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似乎不简单…夫人,我想问题并不在您身上,而且吴待诏也不需要媚药。”

紫眠让明窗尘送客,吴待诏的小妾难缠得很,直到紫眠答应了下午会去吴府拜访,她这才不甘不愿的走了。

紫眠严肃的神色吊起了龙白月的胃口,她在紫眠和明窗尘前往吴府的时候,死活要跟着,撒娇撒痴的本事不比吴待诏的小妾差,弄的紫眠师徒毫无办法,只得由着她去。

三人到了吴府,吴待诏果然避而不见。

“不急,等到晚上再说。”紫眠不动声色,只管安静的坐在花厅里吃茶。

龙白月只好跟着他们喝了一下午的茶,好容易捱到晚上,又有吴府的下人安排了晚饭。吃完饭又是喝茶等待,喝得龙白月直翻白眼。

当一弯新月升上天空,吴府点上了蜡烛。摇曳的烛光里一个家丁慌慌张张的跑来,向紫眠报告:“大人,老爷要颜料了。”

紫眠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将颜料给吴大人,带我们到吴大人的厢房去。”

家丁依言行事,给三人领路。三人走到吴待诏的厢房外面,就见吴待诏的厢房里点着蜡烛,吴待诏的身影在烛光里不断摇晃着——他在绘画!

他拿着笔,手臂像痉挛一样不断的在墙上皴染,袖子扬起的风摇晃着蜡烛,让他的身影散乱的投射在昏黄的窗纸上,显得鬼影憧憧。

哪有这样作画的?简直像疯了一样。不知怎地,龙白月看着吴待诏作画的影子,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场面实在太诡异了。

明窗尘悄声问紫眠:“师父,我们要不要进去?”

紫眠摇摇头,他蹙眉端详了一会儿窗纸上扭曲的人影,换上明窗尘带来的法衣,戴好发冠:“我们得再等上一阵子,让他把画都画出来。”

紫眠让吴府的家丁等在门口,三更过后,紫眠开始取出法器,轻轻摇动一枚银铃。

银铃发出的声响让屋子里的吴待诏身形一顿,可他并没停止作画,只愣了片刻便继续运笔,动作反比之前更快。那手笔,丝毫不象一个正常人。

四更之后,吴待诏的头忽然一低,像是累昏了过去,可他的手臂依然未停,似乎身子正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着,仿佛受人操控的傀儡。

“可以了,”紫眠停下银铃,示意左右家丁,“你们冲进去。”

“可是…”家丁们犹豫着,“老爷说过不让我们进去…”

“我想,吴大人大概只在白天说过不许你们进去吧?”紫眠若有所思的说着。

“这…”家丁们面面相觑,仔细想想,好象是真的。

几个虎背熊腰的家丁高喊着冲上去,用肩膀的蛮力一下子撞开了吴待诏的房门。龙白月躲在人后睁大了双眼,向灯火通明的厢房内看去。

吴待诏的头低垂着,他的手仍然在不停作画,在紫眠进入厢房的时候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目光散乱,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抹扭曲怪异的笑容:“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紫眠面无表情的直冲上去,飞快的掏出一张神符贴上吴待诏的额头。吴待诏立刻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

龙白月这才敢进屋子。她一跨进厢房,立刻被那满屋的壁画吓住了。

那是好象敦煌经变画一样的笔法。

第一幅,绘了一个背包袱的人牵着一个姑娘的手,站在寺院里,那姑娘的裙子上有一株梅花。

“那是我…”龙白月喃喃着,指住那个年轻人,“这个是刘绘川。”

壁画说的正是刘绘川的故事。只见那背着包袱的年轻人一路离开寺院,走进一座深宅大院中,一位年长的人接待了他。

“这个人是吴待诏?!”龙白月看了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吴待诏,又抬头看了看画。

画面中,吴待诏在看着年轻人的画,年轻人放下了包袱,坐在一边喝茶。

下一个画面,年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龙白月捂住自己的嘴唇:“他…”

“茶水有毒。”紫眠在她身后冷冷的补充。

画面里吴待诏将刘绘川装进木箱,指挥下人运送到另一座宅子里。不知情的下人离去了,吴待诏躺在榻上假寐。到了晚上,他一个人搬出刘绘川的尸体,将他抛进了一口像井一样的垂直通道。

“天啊…怎么会…”龙白月捂住胸口,呼吸困难的回身盯住躺在地上的吴待诏,“他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画?”

紫眠神色冰冷的低头看着吴待诏,眼里忽然滑过一抹不忍:“在夜里,他不是吴待诏,他是那年轻人的父亲…”

放弃投胎转世,从阴曹地府里逃出来,用自己在敦煌作画的毕生功力,画出壁画,揭露吴待诏犯下的罪恶。

为了自己不明不白死去的儿子…

三天后,吴待诏做下的命案轰动京城。郊外吴府别墅的废井里,掘出了三具尸体。根据吴待诏的供认,都是前来拜他为师的学生。只因发现学生天资过人,让嫉才的他起了杀心。

最传奇的是揭破命案的过程。皇上器重的紫眠大人登门拜访吴待诏的时候,发现吴待诏房门紧闭,他察觉房屋四周鬼气森森,便等到子夜时分,指挥吴府家丁破门而入。

“你道是怎地?原来那吴待诏已经被鬼附身,在一大片白墙上,画满了自己毒杀学生的情景!那绘画设色,真叫作鬼斧神工啦,比吴待诏在大报恩寺画的壁画还绝!吴府家丁都说了,那壁画里的吴待诏,和真人简直一模一样…”勾栏瓦肆里,游手好闲的人说起传闻来,绘声绘影,听者仿佛亲临其境,“原来那鬼,只能在晚上附身,白天就会退去,那吴待诏早上一醒过来,哇呀呀,满屋子他杀人的画,只得命家丁送一桶白灰泥,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把墙涂上,好容易涂到晚上,墙干净了,结果鬼又上身,再继续画。只短短十来天功夫,吴待诏就被折磨的形销骨立啊!”

“那鬼是谁?据说是被吴待诏害死的学生的父亲!紫眠大人在鬼的指点下,寻到郊外吴府别墅。在一口废井里,好家伙,衙役一口气掘出来三具尸体,最早的一具,能追溯到两年前…”

“为什么是他的父亲,而不是刘绘川呢?”龙白月有些疑惑。

“那毒药无色无味,毒性发作的极快,刘绘川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紫眠边走边回答她,“没有怨念,甚至满是即将拜师成功的喜悦,怎么可能形成怨魂。”

“你不用跟来的,”紫眠对龙白月说,“官差只需要我一人到场就好。”

“放心,我不怕。”龙白月苍白着脸,摇摇头,“我认识那个刘绘川,我要去一趟。”

紫眠望着龙白月执拗的眸子,不再阻止她:“刘绘川,和你认识吗?”

“不,他还不认识我…”她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名字呢?那个双目清澈的年轻人,是那样的神采飞扬,为了一笔好画,千里迢迢的上京来,却不明不白的因为自己的天资而死。

多么荒诞无稽的世道人心!龙白月不寒而栗——因为她明白,自己也是这森罗地狱里的一名恶鬼。也在上演着自己的一幕幕罪恶与丑陋。

她跟着紫眠和仵作,走进停放尸体的义庄。义庄里弥漫着防腐的药味,刘绘川被麻布蒙着,脚前有块小木牌,上面标着他的名字。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龙白月走到他跟前,展开绘满了梅花的月白色茧绸裙子,福了一福,“公子,奴家名叫龙白月。”

她不能如他一样的坦诚,带给他遗憾了吧。

一边的仵作看看龙白月,从刘绘川的包袱里抽出一沓叠着的绢帛来:“姑娘,这是刘公子的遗物,或者你应该看看。”

龙白月一脸疑惑,她接过绢帛,展开。

绢帛上绘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望着看画人。边上有小小的一行字:“此笑只当天上有,人生得见应无憾。”

笔法精准细腻,画的正是龙白月。

龙白月愣住,轻轻的抚摩画中美人。

这画里的人真是她吗?那么干净清纯的笑,仿佛不知世间的一切阴暗疾苦。哪里像她,心明明已经被魔鬼攫住了。

她惭愧得掉下泪来,泪水沾上画中美人的胭脂,洇出斑斑的红痕…

第六章 绿瞳

京都立法告捕:烟月作坊,有男子为娼者,杖一百。

“紫眠!快出来帮忙!”

“这,这是出了什么事了?”龙白月拢着头发从舱里跑出来,看见一脸是血的贺凌云,吓了一跳。

贺凌云一身凌乱,胳膊下夹着个不停挣扎尖叫的男孩。他看着不知所措的龙白月,火大的冲她吆喝:“傻站着干什么,快把船板放下来!”

“这大清早的,大人他们还没起床呢。”龙白月笨手笨脚的开始试着放船板,试了几次,都是白花力气。

这时紫眠师徒二人一身齐整的走出船舱,明窗尘上前帮龙白月放下船板,贺凌云急忙踏上船,他的官袍被揉得脏乱不堪,上面尽是呕吐物和血污,眉上一道血痕,淌下来的鲜血让他睁不开眼睛。他一边偏头躲开怀里男孩袭来的锐利指甲,一边向紫眠说明来意:“这孩子,是我在苗疆的旧识。”

“他伤得很重。”紫眠打量那遍体鳞伤的孩子,背上皮开肉绽,褴褛的衣衫混着肮脏的血迹,尽管如此,他仍像困兽一样扭动身躯,发出沙哑刺耳的尖叫。

“他叫银华,是当地一个头人的儿子,军队镇压了他们部落的叛乱,他不知被谁俘到京都来,卖进了院街。”贺凌云将发疯的男孩一口气拖进船舱,将他压在竹榻上,示意紫眠给他上药。

被压在榻上的银华动弹不得,叫得更加刺耳。

“被卖进院街?”龙白月紧捂着耳朵,目瞪口呆。院街在曲院街西边,那里是一片妓馆呀。

贺凌云心照不宣的向她一瞥,咬着牙一脸阴霾的开口:“听说是他得罪了嫖客,才被告发了,按近日立的法令,要吃一百大板。我下朝的时候碰巧撞见他受刑,就将他抢下来了。”

“看来你惹了个大乱子呀,”紫眠脸上忽然现出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能让你冲动至此的,不是一般人物吧?”

被压制的银华挣脱出一只手,反手要抓贺凌云:“去死,不要你管我,杀我姐姐的凶手…”

贺凌云呆住:“谁说金华是我杀的?”

银华浓黑色的眸子射出尖锐的烈火,皴裂的嘴唇古怪的扭曲:“明明给你喂了金蚕蛊,竟然还让你活到现在,若我有这样的本事,早全杀了你们!”

紫眠不动声色的在他们身边坐下,用银剪子小心的剪去银华凝在伤口上的衣服。察觉背上有异的银华立刻挣扎起来,伤口被撕得鲜血淋漓:“你要做什么,滚开!”

紫眠无奈的向徒弟使使眼色,明窗尘得令,将研细的洋金花粉末吹进银华的鼻孔。原本张牙舞爪的银华,片刻间两眼一翻,昏睡过去。

船舱终于安静下来,紫眠熟练的替银华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惹了这么个烂摊子,”贺凌云疲惫不堪的整整乱发,“也不知回去该怎么解释…”

“所以,打算把他留在我这里?”紫眠垂着眼,好整以暇的盖上膏药盒。

“紫眠…”凌云为难的嗫嚅,“帮帮忙…过阵子我会安排人送他回去。”

“我可以帮你照顾他,”紫眠看凌云欲言又止,便耸耸肩,起身洗手,“你还是照应好你父亲那边吧。”

“谢谢你不追问…”凌云皱着眉,他深吸口气,还是开口,“他父亲所在的支系叫华,他的苗名为银,所以按苗疆的叫法,名字是银华,那里的风俗是以金子形容女孩,银子形容男孩,所以他的姐姐叫金华,也就是对我下蛊毒的女子。”

“唉,伤脑筋啊,”他抓抓头发,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从军中溜出来,认识了金华,结果…一段孽缘。”

紫眠脸上又是一抹似笑非笑:“我明白,放心吧。”

“好,大恩不言谢,”凌云起身往外走,“我父亲不知道我在苗疆发生的事,唉,救男娼的罪名怕是没办法洗刷了。”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你都已经花名在外了,添上条结交男宠又怕什么?龙白月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窃笑。

“啧啧,这男孩长得可真漂亮啊!”贺凌云一走,龙白月就凑上前,盯着沉睡中的银华一阵猛看。

这情景真叫人熟悉,紫眠没好气的翻翻眼,将药盒递给龙白月。

“这是叫我做什么?”龙白月接了药盒发愣。

“今后由你负责替他换药,看不出来么?他憎恶男子。”紫眠丢下话,转身离去。

银弟,银弟,你看,我真是喜欢他…

金姊,汉人有什么好,丑陋、凶恶、手脚蠢笨!

银弟,你不知道…

不!他知道!那都是些吃人的魔鬼,禽兽一般流着贪婪的口涎,用冰冷的铁器锁住他,拽着他的头发,千里迢迢的用牢笼将他拖进魔鬼的巢穴;用鞭子、绳索、下作的手段,带给他无尽的折磨。阿爸阿妈,快用毒枪和蛊毒杀死他们啊!他正在被魔鬼用火烧,他正在被魔鬼啮咬啊…

黑暗中银华猛的睁开眼,噩梦后他浑身冷汗潸潸,背后是一片火烧火燎的痛。他已经在紫眠的船上度过了好几天,从一开始的疯狂、歇斯底里,一路靠药物镇静,如今已经麻木的学会沉默。他病态的排斥船上两个男人的善意,只允许龙白月靠近,喂饭喂药、起坐更衣,都要龙白月照顾,几乎活活将她累死。

银华将头撇向一边,昏暗中看见龙白月正伏在一旁的竹榻上打盹。她雪白的皮肤因为疲倦而缺乏血色,眼下有淡淡的黑影郁结,眉心轻皱着——她很讨厌他吧?

他,已经是尘世间一个肮脏的累赘了。

银华举起一支手,盯着其上丑陋的伤痕,新旧伤痕斑驳交织着,有不少已经愈合——为什么要愈合呢?为什么他不能就此死去?他尚自记得父亲高大骄傲的背影,而此刻的自己却卑贱如爬虫。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过去的一切?去回顾那些崇敬、荣耀和尊贵——不如就此死去!

他艰难的爬坐起来,悄无声息的赤脚踩上厚实的毡毯。船舱里炉火尚暖,微弱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光影,让他没有表情的脸显得诡谲莫测。他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一点点往前走。

轻纱薄罗的帘幕掩映着一条幽深的过道,悄悄向深处走,一扇扇紧闭的门不知隔绝了什么。微微有火光从深处透出来,缓缓迎上去,就看见一处炼丹室,明窗尘正守着微火慢烧的鼎炉,蜷在一旁的靠垫上睡觉,轻轻的打鼾。银华静静的瞧了一会儿熟睡的明窗尘,发现炼丹室还有里间,烛光忽明忽暗的跳动着,诱着银华往里走。

紫眠正闭目静坐,他的内丹已经进入炼精化炁阶段,此时正是子时阳动的时候,他只顾凝神修炼,直到调药回炉后许久,才睁眼发现银华。

银华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站在他面前,伤痕累累的纤细身体裹在柔软的白绉绸里,仿佛冬天萧瑟的柳枝。他面无表情,浓黑色的眸子里却闪烁着古怪的光芒,满是厌恶、憎恨和讥嘲讽刺。紫眠从银华的眼神里知道他刚刚看见自己炼内丹的样子了,他尴尬的整理衣摆,放下打坐的双腿:“我想,你大概误会了…”

“哼,有什么好误会的,”银华冷笑,“你们大人都这样,又丑又脏。”

“不用这样偏激,忘掉过去的痛苦,以后还有很长的生活要继续。”紫眠试着宽慰他。

“忘掉?能够忘掉的,还算是真正的痛苦吗?”

紫眠语塞。

“骗子…都是骗子…”银华仰面斜睨他,咬牙,语气依旧是异样的尖锐。

“我只是想安慰你,抱歉。”他果然是不擅长安慰人的。

“安慰我?嘿嘿,那些老爷,可不是这样安慰人的。”他的目光像受伤的小兽,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受了伤,不要再想,该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他曾经就是这么做的,再怎样的难受,也都挺过来了。

银华幽幽的望着紫眠,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脸,诡异的开口:“你也很好看,你有没有被人欺负过?”

紫眠看着他精致的小脸,与年纪不相称的苍白和冷漠,像一层寒霜,过早的渗进他的脸——是多惨痛的迫害,能伤人至此?

脸颊上有异样的感觉传来,银华冰凉的抚摩让紫眠有些困扰,他困难的开口:“没有…你再长大一点,强大起来,便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弱小就活该被欺负么?可我恶心我自己,我怕长大。”他喃喃着,神色里尽是绝望。

紫眠一恍神,心底深处被刺了一下,他慌忙凝神,摇摇头,躲开他的手:“不,弱小也没关系,只要忍耐,总有那么一天,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相信我。”

他的记忆回到一处遥远而模糊的道观,在那里,他的个头是那么小,小到几乎攀不上窗台,去够到他的衣服和书;他是那么弱,弱到提不起井里的半桶水;他是那么孤单,只能一个人走在夜半回道观的山路上。那个总是孤零零瑟缩着的,叫他厌恶的小小身影,是他在什么时候,悄悄用道观后山的土,一点点填埋起来的呢?

“银华…”或者,不忍耐也好。在银华骇人的目光下,紫眠的黯然失神,终于让他无声的笑起来。

“我特意找了个识路的老吏,这些银两也够银华在苗疆生活的。”贺凌云仔细张罗着,他鼻子通红,嘴里噙着紫眠塞给他的丹药。自从半个月前在中庭跪了一夜,风寒到现在也没痊愈。

“唉,银华这就要上路吗?”龙白月很是不舍。照顾了这么久,那孩子虽然孤僻,但极安静听话的。可纵使再有感情,寄人篱下的自己也不敢提挽留的话。

“一直打扰总说不过去,”贺凌云低头叹口气,“我也知道,从容些或许更好,但时间久了,风言风语的对紫眠不好,况且回到故乡,心情也会好得快些。”

紫眠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望着银华。他抱着包袱从船舱出来,苍白的双唇紧抿着,径自低着头,目不斜视。

银华对大家的告别毫不搭理,贺凌云只好无奈的冲众人耸耸肩,带着银华走下船。银华极其乖巧的跟在他身后,新换的一身白绉绸衣衫,还带着簇新的折痕,走动间单薄得好象一层薄冰。

“真的不告别吗?”下了船,贺凌云忍不住问他。

银华摇摇头,坚持不回身。

再怎样世外桃源的仙舟,也总有他下船的一天。回身又怎样,告别又怎样,不过是哭一场。回到人间,该面对的,他一样也逃不掉。

“唉,他都不听我告别…”龙白月在船舱里收拾床榻,再一次哀叹。

“嗯,虽然他从没给过我好脸色,但这么一走,总觉得船上空了些。”明窗尘也懊恼着。

紫眠在一边翻书,无视另两人的感慨。

“师父,你说,留银华下来学徒好不好?”明窗尘突发奇想。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再说现在也迟了…”手中的书页忽然撕裂一角,让原本漫不经心的紫眠心下一惊。

“这倒是个好主意啊…哎,你跑什么?”龙白月一脸错愕的看着紫眠神色慌张的跑出船舱,连忙与明窗尘跟上去。

马车抄近路拐进郊外一片青翠的竹林子,崎岖的小路弯弯绕绕,颠簸得差吏一路骂骂咧咧,忽然银华在车里打断他:“官爷,我要解手。”

“怎么那么多事,”差吏不耐烦的挥挥手,“快点啊!”

银华躲开差吏鄙夷的目光,抱着包袱走进林子深处。阳光透过摇晃的竹叶,婆娑着洒在他身上,他眯着眼朝上看,璀璨的金色投下来,斑斑点点,眩晕了他的眼。

一条碧绿色的小蛇缓缓从竹枝上滑下来,幽幽的绿瞳,还带着点春天的睡眼惺忪。

他笑了,踮起脚,将手递上去。盛春的阳光恣肆的照下来,让他在那一刻,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耀眼闪亮…

“大人,大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紫眠不理会差吏的辩白,径自下马,跪着将半埋在竹叶里的银华抱在自己膝上。他抓起他冰凉的手,检视那已然干结的小小伤口。毒性发作时的挣扎弄乱了银华的头发,可在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他又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孩子。

“傻瓜,不该这么做的。”跟上来的龙白月下马,走到紫眠身边。她看着银华青白的脸——那凝在他嘴角的黑血,竟勾画得像一抹笑靥。他真的觉得解脱了吧?

“真勇敢,”紫眠凝视着银华,仿佛自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小小的身影,“我也曾想毁掉自己,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情,却劝他忍辱偷生,是我太懦弱,太会忍耐了吗?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多想这样杀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