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早在决定当医女的时候,就应该对这种寂寞有所觉悟的,哪知事到临头,才晓得相思已然深入骨髓。龙白月怔忡着抚上喉间伤口,指下微凸不平的触感让她不禁摸出枕下菱镜,举到面前。

晕黄的镜子映出她脖子上的伤痕,嫣红的一团,还能从伤口愈合的形状推测出暗器的模样。紫眠替她配了平复疤痕的药膏,她天天都在抹着,似乎伤痕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狰狞。龙白月现在能够低声说话,往日的音色也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她试着唱一首娴熟的小曲,还没唱几句喉咙就像火烧火燎一样,她不得不停下,咳嗽几声后靠在被褥上,心里怅然若失。

——还是失去了吗?老天一定要拿走她一样东西,才准她与往日告别?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在不断的得到、得到,多得让她都快担心自己福薄命浅消受不了,果不其然…

龙白月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真的不好再贪心了,往后又不用再卖笑,她要歌喉做什么?心里明明作如是想,可泪水却还是掉了下来。很清楚自己受了这样的伤,没死又没哑,已经是老天垂怜,可苦练了十多年的美妙歌声说没了就没了,说不伤心是假的。

这样想来,紫眠当日破了色戒,内丹修为尽废,所受的打击怕是更甚于她吧。龙白月心内百感交集,又是惭愧又是内疚的,一时竟顾不上再为自己伤心。

“姐姐。”这时候玉儿走进屋子,看见龙白月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禁一愣,“姐姐怎么了?”

龙白月回过神,见医女们都已经下课回来,赶忙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赧然笑道:“妹妹回来了?今天课上得如何?”

“有一点地方还不太懂,”玉儿见龙白月心情转好,放下心来笑道,“还要姐姐提点一下。”

龙白月点点头,刚要说话,这时候屋外却传来太监尖细的喊声:“龙医女,快出来快出来。”

龙白月呆了一下,慌忙利落的跳下大通铺,趿上鞋子的时候不忘对玉儿叮嘱道:“怕是叫我出去有事,等我回来再教你。”

“好,姐姐一路小心。”玉儿点点头,看着龙白月一路飞奔出去。

果然不出龙白月所料,出了屋子就见太监对龙白月说道:“太医丞钱大人要去宣正大夫府上出诊,你快去跟着,做事机灵点。”

“是,奴婢遵命。”龙白月心里有些忐忑,但仍高兴的答应着。

总算能见到钱大人了,只要她好好表现,就意味着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龙白月拢拢头发,快步出府,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上的小厮看见她出来,连忙对她招手喊道:“龙医女吧?快上车!”

龙白月乖巧一福,见没有旁人照应她,只得自己七手八脚的爬上马车钻进车厢。中途她的裙子很是惊险的被勾了一下,龙白月忍不住惊呼一声,仓皇的抬头,有些发窘的望向马车中的钱大人。

太医丞钱大人却没在看她,他正径自翻着手里一本医书,余光扫到一个人影钻进车厢,这才转头看她:“龙医女?”

“是,大人万福。”龙白月慌忙行礼。

钱大人将医书合上放在一边,眼睛只盯着龙白月,上下打量:“袁大人向我力荐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今天我连自己的学生都没带,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龙白月紧张起来,战战兢兢的在车内坐好,小心的观察钱大人——他约莫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双眼睛沧桑却仍然精光四射,清矍的脸上,胡须修剪得不是很齐。龙白月盯着钱大人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仔细寻找着,希望能寻得一点对她的好感。

然而这次她却失算了——钱大人发现龙白月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竟然呵斥了一声:“你看着我的眼睛做什么?!你要观察我的气色,望闻问切,你作为医女,怎么能像个不称职的外行人!来,你观察一下我的气色,说说我目前身体状况如何?”

“对不起,大人…”龙白月慌忙晃开眸子,亡羊补牢的去观察钱大人的气色,可是惊慌失措之下,她又忍不住本能的改观察气色为观察脸色——糟了,钱大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肯定对她不耐烦了,哎呀呀,眉毛也拧起来了…

“你看我此刻气色如何?”

“大人…”龙白月简直想抱头鼠窜,硬着头皮答道,“奴婢不知哪里惹了大人生气…”

“你哪里惹了我生气?”钱大人反问了一句,脸沉下来,“对你的过去我略有耳闻,所以我明着说,我对你有些成见。如果我看不出你的本事,你会被我归到哪一类去,你自己也能猜到。”

龙白月听钱大人这样说,心下了然——他定是听说自己过去是花魁,认为她得到袁大人的推荐也是用了色相媚主,于是一上来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哎,往好了想,起码这位钱大人是个正直的人,就怕他除了正直,还是个固执的老头。龙白月不再惊慌,只盈盈拜下:“奴婢明白,还请大人不要小瞧了袁大人。”

的确,在风尘中翻滚了十几年,有些秉性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改掉,但自己即使在疗伤期间仍然手不释卷,所付出的努力也不是假的:“奴婢虽略读医籍经典,但面对症患尚欠缺实际经验,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钱大人抬着眉毛又扫了龙白月两眼,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置可否,只含混的哼了一声:“恩。”

马车飞快的驰往宣正大夫府,颠颠簸簸中不说话不免让人觉得尴尬又没意思。不久之后钱大人就开口:“我们要去的是宣正大夫阎府,你可知道?”

“知道。”龙白月低着头,回答的很是简略。她曾经应酬过阎大夫,知道他是正五品的武官,与贺凌云的父亲贺正侍还是连襟。

“恩,这次是他的孙子生病,症状是呕吐腹泻,之前的太医用药后并没有见效,所以这次换了我出诊。”钱大人又拿起手边的医书,却忽然一转念,放下医书问道,“我问你,望闻问切,你认为按重要程度分,孰先孰后?”

“望、闻、问、切,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自然‘切’是最重要的。”龙白月小心回答道。

“恩,你说的这是常理,但如果医治小儿,小儿脉搏微弱,为其把脉,多惊啼而不得其审;再者他们骨气未成,形声未正,悲啼喜笑,变化无常,闻诊也不容易奏效;加上小儿词不达意,问诊更是无法确定真伪,因此望诊这时候就是最重要的。”钱大人伸出左手捋捋胡子,小指微颤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道,“所以,你刚刚上车的时候我就问你,看我气色如何。你的出身使你惯会察言观色,但恰恰容易忽略一点——身为医者,不需在意对方喜恶,首先应关心的是对方健康状况如何。”

龙白月释然一笑,拜谢道:“谢谢大人提点,奴婢一定尽快扭转旧时习惯。”

这位钱大人虽然严厉,处事却客观公允,是个好人呢。袁大人将自己推荐给他,一定也是深知自己的不足——她虽然理论学得极快,但总是卖弄做花魁时学来的那些小聪明,挟往事以令医正,在医博士们面前长袖善舞,其实背地里也让他们很头疼吧,所以这次才做了这样的安排,让她戒骄戒躁。

钱大人以医治小儿病患闻名天下,最重视望诊,她跟着他学习,恰恰也能弥补她的最弱项。太医们着力培养她,不就是希望她能做他们最精准的眼睛,去深入帷幕后观察到第一手的信息么。真是用心良苦的安排!

正在龙白月出神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达了宣正大夫府。龙白月机灵的先跳下马车,踮了脚捞起马车的帷帘,要伺候钱大人下马车。

哪知钱大人却不要她献殷勤,紧跟在她后面自己跳下马车,挺直了身子,腰板硬挣的往阎府里走。阎府门口的小厮早望眼欲穿,见钱大人总算来了,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将钱大人迎进府里。

龙白月跟在钱大人身后进府,头一次不用递名刺走偏门,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果然与往日不同了。这样仿佛重新投胎一般的新生,是谁带给她的?又是紫眠…唉…心幸福得又要颤栗起来了。她按捺住心跳,跟着钱大人一路走进阎府内宅,矜持的低着头不愿看沿路风景。小心的跨过数道门槛,鼻息间熏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龙白月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后苑闺阁了。

那是以前的她一辈子也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龙白月抬起头来,看着满厅精致的陈设,都是御赐的内造宫样。往里走到深处,就见红木牙床上纱幔低垂,内有小儿隐隐啼哭。卧室一侧的屏风后面大概还坐着阎府女眷,不时能听见低低的啜泣声从屏风后传来。

站在牙床旁伺候的侍女见太医来了,忙捧了洗手水、手巾、香炉、热茶上来,将他们二人伺候了一圈,之后又搬来椅子请钱大人坐下,这才掀起床上纱幔,露出大红锦被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

钱大人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气色,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脸,逗他嬉笑着呢喃了两声,之后把了把脉,点点头。他转头望向龙白月,示意她摸摸孩子的体热:“你要好好看清楚。”

“是。”龙白月点点头,走到床前捞起袖子,俯下身刚要去摸那娃娃。

谁料这时候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吓得龙白月僵住身子,床上原本惬意的娃娃也哭了起来。

“钱大人,奴家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忠儿年幼无邪一尘不染,又在生病,您带个阴浊肮脏的下贱女人来,还要她玷污冲撞他,是何居心?”

第四十二章 戒嗔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冰冷凌厉,像凛冽的寒风刮得龙白月两腮生疼。她僵立在当场,手脚冰凉的一点点回忆起这声音的主人——贺夫人?

屏风后坐着的正是贺夫人,她与阎府宣正大夫的正室是亲姐妹,经常会来探望自己的妹妹与新寡的外甥媳妇。今天龙白月跟着钱大人来阎府出诊,她回避在屏风后面,好一会儿才认出龙白月。

这个低贱的女人换了装束,不同于烟花巷时的俗媚,此刻穿上宫女素色的窄袖襦衫和长裙,叫她险些没认出来——也幸亏这女人绝色的长相叫人过目难忘,否则她肮脏的手可就要触碰到忠儿了。

钱大人瞅瞅面色惨白的龙白月,转头瞟了一眼屏风,不动声色的对龙白月说道:“算了,你站到我身后来。”

龙白月连忙退到钱大人身后,无地自容的低下头。钱大人也不多言,问一边的侍女要来纸笔,匆匆写下一个方子:“照这个方子抓药,每天服…”

钱大人话还没说完,屏风后贺夫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钱大人,可否麻烦您将药方先给奴家看看。”

与此同时,屏风后一丝略显怯懦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姨妈…”

“你别管。”贺夫人的声音依旧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钱大人再次看看屏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信手将手里的药方递给身边的侍女:“将方子呈给夫人。”

侍女拿着方子走进屏风,片刻之后,贺夫人又开腔——这次换成了不以为然的腔调:“石膏汤?钱大人,这方子是不是太简单凑合了点?”

“方才小公子啼哭的时候,下官听见他有咳喘,加上脉象气色所示,可知病因是体内热火,石膏汤用来清火平喘,最是合适不过。”

“清火平喘?忠儿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这明明就是受寒,之前的太医也是这么说。”

“小公子体内燥热,脾脏已经受到损害,再按照之前的药方治下去,他恐怕连大小便都不通了。”钱大人耐心的解释道。

屏风后的声音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否决了钱大人的方子:“大人的想法和前日的太医完全相反,那些太医也是医官局有经验的老臣,奴家不能让忠儿冒这个险。”

何况还有贺夫人没有说出口的理由——竟然带了个不洁的女人上阎府,这让她首先就不能接受,因此更不会站在钱大人这边。

钱大人转头望向床上的娃娃,有些不忍的皱起了眉头。这时候娃娃忽然咳喘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跟着又难受得呜呜哭起来。屏风后面立刻传出凳子移动的吱呀声、挣脱某种桎梏的衣料摩擦声,还有女子慌乱的喘息声。须臾之后,一名女子终于踉跄着跑出屏风。

“忠儿…”那女子一身新寡的缟素,满脸泪水的扑上前,伏在床头抱了孩子不放,“娘只有你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璃儿,你逾矩了!”贺夫人在屏风后恼怒不已,“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钱大人,您还是暂时回避吧。”

“夫人不用这药,过两天还得找下官来治。”钱大人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带着龙白月走出屋子。

“大人…”龙白月跟在钱大人身后嗫嚅着,有些为难的回头张望,“那孩子不要紧么?”

“不要紧,富贵病。”钱大人冷哼一声,挺直了腰板往外走,“你刚刚可观察到什么?”

“那孩子?”龙白月一愣,咬着唇摇摇头,“我没敢细看…光顾着难堪了…”

“哼,那你还是不合格。”钱大人径自走出阎府,捞了袖子就要自己往马车上爬。

龙白月慌忙上前扶持他:“大人慢点。”

“好好的扶我做什么?我不用你扶。”男女授受不清,钱大人一脸不愉快的要挥开龙白月的手。

“大人左边身子明明不方便,还是别勉强了。”龙白月亦固执的不肯让步。

钱大人闻言愣住,一时竟停止挣扎,乖乖的任龙白月将自己扶进车子。待得二人上车坐稳,小厮扬了两下鞭子,吁吁几声,缓缓驱动马车前进。马车里钱大人和龙白月都不说话,沉默了半晌之后又是钱大人开口:“你眼睛倒毒…还没人看出来过。”

龙白月笑笑:“以后大人再不要说奴婢不合格了,奴婢刚刚没仔细观察那孩子,是因为生气来着。”

“那你还是不合格,”钱大人依旧仰着脸摇摇头,眼角瞥见龙白月在不服气的皱眉,才又开口,“医者不应在乎他人喜恶,更不应在乎自身喜恶。”

“这如何能做到?”龙白月可不是心如止水的性子,若是让她救治自己讨厌的人——比如说宰相,她不下个半斤砒霜她就不叫龙白月啦!

“当然得做到,受个人情绪影响而失去冷静客观,不配称其为医者,”钱大人瞅瞅龙白月灵动不驯的脸,颇不以为然:“昔日战国名医文挚,在御前故意惊辱圣驾,激使齐王破口大骂,治愈了他的抑郁之疾,却最终被齐王下令投入鼎中烹死。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龙白月听得浑身一哆嗦,她之前从没考虑过太多,哪里知道行医竟然会这样危险?

“前秦主苻生,吃枣太多致使脾胃不适,太医程延据实以告,苻生心胸狭窄,怒曰,‘汝非圣人,安知寡人食枣。’将程延斩首弃市。伴君如伴虎,安分守己尚且不能自保,再搀杂进喜恶是非,则命运更加危如累卵。”

“奴婢以为这样的情况下,处事应更为圆融变通才是。”主子这么恶,做事还老实巴交的,岂不是自寻死路?拿这样的事例教育她,她更加不能冷静客观啦。

“嘿,人要聪明,但不能自作聪明。毒杀汉宣帝皇后的女御医淳于衍;进献雉羽裘,私通皇后毒杀太子的西晋太医程据,谁不显赫一时,又何尝有好下场?”钱大人说得累了,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有些怅然的低吟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唉…说到底,这潭是非的混水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得…”

话音未落,钱大人倏地脸色惨白,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左手和左脚开始痉挛,痛得他黄豆大的冷汗纷纷滚下额头。龙白月吓慌了,要上前扶他,手却被钱大人挡开。钱大人喘着粗气咬牙道:“不妨事,疼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请别的太医看看?”龙白月焦急的提议道,“奴婢方才就发现大人身子不灵便…”

“不用看了,”钱大人打断她,“我这是周痹症,谁也治不好。”

周痹症是绝症,龙白月听见也吓了一跳:“这可如何是好?”

痛感稍歇,钱大人如蒙大赦般躺倒在车厢里,虚脱的展开身子:“龙医女,麻烦你替老夫按摩一下左膝。”

龙白月乖乖听命,帮钱大人按摩时心思兜转,想到了紫眠:“大人,奴婢向您推荐一人可好?他大概能有法子…”

“谁?”

“紫眠大人。”

“他?”钱大人睁眼,冷嗤一声,“他素来与医官局交好,但今次在朝堂上呈报土雨之事,老夫才真正知道他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件事紫眠不曾与龙白月提过,可她也略有耳闻,龙白月当然要维护他:“关于土雨的解释,紫眠大人一定是秉公直言,奴婢不认为他会站在宰相一边。”

宰相曾经怎样对待紫眠,只有她知道。

“天真。”钱大人不以为然的吐出两字。

“我…”龙白月不知该怎么说服钱大人,却被他说的两个字搅得心乱如麻。朝堂上瞬息万变,能有多复杂她不知道,她只关心紫眠——他会和宰相妥协吗?

不,她也不要去关心这个,她只要相信他就好。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她只需要知道她的紫眠温柔细心又善良,这样就足够了。龙白月还是想开口帮钱大人,不料却被他扬起手打发掉:“下车吧下车吧,已经到别院了。不用再多说,两天后我来接你再往阎府去。”

龙白月瞠目结舌的被钱大人赶下车子,她怔忡的望着马车绝尘而去,哭笑不得。这钱大人,还真是个顽固的老头子。

阎府噩梦般的遭遇让龙白月明白,自己想要脱胎换骨并没有那么容易。想要打破礼教的偏见,只能靠时间和自己的努力慢慢获得别人的认可。可是阎府…哎哎哎,她能不能不要再去啊——她好怕,真不想再去面对那刀子一样冷血的声音。龙白月这两天只要一有空,就不停的在心里祈祷阎府的小公子能够不药而愈。

现实当然是事与愿违,两天后,龙白月还是不得不苦着脸爬上钱大人的马车。钱大人在马车里对她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我们上阎府去,这一次我有把握他们会采纳我的意见。”

龙白月仔细瞅瞅钱大人的脸,找不到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这让她不得不在心里喟叹,能做到这样一心向医,该是多正直单纯的人。她能做到这点么?龙白月在心里反思,佩服之余只能无可奈何的鄙视自己——她一向活得太恣肆随意了,恩怨分明,想要有钱大人这样的定力,还得从头再修炼起。

他们赶到阎府的时候,才知道阎小公子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这一次女眷们没有回避,也可知事态的严重紧急。龙白月进了屋子打量一圈,除了那日见过的新寡妇人,还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被丫鬟们簇拥着。那两位夫人眉眼相似,保养得甚好,所以看不出年纪差别,只觉得其中一位眼神更凌厉一点,看龙白月的眼神也充满敌意——龙白月猜她就是贺夫人了。

还真别说,贺凌云脸臭起来的时候,和他娘真是挺像——无论是上挑的长眉还是下撇的薄唇,都不招龙白月待见。哎,不行不行,她要心如止水客观公允,龙白月深呼吸,开始修炼…

那新寡的妇人是孩子的母亲——阎府少夫人朱璃,她早已哭得没了力气,任由两个侍女扶着。钱大人打量了她一眼,回头摸了摸病恹恹的孩子:“恩,不出下官所料。龙医女,你也上前来看看。”

龙白月瑟缩了一下,胆战心惊的回望贺夫人,见她这次冷着脸一言不发,方才定定神走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和手腕。龙白月低声对钱大人说出自己的所见,第一次望诊竟谬误不多,让钱大人不禁微微颔首。

钱大人仍旧开得是石膏汤,方子顺利的被侍女拿下去,抓药煎煮按部就班。喝完茶领过酬劳后,临走时钱大人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苍白无神的少夫人朱璃,犹豫了一下,还是请了阎夫人一边说话。

“少夫人两眼直视无神,神色颓靡呆板,苍白羸弱。下官恐她是心病难医,请夫人多加注意。”钱大人提醒道。

阎夫人叹息一声,凄然泪下:“我儿浚冲命薄,夏天在北边阵亡,也苦了这孩子。如今天天打发她上亲戚家散心,可郁郁之情总不见好。”

“心药也需对症…”钱大人也无奈,不方便再多言。

陪在阎夫人身边的贺夫人这时候冷哼一声:“怎么对症?难道要她改嫁?不成体统…”

阎夫人慌忙推推贺夫人,暗示她噤声:“姐姐…璃儿还在里间呢。”

贺夫人不再多言,冷淡的转身走进里间,独留下阎夫人很不好意思的招呼钱大人。龙白月跟着钱大人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里间,就见小公子躺在床上睡着,呆坐在一边的少夫人朱璃看见贺夫人走向她,忍不住委屈的喊了一声姨妈,面色惨白的哭倒在贺夫人怀里。

“女子没了丈夫,便是没了人生…”钱大人坐在马车里发呆,“这叫做未亡人。对于相信自己只欠缺一死的人,我们做医生的该怎么办?眼看着她们一点点油尽灯枯,饶是我们医术无边,都不知道输给了谁…”

面对礼教、规矩、道德,他开不出方子来呀…一通无奈,钱大人心里猛然一揪,内脏又开始刺痛起来。他痛苦的闷哼一声,汗如雨下的倒在车厢里,左肢病态的痉挛扭曲。

这时就见龙白月扬起车窗布帘,对驾马的小厮高声吩咐:“去紫眠大人府邸。”

“你做什么…”钱大人挣扎着咬牙反抗——已经连着很多天没给紫眠大人好脸色了,这时候去求他,丢死人了。

龙白月攀在车窗边,此刻回头看着钱大人闹别扭的眼睛,咧嘴笑了一下:“医者不应在乎他人喜恶,更不应在乎自身喜恶。大人,您不合格哦…”

第四十三章 木鸟

自然,英勇壮举的光辉之下,龙白月也很清楚自己在假公济私。当她搀扶着病恹恹的钱大人上船的时候,自己却又笑得是多么春光灿烂呀。

紫眠走上甲板迎接他们,他没算到今天会遇见龙白月,看见她巧笑倩兮的走上船,心下正高兴着,却在发现钱大人身子僵硬时笑容一敛:“大人这是怎么了?”

“周痹症。”钱大人郁闷答道,面色发青。

钱大人向来为人耿介,自从宰相一党因土雨事件解困之后,他一直都没给紫眠好脸色看,今次无奈爬上紫眠的船来,一张老脸委实有点挂不住。紫眠却正想找机会与钱大人修好,得知他身患重病,忙恭敬的请钱大人进入船舱。

船舱里早有好事的明窗尘笑嘻嘻的备好茶点,几人入座寒暄一番之后,紫眠便替钱大人把脉。

钱大人的脉象让紫眠微微皱起双眉,他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不确定的抬起头,有些迷惑的望着钱大人开口:“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想法。”

“恩。”钱大人点点头,竟然面露得色,“大人也知道周痹症无法治愈,如果大人来救治下官,请问大人有多大把握?”

“靠下官的药石,在病灶完全入侵内脏之前,大概还能维系五年。”紫眠据实以告,再久他也没把握了。

钱大人微笑着点点头:“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但五年之后,下官才六十三岁,仍然厚颜的觉得人生大有可为。下官还不想死。”

“所以大人就设法将病灶往左肢上转移?”紫眠终于说出方才自己把脉时产生的疑问。

“是的,”钱大人笑着点头叹气,“在病灶入侵内脏前,我要将它转移到左肢上,并设法让它稳固——最终保住我的命。”

“代价是左边身子瘫痪…”紫眠沉吟,抬眼望向钱大人发亮的双眼,只能钦佩的叹道,“大人,您实在有魄力。”

“哈哈哈哈…”钱大人见心高气傲的紫眠也折服,不禁洋洋得意的大笑。

只有龙白月在一边焦急的嚷嚷着:“您还笑您还笑,身子瘫了,怎么上朝呢?”

“呵呵,入朝为官非我所愿,”钱大人不再摆官架子,很自在的捋捋胡子,“身为医官,天天提着脑袋为这么一小拨皇亲贵胄治病,经验技术不长进还要受气。老夫本来已经辞官一次,之后又蒙圣上召回,知遇之恩不得不报,只是…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天下百姓的疾苦,老夫更加想去关心。”

想当初京城瘟疫爆发时,紫眠大人上街头救治百姓,而自己竟然只能跟随皇帝前往行宫,一路上为皇帝配配解暑饮料,为公主治治痱子;医官局里留守的太医都被各大官户网罗进府里,只有太医署少数几个官员领着学生守在惠民局里,却又被宰相消极的命令制肘,真是叫人气闷。现如今有机会告病还乡,钱大人倒觉得并无遗憾。

“大人的胸襟令下官钦佩。”紫眠微笑着点头附和,又替钱大人把了一下脉,“既然大人已经在控制自己的病症,那么下官可还能帮上忙?”

“恩…”钱大人低头沉吟,“老夫就是嫌病灶转移得太慢,长痛不如短痛,大人可有法子助老夫一臂之力?”

紫眠点点头:“下官尽量替大人想办法。”

这两天也不知紫眠有没有跟钱大人研究出什么办法,龙白月待在太医署别院里,没有钱大人的召唤,自己哪里也去不了。她不用和其他医女一起上课,除了看医书以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了。

亏得宝儿有良心,变成狐狸从狗洞里钻进来陪她聊天,才替她排解掉一点无聊寂寞。此刻宝儿正抱着尾巴转了个圈子,笑眯眯的对龙白月炫耀道:“今天晚上我们不唱皮影戏了,要出去玩。”

“哦?去哪里玩?”龙白月坐在屋檐下,两手托腮,斜睨着宝儿问。

“呵呵,不知道,”宝儿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是紫眠大人邀请了贺公子,说是去挖什么茯苓。灵宝不知怎么偷听到了,打算今天晚上跟踪他们。”

龙白月双眼倏地发亮,心潮澎湃,恨不得也插双翅膀跟了去:“我也好想去…”

如果晚上偷偷翻围墙溜出去…?龙白月在心里权衡利害——最终还是色胆占了上风:“晚上你们叫上我吧,这里的狗洞太小我钻不了,我在围墙下面等你们,记得带上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