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就别再提了吧…说起来,是我不够谨慎。”紫眠皱着眉说完,表情恢复平淡,继续给钱大人把脉。

龙白月有些不解的望向紫眠,却发现他在回避她的眼睛。

为什么要回避她的眼睛?龙白月不禁检讨自己,片刻之后醒悟过来,心底一阵阵发寒与后怕——是了,亏她还信誓旦旦的说要进宫帮紫眠,现在却尽给他捅娄子,这样子进宫只会给他添麻烦吧——她怎么能拿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前途当儿戏呢。

为什么要回避她的眼睛?紫眠也在心底问自己,忍不住一阵懊丧。自从与宰相的关系发生微妙变化以来,他的仕途顺畅了许多,难不成自己竟因此松懈了?他几时这样不知轻重过,明明知道医女擅自离开别院是大罪,却在看见龙白月追随自己时,心里只觉得高兴,还说出“就让她跟吧”这样的浑话来。若不是与她分别后始觉不妙,亡羊补牢的跑去找钱大人救人,恐怕此时他已铸下大错——他甚至在她不知悔改的时候,还不知死活的冲她微笑,这样的状态,令他害怕。

钱大人了然的看着沉思的二人,嘿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哎?”龙白月愕然抬头,却见钱大人已然在兀自大啖茯苓。

蒸熟的茯苓被切成一块块粉红色的小丁,盛在白瓷碟子里,看上去粉糯糯的。龙白月回想着那一晚,娃娃一样的茯苓满山乱跑,此刻却已被切成丁躺在盘子里,钱大人还跟嚼萝卜似的大块朵颐,就让她忍不住想吐。

钱大人看龙白月盯着自己,便将碟子送到她面前:“想不想尝尝?你也来一块。”

“不要…”龙白月慌忙躲开,脸色发青。

“这可是好东西啊,嘿嘿。”钱大人完全是一副糟老头的口吻,威严荡然无存。

紫眠放开钱大人的手腕,开口道:“有了这茯苓相助,一个月后大人就能达成心愿了。”

“恩。”钱大人严肃起来,放下碟子点点头。

“上次下官的提议,大人可考虑好了?”紫眠问道。

钱大人的脸尴尬得快要抽筋,半晌他还是点了点头:“就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吧?恩,好。”

紫眠有什么提议?龙白月纳闷,却见钱大人神色郁闷,便命令自己将好奇心压住,埋头继续看医书。

初次尝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滋味很是难受,紫眠与钱大人交换眼神时的神神秘秘,一连让龙白月困惑了好几天。

直到五天以后,她心中的谜团才解开。

当紫眠、钱大人和龙白月在船上忙着治病学医的时候,公输灵宝忽然出现在湖岸边,她身边的宝儿还扶着一个大家伙——那宝贝被布蒙着,看不清是什么。

船上几人来到甲板上,就见公输灵宝双手撑着腰,骄傲的高声嚷嚷:“承诺七天,五天交货,如何?”

紫眠笑笑,对着岸上发话:“做工可结实?”

“当然,”公输灵宝拍拍那神秘玩意,自信的说道,“我公输门下规矩,保修五年,五年后八折换新。”

紫眠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钱大人:“大人,可要先试试?”

钱大人脸颊抽搐一下,胡子微颤,腰板挺得笔直,半晌后他严肃的表情松懈下来,无奈的说道:“好的,反正以后迟早要习惯的。”

明窗尘放下船板,帮着宝儿将那蒙着布的宝贝推上了船,那物件装着轱辘,推动起来很是灵便。

公输灵宝上船后就将那蒙着的布揭掉,龙白月这才看见紫眠向公输灵宝订购的玩意——那是一架木椅,椅子外侧偏后安着两个很大的轮子,靠前两侧则装着小轱辘,把手上安装着一些机括,椅前还有脚踏。

“这是什么玩意?”龙白月惊奇不已,盯着左看右看。

“孔明椅!”公输灵宝得意洋洋的坐上去演示,“怎么样,厉害吧,大人不是说左边身子瘫痪么,我把控制椅子的机关全安在右侧了,你看,这轮子运用了指南车上的变速齿轮,要是想拐弯,这样就可以…”

“你又乱起名字,这椅子和诸葛孔明有什么相干?”宝儿翻翻白眼,这些天跟着公输灵宝,看她发明那么多东西,没一样是用自己名字的——她总是想方设法将功劳归到古人名下,为啥要做这样的蠢事?不懂!

“你懂什么,不这样起名字怎么能显出椅子有玄机?不叫孔明椅,难道还要叫轮椅?不要那么没学问好不好?”公输灵宝驳斥道。

站在一边的钱大人倒笑起来:“孔明椅不好,让人想起孔明灯,还以为这椅子会飞呢。要我看,瘫痪的人有了它,又能逍遥自在,不如就叫逍遥椅吧。”

公输灵宝转转眼珠子,觉得这名字不错,便点点头:“成,反正这椅子是给大人用的。喂,臭道…那啥,紫眠大人,钱谁付?”

“我来付。”紫眠笑笑——反正自己沉船里的金银还有很多,足够应付公输灵宝的漫天要价,医官俸禄一向不多,这钱不能让钱大人掏。

“恩,还有,你现在好告诉我了吧,为什么那天贺凌云手里的火把一灭掉,你就找到茯苓娃娃了?”

“那茯苓是木精,依附着松树根生长,所以怕明火,见了火把,自然要施法将它熄灭掉。”紫眠回答公输灵宝。

“恩,哪天你再抓一个卖给我吧!”公输灵宝低头思考了一下,抬头说道。

“你要买那个做什么?”宝儿欣喜的问——难不成知道她要过生日了,送给她进补?

“它能灭火嘛,我睡觉喜欢点蜡烛,你睡觉喜欢开窗,有隐患。”

紫眠笑起来:“你养不活它,就算养的活,你屋子里也根本点不了蜡烛了。你若是想防火,我可以给你萤石。”

“御赐的东西也能卖?”公输灵宝惊喜道,她对那萤石垂涎已久。

“不能买卖,但可以送人,只要你不随意糟蹋就成。”紫眠双眼弯起来,露出少见的狡猾笑容,开始就地还钱,“当然,之前你开的那个价码,就得…”

自从有了那逍遥椅,仿佛冥冥之中注定,钱大人的身子一天天的差起来。渐渐的固执的钱大人已经不方便出屋子,于是改为紫眠每天到钱大人府上看诊。

钱大人这些日子已经将茯苓全部服完,紫眠确定了茯苓的疗效正如自己的预料,其他的便不再插手——论医术钱大人比他精深得多,如今只需要等待最终的结果了。

紫眠告辞后,钱大人替自己针灸,他的左边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左肢痉挛得厉害,让他痛得汗如雨下。龙白月站在一边伺候着,不停的拿帕子为钱大人拭汗:“大人,要不先歇歇?”

钱大人摇摇头,拔下穴位上的银针:“扶老夫到逍遥椅那里去,老夫再练练。”

龙白月别无他法,只得依言行事。她咬着牙将行走不便的钱大人扶到逍遥椅上,看着他练习操纵逍遥椅。钱大人似乎兴致高昂,他研究着把手上的机关,让椅子载着他,在狭小的房间里前进、后退、转弯。由于还不熟练,椅子转弯的时候,在拐角处卡住了。龙白月看钱大人忙了好半天都进退不得,便走上前要帮他。

“别动。”钱大人阻止她,从椅子上拿出拐杖,自己尝试着撑拐杖下椅子行走,然而痉挛的左腿却让他一个趔趄,没有站住,钱大人狼狈的倒在地上。

“大人。”龙白月慌忙上前去扶他,双手却还是被挡开。

钱大人躺在地上叹口气,接着自己用右边身子爬起来,他的行动迟缓困难,看得龙白月于心不忍:“大人,您这是何苦…”

钱大人盯着龙白月眼中怜悯的泪花,忍不住觉得好笑:“你伤心什么?这是老夫求之不得的。”

“骗人…”龙白月有些气恼,想着钱大人近日的辛苦努力,还有他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悲怆,却也不忍再多说。

“嘿嘿,是不是觉得老夫现在很窝囊?”钱大人笑道,深邃的目光里满是沧桑老人的豁达,“老夫问你,你怕不怕死?”

“不怕。”龙白月回答,她从前怕死又贪婪,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在与宰相抗争的时候,在与紫眠生死与共的时候,她都已经有了觉悟。

钱大人冷不防的冲龙白月虚晃右拳,龙白月吓了一跳,直觉的往后闪躲。

“嘿,还说不怕。”钱大人笑她。

“这个不算!”龙白月脸都羞红了,这钱大人,怎么这时候还耍赖呢。

“老夫这是要告诉你——人为什么要不怕死?人当然要怕死!”钱大人喘了口气,拄起拐杖颤巍巍的又往逍遥椅那里走,“生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死后万事皆空,一了百了,你以为是好事?”

龙白月愣住,安静的听钱大人继续说。

“死,有时候反而是太简单的事情,所以它很肤浅,很廉价。如果苟延残喘让你痛苦,你选择了死亡,却让更多活着的人失去希望,你说,你死的有意义吗?”

“奴婢不认为自己的生命有那么重要。”龙白月倔强的低声反驳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认为?”钱大人嗤笑,“命是你自己的,你认为有多重要,它就有多重要,何必自轻自贱。老夫就认为自己的命非常珍贵,所以老夫要留下它——龙医女,当你懂的越多,会的越多,你肩上的担子就越重,不可借死亡将它轻易的撂下,因为你活着,才能对更多人有意义。”

钱大人独力坐回了逍遥椅,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又开始操纵起椅子来。龙白月低头想了许久,对钱大人盈盈一福:“谢谢大人赐教。”

钱大人睨她一眼,不置可否的恩了一声,说道:“老夫已经呈上了辞官的奏折,过些日子就要回乡了。没几天就是年终的医女考试,你一定能顺利通过。”

紫府船上,明窗尘正在打扫船舱,他看见紫眠上船的时候,兴高采烈的笑道:“师父,刚刚圣上赐来一斗珠玑,给师父炼丹用的。”

紫眠点点头,走到舱里的桌案边,抓了一把珠玑检视——用来炼丹的珠子都是不圆的玑珠,不过色泽饱满,是上好的货色。他瞥见桌子一边放着两枚金簪,觉得有点眼熟,便拿起来看了看,转头问徒弟道:“窗尘,这簪子是哪里来的?”

“哦,是从床榻底下扫出来的,之前没见过这两支簪子呢。”

紫眠仔细端详手里的龙凤金簪,直到将它们扣成一枚合股金钗,方才想起这钗子的来龙去脉,蓦地他没好气的笑出声,转头找明窗尘:“窗尘,你多久没打扫屋子了?”

明窗尘却老早跑出舱外,哪里还见踪影。

这一年的十二月,当龙白月和紫眠一起送走因半身瘫痪辞官归乡的钱大人之后,她顺利的通过了医女的年终试,终于和同一批考试合格的医女们一起,进入了皇宫医官局。

【后宫】

第四十七章 狭路相逢

今年秋季进入太医署别院的医女中,只有龙白月和玉儿通过了考试得以入宫。当她们清晨由袁大人领着进宫时,恰巧与下朝的官员们擦肩而过。

龙白月混在医女队伍中间,想着也许能在官员中看见紫眠,忍不住抬头向他们张望,谁知一抬头就跟宰相打了个照面,吓得她慌忙低下头去,躲开宰相犀利的目光。

“呵,那不是龙花魁嘛…”官员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当中有不少与龙白月有过应酬,此刻有的惊讶,有的尴尬,有的饶有兴味,都在注意着她。

龙白月的眼角余光能够看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别慌张,然而当一双熟悉的眼睛向她投来注视时,她的心猛然一跳。

龙白月不得不转过头来,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楚珣?!

她愣住,没料到会在此刻与他重逢。龙白月脸色一白,心口有些窒闷。她看见楚珣的眼睛里先是透着惊讶,不解她为何会出现在皇宫;转而目光里闪过一丝确定——是知道她也认出了他;接着这目光的意味又变成询问和探究,似乎在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时龙白月却收回了与他交会的目光,面色恢复平静,她已将过去完全抛弃,从此与他再不相干,又何必多纠缠?她毫不犹豫的走过去,不知道自己倨傲的神色让楚珣尴尬…甚至是后怕。

楚珣回过头望着龙白月的背影——她比从前更加成熟美艳了,不再是那个情绪可以轻易被他左右的清倌人,她记得他,似乎还带着恨意,然而这样的她却进宫了——还带着绝伦的美丽。

楚珣的心沉了沉,心思转换间,悄悄的向前方宰相那里靠近。

龙白月跟着队伍往里走,很快就看见了武官队伍里的贺凌云,他拉长了脸不理她,即使在身边人扯他袖子要他往龙白月这里看的时候,他还是没反应。龙白月有些气恨——这别扭的男人,往后都不晓得能不能再见面了,此刻还假正经个没完。

再之后便是伎术官,龙白月心跳起来,脸微微发红——老天保佑紫眠今天一定要来上早朝呀,可千万别又偷懒告病假了。

当紫眠高挑的身影撞进龙白月的眼帘,她终于得偿心愿,浑身一松,双唇紧抿着微微笑起来。紫眠正被几名医官扯住问问题,他的身量高,不得不稍稍低了头侧耳聆听。当他看见医女们整齐的队伍经过自己身侧,不由得分了神中断交谈,抬头向队伍望去。他很容易就捕捉到了龙白月的目光,还有她浅浅的笑,她温婉可人的样子让他目光一暖,放下心来,也报以鼓励的眼神。

龙白月自信的扬眉,以作回应。彼此所在的队伍都不能停留,只能匆匆擦身而过,他们就像两只鱼,顺着两条方向相反的河流,纷乱鱼影中只来得及相互一瞥,就得各自游开——却不是相忘于江湖。

光这点,已经叫龙白月心满意足了。

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向深宫中走去。就在龙白月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玉儿脸色苍白,神色泫然欲泣——刚刚一定有看见她原先的主人吧,龙白月猜想。

楚珣已经靠近了宰相,近到可以看得见宰相衣服上的暗色绣花,他开始微笑着频频回顾医女们远去的队伍,漆黑透亮的眸子里闪着好奇与流连的光彩,顾盼神飞的模样终于在出宫门的时候惹得同仁笑起来,戏谑道:“楚寺丞,还在意犹未尽哪?”

“恩,刚刚那是医女队伍?下官分明见一天仙绝色,丝毫不输后宫娇娥呢。”他单纯的样子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楚寺丞有所不知,你来京城的时间不长,没见过她,难怪那么惊艳了。”一名官员露出下作的嘴脸,“那女子原是花魁,不知怎么给她混进宫里来了。”

“花魁?这样的女子也能进宫?”楚珣吃惊不小,愕然道,“此种女子,称作红颜祸水都不为过,风流媚于常人,即使现在是一般宫女,用不着多久,也一定会妖颜惑主,宠擅后宫的吧?”

这时候宰相皱眉回头,打量了楚珣一眼,知道他是从六品的司农寺丞——新政派为了扩充势力,今年夏天刚提拔他到京城里来,听说此人做事缜密,怎么这么口无遮拦?宰相低沉着嗓子开口:“楚寺丞,你初到京里来,规矩还要多学学。”

楚珣明朗的眼睛里顿时升起一抹惶恐,慌忙低了头向宰相作揖:“抱歉,下官一时忘情,多嘴多舌了,多谢宰相大人提醒。”

“哼。”宰相瞥他一眼,对新政派的态度向来不屑——不过楚珣之言倒是提醒了他,他抬眼望向宫门内,只见不断有官员走出来,哪还看得见医女的队伍。龙白月,一颗他已经丢弃的棋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冒出来?宫里的那块棋盘,他用不着她,她却出现,这就是搅局。

宰相不动声色的回身继续走,楚珣在他身后不知所措的傻站着,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宰相虽不苟言笑,却是刚正不阿,别太害怕。”

楚珣感激的点点头,这才放心的迈开步子。他表面是欲言又止心有余悸的样子,心里却在算计着——来京城之前护官符早已背熟,他知道皇后与宰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嘉仁皇后已被皇帝冷落,若不是凭着皇帝子息微弱,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恐怕后位早就岌岌可危。她与宰相之间利益一致,彼此相互利用,宰相断不能让人妨害到她的地位吧——皇帝最宠爱的燕贵妃听说就是个艳若牡丹的美人,初冬刚刚得病横死——新丧之哀的寂寞内心,最怕有人乘虚而入。

宰相的顾虑,也是他自己的顾虑——他与严修偶尔有书信往来,夏天时严修有来信,只字片言中提到龙白月,他当时并没在意,因此也记不真切,似乎是说她攀附上某个京官——由花魁到京官,再混进宫,她果然有手段,安知她的野心与美艳不能让她再攀上一个更显赫的主子?而龙白月还记得他,眼中却不见热络,当年自己轻易将她摈弃,又安知她没怀恨在心?

他怕龙白月成为他仕途上的隐患,如果能借宰相之手除掉她,解决他的后顾之忧,那就再好不过。至于自己刚刚唐突的举动令宰相不悦,楚珣倒不担心——提拔他的老师是大理寺卿,他还不用急着去讨宰相的喜欢,先在新政派站稳脚跟,才是最重要的。

楚珣委委屈屈的向大理寺卿吕大人那里靠拢:“糟糕,刚刚下官快走了几步,没留神,不知怎么竟叫宰相给训了,唉…”

“不用委屈了,他哪里会看我们顺眼,”新政派的官员们笑他,“以后走慢点,别趟进他们的浑水里…”

龙白月在医官局待了还没三天,就被调离了。她还没来得及看顾一个病人,皇后懿旨一下,就将她指往翠英殿伺候云阳公主。懿旨下来的时候医官局一片哗然,医官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不是让龙白月做普通宫女了吗,她可是医女中资历最高的呀!

龙白月只能卷卷包袱走人,她临行前特意叮嘱医官们不要告诉袁大人,能瞒一时是一时,她怕他气得跳脚。医官们点头应允,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勇气告诉龙白月,她要去的翠英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告别了唏嘘无奈的医官、哭红了眼睛的玉儿,以及冷漠的医女宫人之后,龙白月跟着太监们前往翠英殿。一路上她不停的反省自己,她到底做过什么,能让素未谋面的皇后特意为她下了一道懿旨?龙白月想到从前贺凌云告诉自己的话,由嘉仁皇后想到宰相,再想到之前进宫时与宰相的照面,不由得醒悟——难道宰相窥破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会入宫帮紫眠探寻他的身世,从而通过皇后来阻止她?他让她做不成医女,不能跟着医官们走遍后宫各个角落,而是将她困在一座宫殿里,让她无法施展手脚?

龙白月咬咬牙,知道自己的前途困难重重,但她好歹也能进入深宫了,就不信宫里都是宰相的爪牙,只要她努力想法子,一定也能有所作为。

翠英殿之所以叫翠英殿,原因无他,只因为这座宫院里种满了竹子。傍晚的冬景萧瑟冷落,龙白月一路走来,看着两边的碧竹修篁,心想这云阳公主大概是个清雅素净的人。

走到翠英殿宫门外,太监请示宫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宫人出来却没让他们进殿,倒是云阳公主本人,令八个宫女在前面打着灯笼,自己趿着双绣花鞋懒洋洋的走了出来。

龙白月不禁呆住,她没见过公主,但她见过贺夫人之流的命妇,由此推测,公主更应该是穿着密不透风束紧领口的衣服,笔直的端坐,脸色冰寒才对——可这位公主显然错了路数,不知于成长的何时,歪歪走上歧途,竟变成这副模样。

云阳公主年方十六岁,肤色赛雪欺霜,光可鉴人的乌发在暮色里仍旧流光潋滟,却没有绾起。她在寒冬腊月里还不怕冷的袒着点胸脯——发育得比龙白月还好,肩上随意搭着件红色织锦大氅,身上不穿皮货,缎袄绫裙上镶金绣凤,裙下露着点绣花鞋,鞋口处一掐雪痕,竟是赤足。她红艳的嘴角挂着一抹冷嘲的讪笑,眼神冷冽的睨了眼太监,冷冷道:“本宫这儿不需要宫女。”

“公主,”太监躬身道,“这宫女原来是医女,皇后知道她精通医术,这才特拨给公主,只为关心公主玉体。”

“关心本宫?”云阳公主嗤笑一声,嗓音是说不出的清脆好听,却讲着令人难堪的话,“是派她来做眼线的吧?”

“不敢不敢,老奴…”太监也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龙白月适时向云阳公主下拜:“公主千岁万福,奴婢两天前才进宫,有愚钝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恕罪。”

云阳公主听得懂龙白月的暗示,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喃喃开口吟道:“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她冷笑着,回身往里走,“进来吧。”

第四十八章 云阳公主

龙白月小心翼翼的跟着云阳公主一行人进入翠英殿,冬夜深沉,宫院里灯火通明,衬得无光的角落越发幽暗。龙白月走着走着,就觉得周遭竹影憧憧气氛诡异,直到进入殿中暖阁,身子才不再发寒。

云阳公主一直走进暖阁深处,她随意将身上大氅取下,顺手撂在床榻上,跟着整个人也躺进牙床锦帐里,翻了个身,这才看见龙白月:“你怎么跟进来了?”

龙白月愣住,发现不知何时其余宫女早已退开,只有自己傻傻的一路跟着云阳公主。她慌忙跪下:“奴婢不懂规矩,公主恕罪。”

云阳公主笑笑,冲龙白月勾勾手指:“不是你不懂规矩,是她们不敢进来。来来来…”

龙白月不明所以的靠近云阳公主,就见她目光如蜜又稠又甜,在灯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浓密的黑发比缎子还亮,流云一样顺着窈窕的身段时卷时舒,金线和丝绸细小的光泽映在长发油亮的墨色中,潋滟勾魂。到底是公主才能这般倾国倾城,在她身边龙白月觉得自己就像鱼目混珠,简直当不得美人二字。

“真是美人呀,”云阳公主却也在感叹,听得龙白月一怔,“你是医女?会按摩么?”

“回公主,奴婢会的。”

“你烦不烦,会就说‘会’,不要罗嗦,”云阳公主点点自己的肩,“上来试试。”

龙白月犹豫了一下,只能壮着胆子,战战兢兢的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是,请公主躺好。”

云阳公主很是不耐烦的闭上眼睛,蜷着的身子伸展开,趴好让龙白月按摩。龙白月深吸口气,手劲下去,分寸拿捏得极好,没几下就让云阳舒服得呻吟出声。云阳娇媚的呻吟听得龙白月都忍不住心旌荡漾,差点乱了手法,看着云阳丰润的身子跟随自己的手劲婉转承欢,触手之处柔若无骨,让龙白月不禁心想这样的尤物公主,也不知道将来要指给谁。

云阳公主蓦然睁开双眼,很是突兀的开口:“想不到那老太婆还真揣了个好东西给我。”

“哎?”龙白月纳闷,忍不住轻吁出声。

“我说你呢,”云阳回身望她,说道,“我留下你了。”

咦?她不是已经留下她了吗?

龙白月想不通。其实翠英殿有很多东西都让龙白月想不通。三天之后她才知道,这偌大一个翠英殿,竟然是冷宫。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龙白月是如何都不信的——没瞧见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吗,多么气派,风帘翠幕掩映着碧瓦琉璃,殿里雕梁画栋、珠光宝气,簇新的锦帐呢毯,怎么会是冷宫…但若说不是冷宫,为何这里景色冷、气氛冷、宫女脸色冷,连公主都冷?除了整日暖烘烘的炭火和温酒,真的找不出一个温暖的东西来。

龙白月卷起珠帘,呵呵冰凉的双手,无奈的望着殿外苍凉的翠竹林。她回过头,欲言又止的瞅了瞅身边冰着脸的宫女,知道她们还是不会和她说话。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麻木的活着,彼此不言不笑,仿佛行尸走肉。除了龙白月,只有云阳公主脸上有鲜活的表情,但那表情永远是讥嘲冷傲的。

“这里当然是冷宫,不然,皇后干吗把你送到这里来?”云阳公主坐在火炉边,惬意的跷起一条腿,葱绿盘金长袍子下露出一点玉足,正微微的晃荡。她手里拿着一支镶八宝璎珞金簪子,正悠闲的剔着葱管一样的长指甲。

“可是,没听说过冷宫囚公主的…”龙白月给温酒的水盂里换上热水,又拿起铜箸拨了拨炉子里的炭。

“你是说这里应该住着失宠的妃子?”云阳公主笑,接了杯热酒一气饮下,“是有啊,不过已经死了。”

龙白月一怔,不敢追问云阳公主和那妃子有何关系。她进宫的目的是为了帮紫眠探寻他的身世,那时间便要追溯到二十四年前才行。对于复杂变幻的后宫,二十四年实在是段太久远的岁月,很多尘封的往事已经找不到当事人,云阳公主才十六岁,长居冷宫,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还得另想法子才行,龙白月回过神,刚想给云阳公主再斟一杯酒,却愕然发现她已经半躺在贵妃椅上睡着了。云阳公主宽大的袍袖逶迤落地,在火光映照里闪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璀璨好看。沉睡中的她不再神色冷冽,眉眼极柔和,一派的无忧无虑——到底是衣食无忧的公主呢,平时愤世嫉俗的样子,真正又能有多少愁苦?龙白月无奈的笑笑,上前替她添了条毯子,起身走去窗边放下帘子。

她有些失神的望着翠英殿外茫茫的竹海,遥远处露着点金黄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在暮色里已经看不分明。那里会有她的机会吗?她该做些什么,才能打破现在的僵局?龙白月有些焦虑,她无奈的放下帘子,帘影隐去她不安的神色和轻微的叹息…

紫眠哪…

竹海外那金黄色琉璃瓦的所在,正是皇后的寝宫。嘉仁皇后此刻闲适的躺在锦榻上,听一边的女史向她禀报燕贵妃的墓志铭文。

“恩,精通女红这句去掉,太小家子气了,改成歌舞倾城,”嘉仁皇后支颐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燕贵妃虽说是刺绣时忽然咳血而死,但写她是‘织女回天理机杼’也太过了,不如改成‘玄女归身伺瑶池’。”

女史唯唯诺诺领命,卷起文书退下。一边的宫女欲伺候皇后小睡,上前移开了宫灯,锦帐里顿时光线一暗,然而昏暗中嘉仁皇后却开口:“天还早呢,扶哀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