明宏骑马在前面开路,眺了两眼,觉得继续往前很是困难,于是转头问一同前来的高梁说:“上次听文远兄说这附近还有条近道可抄?”

高家两兄弟作为顾明宏最好的朋友,猎雁这样的活儿定要鼎力相助,三人均骑在马背上,摒弃素日穿的监生袍子,换上行动方便的紧衣劲装,气质文雅,在这百姓聚集的地方相当扎眼。

“有是有,不过那条路通向临侧的行商码头,行人不多,然而末段还未修整,咱们走的话要在滩涂上蹉跎一阵子。”高梁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沉吟着说道:“浊河滩地下头变化莫测,人马能行,但车子恐怕走不了了,容易陷进去。”

高旭对顾青竹倾慕已久,苦于找不到机会接触,好容易顾明宏请他们帮忙,别说城外猎雁了,就是出开封府猎豹子打虎他也要上啊!听完立刻不赞同的直摇头:“不行,七姑娘总不能跟咱们似得骑马,步行又太慢,还脏了衣裙,大哥想想别的办法。”

外头人多又杂,顾明宏不敢再让七妹生出什么好歹,随即决定继续挤下去。

“你别急。”高梁扯了缰绳摇头笑说:“咱们还是从近路走,到头再转大路,那边行车没甚问题,绕些路罢了。”

顾青竹坐在车中听不见他们说话,感觉车子像是拐了弯,出言让颂平掀起帘子瞧瞧,颂平顺着望了下,外头天色湛蓝,飘着几絮棉丝般的云彩,河水奔涌着向东流去。

“真是好景色。”顾青竹此时方生出赏景游猎的兴趣,借着窗口四处看了好久:“一会儿到地方把东西拿下车,幕天席地的大快朵颐一顿最好。”

又颠簸了半个时辰,终于行至芦苇滩旁,马车刚刚定下,顾青竹便从车上轻巧的跳在地面,河边风比城里大不少,淡青色衣裙时不时的飘荡起来,在高旭眼中,简直是下凡的仙女摇曳生姿。

这一望就舍不得错开眼儿,高梁发现自家弟弟失态,对着他后腰狠狠拧上了把,遂不及防的高旭哎呦喊着蹦了起来,瞪圆眼睛瞧着他怒道:“大哥做甚!”

高梁都想打开看看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圣贤书全白读了,随便抓个人都比他沉得住气,硬是展出个笑提点他说:“赶紧去背弓。”

高旭揉着腰不情不愿的拎了把弓,随顾明宏他们去了芦苇滩,余下五六个侍卫护着顾青竹周全,顺便在硬土上头简单扎个帐子,带的食物好在帐中处理一番。

出门时李氏嘱咐拎了锅姜汤,用带的小炉热上就能喝,搭起帐子颂安和喜乐开始收拾吃食,顾青竹想搭把手,却被颂平硬拉着出去赏景。

码头喧哗热闹的声儿隔了老远传来,推着板车卖饭的小商大有人在,均是米饭浇头、大碗面这种挡饿的东西,相较于她们呆的地方,真是风景各不同。

顾明宏他们的身影时隐时现,大雁接连不断的被惊的飞出芦苇荡,顾青竹捂嘴儿笑了半天,刚转身想走过去凑个热闹,身后却有人喊了她。

董媛静待多日,本以为赵怀信再不济也会见她一面,结果却等来凤九登门送的路引和整匣子的银两,银两还被细心的换了许多,元宝和碎银都齐全,她喜欢的首饰头插放在上头一层,摸不到机关,还以为是普通装小物件的妆匣。

其实她是有几分后悔的,明知道赵怀信厌恶人管束,还半点不变通的妄图从他口总听到些软言蜜语。下江南的话不过试探之举,真真搬着石头砸在自己脚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董媛尽管猜到此番游历归来,两人八成会斩断情缘形同陌路,仍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的上了路。

走,兴许还得赵怀信高看一眼;留,可就真正让他鄙夷,半点回旋余地都没了。

不想刚到码头发现顾家七姑娘居然在这,董媛心内五味杂陈,看了眼代替赵怀信来送她的凤九,顿时心生一计,笑意盈盈的打了招呼。

顾青竹微微诧异了下,随即福了礼道:“原来是董夫人。”

“咱们还真是有缘。”董媛披着玄色的大氅,头顶秀发高高挽成髻子,戴了只孔雀羽做的银钗,笑的端庄大方,有些类似余玹夫人的随意不羁之气:“顾姑娘是要去对岸逛玉市?”

隔着浊河那边是真阳县,以玉石雕出闻名,县里有条玉石巷,巷边私人作坊商铺林立,许多祖辈传下来的雕刻手艺在那儿才能找到,汴梁城繁华是繁华,但真正懂行的明白,要打独一无二的玉器首饰,还得亲自到真阳县去寻觅。

顾程两家婚事两天就在京师传个遍,说起来倒不用忌讳,顾青竹笑着摇摇头:“我四哥马上要定亲,来这儿河滩里头捕雁呢。”

聘礼讲究有雁,寻常百姓别说捉不到,买也是费银钱的事儿,大部分都用鹅替代了。而贵族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肯费力去办,某些个懒惰的请仆从抓来,下聘时说自己亲手抓的,大家也彼此心照不宣。

听她这么说,董媛突然想到自己那亡夫,身为武将心思哪有细腻的,却在成婚前也是翻山越岭,花费好多日子亲手为她捉了一对雁,感叹道:“你那哥哥也是有心。”

顾青竹点点头,扫了眼董媛身后站的凤九,这人生得一双凤眼,跟在赵怀信身边办事异常利落,她印象深的很:“不知您是来...?”

“我要去江南游玩些日子。”董媛单等着她开口,字斟句酌了会儿,笑着说:“原先家里面养的花草离不开人,我也没那心思出门,前段三郎...不,赵公子帮忙把隔壁小院买下来改成了花房,花草挪进去又有人管着,我便能悠闲一段儿。”

凤九奉命办事,和顾青竹请罢安一直垂首恭敬的等在旁边,听见董媛的话心头一跳,蹙着眉抬头,暗暗看了顾青竹的脸色。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顾青竹听出她话中亲昵的意思,立刻会了意,赵怀信对她好与不好不关自家事,应付两句便成:“江南湖光山色秀丽,青竹祝夫人一路顺利了。”

董媛比她善于言语,仿佛没听出顾青竹告辞之意,让随从们先往船上卸行李,笑着拉过她的手:“我这边还得会儿才卸完,正好能多陪你一会儿。”

顾青竹被她拉着走,凤九和颂平落在后头,已经模糊听不到两人的说话声。

“有些话憋的久没个人倾诉,虽与顾姑娘仅有一面之缘,但觉的很是亲切,姑娘听过就只当我在说那画本故事,回头忘了就好。”董媛唇边笑意撑不住,黯然失色的长叹道:“其实我是和三郎吵架惹的他厌弃,迫不得出此下策,待他消气在回来。”

如果可以,顾青竹真想立时捂住耳朵,可董媛打开话匣子说的滔滔不绝,从她与赵怀信相识,到她困境赵怀信相助,听着两人一步步情到深处,若非知道赵三公子的性子,真错以为是旷世绝恋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以吃为主题,以撑为句点(捂脸)。

第55章第五十五回

董媛本为在顾青竹心头扎下根防人之刺,让她明了赵怀信此人风流多情,纵使付出几分真心,体贴到旁人拍马不能及的程度,实质上仍是游刃有余给自己留出退路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