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已近杖朝之年,年轻时征战杀场落下满身的伤,照太医们说,能安稳活到这个岁数就是大寿了,如果朝中没有要事,圣人准他每隔五日参加一次朝会。今日并非他必须早朝的日子,但沈鸿渊还是力排众议的来了,倒要亲耳听听那些个玩弄权术的朝廷毒瘤,到底造了什么伪证,污蔑他沈家儿郎。

老国公一辈子杀敌卫国,浑身气魄是刀枪血雨里头洗礼而来的,单用目光锁着你,便会有种被猛虎盯上的错觉,太子手里捧着奏折□□,只觉得浑身如针扎一般,到底顿了顿,才强忍着不适继续读了下去。

圣人在龙椅上坐着,表情倒没见什么变化,半晌才开口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私卖军械和通敌卖国哪一项都是足以掉脑袋的重罪,朕不会听一面之词,宋爱卿。”

刑部尚书宋大人上前一步俯首道:“臣在。”

“朕限你两月之内将案子重新彻查一遍,所有查案人员另行择选,明日把名单呈上来给朕过目。”圣人道。

宋大人应诺后退回队列之中,圣人复问众臣还有何异议,结果真有位年轻臣子手指笏板站了出来,正气凌然的指责沈原将军在军中作风强硬,不少同僚对其颇有微辞,且钦差大人所列出的人证物证确凿,若真需重新审查,他自荐加入以证公廉,末尾还看了沈仲一眼,猜忌他们会徇私枉法的意思昭然若揭。

沈仲向来算不上好脾气,见对方极尽讽刺之力,也是厉声而对,不一会儿许多官员也加入进去,大有在大殿上一争高下的势头。

圣人隔岸观火的态度令老国公十分窝火,如果说昨日让三皇子提前与沈家通了消息,是欲意表明立场,那么现在圣人之举,便是确确实实想借机打压魏国公府一脉。

与老国公同代的将军早已作古,如今国泰民安,年轻将领挣得军功的机会少之又少,想升官职,免不了要攀附朝中现有的官员。魏国公名声在外,由他一手提拔的将领正是朝中的肱骨之臣,而从另一面讲,沈家一家独大的时候久了,圣人心里免不了会有些想法。

伴君如伴虎,即便你是肝胆忠心,也免不得被猜忌。

这番争执最终还是由圣人出面压下了,临近午时才散的早朝,沈仲伴着老国公缓缓走出大殿,以老爷子的脾气,在朝堂上一言不语,定然是真动了怒,他刚想说话劝慰两句,老国公却捂住胸口软到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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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顾青竹是从六合口中得知老国公在宫里猝然昏倒的。

她原本在院里捣腾那些花草,种的几盆芍药长得太满,想趁着晚上分开盆子栽进去,这一听,手上的小铲子差点丢在地上,呆了半天,才晃过神考虑着寻人去问问,可事情刚出,派人去魏国公府又怕太唐突,还是颂安在旁边提个醒:“姑娘莫急,老爷虽说不上朝,但大爷每日从外头回来,都会同他说会儿子话,这么大的事情,说不定老爷会知道呢?”

顾青竹一路秀眉微蹙,到了父亲那里,张姨娘正端了汤药放在桌边儿晾着,见她来愣了愣,而后问道:“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我来看看。”顾青竹笑着往里屋看一眼:“我父亲在忙么?”

张姨娘往桌上摆了几碟瓜果,见她脸色不对,也没再客气着让吃东西,紧走几步挑起帘子往里面瞅了瞅,点头道:“进去吧,老爷也没在休息。”

顾青竹哎了声,顿了下,转身将药碗放在托盘里:“我顺带把药送过去就好,姨娘不必操心了。”

顾同山自从知道女儿中意沈昙后,对魏国公府上的事儿相当上心,是以顾同林和他说起老国公病倒时,还多问了两句。魏国公府和顾家近两年关系不错,顾家大爷回府便和李氏提了提,明日少不了派人送些药材什么的去沈家,得提前制备好。

“下午听你大伯说起,老国公是中了风。”顾同山摇头道:“圣人从太医院挑了好几位太医,眼下都在魏国公府为沈国公医治,但愿能妙手回春。”

顾青竹的两只手不自觉的攥在一起,族中也有其他长辈曾经得过这病,轻点的偏身麻木,口舌歪斜,再重点儿马上猝死的都有,再可怕不过。

顾青竹捏着勺子不停搅动着汤药,待冷的差不多了,才递给顾同山道:“爹的伤便是明善堂的许郎中治好的,太医们医术好是好,可有时候却是明哲保身的多,不知道能不能请许郎中去...”

话没说完,顾同山便摆了摆手,不甚同意道:“许郎中善于诊治的是外伤。”

“也是,若是好的话,沈家应该早请去的。”顾青竹叹了叹道:“父亲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顾同山看出来女儿的心思,可他身为父亲,考虑的自然要多,因着沈原将军的案子,顾青竹和沈昙的婚事眼下说不成,故而他也没有再告诉府上其他人。魏国公府门风如何,他心里面有谱,案子总有查清楚的一天,两个孩子的事推推也无妨,但是如果老国公这次病重没撑过去,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沈家大爷沈仲身为武将,如果丁忧是不用解除官职,朝廷另行给假期百日,但沈昙却不行,他才参加过秋闱,身无官职,照例至少要为沈鸿渊守孝三年的,期间不得行婚嫁,不预吉庆典礼。

三年后自家女儿便是十七周岁,若是两人定过亲倒还好,可这世事无常,加上圣人如今的态度,顾青竹的婚事不得不早日落定。

父女俩各有各的操心处,顾青竹坐了会儿便回了自己院子。

颂平带着几个小丫鬟收拾好芍药花盆,挑了几盆开的好看的,放在顾青竹卧房窗户正对面的花架子上,结果就在搬花的时候,发现鸽笼上面竟然又站着一只灰扑扑的小鸽子。那小鸽头顶有撮白绒绒的毛,若没有这块毛,黑乎乎的还真瞅不见它。

顾青竹和颂安刚进门,颂平抱着鸽子可跑了过来,一手挠着小东西的脑袋,一面笑道:“姑娘,咱们又多了只鸽子,约莫是沈大公子差来送信的。”说着从鸽子腿上揭开个小纸卷拿给她看。

顾青竹捏着纸条子楞了楞。

要说两人也真是心意相通,她在路上绞尽脑汁的想,灵光一闪,记起沈昙说过寄养在这的鸽子可以用来送信的,于是紧赶慢赶的回来想写点东西稍过去,没想到他倒是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久等了,这是补昨日的份,今晚会再更新一章。

碎碎念:近些日子气温变化大,仙女们千万别随便减衣物,唉,一脱成了千古恨,抱着抽纸就没撒手过。

第100章第一百回

昨夜下了些雨,这会子又有点像下的样子。

颂安遣散了院里忙绿的丫鬟们,自个儿将屋里的窗子全关严实,才拉着颂平去小厨房给顾青竹准备夜宵。

那纸条顾青竹没有立刻去看,而是等屋里没了人,坐在床边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将纸展开来,手心里的汗把纸染的软趴趴的,就着油灯,终于看清了上头的东西。巴掌大小的纸片,侧边画了一丛墨竹,寥寥几笔生出了苍劲坚韧的味道,右面空余的地方仅写了四个字:暂安勿念。

顾青竹盯着它看了很久,像是要把那丛竹子刻在心间,知道沈昙是在告诉她,老国公身体暂时没大碍,叫自己不用太为他担忧。

提了半天的劲儿终于卸下来,她的拇指在纸面上来回摩挲着,接着从桌案上的漆木盒子中抽出一张花笺,正是澄心堂出的团花笺,纸头隐隐画着簇兰花。

顾青竹拿起来同沈昙寄来的纸比较了下,考虑到纸张厚了些,怕那小鸽子带不动,于是用薄刀片将其裁开两张,可提起笔,半天找不到想写的词儿,只好重新放下毛笔,干脆去沐浴整理好思路,再来想这些个。

热水里头一泡,思绪当真清楚了些,再坐下来时下笔便利落的多。

她善写虞体,但在这方寸之地却没施展的地方,而且想要问的实在太多,若正经的写信,恐怕洋洋洒洒几张也止不住,只好换做蝇头小楷,尽量将字往小了写,把该嘱咐关心的俱注在上头。

前后花费半个时辰,顾青竹学着将信笺卷成一小条,待颂安回来时,让她换只鸽子抱过来,把信系结实了,又给鸽子喂上两把小米,这才放了出去。

就这么一来一往的递信倒解了相思之苦,沈昙回信的字数总是不多,当然也可能家中忙碌,可顾青竹依旧不大踏实。

又过了两日,李氏挑了个上午的空闲,预备着去魏国公府正式探望一次,再有没多久顾明宏便要大婚,府上众人均是像陀螺似地转着忙,到时再想找时间也不定能找到。

顾青竹主动提出跟着李氏一道过去,许久未见,萧老夫人眼看着似乎老了好多岁,眼底泛着青色,一瞧就是未休息好的模样,不过这事情搁谁身上都受不住,老两口风风雨雨多年,如今好容易子孙都大了,刚享受没几年的清闲日子,老国公却发了病。

两家如今亲近,李氏前头还因稳婆的事来谢过一回,现在便也没那么多客气,坐在萧老夫人旁边儿,句句换着法子安慰着老人。

府上孩子们都有各自忙的事儿,萧老夫人也尽力在小辈面前装作能撑住的样子,倒是李氏劝的几句掏心窝的话,让她心酸难受的热了眼眶,顾青竹见状赶忙请丫鬟送来冰帕子,老夫人用帕子按按眼儿,拉了顾青竹的手道:“这孩子真是懂事儿。”

这人心里头存着事儿,总是憋着不说,真会憋坏了身子,李氏看老夫人心中的难受劲儿排解了些,便顺着她转移了话题,笑着道:“您老若夸我们家别的孩子,我肯定得谦虚一下,但青竹却是个顶好的,打小就懂事。”

萧老夫人瞧着顾青竹,暗暗叹着也不知自家那不省心的孙儿能不能有这福分,将人娶回来,若不是府上眼下乱糟糟一团子事儿,她真是要和李氏透透意思,为沈昙铺路子的。

老国公中风昏了一日半才渐渐转醒,起初只是眼珠子睁开动动,太医煎了碗药让他喝进去,嘴巴里头才能发出些声音,万幸的是脑子倒还清楚,暂时没有眼唇歪斜的症状,但腿脚还动不了。

沈鸿渊身为武将,年轻时随意能拎起来两个半大小子,而今虽然老了,骨架在那儿摆着,这一不能动,单丫鬟们根本伺候不住他,身边得留着两个仆从不时为他翻翻身,家中孙子辈的数沈昙最大,便由他到床前侍疾,近些天基本没回过三省居。

沈昙是在给祖父喂完药出来听说顾家有人来了,老国公嘴巴吞咽的慢,喝回药得热上两遍,等他到前厅,顾青竹刚好接过萧老夫人冰敷的帕子。

其实也刚见过没几天,但顾青竹回头却被沈昙吓了一跳,眉间的倦色掩都掩不住,若非凭着年轻体力好,怕还不如老夫人的精神。

见她瞪圆了眼儿,沈昙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太过不修边幅了,光顾着来见人,这些东西简直就没过脑。

“唉,今儿夜里你也别在那守着了。”萧老夫人心疼的说道:“早膳用过了么,我让丫鬟再给你端点?”

“不用麻烦,我都吃了的。”沈昙道。

老夫人点点头,心内还惦记着给孙子留些接触人家姑娘的机会,是以开口道:“我和顾夫人聊会天,你们俩小的也别干坐着陪我们了,后院你那马不是刚下过小马驹,青竹若不嫌弃,可以让他带你去看两眼。”

萧老夫人最后的话是对着顾青竹说的,她想了想,见李氏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抿嘴笑起来:“以前还真是没见过,那就劳烦沈大哥了。”

“就是外头有点儿热。”萧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叮嘱道:“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沈昙提,让他给你张罗,也别呆太久,一会儿回来我这吃茶。”

沈昙领着顾青竹往后园的马厩走,阳光照在他头发上,映出个光灿灿的银圈儿,两人中间隔着好几步,四周都是眼睛,顾青竹边走边想,若是旁边这些个人统统不在便好了,可想完,又忍不住为自个儿这腻歪劲儿吓到了。

转过几道连廊,后面的人倒是比前院少的多,沈昙骤地停下转过身,皱着眉挥退的后面跟得两个仆从,偌大的马厩只剩他们两人,几匹颜色不同的马儿在棚下悠然食草,其中一匹通体上下雪白的毛,打眼扫去,连半点杂色都瞧不见。

顾青竹对马了解不多,但十大名马还是知晓的,这可不就是匹夜照玉狮子,翻遍汴梁城也不见得能搜出多少,据说宫里是有两匹,一公一母,西域进贡献给圣人的。

这么好的马没有同种的给它做伴,产下的马驹身上和四只倒是雪白,头顶却有块鬃毛是棕色的。

“这是夜照玉狮子?”顾青竹吃惊之余脱口而出,话说出去又觉得不对,收回落在马驹上的视线,看着沈昙操心起他的身子来,皱眉道:“方才有人在不方便说,我知道老国公病重,但你却不能什么都不顾了,该睡的要睡,该吃的要吃,这又不是一两日的事儿,当初我爹重伤你还开解我,怎么到了自个儿身上,半句都记不起来了呢?”

她训起人来一板一眼,像极了那种老学究,沈昙单听着也不反驳,缓缓笑了下道:“正是夜照玉狮子,说是能日行千里,不过在家里养着,光横着长了,膘肥体壮的,去年带着它去城外别院还想锻炼着两天,结果还没跑几步就不愿意动弹,真是名马界的异类。”

光说马,之后的话半字没有回应,顾青竹紧紧盯住他,难免有点儿发急:“哎,我和你说话呢。”

“都记着呢。”沈昙勾了她的手,开始只握了两个指尖,待拉着她在房檐背阴处站定,才牢牢握了上去,然后整个人大大咧咧的坐在台阶牙子上,指指自己的脑袋道:“你信里头说的话也在这记着。”

顾青竹也不知怎么的,闻言鬼使神差的挑了几句信里头的句子,其实她只是说了大概意思,真要让完完整整记起来是不能的。哪知道沈昙半刻不带犹豫的接了下句,顺便还能把她说错的地方提出来纠正掉。

顾青竹咬了唇,心里头高兴,嘴上却不能给他钻空子,当即道:“背是背过了,可有曾照着做了?”

沈昙轻轻笑着道:“能的话都依着你说的办了,不过身不由已,前几日祖父的病症还是有点凶险的,我不在他身边守着也不放心。”

顾青竹一阵心酸,张了嘴儿想安慰两句,又寻不到合适的话,中风这病一旦发了,往好了说保持这样就算不错,老国公假如年轻个十岁,还能多养几年,康复的好些,如今他这个岁数,便是好好的身体,十年也是一个大坎的。

“能好的。”她也顾不得这话听的是不是没有说服力,只一遍遍的重复道:“都能好的,我二伯母难产的时候,家里请的那些城里的稳婆都比不上你寻的那位,想来高手在民间的话没错,等老国公稳定了,咱们四处打听着,定有能缓解的法子。”

沈昙顿了顿,捏着她的指尖儿点了头:“说的在理。”

顾青竹见他能听进去,便把话题又转了回去:“可你也要照顾点儿自己,忙归忙,每日最起码的休息和用饭不能省。”

“好。”沈昙这声答的爽快,起身拍了拍衣袍:“我带你去给马驹喂几个苹果?”

顾青竹应了下,因平时与马接触的不多,站在马儿跟前委实不明白手脚该往哪里放,正手足无措着,沈昙拎了篮子苹果和草料过来了,见她拘束的神态,忍不住先笑道:“它还没你个头高,又被绳子拴着,怕什么?”

马驹是不怕,可容不下隔壁有匹虎视眈眈的老马,一劲儿的向她身旁挤着,于是颇有几分告状的意思,指了那匹马道:“这匹是一直没喂吗?”

马厩里一共六匹骏马,独那匹黝黑发亮的老马,看见什么都想尝尝,鼻子一直围着顾青竹转悠着。

沈昙忍俊不禁,把篮子放在地上,又拿出个苹果放在那匹马的嘴巴底下,任由它一口口吃完,连核儿都不放过:“它叫十七,便是与你说过那个,在靖远驮着我碰到余玹夫人的功臣。”

作者有话要说:急急忙忙回来码字,还是写到了这个点儿。

吃药睡觉~大家周末愉快。

第101章第一百零一回

他独自出关遇见沙暴,全亏这匹马救了性命,可顾青竹左右瞧着,这马吃个草料还会挑口的。别的马槽里头,草料只剩下碎薄的一层,就它面前那块还有许多没吃,沈昙撒了新料上去,马儿才低头继续悠哉悠哉的卷进嘴里嚼着,想来是嫌弃铺在最下头一层的料时间久了。

全然没有识途老马那种温顺耐苦。

顾青竹默默看着它,最后诚恳的夸奖了句:“养的挺好,名字可是有何含义?”

沈昙把手放在马背上抚了抚,低头又往它嘴中塞进个小点儿的苹果:“我在西北大营几年,一共换过十七匹马,最早是没固定的坐骑,哪儿有多余的四叔便差人给我先用着,后来跟着急行军才固定下来,算起来它是辗转到我手上的第十七匹,回到汴梁就让它歇着荣养了。”

三四年换十七匹,哪怕好多是随便一用,加起来也不少的,顾青竹微微吃惊:“竟那么多?”

“还好,军中战马因死伤时常更换,一旦脚力不好就会被送回大营用来拉运送粮草的车子。”沈昙喂完把篮子换了个地方放着,一手拨开老马的脑袋,对她笑道:“我看着它,你尽管安心去喂。”

少年个子长的晚,沈昙比顾青竹年长些,正是拔着个儿窜的时候,骨架也开始拉开了长,隐约有了肩宽腰窄的青年模样。他挡在顾青竹面前,那老马不停的想越过沈昙往顾青竹头顶上蹭,可脑袋却被一只大手阻着,愣是找不到半点儿机会。

顾青竹微微抬起眼,只能瞧见一截子很好看的下巴,沈昙侧脸不停的和马儿说着话,喉结上下滚动着,那声音带着些许哑意,但格外好听。

两人站的并不很近,沈昙为她遮去泰半的光,是以几乎整个身子均笼在阴影里。

顾青竹不太专心的喂了马驹,恍惚中,耳边又响起沈昙的声音:“我祖父的病若能见轻的话,重阳节我带你去独乐岗骑马,那边挨着仁王寺,正好是斋会,有兴趣的话一道转了。”

“骑马?从府上牵出去么。”顾青竹不由转眼看了那匹夜照玉狮子。

沈昙寻着她目光过去,颔首道:“那匹给你骑。”

重阳这天,京城里各大寺庙都主持斋会,开宝寺和仁王寺是其中香火最旺盛的两大庙宇,只有这两个是狮子会,之所以叫狮子会,因为讲经的僧人俱坐在石狮子座位上,游人数这里最多的。

“会不会太麻烦?”顾青竹自然愿意和他出门的,家中长辈今年没空闲去登高,早几日李氏还在商量,让四房梁氏带着几个孩子出城逛逛:“况且你累这么多天...”

沈昙从四方井里打水让她先洗了手,自己才慢吞吞的挽起袖子洗着,闻言俊眉一挑,语气里透着微不觉察的哀怨:“青竹难道不想多见见我?”

顾青竹噎了下,对这明显考验人脸皮子厚度的问题无奈的很,掏出帕子递到他手边:“赶紧擦擦罢。”

她的帕子不如其他闺秀那般精贵,月白色掺了麻料织出来的布,锁上边,下面简单绣着竹叶。既没那巧夺天工的刺绣,也没拿香片熏过,甚至都不是蚕丝做的,夏里热,大太阳照着不一会儿便浑身的汗,出趟门带着丝帕简直是中看不中用。

而这条却是刚好的。

沈昙垂眼看了良久,动动指头把帕子接过来,擦过手毫不客气的折好塞进自个儿衣襟里,浑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前院,祖母还说要给你留着茶喝。”

那副神态简直像藏了稀世珍宝,都不给外人瞻仰一眼的机会。

顾青竹走了半路,忽然笑了出来,沈昙依旧摆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临到月洞门下才停了步子,往她那边倾过身去,鼻尖的热气全呼在了顾青竹的脸颊上:“重阳前一日我派商陆过去找你,去独乐冈的行程需要到时再定。”

由魏国公府归来,顾青竹和李氏一起去长松苑打算和老太君汇报一二,哪知冯氏带着顾青荷又登门造访来了。

丫鬟忙着煎茶倒水,小桌儿上面的桂花糕和莲花糕也是才摆的,顾青竹大眼一扫,便知道这两位怕是前后脚到的府。

顾青荷如今敲定亲事,小脸眼瞧着比以前圆润许多,身上穿的戴的俱是汴梁城时兴的款式,上次偷偷来京遭遇小贼,贵重首饰丟了精光,即便在顾府又添置些,但相较起来还是有点寒酸的。现在却摇身一变,可以与城中的名门闺秀比肩了,单手腕上套的镯子就有三只。

“大伯母安好。”顾青荷笑颜如花,自椅子上站起来施礼,又对顾青竹道:“正想寻青竹妹妹说会儿话,你刚巧回来了。”

顾青竹却没甚同她好说的,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冯氏初到京师,原先以为自家闺女走了青云路,嫁进高门,自己这地位也要水涨船高的,谁知近几日照礼节拜访同为出身平江府的那些官员贵妇时,也没见受人尊敬多少,每每她提起女儿婚事,旁人均赞上两句便不多言,真真令人堵心。

重阳节称得上一年中的大日子,家家户户登高赏菊,佩戴茱萸辟邪,祈求家人健康福顺。冯氏琢磨着,不如搭上顾府这条路,多结识些城中的贵人,将来女儿大婚好下请柬,不然王家亲眷众多,婆家这边儿寥寥无几实在过不去眼。

冯氏一心操心着自家的事儿,唯独没考虑考虑顾府的情状,这话语一出,老太君脸色便不大好看,声音也略冷了下来:“今年家中腾不出人手,宴席怕是不会去的,你想去的话,我找人拟了帖子,再送你们母女过去。”

老太君说的宴席,便是世家们在各处游览圣地举办的菊花宴,熟悉的人聚在一起登高吃酒,还能联络感情。

顾青荷心里有点儿不忿,觉得顾家就是看不起她,虽然母亲说话不怎么讲究,可但凡能重视些,老太君就不会那么直白的拒了,于是微微笑着替冯氏圆了场:“祖母误会了,母亲她无意参加菊花宴,就是我上次回来也没和青竹妹妹说几句话,想趁着重阳的机会,一块儿登山游览一番。”

话说到这儿,再推辞的话互相心里头真个要起疙瘩,老太君念在平江府两位老人的面子上,终是缓和了态度,同意让四房梁氏多辛苦下,领着这些孩子们出城登高。

顾青竹惦记着和沈昙的约定,心内盘算着该届时怎样推掉这边,独自出趟门,只不过困扰她的问题没存多久,沈昙在信上告诉她重阳节怕是出不去了。

字里行间虽不是斩钉截铁,但顾青竹能瞧出沈昙确实走不开,再想到老国公的病情,也不知是又恶化了,还是单纯的不见好转。她急急忙忙抓了张花笺,告诉沈昙游赏的机会日后多的是,眼下一心一意在家照顾着,旁的都不要想。

节前,府上厨房用粉面蒸了重阳糕,里头掺合好些松子儿、核桃仁和葡萄干,糕上还插着裁剪好的小彩旗,分到各房时,顾青竹又多要了两份,叫人找来锦盒装了,送到许芸所住的小甜水巷子,并邀请她一起登高赏菊。

圣人此次招皇商阵势做的挺足,许芸连日忙着在官府备案参选,另一边整理着许家近年来的行商账册及材料,以便不时之需。许芸对顾青竹印象十分不错,收到请帖时想了想就答应下来,顺便让送信的丫鬟又带回一盒子重阳糕作为回礼。

梁氏很少主持家中事务,领着这么多孩子出门更是头一遭,她知道府上七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所以去听竹苑想和顾青竹商量下,都去哪些地方,路线要怎么走。

院子中央的葡萄藤已经结起小粒的青葡萄,一串串的挂在上头,很是喜人,葡萄架下那片地方阴凉通风,顾青竹爱坐在下面喝茶,就吩咐人把椅子搬出来,招待梁氏在外头坐着说话。

“四婶觉得独乐冈那片如何?”顾青竹瞬间想起沈昙原来要带她去的地方,人不会太多,山也不陡峭,有气力了再去趟仁王寺,累的话可以在那里赏赏菊花便回来:“地方虽说稍微远了点儿,但不必和别人挤着,官道走个把时辰就到了。”

梁氏低眉思忖片刻,轻轻拍了腿,喜不自胜道:“就这么办,若要去深山老林里面跑,单我一人照看明元、明卓他们还真是提心吊胆。”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待我再仔细问了他,将该准备的东西拟出个单子给您。”顾青竹笑着给她倒了杯茶,在用竹夹子捏进去两颗糖块:“另外,我还请了泸州许家的许姨过去,原先在那边受到她不少照拂,一直说来汴梁就好好招待,却总也没个机会。”

梁氏一听许芸跟着去,心里的石头才真落了地,许家家主行商多年,什么地方没跑过,她跟着也好有个照应,随即说道:“人多好,人多踏实,那我回去便置备起来,吃的用的你不用操心,我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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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这日,蝉鸣声消退许多,城外绿水青山相交映,竟有了点儿秋高气爽的滋味。独乐冈前头是茫茫的草坡,背后挨着连绵起伏的山岭,坡与岭之间还有条溪流,溪水哗哗的冲过河底的石子,蜿蜒流向远方。

顾府几辆马车早早到了,许芸在城外和她们汇合,行至这里尚不到一个时辰,顾青竹下车先后往头上扣了顶帷帽,整理了衣裳和众人沿着小径往山脚下走。

顾明宗带着明元、明卓走的最快,梁氏有许芸做伴,顾青竹则和顾青荷挨着走在末尾。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吃药没截住,昨儿发烧去急诊打点滴,到家本想着睡一会儿起来码字,结果一睡就直截到了后半夜才醒(捂脸),发完这章继续去医院,不过今年精神好些,晚上回来应该可以再写点。

另:情节铺垫的差不多拉,第二次婚约在即。

第102章第一百零二回

一路山色烂漫,顾青竹时而挂念着沈昙,眼前美景在她眼里也就大打折扣,化做那过眼的云烟,顾青荷在旁边喊了两声愣是没听到,直到她伸手拉了顾青竹一下,方才反映过来:“堂姐叫我了?”

顾青荷一时分不清楚她是故意装的,还是真跑了神,扯扯嘴角笑了声:“喊你半天了,在瞧什么那么专心的。”

年后顾青荷临回平江府那会儿,两人见面话都不大说,便是坐在一个桌用饭,她也是目不斜视的,按顾青竹的想法,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有着堂姐妹的关系,曾经互相处的都不痛快,也不用非扮出副姐妹情深的样子,点到即可便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