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不知轻重,只晓得开心的拼命点头。于是龙白月开始专心的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捱到心不在焉的吃完晚饭,便趁着其他医女做功课的时候,偷偷溜到了院子里。

围墙那里早悬了一副绳梯在等着,龙白月激动的阿弥陀佛一声,快步冲上前去扯扯绳梯:“宝儿?”

“是我们啦,你快点。”围墙另一边传来公输灵宝鬼鬼祟祟的催促。

“哦,”龙白月不由分说的开始往上爬,边爬边问着,“这绳梯结实不?可别摔着我。”

“放心。”

等龙白月爬到墙头一看,却差点吓得摔下去——就见宝儿和公输灵宝两人拽着绳梯,脚抵着墙根,小脸均憋得通红。

“你们是傻瓜吗?”龙白月慌忙攀住墙头,气恨道,“找不到东西固定绳梯?竟然靠手拽?”

公输灵宝二人见龙白月已经跨坐在墙头上,这才松手喘气又抹汗道:“你好重,我们这么辛苦,你好歹感动一下嘛。”

“你们要我怎么感动?!现在我怎么下来?”龙白月回头望风,就见屋宇中透出晕黄的烛光,看来一切正常。

公输灵宝很豪迈的捶捶自己肩膀:“这好办,你踩着我的肩膀下来。”

龙白月瞅瞅她细瘦的身子,哪里忍心,只能自己眼一闭,咬着牙往下一跳。好在十月深秋衣服已经够厚,龙白月跌坐在地上时除了脚踝有些疼,身子倒是无恙。

“快走吧。”她有些吃力的爬起来,扯扯公输灵宝二人就要往紫眠的府邸跑。

“别急啦,先去我们住的地方。”公输灵宝反拉住龙白月,带她往相反的方向走。跟在一边的宝儿满脸奸笑,龙白月纳闷不已,却也只得跟着,她还没去公输灵宝与宝儿合租的地方看过呢。

三人走了好久,才到达一座僻静的小院落。公输灵宝笑眯眯的拽着龙白月的手,却不请她进屋,直接引了她从后门走进院子。龙白月看见院子中央用雨布蒙着个庞然大物,一时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公输灵宝走上前将那雨布哗地一掀——一只收敛着翅膀的木鸟赫然出现。

龙白月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这,这是那天我看见你骑着飞的…”

“木鸟,哈哈,这是我爹爹做的,了不起吧?”公输灵宝看见龙白月吃惊,更加眉飞色舞的炫耀道。

“你给我看这个,难不成是想…”龙白月脸色蓦然发青,瞄瞄浑身涂着黑漆的木鸟,双目无神的冲公输灵宝摆出一张死人脸,心慌气短。

“当然得坐这个才能跟踪贺凌云他们啦,他们都骑着快马呢!”公输灵宝带头跨坐上木鸟,笑眯眯的瞅着近乎虚脱的龙白月。

她还是回去算了,龙白月想打退堂鼓。一边的宝儿却兴奋不已的撺掇龙白月,将她往木鸟那里推:“上去试试啊,我头一次坐也害怕,后来还上瘾呢,嘿嘿。有了它,我都不用学腾云驾雾术了。”

龙白月恍恍惚惚,一时不察还真被推了上去。公输灵宝象模象样的指挥:“宝儿,快变成狐狸,木鸟载不了三个人。龙白月你抱紧我哦。”

她将机枢一拉,木鸟的翅膀哗地一下展开,巨大的声响吓得龙白月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不行不行,让我下去。”

公输灵宝哪容得龙白月反悔,很是歹毒的狞笑一下,继续飞快的操纵木鸟。木鸟开始振翅,须臾后已经离地三尺。

龙白月抱着公输灵宝的腰,恨不得把她勒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她抖着哭腔趴在公输灵宝耳边告饶:“灵宝你饶了我吧,往日如果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一定好好检讨…”

“与你会合之前看见紫眠大人了,他今天穿得很好看哦。”公输灵宝冷不丁开口道。

此语果然惹得龙白月分神,就在她愣神怔忡之际,公输灵宝乘机猛地一拉机括。木鸟倏地窜高,龙白月身子一晃差点歪倒,吓得她冲着公输灵宝的耳朵惨嚎了一声。公输灵宝被她撕心裂肺的嚎叫炸得耳朵生疼,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哀号,只有坐在最前面的狐狸宝儿,兴奋得嗷嗷直叫。

耳中交织着木鸟振翅声、呼呼风声、剧烈的心跳声。龙白月缩肩蜷身紧闭双眼,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冷冷的夜风不一会儿就吹得她牙齿直打颤,她浑身筛糠一样发抖,额头抵在公输灵宝颈后,不敢动弹分毫。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公输灵宝悄声说道:“贺凌云他们出来了。”

好奇心暂时战胜一切,龙白月壮着胆子半睁开眼,偷瞄了一下地面——她们离地不知道有多高,只能借着月光看见京城鳞次栉比的屋顶,往日宽阔的街道这会儿也显得非常纤细。龙白月又是一阵眩晕,眩晕中她看见小小的紫府里踱出来两匹马,马上的人不知用了什么照明,荧荧的蓝光笼着他们,照亮了方圆一丈的地面。

紫眠!龙白月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一时竟忘记了恐惧。

紫眠和贺凌云似乎在马上交谈了几句,之后就忽然策马飞奔。两骑并驾齐驱,沿着街道往城门跑去。木鸟上公输灵宝高兴的低喃一声,操纵木鸟远远的跟着。

“他们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这会儿能够出城吗?”龙白月轻声问道,两眼紧盯着马上的紫眠——可恶,距离太远了她看不清他呢。

紫眠和贺凌云并没有直接驾马到城门口,而是中途又折转方向沿着城墙跑。公输灵宝似乎清楚他们的打算,头也不回的对龙白月说道:“他们肯定要出城的,我们先出去等着。”

说话间木鸟便飞越过城墙,夜空中浮云掩映,月光忽明忽暗,黑色的木鸟在高空中倒也不易被人察觉。公输灵宝她们出城不久,果然就看见紫眠与贺凌云驾马驰骋在郊外的野道上。他们从远处追来,好似萤火虫一样在夜色里划出两道漂亮的蓝光。

“他们八成是用穿墙术出城的,”紧靠着公输灵宝的龙白月不断回头鸟瞰着,“呀,马怎么停下了?”

公输灵宝这时候也回头看了看,见地上二人果然勒马仰望,皱皱鼻子说道:“哎,他们发现我们了。”

第四十四章 茯苓

既然被发现了就无需再躲,公输灵宝索性操纵木鸟往回飞,轻巧的滑翔到紫眠他们头顶上方盘旋着。马匹看见庞大的木鸟,受惊嘶叫着腾跳起来,紫眠和贺凌云慌忙勒缰控马。

“哎呀,小心!”龙白月在木鸟上看的害怕,忍不住惊呼出声。

贺凌云一边控马一边拿鞭子指着她们,没好气的怒吼道:“离我们远点!没见吓着我的马了?”

紫眠昂首望着她们,却有些担心的在一旁叮嘱:“别飞太高。”

等木鸟离远了些,马匹安静下来,龙白月这才看见紫眠和凌云都穿着轻便衣裳,随身带着的包袱里还露出铁锹铁镐之类。他们用来照明的是两块拳头大的萤石,各自用绳网兜住了系在马上,圆溜溜发着蓝光很是漂亮。这石头是皇上新近赏赐给紫眠的,龙白月以前没见到过。

“既然已经跟来了,就让她们跟着吧。”紫眠莞尔一笑,用眼神安抚一下额冒青筋的贺凌云,扬鞭策马继续往前驰骋。

贺凌云低咒一声,只能无可奈何的跟上。公输灵宝颇为自得的咧嘴嘿笑,操纵木鸟飞在他们身后。马匹踏着夜色,一直奔波到月上三更,前路越来越荒僻冷清,偶尔传来夜枭一声叫,衬着萤石幽幽的蓝光,让木鸟上的龙白月脊背发凉。

还要走到什么时候呢?她在心里咕哝着,瞄瞄两侧不住倒退的黑色树影,有些沉不住气。

巍峨群山之中,林莽越走越深,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身在山谷深处。当紫眠终于勒马喊停的时候,连贺凌云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这一带是纯粹的荒山野岭,没有寺庙香火,人烟稀少,山道窄得让木鸟都险些落不下来。

紫眠下马后从包袱里摸出一副罗盘,借着萤石的光观察着周围地貌。贺凌云将两匹马系在树边,自己取了包袱背着,掂掂里面的铁锹,走到紫眠身边:“咱们没找错吧?”

公输灵宝收好木鸟的翅膀,蹦蹦跳跳窜到贺凌云跟前:“你们找那什么茯苓,做啥用?”

“要你管?!”贺凌云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却见公输灵宝根本不以为忤,照样上窜下跳的凑着热闹。

龙白月脑筋转了转,望着紫眠开口问:“找茯苓,可是为了钱大人的周痹症?”

“是的,”紫眠点点头,继续专注的看着罗盘,“凌云,麻烦你点上火把。”

贺凌云瞄瞄马上的萤石,料想紫眠此举定有深意,便取过包袱掏出火石,点了支火把抓在手里。

“我也要一个火把!”公输灵宝看着明晃晃的火焰就兴奋,伸手跟贺凌云抢夺。

“少胡闹,”贺凌云慌忙将火把举高,腾出一只手按住猴子一样的灵宝,“没见周围尽是红松吗?天干物燥的,火把给你拿?你想放火烧山吧?”

这时候宝儿已经变成人形,正跟着龙白月站在一边隔岸观火。龙白月凑在宝儿耳边,盯着公输灵宝低声讪笑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么?”宝儿还没反应过来。

“我说灵宝啊,”龙白月笑,“没见她喜欢贺凌云?”

“没有,”宝儿摇摇头兀自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紫眠大人,但感觉不到灵宝喜欢贺公子。”

龙白月一愣,继而省悟到宝儿的意思,笑着说道:“是啊,这次倒是你看得明白——灵宝光会咋咋呼呼,到底怎样才叫真正的喜欢,恐怕她心里还糊涂着呢——到底是个小孩子。”

宝儿不禁偏头斜睨龙白月一眼,抓抓胳膊:“你叫她小孩子?她比你还大呢,都已经二十岁了。”

“什么?!”龙白月下巴都要惊掉了——连她那么老辣的眼睛都被骗,当然,她老辣的眼睛一向不盯着女人,但是,但是——死公输灵宝,以后别想再骗她的驻颜秘方!

龙白月杀气腾腾的盯着公输灵宝红润稚气的桃子脸,嫉妒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在这时候紫眠开口说话,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我们从这里进林子。”紫眠伸手向身侧的红松树林一指,大致找了一个方向。

当下众人便跟着紫眠走进林子,贺凌云拿着火把陪他走在前面,龙白月和宝儿走在中间,公输灵宝自告奋勇的断后,将蓝幽幽的萤石顶在头上,光芒四射的蹦跳着。

在红色火光与蓝色荧光的交织映照下,夜色被远远的驱退。林子里其他种类的树木不多,尽是松树;地上长满了菟丝子,密密麻麻的缠在灌木丛上,钩着行人的裙脚裤腿,叫人走不利索。紫眠和贺凌云在前方打着火把慢慢走,走了许久,龙白月跟得身子都有些困乏了。

就在她不留神的时候,贺凌云手里的火把忽然火光一弱,龙白月只觉得眼前暗了一下,紫眠却已经拦住了贺凌云的脚步:“等等…”

众人听见紫眠开口,顿时紧张起来。贺凌云举着火把不敢乱动,只侧目望着紫眠,压着嗓子兴奋的问:“是不是找到了?”

林子里面没有风,然而火把上的火苗却不住的晃动。紫眠从怀里掏出符纸,望着火把上火苗晃动的方向,在前方一棵松树上贴了一张道符。这时候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竟然将火把上的火苗完全扑灭,林子里顿时只剩下萤石蓝盈盈的光。紫眠飞快的从包袱里抽出铁锹,将地上的菟丝子铲开,并且在铲平的地上也贴了张道符:“凌云,我们从这里开始挖。”

贺凌云也赶紧取了铁镐小心的刨土,龙白月她们只能游手好闲的围在一边看热闹。紫眠与贺凌云挖了不大一会儿,就见土里冒出一块土黄色圆滚滚的东西——可不就是茯苓!龙白月乐得眼睛都笑没了,她最喜欢这种凭空大发财的事情,一块上好的茯苓值很多钱呢,简直就跟挖金子似的。

哪知道这块金子越挖越大、越挖越久,渐渐的龙白月眼睛都看直了。这块茯苓比斗还大,形状像个胖乎乎的三岁小儿,有胳膊有腿,紫眠与贺凌云挥汗如雨了半天,还没将它完整的挖出来。

一边宝儿看得口水长流:“天呀,这宝贝要是让我吃了,可以少奋斗三十年咧!”

公输灵宝不明所以,只晓得激动的乱嚷:“哎呀,它像个娃娃,它像个娃娃…”

她抱着萤石在外围跳,幽幽蓝光乱晃,映得四周围树影凌乱相叠。当紫眠与贺凌云合力将茯苓从土里抱出来的时候,林子里凭空冒出一声孩儿啼哭,转瞬间声音又消失,诡异无比。龙白月起初以为是自己耳昏,待看见大家怔忡的脸色,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她吓得后退一步,暗想可能是不知名的小兽叫唤,绝无可能与眼前这娃娃一样的茯苓有关。

哪知偏偏公输灵宝不识趣,惊叫一声:“娃娃哭了!”

她边叫边跳开,脚下不小心蹭破了刚刚紫眠贴在地上的道符。这时候就见那茯苓猛然啼叫一声,竟然从紫眠与贺凌云的手里跳了出来。

“不好!”紫眠慌忙伸手去捞,却没捞到。那茯苓带着一身清新的土气,竟然蹦进了龙白月怀里,斗大的茯苓异常沉重,硬生生的将她扑倒。龙白月摔坐在地上两眼一花,却仍能感觉到那茯苓热乎乎像一团活肉,土黄的表皮之下有什么在蠕动挣扎着,没鼻子没眼竟然还会吱哇乱叫。

好恶心!龙白月尖叫一声,本能的将这鬼玩意一把扔出去。就听见紫眠在一边急叫:“快抱住它!”

“对,对不起…”我已经扔了…龙白月脸色发青的瘫在地上,毛骨悚然得连鸡皮疙瘩都忘了起。

那茯苓有了人形,自是已经成精,一落地就要往土里钻。紫眠哪容得它遁迹,飞快的在地上贴了一张道符。道符的法力让茯苓一时不敢入土,竟转了身子要逃,就见宝儿嗷地一声变成狐狸,飞窜出去追着茯苓满山跑。

紫眠忙飞奔着跟上,与宝儿合力迂回包抄,手拿道符随时准备将茯苓擒住。公输灵宝兴奋得双眼炯炯发光,顶着萤石为他们照明。就见满树林蓝光乱闪,妖精灵兽野丫头喊成一片,龙白月面色发青的靠在树边抚胸定魂,一瞥眼,就见贺凌云也脸色极差的站在一旁,貌似甚为虚弱——看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是正常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闹腾了好一会儿,林子终于安静下来,龙白月与贺凌云顺着蓝光找过去,就看见紫眠他们三个均累得气喘吁吁。宝儿心想待会儿反正还要坐木鸟,不如就一直当狐狸省事;公输灵宝无力的陪宝儿一起躺在地上休息,圆溜溜的萤石从她手里骨碌碌的滚出去,停在树下幽幽的发光。紫眠靠在树边满脸是汗,怀里抱着茯苓,娃娃状的茯苓头顶贴了张道符,此刻已安安分分毫无动静。

几人休息了一会儿就往回走,顺利挖到茯苓,回程也觉得轻快了许多。黎明前粘稠的夜色让龙白月看不清周围景物,目光只能一路追随着木鸟下方幽幽的蓝光,凝望着蓝色光晕中紫眠模糊的身影。

与紫眠和贺凌云分道扬镳后,回到太医署别院已经是清晨了。公输灵宝藏好木鸟,与宝儿一起陪着龙白月鬼鬼祟祟的摸到别院的围墙下。龙白月侧耳倾听,觉得别院内似乎没有动静,便朝另两人招招手。按照商量好的,灵宝和宝儿在围墙下叠罗汉,搭成架子让龙白月踩着爬上围墙。狠狠心踩上她们,龙白月颤颤巍巍的攀着围墙,身子一猴骑上墙头,竟还不忘与墙下二人挥手告别,公输灵宝和宝儿嬉笑着冲她挤眉弄眼一番,便手拉着手上街吃早点去了。此时龙白月才开始微微皱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往院内墙下一跳。

好在院子里泥土松软,龙白月觉得身子没摔伤,便睁开眼,刚想阿弥陀佛一声,却发现别院的两名管事太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他们睨着惊慌的龙白月,阴阳怪气的说道:“龙医女回来了啊?走吧,袁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四十五章 冷遇

龙白月心惊胆战的起身跟着太监走,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后果严重。她不敢抬头,眼角余光扫着周围,别院里人人自危,尤其是与她睡一间屋的医女,更是大祸临头般气都不敢喘。

袁大人早已在屋子里等着,他面色铁青的看着龙白月灰溜溜的走进屋子,风尘仆仆,衣服上还沾着泥土,便冷声开口发问:“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龙白月犹豫着要不要把挖茯苓的事供出来,却又觉得不妥。

“哼,”袁大人一副“我还不了解你嘛”的表情,直接兴师问罪,“我昨晚派人到紫眠大人府上找你,结果紫府道童说紫眠大人出门了,具体去做什么又语焉不详。我不管紫眠大人做什么,我只管你,你已经不是紫府的人了,你是医女,是太医署的人,往后更是皇宫内苑里的人,擅自违禁外出是多大的罪,你说你该怎么办吧?”

“求大人饶恕。”龙白月当然知错,只能可怜兮兮的跪下求饶。

袁大人无视龙白月忽闪着的水眸,抬头望望屋子里的众人——管事太监无动于衷只等着他发落;医博士们悻悻的摸摸鼻子,无可奈何的笼起袖子旁观;医女们漠然看着跪在地上的龙白月,似乎她与她们并不相干。袁大人见众人无话,只能叹口气道:“你这样的错误不能轻饶,按例要打三十板子再遣送回官户原籍。”

“大人,奴婢甘受重罚,只求留在太医署。”龙白月慌了,忙叩头求饶不迭。

“太医署培养你花了很多心血,你就是想走我们也不能放,”袁大人发话,见龙白月放松下来轻吁口气,颇为不忍的追加道,“但是,你犯下这样的大错,我们不可能轻饶,三十板子照样要吃,而且还得再加二十板子。”

五十板子?龙白月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哭都哭不出来——她曾经在衙门口凑热闹看过别人受刑,打板子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场面她还记忆犹新。眼看着两名管事太监抄起她的胳膊就要将她往院子里拖,龙白月只能拖着哭腔喊道:“大人饶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袁大人恨铁不成钢,想着接下来的惨剧只能悲叹着摇摇头,“如今让你先死上一次,以后进了宫,命就可以保住了。”

前提是龙白月能因为这次教训学乖的话,唉,他还是先拾掇点棒创药再说吧。

被禠去外衣,龙白月穿着单薄的里衣,被按在受刑用的条凳上,身子在深秋的寒风中抖成一片落叶。她绝望的看着周遭众人,没有人替她求情,昨天还以姐妹相称的医女此刻都冷漠的低着头,拿眼角睨着她受刑——玉儿也站在其中,她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龙白月手指抠着凳子腿,紧闭双眼不敢往身后看,她能听见板子在她背后虎虎生风的声音——太监拿着板子在空中挥了两下,只等板子试顺手之后,就要往龙白月身上招呼。

啪地一下,沉重的板子落在温香软玉之上,龙白月身子一震,只觉得背上骨头快要被拍碎,五脏六腑更是挤作一团,闷疼不堪,恨不得就地死掉算了。她这个时候反倒挺起了身子,睁开原本因害怕而闭上的双眼,涕泗滂沱的哭喊起来。她喊的是紫眠,只是剧痛之下咬字不清,没人听得懂她在喊啥。

就在第二记板子要落下之际,救星赶到。太医丞钱大人突然出现在院门口,隔着围观人群高喊了一声:“袁大人!”

袁大人见局面似乎有转机,慌忙挥袖喊停,太监停下动作,板子顺势搁在龙白月的痛处,惹得她又是一颤,疼得嘴都合不上。钱大人拨开人群,走到龙白月身边,看她半死不活的趴在条凳上,问道:“已经打了几板子啦?”

“回大人,一下。”执着板子的太监回答道。

“哦,才一下,不要紧,”钱大人麻木不仁的来了一句冷幽默,“打一下就当刮痧,活血清毒。”

什么不要紧,龙白月龇牙咧嘴的抬脸怒视钱大人,却见紫眠竟然跟在钱大人身后进了别院,慌忙表情一柔,想摸出手绢擦擦脸,这才发现手绢已经跟着外衣一同被禠了去,真是有够狼狈的。

“二位大人所为何来?”袁大人看见紫眠出现,便知这两人救美来了,于是一边作揖一边明知故问。

“下官来救龙医女,”钱大人开门见山,有些不甘心的叹了口气,“说起来这都是下官的错,下官隐瞒了医官局诸位同仁,让紫眠大人和龙医女为下官治疗周痹症,未及时与袁大人沟通,引起这样的误会,害龙医女受苦,下官实在抱愧。”

“周痹症?!”袁大人吃惊不小,慌忙招呼众人,“都散了吧,既然钱大人已经来说明,看来此间有误会,龙医女暂时下去休息,还请钱大人与紫眠大人到小厅详谈。”

龙白月此刻得蒙大赦,惊魂未定的爬起来,万分庆幸。她皱着眉勾起手,摸了摸背后火辣辣的疼痛,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唏嘘不已。紫眠在跟着钱大人进屋之前先来到她身边,悄悄递给她一瓶药膏:“疼不疼?先回屋抹点药吧。”

“恩,还好你搬了救兵来。”龙白月冲他笑笑,促狭的眨眨双眼,叫他安心。

紫眠见她这时候还在逞强,只能无奈的笑笑,转身离去前,双眸里满是温柔与宠溺。他的目光让龙白月顿时神采飞扬,神魂颠倒之余,简直不需要再疗伤。

就这样半喜半痛的回到屋子,龙白月坐在通铺上,见一屋子医女都不说话,顿时觉得气氛尴尬沉闷。无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打破沉默:“玉儿,帮我抹点药吧,我够不到。”

玉儿唯唯诺诺上前接过药瓶。龙白月解开衣带将里衣褪下,露出背上雪肤,一道宽阔的棒痕触目惊心,殷红淤血肿得老高。玉儿倒了点药膏在手,轻轻抹上龙白月的背,伤痕被她冰凉的手指碰了,惹得龙白月不禁一颤,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对不起…”玉儿缩了手,眼眶又开始泛红。

“有什么好道歉的,”龙白月一哂,庆幸道,“还好没有挨五十板子,不然我肯定死了。”

龙白月的自嘲与哂笑却令玉儿更加不安,她继续嗫嚅,泪水也跟着滑了下来:“我,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被赶回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龙白月愣了,刚想叫她别哭,一边的医女们却抢先开口。

“别怪安医女,你擅自跑出去,本来就是犯错,还害我们跟着提心吊胆的。”

“就是,本来安医女想替你隐瞒,结果还是被值夜太监发现了。太监又说要打她,又说要遣她回去,安医女这才承认你跑了出去,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哎?龙白月对医女们的抢白很是惊诧,现在被打的人是她吧?为什么大家倒替玉儿抱不平?玉儿看见龙白月惊诧的睁大眼睛,慌忙拦住那些医女们:“姐姐,快别说了。”

“妹妹,我们是替你委屈呢。”医女们皱皱眉,不屑的瞥了一眼龙白月,愤愤不平。

“姐姐们快去准备上课吧,医博士们都等着了,我替龙医女抹了药就来。”玉儿怕引起争执,慌忙解围道。

医女们望望玉儿惊惶的泪眼,只能点点头鱼贯着走出屋子。

屋里就剩下龙白月和玉儿两人,龙白月伸手捞过头发,低着头任玉儿替她上药,半晌之后她闷闷的开口:“你何时与她们姐妹相称了?”

“姐姐…”玉儿闻言身子一激灵,怯怯嗫嚅,“您别生她们的气。”

“我没生她们的气。”龙白月冷笑一声——也不看看她以前做的是什么营生,还怕与女人为敌么?就这么点小风小雨她就生气,那她过去面对同行砸场子的时候,干脆不要活了。

可是想到此龙白月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已经是医女了,没能与其他医女们打好关系,的确是自己的错误。她总是本能的觉得女人身上无利可图,不愿费劲与她们接近、周旋,即使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风尘女子,明白手帕交对一个正常女人的重要性。

她总是惦记着怎样与紫眠发展感情、怎样获得大人们的赏识、怎样早日掌握高超的医术…却忽略了同一批的医女今后很可能要抱成一团,才能在复杂诡谲的宫廷中生存。她只顾着拼命超前,没能与医女们一起上课,看来真是一个失误,明明该是医女中的首席,此刻却被排斥,倒是玉儿被她们认可了。

龙白月闷闷不乐,她的沉默让玉儿更加心慌意乱,末了她忽然抱住龙白月,湿漉漉的脸颊贴在她的肩头:“姐姐你别怪我…我,我真的好怕被赶回去…”

“我没怪你呀。”

玉儿却不听龙白月的辩白,径自往下说着:“我原先并没住在京城,老爷是别省的县令。老爷说赏识我,教我识字,其实我好害怕,我什么都不想要…后来他强占了我的身子,给夫人知道了,打骂后要拿我配人,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正巧老爷要调任到京城来,夫人就打算乘机将我卖进青楼,这样反正家乡也无人知道,不会辱没她的脸面。还是我求了老爷无数次,老爷才替我想到了这个法子,送我来当医女…”

玉儿的泪水滑下龙白月的背,咸湿的泪刺进她的伤处,痛得她瑟缩了一下:“妹妹,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我不敢替姐姐求情,我好怕,好怕被赶回去,然后被卖进肮脏的青楼。”玉儿哭着,喃喃道,“我没有姐姐幸运,能碰到好主子,求姐姐体谅玉儿的苦处…”

龙白月几乎要失笑出声,是了,玉儿还不清楚自己的过去。她信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哪里能知道龙白月倒是真正的青楼出身——也正因为是青楼出身,所以更明白自己的幸运,也能体谅玉儿的苦衷。龙白月伸手替玉儿抹去眼泪,柔声笑着安慰她:“快别哭了,我哪里会怪你,快替我抹药吧。”

第四十六章 进宫

自从得知了钱大人的病症,袁大人干脆天天派龙白月跟随钱大人,一为体贴照料,二为在钱大人辞官前的有限日子里,尽可能的多跟他学些经验。

钱大人也慷慨,将汇集了自己生平所学的《颅囱方》,简精扼要,悉心传授给龙白月。当然,龙白月除了学经验,批斗也挨了不少。

“你说说你,好歹也是作过花魁的人,怎么如今一点分寸也没有?别院是你能随便出去的?如果不是紫眠大人及时找老夫去救你,估计你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钱大人一边嚼着茯苓,一边数落龙白月。

龙白月双颊火辣,很是惭愧的抬眼偷瞄钱大人:“对不起,是奴婢得意忘形了。”

她这段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忘了应当谨言慎行战战兢兢,竟然作出如此幼稚的行为,实在是令自己无地自容;再加上遭到医女们的冷遇,情况已经足够让她引以为戒——自己已然轻狂太过,一定要收敛了。

“你还是向紫眠大人道歉吧,惹了那么多麻烦,真是!”

“我…”龙白月张张嘴唇,刚想说话,却被一边的紫眠轻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