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用你给的糕换的,换句话说,就是你送的——龙白月一想到此,笑容更加灿烂。

紫眠见那老妈妈抬起头冲他笑,也笑着替龙白月道声谢,并弯腰替老妈妈摸了摸脉搏,知道她身子健康,这才放手起身。这时候惠民局一位药师路过,笑着跟紫眠他们打招呼:“大人来了,哟,龙医女能起身走动了,大人不必替吴妈妈把脉了,她除了脑筋有些糊涂,身子一向健康的。”

“哦,吴妈妈替龙医女做了双鞋,在下无以为谢,举手之劳罢了。”紫眠笑笑。

“原来这样…唉,她也糊涂,丈夫兵荒的时候被征去了北边,她每年都做鞋子等他回来,一连做了好多年,大家都知道她丈夫肯定回不来了。几年前她将鞋子都烧了,也就不再做了,”那药师有些怜悯的看着做鞋子的老妈妈,“谁知道最近燕国内乱,燕军撤了防,大家都传说我们也会撤下一批老兵来,不知怎地这话传到了吴妈妈耳里,触动了她的心弦,这不,又做起鞋子来了。”

“本朝兵卒六十岁退役,看这位妈妈的年纪,她的丈夫早该回来的…”紫眠在龙白月身后轻轻喟叹。

龙白月直着脖子转过身,皱着眉头望向紫眠,眼神惶惶,透着点企求。紫眠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法衣法器不久就被紫眠取了来。他穿戴好法衣,在庭院中焚了一炉香,香气缭绕里他轻轻摇动起银铃,银铃清脆的声音丁零丁零响起…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老妈妈浑然不觉周遭异状,只是专注的缝着鞋子,她闻见好闻的香料味,高兴得微微摇晃脑袋,嘴里轻哼着不知名不成调的曲子。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薄暮时分的风已经有些凉,吹散了菊花纤细的花瓣,金色的落英在风中卷了几卷,落在了老妈妈的脚边。

花瓣将暗香染上她的裙子,风声中隐隐混着异响,窸窸窣窣,仿佛极轻盈的脚步踩着落英而来。低着头缝鞋子的老妈妈忽然抬起头,眨着有些昏花的眼睛,望向前方。

前方空无一人,只有吹在她脸上的风,不时变幻着方向。当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路向她靠近,走进树荫的时候,黄昏的阳光不再耀武扬威,天色一暗,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头子蓦然出现在大树的阴影里。

龙白月吓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头子破败的衣服几乎遮不住身子,仔细辨认,竟是一身杂役兵的戎装。他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脚上却蹬着一双新鞋。

老头子慢慢向老妈妈走近了几步,沟壑嶙峋的脸皱起来,兀自乐呵呵的。

老妈妈坐着不动,呆呆的与老头子对视着。末了她眨眨眼睛,忽然也跟着笑开,皱纹幸福的攒起来,像花一样绽放。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两个苍老的身影就这样在西风中凝固,一明一暗,一实一虚,彼此望了不知多久。只知道蓦然回神时,已是天上月亮半满,阶下黄花堆积…

第三十九章 土雨

“吴妈妈的故事真叫我感动,呜呜呜…”公输灵宝读完龙白月写在纸上的话,泪眼汪汪的看着她,“这个比我现在演的故事好,我们把这个编成话本好不好?”

惠民局的病房里,龙白月、公输灵宝和宝儿此刻正坐在一起喝茶。公输灵宝和宝儿啃着香糖果子,龙白月可吃不了这个,不过好在紫玄真人从信州寄了一罐雪莲脂蜜给她,龙白月也不知道这是个稀罕物,只觉得吃下去嗓子凉飕飕的很是痛快,于是就不时的用勺子舀了吃。

龙白月现在还不能说话,其实她背地里偷偷喊过一嗓子,那声音吓得她宁愿自己变成哑巴。龙白月歪头想了想,点点头,又取了纸提笔写道:“再好好推敲一下。”

“是的,首先,女主角最好年轻点。恩,大概二十来岁吧…”

紫眠和贺凌云站在城头上眺望,萧瑟的秋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在漫天的尘埃里贺凌云眯着眼睛往北边一指:“从前方撤下来的老兵这两天就能回来,到时候如何安置他们,又是一场乱子。”

“为什么?”紫眠向北边望望,他今次上城头来望气,是司天监安排的任务。

重阳过后,天气出现异变,西北有大风且云气赤黄,空气里夹带大量尘埃。这样反常的天气,不知预兆了什么灾异,司天监人心惶惶,于是他被授命负责观察此次天象,并卜算出异象的起因。

“宰相和新政党最近正斗得不可开交,这次退役的老兵之所以数目众多,就是因为圣上采纳了新政派的‘省兵法’——精简军队,裁汰老弱,合并军营。一下子从前方撤下那么多兵来,哪有地方安置他们?”贺凌云皱皱眉,“其实这也是好事,本朝募兵制规定了六十岁才能退役,切,兵卒到了三十岁以上都是废物,退下来也好。”

“那不是挺好的,让他们解甲归田就是了。”紫眠继续观察天象,不时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易书。

“你说的倒轻巧,”贺凌云漫不经心的一哂,“哪来的田地给他们?说到这个,新政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丈量京城周围的田地,呵呵,也难怪宰相这次要着急了,保守派的官员里,恐怕他瞒占的田地最多。”

按“方田均税法”规定,每年九月县官要丈量土地,以土地肥瘠分为五等,规定税额。丈量后,到次年三月份发土地帐帖,作为“地符”。分家析产、典卖割移,都以新丈量的田亩为准,由官府登记,发给契书,以限制官僚地主兼并土地,隐瞒田产和人口。

重阳节前两派势力就开始为此争斗,双方僵持着,至今京城的府尹还没敢开始丈量土地。

“我父亲也对新政派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们要颁行‘将兵法’,在北方当地提拔武官,摆明了不将我们这些在京的武官放在眼里。”贺凌云当然认同父亲,也有些愤懑的甩甩头发,低头拍掉落在头发上的尘土,“他已经连着好几天上宰相府去参加密会了。”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紫眠终于合上手里的书,这时候抬起头来问贺凌云。

紫眠上城楼观察天象,贺凌云自告奋勇的带了一队人马来陪驾,一是为了紫眠安全,二是为了躲开某人纠缠。自从父亲知道了他的伤势,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他跟紫眠越走越近,他心里清楚,父亲此举怕是顶住了不少压力。唉,自小看惯了党派斗争的残酷,所以他更懂得父亲的一片苦心,除了积极医治金蚕蛊外,他还得做些别的:“紫眠,你对北边燕王施咒成功,现在新政派似乎想拉拢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若是加入他们,宰相恐怕更容不得我了。”紫眠苦笑一下。

“他现在也是容不得你的,依我看,不如兵行险招?”贺凌云望着西北昏黄的云气,皱着眉开口。

紫眠心里一沉,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发问:“哦?我该如何?”

“不如作出打击新政派的态度,看宰相是否能暂时打消对你的忌惮,也许到时他能容你…”

“呵呵,凌云啊凌云,”紫眠闻言笑起来,无奈的拍拍手下厚实的城墙砖,“你要我做他的棋子?你不怕他得手后直接把我废掉?——到头来你还是向着宰相一党。”

“我贺府满门都系在宰相那一党,”贺凌云挑起双眉盯住紫眠,语气里微含薄怒,“你要我怎么样?紫眠,我不是圣人。”

紫眠噤声不语,沉默的看着贺凌云,一直看得贺凌云恼怒起来:“跟我站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紫眠,这是我替你想的法子,宰相如今正为新政党的事情焦头烂额,你如果在这个时候靠过来,正是让他转圜态度的时机。”

紫眠不再看他,只一径望着远方,在风中喃喃道:“凌云,那么之前他欠我的呢?”

难道要一笔勾销?排挤、非难、暗杀,…伤她,怎么能一笔勾销?

“在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知道你还在恨中秋那夜发生的事,”贺凌云背靠在城墙垛口上,凝视着不置可否的紫眠,“你有没有想过,能伤害你的宰相,也是唯一能成全你的人,与他对立那么多年,你捞到好处没有?京城老派的势力几乎都依附在宰相这里,我不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如果你想早日带着她全身而退,这条看似危险的捷径,你敢不敢走?”

捷径吗?他曾经与她一起进退维谷过,之后他们一起走了一条看似末路的生途,却果然走对了方向。

这一次,他要不要试一试?

咒杀燕王也只是换来圣上一句淡淡的褒奖,他每一次的功劳都被这样一带而过,如果说不急、不气、不焦躁,那都是假的。他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宰相在遏制他,如果自己的计划想要有所进益,必须得打通宰相这一关。

但是这件事情,以他一己之力无法做到;加入新政派打垮宰相是一个法子,可风险之大时间之久都让他没有把握,再者新政派会将自己摆在一个什么位置,是否会愿意助自己达成愿望也是未知数…

这些日子以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方向,混沌中不知哪里才是出路。

而此刻贺凌云却给自己提供了一条破釜沉舟的法子——去向宰相投诚,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筹莫展之际出现这样的契机,他该不该去冒险?他按照师父的意思,百般隐忍,为的是什么?也许就是为了不与宰相撕破脸面公然为敌…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去站在凌云这一边…去站在宰相这一边,让一切尽快结束——可是此时去向宰相示好,这份巨大的屈辱他该怎么承受?

心口像被巨石堵住一样窒闷痛苦,然而心念一转,另一个想法却更加打动他——若是能让一切尽快结束…

紫眠看了贺凌云一眼,贺凌云兀自低头皱着眉,等他答复。

紫眠偏过头,望着远方腾腾翻滚着的赤黄云气,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凌云,今天这天象很有意思,〈易传〉云:厥异黄,厥咎聋,厥灾不嗣。意思是外戚专权,不举贤能,所以天降灾异以作警示。…你可以回去和你父亲聊聊。”

贺凌云看着他,黝黑的眸子里暗潮涌动。他嘴角一撇,笑笑:“是很有意思,我一定得去找他聊聊。”

“城楼上风沙太大,我要回去了。”紫眠不再看他,径自往城楼下走。

大风夹着尘土,翻卷着紫眠的衣袂,蒙蒙尘埃中他的背影孤单又决绝。看着紫眠这样离去,让贺凌云不禁一阵怅惘,他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头一次觉得天地间原来是这样的空虚茫然。

龙白月弹了几下宝儿带来的琵琶,为公输灵宝新排练的皮影戏伴奏。宝儿操控着皮影戏的傀儡,扮演的是小生:“灵魂跋涉千里,终于回到你所在的都城,哎呀呀,为何城门上明镜高悬,让我的脚步无法穿越?”

“天师在城头悬起明镜,说敌军恶鬼在城外徘徊。唉,我的良人何时才能回来,闺中泪痕春风吹不干…”这两天不知为何,公输灵宝扮起闺中怨妇来,竟然惟妙惟肖。

龙白月放下琵琶,拿纸写下自己的方案:当然是紫眠作法,让夫妻二人相会。

“不要,那个臭道士…”公输灵宝抗议道,按自己的想法展开剧情,“那丈夫生锈的铠甲下是妻子亲手做的征衣,所以妻子在城门这边认出来了,但是她却被天师下的门禁令拦住…”

那妻子自己怎么与丈夫相会?龙白月举起纸,翻了个白眼以示反对。

“天师当然不肯取下镜子,”道士都不是好东西,竟然不把木牛流马还给她,“所以妻子就在城下痛哭,最后老天被她感动,让城墙倒塌了…”

你这是抄袭!龙白月白纸举得老高,动作乍一看像在拦轿子告冤状。

“抄袭算个啥,感人就好…”

“师父,”明窗尘有些惶惑的走进船舱望着紫眠,嘴里不确信的喃喃道,“宰相府派来了轿子,说是请您过去…”

紫眠合上手里的谶纬书,神色漠然的点点头:“好的。”

“师父…”明窗尘有些害怕,这样的师父叫他非常不安。

“没事的,”紫眠起身拍拍徒儿的脑袋,微微挤出一丝笑,“一切都不会改变…去把我的官袍取来。”

他顶着咆哮的大风,下船钻进岸边的轿子。漫天的尘埃像雨一样落下来,明明该是白天,可太阳竟被肆虐的土雨完全遮住,日月无光晨昏莫辨,天地间只是一片黄浊…

第四十章 哭灵

今天紫眠到的有些晚,他走进惠民局的时候,公输灵宝和宝儿都已经收拾了行头回去了。龙白月打开门让紫眠进屋,她看见紫眠身上的官袍,不禁一愣——他鲜少穿官袍的,今天的天气果然反常。

“没什么,刚刚办了些公事。”紫眠看见她犯疑的眼神便解释道。他掸掸身上的土,径自找了水洗手。

龙白月在一边静静的站着,看着紫眠沉郁的眉眼,知道他情绪有些低落。她忍不住蹙起眉,一双水眸里闪过不安。紫眠瞥见她有些惶惑的脸,一愣,却只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

稍稍休憩一下两人便对坐着换药,紫眠怔忡着解下龙白月喉间的纱布,拿起蘸了药膏的棉花轻轻抹上她的伤口,手指移动间,手背竟鬼使神差的擦过龙白月的下颌。

这样的意外对紫眠来说简直算是重大医疗事故了。他呆住,望着对面龙白月波光荡漾的眸子,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龙白月原本还在红着脸窃喜,可她慢慢的觉察出情况有点不对——紫眠往日虽懒散却很少这样低落的,除非碰到很大的变故。龙白月执起紫眠的手,关切询问的目光却让他忍不住别开眼。他收拾起仓皇的心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口气里是再明白不过的闪躲:“抱歉,刚刚闪了一下神。”

龙白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翻出积攒在身上的“日常对话三百句”,递了一句给紫眠:你怎么了?

紫眠愣了一下,看着她手里厚厚的一沓字纸,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没什么,放心吧…”

不能说话让龙白月也问不出再多,她看见紫眠又回复轻松的神色,心下稍安——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不好了不好了…”

夜里公输灵宝忽然冲进惠民局,惨叫不迭的钻进龙白月的屋子,拿起她用剩下的药膏就往自己挂彩的脸上抹。

龙白月还是翻出那句:你怎么了?

“皮影戏摊子被人砸了!”公输灵宝气喘吁吁的回答。

龙白月慌忙挥毫写下:这样的天气你们还做生意?

“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公输灵宝抹好药以后满屋子找水喝,“宝儿一见情况不对,立马趁乱变成狐狸窜掉了,也不知道现在她跑到那里去了。”

这时候就听见门外传来动物爪子挠门的声音。龙白月连忙跑去开门,把宝儿放进来。

“要命要命…”宝儿一进屋子就躺在地上喘气,毛茸茸的爪子按着自己的肚子。

“你快给我变回来!”公输灵宝拽拽她尾巴,这个样子还在讲人话,她怎么看怎么别扭。

宝儿依言行事变成人形,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龙白月忙替她打水洗脸抹药膏。忙活了一阵子三个人总算消停下来,龙白月这才又翻出一张字纸示意二人:说重点。

“今天天气不好,我们就想趁人少的时候预演一下,”公输灵宝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本来看的人不多,戏唱到一半,忽然一顶过路的轿子停了下来。大概轿子里的人被我们的新戏打动了,总之那轿子后来就一直停在那里没走。”

宝儿点点头,跟着说道:“戏摊子前停着一顶轿子那是多大的动静呀,结果大家都被吸引来了。”

“人越聚越多,我们唱到最后,那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啊,好多大娘都感动的哭了,”公输灵宝很无耻的自夸,“到了结尾处,天师要强行打散那丈夫魂魄的时候,就听见轿子里的人喊了一声,跟着有人大叫——夫人昏过去了!然后好多大娘就哭喊着张牙舞爪的打上来了…”

看戏的果然是傻子…

“她们把天师的傀儡抢下来乱踩,挤翻了我们的摊子,宝儿演天师,比较惨,脸上还挨了几拳。”

“是啊,真倒霉,戏也没演完,最后那幕‘化蝶’都没唱到…”宝儿抢过公输灵宝手里的茶盅喝了一口——自己那杯太烫,她要喝凉的。

亏了没唱,龙白月翻了个白眼,不评价她们拼凑嫁接出来的大戏。

这场土雨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停住。翌日五更,风里不再扬尘,天刚蒙蒙亮,值夜的兵卒将城门拉开,拉动城门引起的风将地上的积尘卷起来,又扑了他们一脸。

兵卒咳嗽两声,举起手在面前虚晃几下,微微张开眯起的眼睛。

城墙脚下的积尘里蜷着许多尚在睡梦中的人,个个灰头土脸,身上残破的秋衣也是土黄色,皱巴巴好似蝉蜕。谁也不知道他们昨晚是在何时静悄悄的来到城下,聚集在墙根边等着城门打开——第一批从北方撤下来的老兵回来了。

这几日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太阳在灰暗的云气里发出白光。紫眠又爬上城头——土雨停歇,他再观察一下,就可以回司天监与同僚拟订奏折呈报此次天象了。

与紫眠同来的贺凌云陪在他身边,百无聊赖的伸出手指,在城墙砖上的浮尘里写诗: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能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在一块砖上写完整首诗,字迹凌乱相叠,什么也看不出来。贺凌云索性把砖吹干净,再换上一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凌云。”

一边的紫眠轻声唤他,将贺凌云的思绪打断。贺凌云怔忡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城楼下这是怎么回事?”

贺凌云顺着紫眠的目光望去,只见不少妇孺聚在城门口翘首以盼,隐隐还能听见哭声。

“哦,这两天退役的老兵陆续都回来了,这是他们的家眷聚在城门口等候呢。”贺凌云回答道。

“那些戴孝痛哭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紫眠皱着眉头问。

“等待的结果,总有一半是令人失望的,”贺凌云叹息一声,也动了恻隐之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虽说在城门口凭吊于礼不合,可谁又忍心阻止她们呢。”

城下忽然响起了铙钹声,原本聚在城门口的妇孺渐渐围拢成一团,不久之后又哭声震天。乱纷纷的哭声一迭高过一迭,最后把城楼上的贺凌云也震惊了,他望着城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皱眉道:“这样子下去,怕是要聚众闹事。”

人群的中心这时候忽然冒出两颗圆圆的小脑袋,左顾右盼的样子很叫贺凌云眼熟,他的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两只眼睛凶狠的眯起来:“怎么又是她们!”

眼见着城楼下面人群开始露出骚乱的迹象,贺凌云也顾不上其他,硬是忍下浑身的不适,三步并两步冲下城楼挤进人群,拿住公输灵宝和宝儿怒吼道:“你们要造反啊?!惟恐天下不乱——”

“哎呀贺凌云,你也在这里呀!”公输灵宝缩着脖子很是惊喜的大叫。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贺凌云不理会灵宝的寒暄,只盯着她们手里的皮影戏傀儡,“大白天唱什么皮影戏?”

“是啊,效果一点也不好,”宝儿抱怨着,向一边指去,“要不是那夫人花钱雇了我们,我们才不唱呢。”

她们本来在街上玩得好好的,忽然被陌生人拦了下来,给了大把的银子要她们到城门口唱戏。公输灵宝原先还不乐意,奈何宝儿跟着龙白月混久了,见了银子就走不动路,死活才把她给怂恿到这里演戏。

贺凌云顺着宝儿的指点侧过头去,看见了一顶轿子,他皱着眉头对公输灵宝她们下令:“你们别再演了,快收拾收拾回去,这两天你们唱的那什么〈哭灵记〉,真够晦气的…”

她们排练时他就嗤笑过,没料到这两天才刚开演,戏就火了。夜市人山人海的围观他已经见识过,这些坐在城门口哭灵的妇孺,十有八九就是受了她们这戏的蛊惑。这会儿还在这里唱,非惹出乱子不可。贺凌云指挥一干手下,疏散开拥挤的人群,自己走到那顶轿子前抱拳一揖:“不知轿中是哪位夫人,得罪了,城门口不宜拥堵太多人,容下官…”

话还没说完,只见轿帘一掀,素白的裙幅一角先露了出来。

公输灵宝和宝儿的眼睛都看直了,她们还没见过这样气质的美人——一身缟素,脸冷得像寒冰,高贵的命妇身份衬着新寡的脆弱,我见尤怜却又让人不敢靠近。

那美人素手扶着轿子,脸上泪痕未干,冷冷的看着贺凌云:“凌云…为什么你回来了,我的浚冲却没回来…”

贺凌云万没料到得罪的竟然是她,额上冷汗潸潸而下,忙将腰弯得更低:“对不住…表嫂…”

“这两个丫头的戏深得我心,让她们继续唱吧。”

“表嫂,这不大合适。如果表嫂喜欢这出戏,可以把她们叫进府里唱给您听。”贺凌云硬着头皮和自己的表嫂商量。

“不,我就要她们在这里唱…或许,我的浚冲听见了,还能回来…”那美人苍白的脸上满是神经质的执拗,螓首不依不挠的靠上轿子,双眼只盯着公输灵宝和宝儿。

两个丫头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吞吞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哪里还唱得下去…

…大风从西北起,云气赤黄,四塞天下。翌日天雨黄土遍地、跬步不辨物色,此乃土气伤乱之象也,推及近日朝野丈量土地之争,可知天降警示,“方田均税法”不宜速行…

曾经极力反对伎术官干预国事的宰相,头一次在朝堂上没有提出异议…

这一年秋天,因紫眠作法抗燕得胜,圣上下令于皇宫附近修建上清灵箓宫,并设经局。紫眠官阶不变,加任著作佐郎,统领道官组织编纂《万寿道藏》。

贺凌云因夏季剿灭反贼营救人质有功,官阶升至左武大夫,从六品。

太医署内,龙白月将银针小心的刺进铜人,银针没入铜人表面的蜡层后又拔出,水银立刻跟着从针孔里流出来,她轻舒了一口气——最后一个穴位也找对了。

“恩,这一阶段的考试,你算是顺利通过了。”袁大人点了点头,“从今以后,你要去太医丞钱仲阳钱大人那里见习,跟着他去官户内宅走访出诊。”

“是,谢谢大人。”龙白月轻声答谢恩师,微笑着拜下。

第四十一章 出诊

自龙白月伤好之后,她就搬出了惠民局回到太医署的别院。通过袁大人特地为她主持的考试,龙白月的能力实际上已经足够进宫了,然而她现在还必须待在别院里,等待与其他医女们一起通过太医署正式的年终试,才能真正进入皇宫医官局。

在此之前,龙白月可以待在别院里继续学习,并等待太医丞钱大人走访出诊时通知自己跟随见习。可是通过考试已经很多天了,她一直还没有机会见到那位钱大人。

龙白月半躺在医女的大通铺上,翻看着紫眠抄给她的手稿,咒禁内容她早就烂熟于心,然而漂亮的字迹却每每让她看失了神。自她通过考试之后,就已经不需要去紫眠那里上课了,加上紫眠忙于组织编纂《万寿道藏》,两人之间更可以算是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