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被关了这么久,头一次有女人送上门来,”魁梧的身量并不代表笨拙,浑厚的声音尽是狡诈,“我知道你们是走投无路逃进来的,乖乖过来让老子舒服一下,老子就不引人过来。”

那巨汉嘿然冷笑,手腕虽被铁链穿过,蒲扇似的巴掌却伸进浑水里,搓揉着浸泡在水中的下半截身子。猥亵的动作吓坏了明窗尘,他脸色煞白的质问:“你,你要干什么?”

“臭小子,乖乖在一边待着,不然老子连你也上了。”另一只手哗哗带动铁链,拎小鸡一样抓起龙白月,将她送到自己面前,“啧啧,真是好货色。”

龙白月一声不吭,在昏暗中紧盯着那人,渐渐的她看清楚蓬乱须发下藏着的面孔——混浊下作的眼睛、粗糙的皮肤,一条盘龙刺青占满了半边脸。她趁他挨近时,猝不及防的伸出指甲,冲着他的眼睛抠下去。

“臭娘们——”那人低沉咆哮,紧闭刺痛的双眼,猛一挥手将龙白月甩开。他的行动虽然被铁链牵制,力道却仍旧十足,龙白月被他打得跌进水里,险险拽住一根铁链才不至于没顶。她半截身子浸泡在冷水里,手指紧紧抓着铁链,绝望的看着那巨汉往自己这边摸来。

千钧一发之际,明窗尘猛然爆发出一声呜咽,像被逼疯的困兽一样义无反顾的扑了上去,他紧紧攀住巨汉铁塔似的身躯,将握在手中的迷药塞进他的口鼻。

巨汉发疯似的挣动,喉中喷出愤怒的闷哼,然而所有动作全都在下一刻停滞,明窗尘满脸崩溃,像只蛤蟆似的大张着嘴巴,茫然的压着那巨汉缓缓沉进水里。他万念俱灰的模样,活像蹲在沉船上等死的难民,龙白月头昏脑胀,咬着牙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寒水刺骨,二人拼尽全力才从水里挣扎出来,心有余悸的攀在铁链上歇了半天。明窗尘缓过神来,哭了一会儿鼻子,一个撑不住又开始干呕。龙白月受他影响,再也顾不了死活,也跟着哇哇呕吐起来。两人对着腥臭的浑水,越吐越觉得恶心,更是掏心挖肺、恶性循环。

好半天龙白月才奄奄一息的开口:“出去以后,不许告诉你师父我干了这些…”

明窗尘同样半死不活:“你也要发誓,不能让人知道我这么丢脸…”

元昕命人将天牢前后搜查一遍,却没抓到任何把柄。他顿觉兴味索然,挥挥手让士兵押灵宝回瑶池殿,自己带着点亢奋后的懒散,斜睨着贺凌云讽刺道:“没想到她竟对你钟情,朕最悚这种不男不女的,呵呵…”

贺凌云已经被士兵从地上架起来,他与元昕面对面,即使疲累得双眼只能半睁着,也仍是桀骜不驯:“她是男是女——轮不到你说…”

元昕直接一巴掌抽下去,对着贺凌云歪倒的侧脸阴鸷发笑:“难为你说对了,朕的确没胃口碰她。”

“混蛋——”灵宝尚未远去,这时候扒着铁门发疯大喊,“你还要怎么样!我都听你的还不成吗——那什么头鱼宴尾鱼宴,我不去了,马上就开工替你做‘头车’,还不成吗——啊啊啊——”

她嚎啕大哭起来,无法面对贺凌云望向她的惊怒双眼——她只想护着他,再顾不得其他。

元昕眉毛一挑,笑道:“好极,我等着用呢,你最好快些。”

灵宝越哭越伤心,奉命送她回宫的燕兵开始不耐烦,满脸横肉狰狞起来,动作越发粗鲁。紫眠望着孤立无援的灵宝,却无法出手相助。

凌云的身份燕王摸得一清二楚,自己回燕京前的所作所为也已使他忌惮,此刻若再被抓住把柄,则正中元昕下怀。

还有太多事情需要了结,他必须得忍耐。

元昕一直在暗地里留心紫眠的反应,见他始终滴水不漏,便旁敲侧击道:“如果士卒昏倒不是因为迷药,天师,你说会不会是那白天的妖祟在捣鬼?”

“臣以为天牢煞气过重,难免引来妖祟,”此时不知白月、窗尘下落,紫眠担心再搜查下去迟早要牵连出他们,索性顺势转移元昕的注意力,“臣欲开坛作法为陛下分忧,明日‘头鱼宴’…”

“明日‘头鱼宴’你照去,不急这一时。”元昕打断他,懒懒的转身离去——留下灵宝为他打造战车才是要紧,紫眠怀有二心,万不可留下,何况明天出去快活,也许用得着他。

至于那妖祟,元昕邪笑——那要人命的妖精,何时再会会也好:“传朕口谕,立刻加派禁军监守天牢,若再出差池,严惩不怠!”

水牢里龙白月与明窗尘仍在愁苦。

“我们何时才能出去?”明窗尘趴在铁链上哆嗦着问,刚刚泡过冷水,他快要冻僵了。

龙白月也忍受着刺骨寒意,牙齿打战:“怎么出去?穿墙?出去就被逮个正着。再忍忍…”

“怎么忍啊…”明窗尘又要哭了。

恰在此时水牢的铁门被人用力拍了拍:“你们在里面吗?龙白月?明窗尘?”

模模糊糊听见宝儿的声音,明窗尘如蒙大赦:“在、在,你等着…”

他飞快的作法,在心情大好之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开了个窗子大的墙洞。二人费尽力气,弯着腰从水牢里钻出来,就看见宝儿捂着鼻子倒在一边。

“你们做了什么?臭成这样!”宝儿大惊小怪的诘问,双眸圆瞠。

龙白月力图冷静,矜持道:“里面是水牢,自然脏些。”

明窗尘也沉着:“还好有惊无险。”

二人一唱一和,绝口不提方才的狼狈,唬得宝儿一愣一愣的。她惊叹:“那水牢里面有什么?”

“有老鼠,”龙白月故意误导她,“一个个小猫那么大,你要不要进去抓几只尝尝?你不是狐狸么,最爱抓这个吃,哈哈哈…”

宝儿急忙辩白:“我们狐狸只吃干净的田鼠…呸呸呸,我老娘得了道才生下我,我啥时候吃过老鼠啦?”

三个心怀鬼胎的人同时决定言归正传,龙白月得知此时灵宝被押回瑶池殿,燕王也已离开,发愁该如何逃走:“外面少不了士兵把守,咱们怎么突围?”

宝儿倒是胸有成竹:“趁现在接班的禁军还未赶来,你们只管跟着我。”

今夜惊动了燕王,营救贺凌云的计划只得暂缓。三人穿过刑室离开贺凌云时,龙白月悄声上前与他道别:“今夜暂时无法救你离开,千万忍耐,我们一定尽快想办法。”

“好,我等你们来救我,”贺凌云扯扯嘴角,眼里却冷漠,“但你最好别让紫眠出力,因为我会浪费他的好心——无论生死,我不会饶恕他…”

第八十九章 头鱼宴

贺凌云绝情的言辞始终在耳边回响,至于自己如何逃出天牢,龙白月根本无暇在意。她木讷讷跟在宝儿和明窗尘身后,边走边回想贺凌云冷酷的眼神和腔调。

“无论生死,我不会饶恕他…”

她咀嚼着这句话,心烦意乱。

然而一出天牢,满腔愁思便立即被寒冷打消,龙白月冻得直翻白眼,连喘气都困难。她与明窗尘一路狼狈挣扎,捱到天师宫时话都已经说不清。

紫眠在灯下等候许久,一见龙白月与明窗尘脸色惨白的跌进宫门,急急迎上前去,却被他俩的冰凉吓了一跳。

“你们刚刚怎么了?”慌忙拿被褥将二人裹住,紫眠清澄的双眼上下扫视,焦虑疑惑。

龙白月头发上打了一层薄霜,牙齿咯咯打战道:“冷死我了…”

紫眠赶紧张罗添炭烧水,宝儿在一旁插口:“他们钻进水牢里躲避搜查来着,掉水里了,又脏又臭。”

“有没有受伤?”紫眠边问边将二人领进浴室,拉开一道宽阔屏风,将浴室隔成两间。他习惯与明窗尘分开沐浴,从前在船上时便如此分隔浴室,沐浴时聊天作伴、烧水与打扫一次了当,方便快捷,适合两个男人过活,天师宫自然照例沿袭。

此刻情况紧急,三人又曾在一条船上起居,没多少顾忌讲究。龙白月只觉得自己冻得快死了,一等宫女将里间浴桶灌满热水,便脱下脏得要命的衣服,舀了热水冲干净身子,哆哆嗦嗦爬进浴桶泡着,好半天才顾得上回答:“我倒没受伤,你瞧瞧窗尘呢?”

紫眠在外间检查明窗尘肚子上的伤口,怕他泡了脏水又耽误复元。龙白月冰凉的身子忍受着热水带来的刺痛,忍不住嘤嘤呻吟,缓过神后才浑身舒泰。

外间炉火正旺,里间的龙白月透过屏风纱屏上的山水画,悠闲的趴在桶沿看着紫眠朦胧的影子发怔。宝儿送了干净衣服过来,头上还顶着盘香料,就见她走到龙白月跟前,脑袋一倾,将一盘子香料澡豆尽数倒进浴桶里。龙白月连呼痛快,催她再多放些:“刚刚在水牢里,可脏死我了。”

紫眠听着里间哗哗的拨水声,分神问道:“水牢里关着什么人,你们可有看见?”

“没,没留神,”龙白月支支吾吾,“牢里太黑,我们也只待了一会儿…”

明窗尘躺在榻上对紫眠点头,慌忙附和:“没见有什么人,咱们掉进水里腌臜死了,哪还顾得上别个?”

紫眠信了他们的话,怕明窗尘受寒,匆匆安排好浴桶,往热水里加了香料并几味药材,搁下干净衣服后便退出浴室。他一离开浴室便觉得心头有点不安,捂着嘴自言自语道:“往常倒不觉得…光有屏风总归不妥,下次还是分开洗才好…”

这厢宝儿听见明窗尘在外间窸窣褪衣,不方便出去,索性现出原形,蹿进浴桶里跟龙白月一起泡澡。明窗尘听着里间动静有些不好意思,脑袋半沉在水里咕噜噜吐泡泡,倒是宝儿一副狐狸样,还大咧咧拉着他聊天。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无非围绕分别后彼此的遭遇,龙白月已经听过一次,颇不耐烦,在明窗尘聒噪到兴头时忽然打断他:“我这里水都要凉啦,你再不完事我就先出去,倒看看你如今长什么模样。”

明窗尘吓得喝了一口洗澡水,气得直抱怨:“好过分,我以前什么样你也没见过吧!”

三人洗得满面红光才走出浴室,这厢紫眠已煮好怯寒汤药等着他们。龙白月咕咚咕咚灌下一碗,用手巾捂着嘴,看着紫眠往明窗尘肚子上涂药膏,盘算着今夜的床榻怎么安排。

她色胆渐长,嘴唇藏在手巾下贼笑,却又皱眉,觉得不能让宝儿落单。宝儿不愧是狐狸,眼珠一转叹口气道:“今晚上我还是到灵宝那里去,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忠义两全!龙白月刚要夸赞,怎知忽然从蓬瀛宫来了位宫女,伫在宫墙下等着,要请龙医女过去:“明日‘头鱼宴’,海夫人一早便要动身,怕临时匆忙,想请龙医女现在就过去陪伴。”

龙白月苦起一张脸,她不能显得与天师宫关系太密切,这时候是没理由留下的。紫眠冲蓬瀛宫的宫女点点头,趁宫女替龙白月披大衣的工夫,借着宽阔衣袖掩护,偷偷握了一下龙白月的手,塞给她一颗丹药:“夜寒,拿着再压一下。”

以为天师在对自己吩咐,帮龙白月整理衣服的宫女迟疑的望了紫眠一眼,双手又压了压龙白月的领口,将她潮湿的头发用风帽仔细罩紧。龙白月与紫眠相视一笑,告了别走出宫去,才发现提着风灯的宫女已撑起一把伞——不知何时天又落雪。

往蓬瀛宫的路上,雪花像薄薄撒了一层盐,被灯火照得晶亮。一串小兽的足迹沿着路边往前溜,在通往蓬瀛宫与瑶池殿的岔路口与她们分开,龙白月会心一笑,双颊冰凉心却是暖的。她抬头望向远方,相比蓬瀛宫的灯火通明,灵宝所在的瑶池殿黯淡了许多,风雪中黑压压的殿宇只有一点橘黄的微光。

就这么微微一点亮,恰如龙白月心头的希望——在异国他乡的皇宫,凝痛里总会闪现这么一点希望,在困境中时不时温暖她一下——因为大家都还在一起。

“紫眠…知不知道你终于能在我身边,我有多高兴…”

龙白月能到蓬瀛宫照应海夫人,令愁闷中的海夫人总算展开一丝笑颜。她亲切的用熏笼上香暖的布巾替龙白月擦头发,甚至拽过锦被,与她同榻而眠。

龙白月的脚隔着罗袜,踩着被窝里熏笼细密的竹篾,须臾便全身暖烫。一天的疲劳在这时全部涌上,令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迷糊中就听见海夫人在她耳边细语:“他似乎很高兴我怀了他的孩子…”

“当然,他很在意您,在天师宫我就听出来了…”龙白月闭着眼睛想,却累得说不出。

“也许明天我能见到王爷…我该怎么面对他…”

龙白月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小腹,沉睡前心说:“海夫人,我能体会您的心情了…”

假使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她怎么面对紫眠呢?纵使他真爱自己,毫不在意,也于事无补——他越爱她,只能让她越自惭形秽的——这简直比他弃她如敝屣,还要来得残忍。

“如果他值得您爱,他必定不会轻贱您肮脏;如果他不轻贱您肮脏,他便值得您为他而死。”——真要是这般无瑕的爱,似乎也唯有以死相报才能捍卫。

也许她出了一个馊主意…

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说是一早就要出发的队伍竟没有动身,龙白月惊得慌忙从榻上爬起,就看见已经梳妆完毕的海夫人坐在一边,正捂着嘴盯着一张笺纸看。她眉尖紧蹙泪水蒙蒙,半晌后笺纸从指间滑脱,飘落在龙白月鞋边。

龙白月不禁低头一念,却是一首《昭君怨》:“昨日樵村渔浦。今日琼川银渚。山色卷帘看,老峰峦。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孙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俚俗却精致,龙白月一惊,怔怔抬头问海夫人:“这是谁作的?”

“燕王…”海夫人心乱如麻的回答,“一早差人送来的。”

没想到元昕那样的人,竟也能有这番心思。龙白月望着愁绪满怀的海夫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默默无言中收拾好一切,海夫人珠围翠绕,被锦衣、裘皮、暖炉、侍女簇拥着,终于动身走出蓬瀛宫。龙白月与海夫人约好,自己尽可能打扮得不起眼,背着药箱跟在队伍最后面,免得被元昕认出来。

刚一出宫,便迎面撞上漫天飞雪,宫人慌忙张起毡帘步障,生怕海夫人娇弱的身子有半点闪失。龙白月茸茸狸帽遮梅额,跟在众人身后偷眼张望,大老远就看见元昕正等候在金銮殿前,赭红色狐裘像一团赤火,本尊尚自闲暇从容,身边内侍却几乎成了雪人。

也不知他等候了多久,其间宁愿赋一首艳词来戏谑美人,也不愿打搅美人好睡。龙白月心中暗叹——无论怎样矫饰,还是暴露了痴情处。

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开始往燕京郊外的行宫进发,大批禁军为燕王和徒善太妃的马车开道,之后跟着三宫六院及宫人亲随,海夫人的马车混在其中很不显眼,要不是知道些内情,龙白月断然料不到元昕会对海夫人另眼相看。皇亲贵戚的队伍还在后面,海夫人躲在车中一直向后张望,一双美丽忧郁的眼睛在队伍中寻找着小金王爷;而龙白月则一直往前看——临出发时紫眠的身影曾在前方一闪而过,不知道明窗尘有没有一道跟来。宝儿和灵宝肯定是留在宫中,如今天牢被重兵把守,但愿她们别一时冲动、任性赴险。

头鱼宴是燕人的盛典,一般定在正月河水刚冰冻的时节举办,这次燕王将野宴提前,表面上是为了给南下泰山封禅腾出时间,龙白月却猜度他私心底是为了庆祝海夫人有孕。好在老天爷给脸,昨夜降下大雪,燕京外宽阔的黑水河刚好冻上,操办头鱼宴倒也应景。

尽管崇奉汉制,燕王的行宫仍是保留了燕人的特色,行宫外辽阔的围场才是大家停留驻扎的地方。围场圈住黑水河支流一湾湖泊,芦苇丛丛,野鹜惊飞。

早在天刚入秋,行宫内侍便在河口张下了毛网,截住肥美的鱼群。趁着大队人马在湖边搭建帐篷的间隙,几名身手利落的太监小心的踩上冰面,在燕王和太妃大帐前的湖面上开凿出四眼冰洞。四眼冰洞只有一眼可以透水刺鱼,另三只则用来观察鱼群动向,眼尖的太监发现鱼群游至冰洞附近呷水透气,便立即飞报元昕。

元昕信步走出大帐,接过内侍奉上的绳钩。他咬下右手上的软麂皮手套,戴手套的左手绕着绳子,右手抓着刺钩掂了掂,下一瞬便将铁刺直直扎进冰洞里。

一刺即中,预兆来年燕国渔猎丰登。元昕笑笑,放鱼在水中游了一会儿,便将手中绳索一拎,一条银鳞大鱼被拽出冰洞,划了条弧线落在岸边,啪喇作响——这便是“头鱼”。

猎完头鱼,燕王便算完成使命,接下来男人们去周边钓鱼打猎作乐,女人们则在帐中烫酒摆宴。龙白月陪着海夫人在帐篷中摆设冷盘,胃里闹得反应比怀孕的海夫人还大。

离开天师宫的照应,饮食都要随着燕人,于是噩梦便降临了。当初被俘北上,接触的是燕国寻常食物,无非干酪胡饼之类。谁知在燕国,越是金贵的食物作法便越生猛——单看筵席上罗列的种种:生切兔肝拌鹿舌酱;半生米饭浇着生狗血和蒜蓉;据说风味像小猪仔的黄鼠;蜜渍羊肠;好容易上来一碗乳粥,竟泡了半碗生油。

浓重的腥膻味闻得龙白月脸色发青,海夫人倒是习以为常,她体贴龙白月,借口自己孕吐,命人将乳粥中的生油另外用小盏盛放,送了纯乳粥给龙白月续命。刚打来的猎物还未烤熟,吃饭时龙白月只得坐在一大堆糕点蜜饯面前——燕人嗜蜜,等不及烤肉上桌,她便快被甜腻死。

这时却有一名宫女进帐,端了盒燕王赏赐的面煎白芍药花给她,这样素菜是燕国食品中的珍异,按理绝对轮不到龙白月受赏。在众人的疑惑中,宫女结结巴巴的用汉话解释,这原是燕王陛下赏给天师大人的,现在天师大人将之转送给龙医女,以谢她照顾天师公子之恩。龙白月甜甜一笑,羞赧低头尝了一筷子,只觉得脆美爽口,不由得心神一畅。她红着脸抬头谢过,在海夫人促狭的目光中,将面煎芍药花分给艳羡的众人同享。

帐外雪越下越大,寒风裹着炭焦味与烤肉香,将几点雪花刮进帐来。龙白月缩缩脖子,往火炉边凑了凑,听着远方传来的围猎声,敲鼓击槌、马嘶犬吠,隐隐约约,却越发显得雪地空旷寂寥。

此时狼嚎一般的咆哮响起,男人们浑厚的嗓子将一阙《念奴娇》唱得声如闷雷,卷着雪花翻滚,向龙白月她们这边隆隆袭来:“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鳞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咏雪词竟也能张狂至此,委实诡而有致,令人惊诧。龙白月从未听过这样霸道的词曲,她讷讷询问海夫人:“这词是谁作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太监匆匆掀帘进帐,将一张新誊写的字纸呈至海夫人面前:“此乃燕王陛下新作〈念奴娇〉一阙,特送与夫人过目——陛下这就要过来了,夫人还是尽快读一下为好。”

伴君如伴虎,丁点怠慢不得。所以纵使心如黄连,海夫人还是接过燕王的新词,喃喃速读起来。龙白月在角落里瞥了一眼,立刻醒悟此刻帐外唱得正是元昕的新作。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进逼的高歌包围住海夫人的帐篷,令桌上杯盏震颤,几乎要掀翻帐顶。一曲刚罢,仿佛是凶猛的余韵将帐帘冲开,翻飞雪花里元昕全身赭红,一团火似的燎了进来,腰带上还斜插着十数根野鸡雉尾——标识着他狩猎的战绩。他沾着水珠的双眉斜飞入鬓,漆黑的眼珠子盯着海夫人,唇角笑意吟吟。

龙白月慌忙与众人一起跪拜,胆战心惊的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元昕此刻却已无心留意旁人,他只是笑着上前几步,扶起向他请安的海夫人,将她虚软的身子搂进自己冰凉的怀里。

第九十章 徒善太妃

海夫人穿着水蓝色貉绒锦袄,仿佛瑟瑟碧水揉捏出的身骨,衣服上珍珠和绿松石点缀出的图案像涟漪一样绕遍她全身。元昕肆无忌惮的拥抱越发使她白了脸色,眉眼中愁绪难掩:“陛下,大家都在看…”

“谁敢看?”元昕不屑廉耻,倒觉得海夫人太羞涩,他解下腰间一块海东青擒鹄白玉佩,随手掷在地上,“都给朕盯着这个,谁敢抬头,杀无赦——”

果然帐中无人敢看,大家老老实实低头盯着玉佩,生怕一不小心便弄丢了脑袋。龙白月听着元昕与海夫人唇舌缠绵,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是惊惧又是尴尬。

元昕的轻薄越来越放肆,海夫人羞愤交加,潸然泪下——以为大家不看,便不是众目睽睽了么?这般掩耳盗铃的荒唐行径,只能使她备觉耻辱。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唯独元昕与海夫人耳鬓厮磨的声音格外清晰。就在大家认为事态无可挽回,注定要作这幕香艳陪客的时候,却听帐外忽然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徒善太妃驾到——”

听见内侍通报,元昕气喘吁吁的抬头,一双剑眉紧皱,却只能按捺住不快,讪讪放开海夫人。

帐帘又被掀开,随着佩环琮瑢轻响,一阵香风袭来,徒善太妃雍容的声音如葳蕤春兰:“陛下,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元昕寒着脸,苍白容貌被眉下阴影皴染,偏执的神态锋芒毕露:“母妃又来这里做什么?”

当今徒善太妃并非元昕生母,她是东珠王爷的正室、元昕嫡母,在燕国贵族中素有贤名。她的亲生儿子元昀因为反对元昕篡位被诛杀,如今贵为太妃,对元昕既不怀恨也不畏惧,总是一面慈眉善目、一面据理力争,庇佑了不少人。元昕自诩以孝治天下,碍于名声,也愿意与她维系貌合神离的僵局。

“陛下可以在外尽兴围猎,还不许我们妇孺在帐中往来,谈笑解闷么?”徒善太妃笑得和煦,径自上前将手递给海夫人,让她扶自己坐进上席。

元昕暗恨,佯装无奈的挑挑眉毛:“打猎打得困乏,权且在这里歇歇脚,母妃过来找海夫人解闷,朕倒不好意思留下了。”

“这是哪里的话?”徒善太妃嗤笑一声,摆摆手,举起一只酒杯,“外面雪大,陛下起码得喝杯热酒再走。”

元昕的双眼立刻阴沉——这狡诈的老太婆,分明是替海夫人下逐客令呢。

徒善太妃见元昕不答言,笑着打量了他一下,又道:“方才过来,看见外面候着那么些王公大臣,腰带里的雉羽都没陛下多呢,陛下狩猎功夫果然了得。”

元昕扯动嘴角,悻悻踱开几步,拾起地上玉佩别进腰间,懒散笑答:“既如此,朕得再出去猎上一巡,也免得打搅母妃兴致。”

太妃笑着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宫女服侍元昕喝下热酒,这才亲切叮嘱:“陛下好走。”

元昕冷笑,掀起帐帘探身出帐。

帐外又响起乱纷纷的马嘶犬吠,好半晌才停歇。海夫人浑身发颤的伏在太妃膝边,哀哀乞怜道:“多谢太妃搭救…”

徒善太妃叹息一声,俯身携她坐起:“哀家可顾不上你,方才也是因为小金王爷求哀家。”

海夫人闻言一怔,满面愧色益发惶惶,痛不欲生。

“你想开些吧,女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哀家若不是这样,早在昀儿死的时候,便也跟着去了…”说到此太妃蓦然落泪,摇摇头又劝慰她,“你也是个祸水,好好养身子吧。活一日权且糊涂一日、快活一日,到要你杀身成仁的那一天,便不能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海夫人秋水般的眸子满是迷惘,望着太妃喃喃道:“我不明白…”

“老话说得好:船在漩涡里,不打掌舵人。我们的丈夫活在马背上,燕国女子不但要坚强,还要聪明——你且顺着他吧,如今情势容不得再乱…”徒善太妃扫视着仍在下跪的宫人,又叹息一声,“别跪了,都起来罢。”

龙白月这才敢站起身,她战战兢兢退到一边,偷瞄了一眼徒善太妃,但见她丰额广颐、雍容华贵,心想这位太妃果然气质不凡,难怪能讲出那么有见地的话来——可被人鞭辟入里的逼进绝境,到底幸是不幸呢?

“太妃深明大义,我们从小都是听着您的教诲长大的,”海夫人低着头乖巧附和,纤手不安的揉着裙子,吐露心事,“可我总归是小金王妃,王爷他…还好罢?”

“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太妃漫不经心的吃了一口高丽栗糕,叹惜道,“他从前倒真是个好孩子,可现在…不要斟烧酒,哀家喝不惯,马奶酒就很好…”

海夫人慌忙斥退眼拙手笨的宫女,却发现太妃已岔开话题。她察觉太妃意兴阑珊,不敢造次,只得可怜兮兮的待在一边作陪。她畏缩的模样引得龙白月无限同情——可怜的海夫人,唯一可能得到小金王爷消息的途径也被卡断了,何况这太妃也可恶,索性只字不提倒罢,偏偏还说什么魂不守舍,不是明摆着叫人惦记么?

头鱼宴一连举办了三天,期间貌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燕王元昕几次三番骚扰海夫人,夜深人静太妃也不好干涉,外间小金王爷的反应龙白月不得而知,只是海夫人背地里哭得憔悴,须得她陪在一边劝解。其他时间龙白月便想着法子与紫眠私会,又得提防着被元昕发现,一旦惊心动魄的得逞,便是刺激狂浪的欢愉。

明窗尘没有跟着紫眠一同来,于是紫眠一个人住一间帐篷,更加方便龙白月劫色。第三天的夜里,当元昕钻进海夫人帐篷后,她便又蹑手蹑脚摸进天师大帐,甩脱大衣,手脚冰凉的焐进紫眠怀中。

紫眠轻声低笑,放下手中药书,替她将狼皮被褥拉高,掖紧。龙白月笑嘻嘻搂紧他,暧昧细语:“最讨厌野兽皮毛有一股怪味,你这里却没有,味道舒服得紧…”

“我放了一些药。”

紫眠老实的回答比卖弄更叫龙白月快乐,她吃吃笑道:“什么好药,下次给我一些,我也有被子的。”

“你也有被子吗…”

好半晌龙白月才听出紫眠话中的调侃,羞红了脸,索性埋首于他怀中,不言不语。紫眠笑笑,吹了灯,在黑暗中抱着龙白月静静躺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