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宫女立刻身子一福,扶住皇后伸出锦帐的手,伺候她起身。

嘉仁皇后施施然走下床榻,她四十余岁,身架原本就高大,如今更是丰腴,昂首挺胸的走起路来,仪态万千。就见皇后慢慢踱到菱花镜前,坐下,对镜掠掠云鬓,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却在蓦然发现鬓中一根银丝时,僵住了。

一边的长宫女会意,上前要帮皇后拔去银丝,却被她拦住:“不必。老了就是老了,避讳这个,欲盖弥彰更叫人笑话。”

“是,还是皇后见识非凡。”

嘉仁皇后笑笑,忽然问道:“今早女史才呈报上来,那刚有妊娠的佟婕妤,可是燕贵妃的妹妹?”

“是,皇后好记性。”

“恩,”嘉仁皇后点点头,对镜笑道,“她姐姐刚病故,哀家体恤她悲恸,得请圣上提她品秩才好。”

“皇后仁德。”

嘉仁皇后盯着镜中自己的瞳仁,观察它们微微收缩的样子,眼皮忍不住一紧——佟婕妤升品秩是迟早的事,她羽翼已丰,加上燕贵妃刚死,此刻不方便动她,那腹中孽障只能等她生下来再说了…若是女胎,是她造化;若是男胎,还得另想办法…

嘉仁皇后又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眉眼,粗略找不出细纹,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她拈起一枚金凤钗,端详着其上指甲大的滚圆珍珠、包镶的红蓝宝石,满意的往发髻上插去:“这两日太素净了。”

哀家才不陪那妖精素净…

长宫女慌忙上前帮衬,伸手护着皇后的发髻,小心的理顺金钗颤巍巍的九凤尾。一边的宫女奉上枣茶,嘉仁皇后接过一呷,温热适口,便擎着杯子缓缓饮尽——皇后贤德,提倡俭省惜福,后宫上行下效,向来得百官赞誉。

她想着自己当上皇后二十四年来,凡事滴水不漏功德圆满,不禁自得,饮茶的动作豪迈了几分,似乎在为自己庆功。她睥睨的余光只来得及看见红褐色茶水中银光一闪,接着那线银光已经顺着茶水到达她的喉头。嘉仁皇后大惊失色,想停下吞咽的动作,然而本能无法遏止,只见她喉咙一动,已将一枚绣花银针吞下。

茶杯落在地下,应声而碎。

翠英殿的宫门被敲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龙白月被叫醒,她披上衣服走出来,就看见玉儿浑身哆嗦着跌在地上。

“玉儿?”

“姐姐…”玉儿没添衣服就从宫内暖阁跑出来,一路冻得够戗,龙白月慌忙将她往宫内扶,玉儿却一把抓住她,“姐姐,帮帮我…”

“怎么了?”

“皇后,皇后她误吞了绣花针,太医们已经忙了大半夜了,都没办法…”玉儿双唇颤抖着,惊惶失措的眼睛里涨满泪水,“姐姐,再救不了皇后,我会死的…”

“是哪位太医派你来请的呀?”

懒散娇慵的声音从龙白月背后传来,龙白月立刻回过身子拜下:“打扰公主安寝,公主恕罪。”

龙白月的身子让开,跌坐在地上的玉儿看见了云阳公主——她乌发如云,宝蓝色金花大氅随便搭在肩上,杏色睡袍下酥胸颈项白腻如象牙,娇颜如玉,却有着寒冷的眼睛和讥嘲的嘴角。玉儿没见过这样贵气凛冽的美人,一时呆了呆,紧跟着便趴在地上磕头:“回禀公主,没有太医请龙医女过去,是奴婢…”

“是你怕死,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啊?”云阳公主笑着看她在地上发抖。

“不,不是…”玉儿呆住,无辜的说道,“龙医女医术比奴婢高明,奴婢以为请她去会有转机。”

“她医术再高也高不过太医吧?伺候皇后的又不是她,转机跟她有什么关系?”云阳公主侧过身子,不再看玉儿,只斜睨着龙白月问,“你呢,什么想法?”

“奴婢要去。”龙白月福了福身子答道。她何尝不懂玉儿的心思,如果出诊顺利获得赏赐,怕是就没她什么事了;此刻来请她,正是因为风险太大,弄不好自己反成了陪葬。可是,她不能老待在翠英殿里,哪怕有一丝机会,她都要出去闯闯。

云阳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龙白月坚定的神情,身子一动,冷哼一声:“随便你。”

她转过身往宫内走,边走边对一旁的宫女说道:“给她们一个灯笼,还有两件大氅,这鬼天气,冻死人了…”

第四十九章 嘉仁皇后

翠英殿外夜寒霜重,龙白月紧紧身上大氅,牙关轻轻打战:“走吧。”

玉儿白着脸点点头,提了灯笼飞快的往皇后寝宫小跑。龙白月跟在她身后,一路呵着白气,到达寝宫时脚都冻木了。时值后半夜,宫中仍旧灯火通明,内殿里一名太医正低着头匆匆往外走,迎头与玉儿照面,怒气腾腾道:“你上哪儿去了?里面都乱成一团了!”

“奴婢斗胆,去请龙医女了。”玉儿抖着嗓子,慌忙拜下。

太医脸色一缓,这才抬起头来看见龙白月,眼里似是燃起一丝希望,却又顾虑重重:“你怎么来了,唉…”

“皇后凤体违和,请大人允许奴婢入内侍奉。”龙白月身子一福,满怀希冀的望着太医。

“也好,你进去看看,刚刚那医女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煞老夫。”太医抹抹额上冷汗,丢下手头的事先领了她们进去。

寝宫内人人脸色如丧考妣,龙白月顾不上打量周遭,先隔着帘子跪拜皇后,之后走到医官们面前,福下身子小声道:“奴婢龙白月见过诸位大人。”

“恩,你先进帘子看看吧,”太医面如土色,无奈的示意,“观察到什么再跟我们说。”

“是。”

龙白月走到帐帘边,拜见了长宫女,与如蒙大赦的医女换班。没留意周遭宫女异样的神色,龙白月走进帘内,轻轻拨开锦榻绣帘,轻声道:“奴婢见过皇后。”

嘉仁皇后平躺在床榻上,此刻已是满头虚汗不敢动弹,可当龙白月艳若牡丹的面容撞入她眼帘的时候,她却突然大惊失色,忍不住惊骇的扬起一只手,尖利的长指甲刺上龙白月的鬓角,竟生生的拗断:“贱人——滚开!”

龙白月举袖按掉脸上血痕,只细心聆听嘉仁皇后的声音。她观察了一下嘉仁皇后的面色,恭谨垂首低语:“医女龙白月,见过皇后。”

嘉仁皇后听清了她的话,这才安静下来。她有些难以置信的侧目紧盯着龙白月的脸,然而龙白月却面色平静的行了礼,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帘外太医待得龙白月退出来,慌忙上前询问:“如何?”

“回诸位大人,”龙白月福了下身子,禀告道,“皇后嗓音清晰、呼吸顺畅、手脚有力,奴婢推测目前绣花针还没有伤害到皇后;至于皇后动弹不得、面色不佳、浑身虚汗,当是心神惊惧所致,如今可趁绣花针入腹未深,尚未横亘刺入内脏时,进行催吐。”

“这我们也知道,可是催吐方已经用过,皇后由于恐惧,始终不能配合,针到现在也没呕出来。”太医束手无策,只知大祸临头,脸上是说不出的哀苦。

龙白月回身望望,帘子内的皇后毫无声息,整个寝宫里人人噤若寒蝉。她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开口道:“皇后无法配合,是出于心理恐惧,可用咒禁解虑。”

太医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提到咒禁,呼之欲出的只能是那个名字。

——紫眠大人。

龙白月在心里权衡着,紫眠该不该在此刻被自己提出来。诚然,如果紫眠没有把握救得了皇后,那便是自己拖累了他。可是,在紫眠身边见识过种种,眼前这种情况,撇开皇后的特殊身份不谈,却是算不上什么凶险,紫眠应该有把握才对。

而趁着这次非常事件,如果紫眠能够进入后宫,对他的计划来说该是很重要的一步吧。龙白月回想着决定做医女的那夜,宫门外紫眠的背影是如斯的无助寂寞,让她远远望着心都痛起来。她又怎能在此刻替他放掉这个机会:“奴婢认为,可以请紫眠大人入宫。”

“这…”太医们觉得不妥,可穷途末路之际又别无选择。

帘内皇后也发话:“紫眠大人乃修道之士,今次事态非比寻常,破例进入宫闱,哀家也不能拘泥于忌讳了。”

“是,皇后圣明。”太医们仿佛也看到了希望,神色轻松起来。

夜色中看不清侍卫与飞骑,只听见不安的马嘶中铁蹄踢踏响起,十几只明晃晃的灯笼窜出深宫,侍卫们快马加鞭的往紫眠府邸赶去。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吞噬了天边最后一颗星子,当紫眠从晓寒深处踏霜而来,龙白月在宫门边心跳如擂鼓——当他经过她时,两人的表情是一样的冷漠,可彼此间的眼神却在电光火石间,交汇着这样的信息——

我做的对么?

谢谢。

龙白月微笑起来,这才安下心。紫眠跪拜过皇后,与太医们交谈了几句,便取了丹砂画符。符纸画好后,紫眠唤来龙白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太医们不明所以,就见龙白月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这,不妥吧…”

“放心,咒符可护皇后凤体无恙,但绣花针还得靠皇后自己呕出来。”

龙白月这才点了点头。

念过咒语后符纸被烧成灰,溶进刚煎好的催吐药里,龙白月捧着药盅走进帐内,伺候皇后服药。嘉仁皇后仍是惊疑不定的瞅着龙白月,好半天才侧撑起身子,慢慢将药饮下。

催吐剂的药性很快发作,皇后开始干呕起来,但想着尖锐的绣花针,总有股力量遏制住她,让她半吐不吐的不敢有大动作,直折腾的自己死去活来。

“皇后,这药剂中加了咒符,请皇后安心。”龙白月在一边轻声提醒道。

纵是如此,她还是有顾虑啊。皇后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胃里翻江倒海,喉头却被自己的恐惧卡住,只有虚脱的冷汗不停的往外冒。

这时候帐外紫眠发话:“龙医女,刚刚你可有按照本官的话做?”

龙白月在帐内向着外面一福:“奴婢的确有照大人吩咐…往,往药里搀了马粪…”

一语未了,就见皇后两眼一直,再也不管不顾的大肆呕吐起来。两边宫女见皇后终于吐了,竟面露喜色,赶紧在秽物中辨认。

“皇后,皇后呕出绣花针了!”

宫里众人都长舒一口气。皇后喘息未定,却也终于浑身放松一阵舒畅。她既而想到,紫眠大人这药方未免龌龊,刚想发作,却听见帘外有人下跪,竟是紫眠在告罪:“药中并无秽物,方才只是想催起皇后吐意,臣一时情急出此下策,欺瞒皇后,罪该万死。”

龙白月也立刻跪下,俯首认罪——不跪也不成了,她的腿早就软了。

“恩,既然如此,哀家也不怪罪,都起来吧。”皇后心下稍安,回想自己今日所受惊辱,怒不可遏,她压低嗓子恨道,“到底是谁欲谋杀哀家,此事一定要彻查…”

宫女们簌簌发抖,均怕被此事牵连,令自己妄遭灭顶之灾。尤其是给皇后送枣茶的宫女,此刻早就被押了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臣有一言,须禀报皇后。”这时紫眠忽然开口道。

皇后神色一凛,愿闻其详:“大人请讲。”

“臣来时一路观察,宫中有邪气缠绕,”紫眠盯着纹丝不动的锦帐,仿佛视线能穿过屏障,看清皇后脸上的表情,“皇后这次的灾噩,恐怕不是人为。”

嘉仁皇后沉吟半晌,双眉渐渐拧起来,阴着脸咬牙道:“那个贱人…”

寂寞深宫,阴谋诡谲,怨气何时少过?紫眠此刻说这样的话,更是有自己的目的——他得把握这次机会,如果再次无功而返,又不知何时才能接近这里。

皇后没有立即答复,只是叹息一声:“后宫若有邪气,也是哀家失德,当受此惩罚。多谢大人谏言,哀家定当铭记于心。”

“臣惶恐。”紫眠双唇紧抿,心下暗暗叫糟——难道自己又失败了?皇后宁愿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对他严加防范吗?

事已如此,紫眠也只能不动声色的跪安后跟着太监离开,回府等待些无关痛痒的赏赐。

紫眠走后,皇后寝宫里太医医女们跪成一线,首席太医惶恐叩首道:“臣无能,请皇后降罪。”

“哀家身子已经无妨,大人不必自责太过。”帘子里嘉仁皇后的声音已恢复往日的从容宁和,“哀家记得龙医女是在翠英殿伺候云阳公主的吧?”

“回皇后,奴婢的确是在翠英殿伺候。”龙白月跪在医女中叩首。

“恩,那龙医女是谁请来的?”

玉儿刚想张口回答,却被一边的太医狠狠瞪住。首席太医回答道:“是臣斗胆请来龙医女,逾矩之处,请皇后降罪。”

“恩,此次情况特殊,倒也罢了。后宫当规矩严谨,即使是哀家,也不能随意调遣别殿宫人。”皇后平缓的声音里不见喜怒,“长宫女,你送龙医女回翠英殿吧。以后没有哀家口谕,任何人也不能调遣龙医女。”

“是。”长宫女深谙皇后心意,领了龙白月先行告退。

龙白月跟着长宫女出宫,心想皇后这道懿旨一下,自己岂不是永远都得待在冷宫里了?没想到努力了半天,结果竟是如此。她心里乱作一团,没察觉长宫女领她走的是一条偏僻小路,而就在她离开之际,远远传来太监高喊“皇上驾到”的声音——皇帝知道皇后转危为安,特来寝宫关心探望。

回翠英殿后,云阳公主阴阳怪气的嗤笑更是叫龙白月懊丧,直到两天后得知紫眠被皇帝封为“金门羽客”,从此能自由出入宫闱的时候,她的心情才一扫阴霾,晴空万里。

第五十章 曹夫人

龙白月身在冷宫之中,谁能带给她有关紫眠的消息呢?毋庸质疑——自然是我们活泼可爱、神通广大的宝儿啦!当龙白月看着宝儿从竹林中窜出来,咬了她的裙子不放,化身为人的时候,龙白月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惹恼了她:“你干嘛傻眼?我可是狐妖呀!”

“对呀!你是狐妖呀!”龙白月恍然大悟道,她都快忘了宝儿除了变变狐狸之外,还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的。

“哼。”宝儿对龙白月的态度非常不满,哼哼唧唧的从怀里掏出个瓶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龙白月接过瓶子问道。

“紫眠大人要我给你的,说是你脸受伤了,”宝儿仔细瞅瞅龙白月,“奇怪我怎么没看出来?”

龙白月怦然心跳——紫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受伤的?那晚他和她明明接触很少——啊,是了,紫眠有跟她耳语,叫她配合他一起蒙骗皇后…

宝儿非常看不惯龙白月双颊酡红、色迷迷的陶醉样子,皱皱鼻子道:“若不是紫眠大人托我,我还不知道要进宫来看你。”

“哼,那是自然,”龙白月将宝贝药瓶收好,斜睨她一眼,“你成天就知道和灵宝鬼混,这些日子都玩疯了吧?”

“没有,灵宝她成天缠着贺公子。”提到这个宝儿还有点微微受伤,“北边燕国又和我们打起来了,听说我的老家祁连山已经被他们占下。贺公子正想着法子要调任到北边去,灵宝想跟他一起走——又是个被男人牵着鼻子跑的,哼。”

“又打起来了?”龙白月愕然,紫眠的咒术为什么没能遏止燕人的入侵?她蓦然想到一事,焦急的问宝儿:“贺凌云他背上有伤,就这样到北边去,伤可怎么办?”

“恩,这两天紫眠大人正在加紧为他配药,好让他带着药到北方去。”宝儿抓抓脑袋,补上一句,“今天看紫眠大人脸色不太好,估计是累着了。”

何止是累着了!龙白月心疼的直咬牙,低声骂道:“半死不活的,还瞎折腾!”

“你在说谁?”宝儿纳闷嚷道。

“嘘,”龙白月紧张得左右张望一下,撵她走,“快回去吧,以后紫眠有什么消息,你要第一时间来通知我。”

“我怎么和你碰头呢?”宝儿抓抓脑袋,有些为难,“今天我在竹林里等了老半天才看见你,饿都饿死了。”

“这样吧,我每晚二更天的时候都到林子里逛一圈,你若来了就和我碰头。这样好不好?”龙白月盘算着。云阳公主入夜后从来不要人伺候,都会遣去众人独自待在暖阁里——龙白月除了傍晚时要替云阳按摩,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

“也好。”宝儿点头答应下来。

——就这样龙白月才会得知紫眠受封为“金门羽客”的消息。

如此一来二去,龙白月的心情水涨船高,天天嘴角上都挂着一抹笑,让云阳公主越看越别扭。终于有一天,当龙白月与宝儿勾搭完毕,回到翠英殿的时候,云阳公主已经靠在朱漆云雕柱子边,好整以暇的等着她了。

“奴婢见过公主,公主还不歇息?”龙白月警觉的向云阳行礼,故作镇静的问候道。

云阳公主挑着眉,上下打量她,狐疑开口:“你身上一股子什么味道?”

龙白月一惊,低头嗅嗅自己身上——不可能有狐狸味呀,她硬着头皮赖帐:“奴婢愚钝,请公主明示。”

一向牙尖嘴利的云阳公主这次却突然呐呐无言,她蹙起黛眉,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没好气的转身往殿里走:“算了,我睡觉去了。”

云阳绯红裙袘拂地,绮丽的背影缓缓消失于翠英殿幽暗的拐角处。龙白月这才轻吁一口气,心有余悸的往宫女住的厢房走。她没想到云阳公主眼高于顶,却如此敏感细心,看来以后得更加谨慎些才行。

皇后寝宫中,曹宰相的夫人按品大妆,进宫觐见皇后。嘉仁皇后命人将四周罗帷放下,挥退宫中侍女,于轻纱掩映中携住宰相夫人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表姐请坐。”

“妾身惶恐。”曹夫人低眉顺眼的虚坐在皇后身边,陪着十二分的小心。

“表姐怎么还跟哀家见外。”嘉仁皇后抚摩着怀里手炉,浅笑道,“表姐进宫来探望哀家,哀家高兴都来不及了。”

曹夫人瞥眼望了望四周,有些艰涩的开口问道:“皇后身子可大好了?”

“怎么不好?”嘉仁皇后轻轻抿唇,两眼漫不经心的扫过曹夫人的身子,“哀家身子一向健康。”

“是,皇后自是吉人天相,洪福齐天,”曹夫人端起桌上茶杯,抿一口茶水,沉默了半晌还是嗫嚅开口,“外子想托妾身问,皇后请皇上封紫眠大人做‘金门羽客’,为何不先找他商量…”

“找他商量?”嘉仁皇后扬起凤目瞪向曹夫人,脸色甚为不快,“哀家命都要没了,还来得及找谁商量?”

“可是外子认为,此事颇为不妥…”曹夫人声音越说越低——她为丈夫和皇后带了几十年的话,仍然如当初那样战战兢兢,如果能叫她自己选择,她哪里愿意趟这混水。无奈一位是朝官一位是后妃,也只有她这诰命夫人能夹在中间做线人了。

“有何不妥?因为那传言?”嘉仁皇后冷嗤,“先别管那传言是真是假,就说当年的华贵妃,如今都已经死了,那小子就算真是皇上的骨血…又能成什么气候?”

“外子说了,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好一句防患于未然…”嘉仁皇后冷笑着沉吟——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人也出息争气,如今更是得到百官拥戴。她的娘家虽然显贵,但是男丁极少,朝中一直缺乏足够的势力帮衬,宰相在二十四年前当然是她急于拉拢的力量,可是现在…她的确要防患于未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苦心经营多年,这片江山,只能是她儿子的。宰相天天唠叨着叫她提防一个无关痛痒的道官,她又安能不知——他是想叫自己转移视线,忽略掉他在朝中坐大弄权的事实?她早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瑟缩在皇后的淫威之下,整日心惊胆战的小昭仪了。她如今母仪天下,有朝一日还会当上太后——这都得靠自己的儿子!

“不是哀家不知提防那小子,如今后宫里的确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哀家老了,得保重自己不是?”嘉仁皇后轻描淡写的说道,不打算改变主意。

“外子也正是全心全意为皇后着想,才会如此焦虑,”曹夫人点出此番觐见的重点,“外子认为,封那紫眠大人做‘金门羽客’,实在是有些过了。”

金门羽客是朝廷能赐给道官的最高头衔,获得此封号者,可以自由出入宫闱,随时应皇帝后妃们的召唤,进宫作法消灾解厄。二十多年前,嗣汉天师紫玄真人就曾获得这一封号,而当年他出入宫闱之时,掀起了多少风波:以方术助皇帝得子…镇压翠英殿狐妖,带走翠英殿中神秘诞生的男婴,令华贵妃失宠,参与废黜前皇后,将还是昭仪的嘉仁皇后扶上后位…

如今那传言中的男婴长大归来,竟也做了金门羽客,那么由他又会引发怎样的波澜?皇后当年还是个懵懂昭仪,可以对往事模糊不知,而宰相却是在那段风波中得胜的弄潮儿,由那时的崭露头角发展到今日的权倾朝野——如今党争炽烈,正是权力更迭之时,宫闱中又出现了一位金门羽客,又怎知这不会是他仕途上的变数?

何况紫眠还是那样的身世…因此宰相才会格外的在意,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遣了自己的夫人进宫面见皇后。

“哀家自有分寸。”嘉仁皇后瞥了一眼曹夫人,有些不耐烦道,“如果不是事关哀家性命,哪次哀家不是对宰相言听计从?他想要儿子尚公主,哀家就安排公主嫁过去,真儿不成又换枋儿,一波三折,看把哀家的福寿公主委屈的…”

“皇后休要再提,”曹夫人闻言眼睛立刻就红了,“妾身那么多儿女,只有真儿是个知冷知热的乖巧孩子,谁知临了竟做出这样没礼教没廉耻的丑事…”

嘉仁皇后讽刺的挑挑嘴角,没再多言——还能再说什么呢,曹真如此,还不是继承了其父之风?当年出身寒门的宰相中了状元,抛妻弃子,硬是娶了自己孀居的表姐,从此跨入显贵豪门,和宫中的自己攀上了关系——照样的没礼教没廉耻。

“恩,不说这个…”皇后转换话题道,“说起来,宰相可真是细心。表姐你带话叫哀家提防那个龙白月,哀家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前两天看见了她,真是吓了好大一跳。表姐你是不知道,那死去的燕贵妃,她妹妹佟婕妤只像她三分,那丫头倒像去了七分,不细看,还以为是燕贵妃活过来了…”

曹夫人浅笑道:“外子当然凡事要为皇后考虑,皇后如何处置她?”

“哀家已经将她打发到翠英殿去了,哼,等更换下一批宫人的时候,她也就活不成了…”

第五十一章 除夕

除夕夜,禁中的爆竹声山响,远远飘进清冷的翠英殿里。云阳公主破例让龙白月陪她过夜,两个人一起在火炉边守岁。

“这么冷的天,居然没有下雪…”云阳公主素来倨傲的声音里,竟然透着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