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也是需要考试的,五年的时间,如果还不能合格,就遣你们回去。”医博士说完,示意龙白月和玉儿,“你们两个认得字的,跟我们出来一下。”

龙白月和玉儿跟着医博士们来到另一个房间,按照医博士的指示,忐忑不安的坐下听命。一个医博士开口道:“你们两个能识字,在官户婢中甚为难得。这一批的医女会由你们领头,负责管理些琐事并带着她们跟我们学习。”

这么快就定下座次来了?龙白月心想,看来自己表现的还不错。这时候另一位医博士翻开手边一本医书,指了些字送上前要她们认。

“屏翳、鼷穴、郄门、肘髎。”龙白月单字都认得,但合起来就不知其意了。她只能把字念出来给医博士听,而一边的玉儿只识得其中一半,红着脸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摇着头退缩了一下。

这时候医博士们对望了一眼,已经觉得意外了。向来学医的婢女都是官户家中淘汰下来的最末等,龙白月美貌又聪慧,哪个官户能那么慷慨的把她推荐过来?若连她都是被淘汰出来的,那没被送来的婢女该绝色到什么地步?

“她是谁推荐来的?”一位医博士发出疑问。另一位医博士看了龙白月递来的名刺,按图索骥的翻了翻名册,说道:“是司天监的紫眠大人。”

“那家伙!”最右座上的医博士看来与紫眠甚熟,“平日寒碜我的咒禁还不够,这会儿又送个这样的婢女来炫耀么?”

“得得得,把她交给医正大人吧,”年轻的医博士们最后一致认同这个想法,“教简单的我们能胜任,不过让她跟着别人一起学,太屈才了。”

于是三天之后,太医署为龙白月单开小灶,将她送到医正袁大人那里单独授业。

龙白月听人透露,太医署的长官医正袁大人以古板著称,教起人来严厉苛刻得很。所以当她单独坐在屋子里等待袁大人的时候,心里战战兢兢很是害怕。就包括以前在白月坊的时候,她也是觉得严肃古板的老头子是最难伺候的——明明不苟言笑,被姑娘们逗弄一下还要发脾气,请问你还来喝花酒干什么?

屋子的拉门哗地一声被抽开,医正袁大人走了进来,他先将拉门关上再往里走,规律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仿佛每一步都有计量好长度重量,看来真是一个刻板的人了。龙白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与医正大人照面。

“咦?龙花魁?”

“哎…把脉…老爷?”

两个人同时呆住了。医正袁大人一张端正严肃的老脸立刻扭曲涨红,张口结舌讲不出话来。龙白月也捧住脸,结结巴巴的颤声道:“把脉老爷,原来你真是医官?!”

话说这个把脉老爷的典故,白月坊那一片的妓女们可都知道。两年前皇上的爱妃小产血崩,人差点死掉,所有太医聚在一起忙了三天三夜,总算把那妃子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还给皇帝。龙颜欢悦京城同庆之时,一批医官来白月坊这片的烟花巷慰劳自己,其中也包括眼前这位医正袁大人。

当然,那时候他对自己的身份绝口不提,穿着便服很是严肃认真的坐在桌边,有妓女指着同来的人问他:“老爷可也是医官?”

“当然不是,老夫不作官。”医正袁大人矢口否认。哪知道三杯黄汤下肚,袁大人脸一红,抓起身边执壶妓女的手腕就嘿嘿调笑起来:“来来来…我来帮你把脉…”

接下来——望闻问切,不亦乐乎…

医官们提着脑袋救治好皇妃,其实也等于把自己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得到皇帝赦令,他们亦像九死一生归来的战士,需要疯狂的发泄掉连日来的噩梦,才能重新找回自己。所以他们在烟花巷里一连鬼混了三天,医正袁大人也不例外,时昏时醒的日子里所有妓馆的头牌都领教了他的手段:先是认真严肃以放松你的警惕,几杯少得可怜的小酒下肚,立刻就趁你不备扑上来,也不管你卖的是身还是艺,只管摸摸捏捏望闻问切,嘴里还不停嚷嚷着:“来来来…我来帮你把脉…”

这一来谁还当他是医官,只道他是个借酒耍疯道貌岸然的老头,于是乎赠送给当时隐姓埋名的医正袁大人一个外号——把脉老爷。

龙白月当年也因为轻敌吃了一下下小亏,医正袁大人见过她,认识,事后也听同仁说起自己艳福不浅,占到花魁便宜了。所以此刻回想起那段平生仅有的三天荒唐日子,一张老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包罗万象。

比起袁大人的尴尬来,龙白月的心绪可是平稳得多,平稳到她的心里忍不住开始打起小算盘,鬼主意一个一个往外冒。

“医正大人,可要帮白月把把脉?”龙白月当真捞起袖子将右手送到袁大人面前,奸笑着问道。

“见笑见笑…”医正袁大人冒着虚汗往后回避,心里大骂自己门生怎么那么不知好歹,竟然把花魁给引荐来报复他,“老夫…啊不,本官只觉得名字眼熟,竟没料到是花魁,怎么花魁会当起医女来了?”

“简单,从良了呗。”龙白月明眸善睐,媚笑着,“以后大人再不要叫奴婢龙花魁了,叫奴婢白月就好。”

这样子哪里像从良了呀,袁大人擦擦冷汗,想起自家凶悍的母夜叉,清楚自己酒后乱性的把柄算是给龙白月捏在手里了:“白月…啊不,龙医女,从良才是人生正道,你选择得很对,老夫定当悉心传授你医术。”

“哎,大人岁数大,太医署琐事又多,奴婢不敢让大人太过辛劳…”龙白月凑近医正袁大人,笑靥如花,“奴婢知道自己课业繁重,医、针、按摩、咒禁都需要大人提点。为了替大人分忧解劳,又不劳烦太医署其他医博士,奴婢特推荐本朝咒禁第一人——司天监紫眠大人为奴婢授课,大人可愿意为奴、婢、引、荐?!”

几日后,紫眠和明窗尘站在紫府湖中新船的甲板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太医署医正袁大人的马车停在岸边。正在他们纳闷的时候,却见马车上帘子一掀,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跳了出来。

“太医署医女龙氏,得医正袁大人引荐,特来拜见紫眠大人。”龙白月在船下行完礼,抬起头望向甲板上的紫眠,双眼中的光彩就如同这午后的阳光,灿烂中透着点狡黠;红唇略略上弯,勾出一丝顽劣的挑衅。

就在两人相互凝视之际,明窗尘早已激动的船上船下跑了一个来回。紫眠紧绷着脸,接过徒弟递上的太医署引荐信,扫了一下信封,声音波澜不兴的淡淡道:“既是太医署袁大人引荐,就请医女上船吧。”

话一说完他就掉头离开,不理会手舞足蹈跑下船的徒弟,自己一个人进入船舱。

炼丹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紫眠抽出信笺展开:

“今秋季征召医女首席,龙氏白月者,天资颖悟性识慧了。本医正欲着力培养,以了却后宫医女技弱学薄之憾,奈何琐务庞杂力有不逮,叹息之余,遂令各科佼佼者代为教授。今太医署惟咒禁科无合适人选,特恳请紫眠大人毋以院派有别为虑,代为授业。每逢双日,谴医女龙氏于申时初上府求教,酉时初即还,还请大人不吝…”

信笺还没读完就被揉进手里,紫眠背靠着房门仰起脸,努力平复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目光闪烁着环视周遭,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咳喘一声,狭长的双眸弯起,悄声笑逐颜开…

第三十五章 受业

虽说在写给紫眠的引荐信上将龙白月吹嘘的是天花乱坠,但医正袁大人对龙白月能抱有多大的期望呢?恩,绝对不会比一颗枣子再大。他拈起一颗青州枣丢进嘴里,含混不清的对正在研读《黄帝针经》的龙白月说:“虽说你字认得不少,但医学上你现在才启蒙已经太晚了。再说不是我有偏见,自古女子学医者难有大成…”

龙白月两眼发昏的从医书里抬起头来,愤愤不平道:“我知道,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字会拼凑在一起,比诗词麻烦百倍…”

“你先多实践实践,看不见具体病症抱着医书死读,只会越读越糊涂。”袁大人继续埋头吃枣子——带着龙白月躲在屋子里单独授课,好处是袁大人自己可以开个小灶。在这个时代,不管再怎么样严肃的男人,对着青楼红颜,总是会身心全面放松,流露出最自然的状态。所以即使龙白月已经从良,袁大人独自对着她的时候,严肃正经的面具是怎么也挂不住的。

“可我怕来不及啊,我要尽早学成了进宫。”龙白月逼自己手不释卷,硬是两个眼珠子死死盯住书里的“瘭疽”两个字,发了半晌的呆。

“你到底是要进宫,还是要去跟着紫眠大人?”袁大人都快搞不懂这女人了。她跟他死命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逼得他没办法,冒着大不韪特批她隔天去紫眠大人那里一个时辰。学咒禁?呵呵,骗谁呢。要是这样就能把咒禁学回来,他这太医署咒禁科还会到今天都人才稀缺么。

大半辈子活过来了,小儿女的一些花花肠子,他睁只眼闭只眼糊涂过去也就罢了,谁叫自己老不修,如今在她面前端不了架子呢。可龙白月现在又说自己急着进宫,就叫他匪夷所思了。

“我既要跟着紫眠大人,又要进宫。”龙白月很干脆的回答道。

“这两者根本是矛盾的吧?”

“说矛盾…也不尽然。”龙白月含混道,忽然抬起头来问,“现在什么时辰?”

“离申时还差一刻。”袁大人瞄瞄日晷,心想这丫头怎么每次钟点都掐得这么精准。

“我该走了!大人马车可替我备好了?”龙白月嚷嚷着。

“备好了。”袁大人很不耐烦的挥袖打发她走。如果不是看在她按摩课程学得特别好,他才不会那么迁就她,哼哼,昨天她替他敲背,到今天他都通体舒泰啊。

他是不是该跟龙白月透露一下,她进步得比同批次的医女要快得多?她确实聪慧,不但能通过读医书获得更多裨益,就连实践的课程也远比他人上手要快?

嘿,还是算了,他是她的长官兼老师,得帮助她戒骄戒躁不是?

太医署的马车将龙白月按时送到紫府,明窗尘早就放好了船板等着。龙白月走上船进入船舱,闻着味道就知道茶水点心早已悉心备好。

自从宝儿得知龙白月能隔三差五的从太医署别院出来上紫府学习咒禁,她每次都会准点来探望她。有时候贺凌云也会像今天这样到场凑个热闹,自从金蚕蛊曝光,贺夫人总是督促着他往紫眠这里跑。

“如果不是我这主意,你们现在能住得这么安稳?”贺凌云大功臣似的赖在胡床上,埋身于锦缎靠枕之中,舒服又懒散的欠伸。

正在喝着茶的龙白月闻言嘴角一撇,讪笑道:“这种缺德主意,也就只有你能想得出来。”

他竟然瞒着紫眠修书一封寄往上清宫,不知道用什么言辞打动了紫玄真人(或者更有可能是翠虚),竟由上清宫来作法替紫眠找回了失船。当失船夜半出现在紫府湖中时,皇帝刚刚赐给紫眠的新船已经在湖里泊了半天了。而后,他竟然唆使紫眠瞒报,将原来失船上的金银财宝全都私吞下来,美其名曰要用这些钱来赈济贫民,可龙白月现在却根本不知道这笔钱的下落。

反正她一个铜板都没捞到,足见赈济贫民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这主意怎么缺德了?”贺凌云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倒是你,做医女也有好些日子了,到底学到什么没有?”

“学了啊,穴位名称都已经背会,也大概知道在哪里,就是找不到而已。”每次来紫眠船上都得玩掉半个时辰,龙白月已经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了。

“那我问你,昆仑与环跳穴在哪里?”贺凌云考她。

“这简单,都在腿上么。”龙白月信口答道。

这答案笼统的,连一直在一边替龙白月抄录《五十二病方》的紫眠都愣住了。贺凌云大翻一个白眼,鄙视道:“你还不如直接回答都在人身上呢。还好你以后不会给我治病…”

“我刚刚没说清楚,大概在这两个位置吧,”龙白月说不清楚,只能握起拳头敲敲自己的脚踝和大腿外侧,蓦地她想起什么来,高兴的举起手,“对了!连袁大人都说我按摩学得很不错!”

“哦?”贺凌云色心顿起,讨便宜道,“让我试试。”

“好呀,昨天才给袁大人敲过背…”龙白月狞笑着开始捞袖子。

贺凌云一听此言,顿时觉得背部金蚕又开始蠢蠢欲动,连忙挥手躲开:“还是算了。”

这时候紫眠搁下笔,吹干纸上墨迹,起身将咒禁方的小抄送到龙白月手里:“这些都是〈五十二病方〉里的祝由方子,内容我整理过,有看不懂的地方再问我。”

“好的好的。”龙白月高兴的接过方子来看,紫眠替她整理出来的咒禁医方她特别看得进去,一是因为紫眠会将书中的文言尽量改得浅白,二是因为光是紫眠的笔迹就叫她心动呀。

龙白月沉下心来细心研读了一会儿,说道:“这些祝由方子与前日那些符箓方子又有不同,有些方子动静还真大,而且我觉得挺不可行的。”

她指着其中一条给紫眠看——《疣》:令疣者抱禾,令人呼曰:‘何以抱禾?’应曰:‘吾疣。’弃禾不顾即可。

“这要是让人抱把柴禾,问个问题,再把柴禾给丢了就能治好疣病。那还要医生干什么?”龙白月百思不得其解,眨巴着两只眼睛望向紫眠。

紫眠笑笑:“这些是上古医方,很多现在已经不用了,但你得了解。在必要的时候,有可能就需要你去提点主治的太医。咒禁这一科本身在太医署就不占主要地位,医治病人的时候,也是在药石无灵之际才采用的下策。”

“哦,”龙白月点点头继续往下看,又指着方子开口,“还有好几个方子需要行禹步,难道这也要我去学么?”

紫眠行禹步她看过,他穿着法衣行禹踏斗,真是翩然若仙,但她只是觉得好看,却说不上半点门道来。

“你就算学了样子,不懂得其中奥义也是无用,”紫眠笑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击她了,“作为医女,主要工作还是辅助主治太医…例如刚刚这条,问问题的人一定是太医,因为需要通过太医的眼神、语气去带给患者积极的暗示,而你,多半是去收集柴禾的。”

贺凌云恶劣的在一边狂笑,气得旁边烹茶的宝儿眼珠一滚,偷偷往他茶里掺凉水。

龙白月气馁得双肩一垮,扁嘴道:“那我研读那么多医书干吗?”

“以往的医女都是靠医博士按文口授培养,重实践而学理性不足。但在后宫,能贴身照应后妃身体的却是医女,她们能接触到太医们所无法体察的细节,所以袁大人想培养出一个能与太医分庭抗礼切磋病症、精通医理的医女,这样太医们诊起病来也能事半功倍,我猜这就是他的想法。”紫眠笑着安慰龙白月,“所以你的条件是太医署求之不得的,好好研读医书吧。之前那些话的意思是要你不必对自己苛求太过,关键还是实际操作的时候跟着太医们好好学。”

龙白月这才又安下心来继续念方子,碰到不明白的地方再问问紫眠,疏通了难解之处,酉时也就到了。龙白月恋恋不舍的起身告辞,得赶回太医署别院吃晚饭。

临下船的时候明窗尘拎着个提篮递给龙白月,龙白月本能的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师父送你的,明天你不是过不来么。”

龙白月抬头望向船舱,紫眠却不在,她打开篮子往里看,原来是石榴、葡萄、枣、栗等各色新果,并香烛符箓等。龙白月这才恍然大悟:“对哦,明天是中秋呀!”

她前两天还在惦记,恨不能十五单日也跑到紫眠船上来,今日却忘了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唉,为什么那样的良辰佳节她还要待在太医署别院里,可恨…

回到太医署别院与医女们一起吃过晚饭,龙白月将一篮子的水果分给众人,玉儿好奇的拈起篮中符纸一看,上面画着深奥难懂的符咒,笑道:“这鬼画符的,看不懂是什么呢。”

龙白月极其变态的拿过紫眠画的符,贴在心口上狞笑着:“嘿嘿,这是情书…”

唔唔,如果这情书有灵,就让她和紫眠能一起过中秋节吧。

翌日。中秋佳节。

官员们会从这天开始放三天假,所以医女们没课,她们被看管在别院里,闲着虚耗时光。就在龙白月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位医女一路尖叫着从外面跑进屋子。众人皆惊,慌忙问道:“怎么了?”

“啊啊啊,北边燕王被篡位者杀了,边防上的燕军全都撤回了!消息今天刚到,今晚的中秋夜要举国欢庆,圣上来不及安排更大的庆典,所以特下恩旨,除了官员可以放假三日,我们这些医女也能在今天参与节庆,晚上的门禁取消!”

“真的吗?”众人欢呼着,却也有点不信。

“真的,我刚刚在门边听到太监们亲口说的,他们正在商量如何发给我们过节钱呢。”

在众医女的欢呼雀跃声中,龙白月吃惊的瞪大眼——这么说,紫眠的作法成功了!

她心花怒放的摸出贴身藏着的符咒,吻了吻,开心的笑起来——符咒灵验了,今年的中秋夜真的会属于他和她!

第三十六章 中秋

且不提边关长年纷乱不得安宁,使得多少征夫变成塞外白骨,多少女子魂断春闺;光是每年纳给燕国的岁币就是百姓头上沉重的负担。所以今次,北边燕王的横死让全天下百姓毫不客气的幸灾乐祸了一把,今年的中秋夜比以往都要欢腾喜庆。

龙白月午后一获自由,就马不停蹄的跑到紫眠府里,撺掇着紫眠晚上陪她去夜市玩。紫眠犹豫着不想去,奈何徒弟和龙白月左右夹攻,最后终于妥协。

华灯初上,一轮圆月刚刚亮起来,京城里的夜市已经是人声鼎沸了。龙白月还约了宝儿和玉儿一起在紫府外碰头,不知贺凌云如何得到消息,竟也凑了来与他们结伴。

贺凌云说已经帮他们在丰乐楼订了包厢赏月,六个人可以先去那里喝新酒吃螃蟹。这主意倒是周到——丰乐楼临近夜市,他们吃完饭以后可以随时下楼逛夜市,若是困乏,还能回酒楼休息。

京城的酒楼在中秋节这天都会重新装饰门面,门楼上缚着的彩绸全部换新,在灯月下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三四层高的酒楼,客满,加上做生意的妓女和上窜下跳的店小二,将木质的楼板踩得吱吱作响。喧闹声从楼下人头攒动的夜市一直连到酒楼最高一层,响彻云霄,让天边的月亮都失去了静谧的感觉,白得有些嘈杂刺眼。

紫眠一坐进包厢就有点头晕,往年的中秋节他都在船上过,放明窗尘出去玩,自己一个人坐在甲板上,瓜果药酒伴着一轮清月,自在惬意得很——最怕领教的就是这样乱哄哄的闹市。

龙白月当然娴熟自如得很,兴奋的替众人斟酒布菜,拆鸡剔蟹,只差抢来厢外歌女的琵琶为大家弹奏助兴了。算上与明窗尘争夺鸡腿的狐妖宝儿,一桌六人女的占了一半,让贺凌云有了阔别已久的兴致,一双俊目激情四射,吓得初来的玉儿怯生生直往宝儿身后躲。

酒肉饭毕,自然是下楼去逛夜市。宝儿一溜烟窜得飞快,明窗尘慌忙跟在她身后,玉儿左右权衡,出于孩子天性和对贺凌云的忌惮,也追着他们跑出去了。

龙白月提议也下楼去玩,紫眠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贺凌云当然跟着他们一同出游——龙白月心恨为什么他戒酒了否则一定灌醉他,省得碍事。

刚一出酒楼他们就差点被人潮挤散,龙白月最初只走在紫眠身边,几次磕磕绊绊下来,她不得不走在紫眠和贺凌云中间,这才躲过汹涌的人群推搡。

街上众人只顾热闹,看花了眼,倒没几个人认出换了衣服的紫眠。他没穿道袍,一身白绸衫子,襟袖上用天青、水绿二色的丝线绣着巴掌宽的“双蝠穿竹”滚边,惹眼却不扎眼,和凌云一样像个官宦人家的翩翩公子。

“为什么换了这身衣服呢?”龙白月以前从没见过紫眠穿俗家的衣服,今天出了紫府就一直好奇的想问,这时候终于开口。

“是凌云替我准备的,说是以后出门上街别作道家打扮,太扎眼。”紫眠微笑着解释道。

龙白月一愣,想了想,不禁点头道:“真是细心的想法,为了不让宰相的人发现?”

贺凌云嗤笑了一下,昂着头往前走:“怎么可能不被发现,眼线都盯着呢。只是换了常服,往人多的地方挤挤,甩掉跟踪的人还是有可能的。”

“那老狐狸看来还是不打算放弃呢。”龙白月有些上火的抱怨道。

宰相的一手遮天她早就见识过了。紫眠在龙虎山养伤的时候,紫玄真人就以嗣汉天师的身份上表朝廷,称徒弟紫眠因为救治瘟疫积劳成疾,特由他带回龙虎山照料。龙白月当时颇为不平,奈何紫玄真人说了,紫眠只要在朝中待一天,都不应与宰相公然为敌——就连紫眠也认同了师父息事宁人的做法。

果然回了京城就知道,当日目击紫眠受害的百姓早被封口,舆论被镇压——天下人只知道紫眠为百姓鞠躬尽瘁,却不知宰相阴狠下毒手。

不过龙白月认为,皇帝之所以会拨一艘新船给紫眠,至少是觑出了紫眠“积劳成疾”其中的端倪,而且将民间的另一种舆论反馈给皇帝的,很有可能就是与宰相为敌的新政派。可皇帝并没有在这件事上有太多作为,由此便可轻易看出,目前他到底更倚重哪一派——宰相势力庞大党羽众多,联合皇后太子,他的权力又岂是羽翼未丰的新政派可以轻易撼动的?

赠送新船之举,只能说是对受了委屈的紫眠的一种安抚,要说是作为一种警告敲击宰相一党,可真正震动的却是新政派——别说是杀朝廷命官未遂,就算是真杀了紫眠,宰相怕也能摆得平,要想扳倒宰相,还得再另谋别的法子。

“哎哎哎,不想了!”龙白月一脸郁卒的晃晃脑袋。大过节的想什么不好,偏偏想那些与自己过不去。她还是专注专注紫眠吧,龙白月的心怦怦直跳——紫眠穿成这样可真好看,害她一路吞口水吞到现在。

夜市里各类杂卖琳琅满目,以小吃、首饰、脂粉、针线为多。杂耍和曲艺聚集在勾栏瓦肆里,人山人海,紫眠他们望而生畏,根本挤不进去。闾里儿童满街市乱窜,从龙白月的腿边钻过去,扯皱了她的裙子。

“哎哟,这帮小子。”龙白月整整裙子,看着十多个小孩往闹市的一角跑去,这时候匝地的丝竹管弦声中忽然响起一阵铿锵的锣鼓,吸引了紫眠他们的目光。

“哎——小妹妹身世多舛,被豪绅逼婚,流落外乡…”一阵清脆甜美的歌声响起来,唱词是在叙述一个故事。

贺凌云勾头望望,见几十个小孩子围着一处黄烘烘的灯火,便笑起来:“是在唱皮影戏呢。”

“嘿,唱得挺好听的,去看看。”龙白月笑起来,勾栏瓦肆挤不进去,总不可能连孩子也抢不过吧。

他们一行人去看热闹,走近了些,才发现这家皮影戏的妙处与别家不同。幕布后面,布景不是像一般的皮影戏那样用笔勾画些简单的山水,而是也用驴皮裁剪出造型来;分明幕后只有一个人在操纵,可场景中的一树一木却都在随风摆动,就连山石间的流水竟也是潺潺流动着的。

这出皮影戏唱的是一个巾帼英雄的故事,第一折逃婚已经唱完,现在正在唱第二折:“到了平阳县,真真被犬欺,哎呀呀,我墨家本领岂容你小觑,狗官,看剑!”

幕布上的女英雄穿红着绿,披挂着雕出镂空花纹的甲胄,好不漂亮威风!她双手挥舞宝剑,随着铿锵锣鸣,三两下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台下看戏的孩子们纷纷挥舞着拳头叫好。

第三折:“我墨家声威浩荡,天下无敌,谁还能把我欺?哎呀,怎料到恶人起奸计…”

一个面目可憎的道士登场,身边陪着个娇滴滴的美人。旁白起:“官府请来妖道,欲耍奸计害英雄…”

妖道对身边美人唱道:“你先去她身边,骗得她信任,我再乘机下手…”

铜锣轻轻摩擦两下,发出诡异不安的低鸣,台下孩子此时都紧张得捏起了小拳头。

美人离开那道士,倒在山道边呻吟,女英雄登场:“哎呀妹妹,为什么倒在这里?”

“呜呜呜…我被恶人追逼,险些命丧于此,姐姐救我。”

“哎呀妹妹,快随姐姐上山哇…”

这出戏龙白月越看越觉得不对,不禁偏头望向身边的紫眠,紫眠这时也无奈的低头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眼神。

第四折:美人趁女英雄睡着的时候,偷偷窃走了她的法宝,与道士会合。道士拿了宝贝狞笑一声,回官府复命。这时候一个青面獠牙的武将登场唱道:“凭你再英雄,没了法宝在手,看我来杀得你片甲不留…”

女英雄匆匆应战,果然节节败退…

台下孩子拼命为女英雄鼓劲:“打坏人,快点打坏人,一定要赢啊!”

贺凌云看着台上台下一片闹腾腾的样子,一双眉毛越皱越紧。

女英雄奋勇抵抗,最终还是绝处逢生,打败了那个武将:“咿呀呀,我虽打了胜仗,奈何损兵折将,此地不宜久留,免得狗官再杀将上来。我去也——”

女英雄腾云驾雾,骑着仙鹤飞走。孩子们欢呼起来,纷纷将手里的铜钱扔到幕布后。幕布后面这时候探出一张笑脸,对孩子们喊着:“天下谁家最厉害?”

“墨家!”孩子们懵懂的大声回答。

公输灵宝笑着一抬眼,正看见紫眠三人在盯着她。她一愣,“哎呀”一声扭头就跑。贺凌云立刻飞身追上去,怒喝道:“妖女!看你这次还往哪里跑!”

他窜进人群,将紫眠和龙白月远远丢在身后。

中秋夜市人山人海,公输灵宝还没跑出两步,就觉得领子一紧,身子已经被人给生生拽住了。

“哎呀呀,”她护着脖子,仰头看见贺凌云冒着毒火的双眼,讪笑道,“哈哈,没想到你真活下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