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傅城恒一直都站在原地,阴沉着一张脸既不说话也不动,孔琉玥不由暗叹了一口气,他这会儿心里一定很不好受罢?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不管打了手心还是手背,最疼的都只会是他自己,换了自己处在他的立场上,相信只会比他更难受罢?

想了想,因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拉了他坐到榻上,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他喝了半盏,神色稍稍好了一些后,方轻声说道:“初姐儿只是一时间钻了牛角尖罢了,所以才会说了那样气话的,等她想通了,自然也就好了,你别放在心上!”

傅城恒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片刻方低声问道:“你方才真没有摔着哪里?”

孔琉玥摇了摇头,“我真没事儿,你别担心。倒是初姐儿那里,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不你还是看看她去?”连“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样的重话都说出来了,初华心里这会儿还不定怎生恨傅城恒和她尤其是她呢,若是不趁早将这个结给解开,时日一长,可就麻烦大了!

一语未了,傅城恒已冷声道:“谁要看她去!明明是她犯了错,我若是去看了她,岂不是间接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明儿连更离谱的事也做得出来了?不去!让她自己先反省反省!”话虽如此,眼里到底有担忧一闪而过。

孔琉玥见状,就暗暗撇了撇嘴,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老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嘴犟!

但还是得软言相劝,“你也设身处地的想想初姐儿的感受,从小到大便被你当眼珠子一般的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连镕哥儿尚且因为是男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所以靠后几分,如今你有了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却不再是她,而是我这个…”

说着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而是我这个外来者,她心里会伤心难过,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你还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斥责了她,又作势要打她,‘树活皮,人活脸’,她都已经是大姑娘了,今儿个却既伤了面子更伤了心,也难怪她会跟你争锋相对,换作是你,只怕也会这样的,指不定她这会儿哭成什么样呢,你还是快看看她去罢,不然,明儿后悔得可是你!”

一席话,说得傅城恒没了言语。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伤了大女儿的心,又何尝不后悔?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最为看重最为宠爱的孩子,从小到大别说打骂,连一句重话都几乎不曾说过的,然而就在方才,他却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狠狠呵斥了她,抬起了手要打她,就算最终并没有打下去,他依然后悔不迭。

可一想到她那句‘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再一想到她那句‘世子的位子也可以给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坐’,他的后悔便又瞬间化作了怒气,还夹杂了几分对孔琉玥的愧疚和心疼。平心而论,孔琉玥这个继母已经做得够好,甚至在发生了那样让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伤害的事情后,她依然能一如既往的对待他的三个孩子,他相信换了旁的任何一个女人处在她的立场上,都不可能会做得比她更好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更心疼她,忍不住想为她打抱不平,他这个作父亲的已经狠狠给了她一刀了,初华这个作女儿的还要往他捅出来的那个伤口上撒盐,他们父女两个何其残忍,又何其可恨!

然而这罪责最终还是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她们两个都是他最爱的人吗,无论伤害到哪一个,他都只会比伤害到自己更要心疼,于是只能将所有的伤害,都转嫁到自己身上来,让自己去承受!

“初姐儿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等你们相处的日子长了之后,她自然就会意识到你的好了。”傅城恒拉了孔琉玥坐到自己身侧,低声说道,“我明儿会让她给你道歉的。你早点梳洗了歇下罢,我还是…先看看她去!”玥儿说得对,“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趁早将初华的心结给解开,明儿还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有意无意的伤害到玥儿,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孔琉玥笑着点了点头,“你快去罢,父女之间哪来的隔夜仇,把话说开了自然也就好了!”

“嗯,那我去了。”傅城恒应了,起身往外走去。

却在走出几步之后,又折了回来,猛地将孔琉玥抱进了怀里,片刻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玥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姐弟三人视你为亲母,就算不能,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将来吃苦的,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会让你吃苦!”说完也不待她有所反应,已松开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余下孔琉玥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后,方吐出一口气,无声的苦笑了起来。

她原本还想着,哪怕不能跟三个孩子像母子一样相处,只要能像朋友一样相互尊重,相互体谅也就足够了,可如今看来,她的这个想法估计是很难实现了,没办法,谁让她不是三个孩子,尤其是初华和傅镕的生母呢?那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就像她从来没有觊觎过永定侯世子之位,甚至她连孩子都还没有,却依然会让傅城恒和初华父女放心不下一样!

更何况,在初华看来,她是抢走她母亲地位的人,是抢走他们姐弟宠爱的人,更是有可能会威胁到他们姐弟生命安全的人,她能跟她相处得像母女一样,才真是怪了!

——都说“后娘难为”,孔琉玥至此才算是彻彻底底的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尤其是在这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年代。

她原本还想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真心的对待三个孩子,假以时日,他们总会体会到她的好。她不但从来没想过要对他们不利,甚至在傅城恒那样对待了她之后,她依然想着要以平常心对待他们,哪怕只是为了在傅城恒面前争一口气,让他知道他当初是何等的大错特错,她都一定要对他们好,让他们知道,她这个继母与大多数继母是不一样的!

可如今,她却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了,她怕自己辛苦一场,努力一场,到头来却甚至连一个“好”字都落不下;她怕自己用自己热乎乎的心去捂了人家一场,到头来才发现她原来捂的竟是一块石头,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她怕她这会儿年轻貌美时生活还能有所保障,等到一年老色衰之后,便只能听天由命…而这一切,还是建立在她受了那样巨大的伤害,近乎被彻底剥夺了作母亲权利基础上的,偏偏她还做不到狠心离开!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动什么都别动感情”,现在用在她身上,可真是要多贴切有多贴切,尤其她动的,还是所有感情里,最不靠谱最没有保障的爱情!

她就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一直笑到自己泪流满面后,依然停不下来…

走出初华的房间时,傅城恒心里的怒气已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沉重,这份沉重,是来自于对孔琉玥更进一步的愧疚和心疼。

耳边不经意又响起方才初华哭着说的那一番话,‘她长得漂亮,又会做人,你您当然喜欢她,可是她就是再好,在我和弟弟心里,依然比不上我们的娘,我们只知道,她是抢走我们娘地位的人,是抢走我们姐弟宠爱的人,更是有可能会威胁到我们姐弟生命安全的人您让我们怎么拿她当亲生母亲一样敬重爱戴?说到底,她只是您的继室,却与我们姐弟没有丝毫关系,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母亲!’

他不由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当年蒋氏为何拼着一切都要生下洁华,也明白了孔琉玥得知他给她下药之初,为何会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成这样,皆因她虽没有害几个孩子之心,几个孩子防她之意却是根深蒂固。

而他还没有立场怪几个孩子,当年他和晋王妃就是这样防他们的继母蒋太夫人的,当然,蒋太夫人连孔琉玥一根头发都及不上,而且蒋太夫人还有两个孩子,不敢想象有一天当他不在了以后,孔琉玥会陷入怎样的困顿境地!

这样的设想,让傅城恒要调治好孔琉玥身体,要让她能有自己的孩子,要让她后半辈子就算没了自己,依然能有所依靠的念头比之前又更强烈了几分,又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傅城恒回到正房时,孔琉玥已经歇下了。

屋里很安静,只在墙角点了一盏戳灯,致使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了一层朦胧的光芒下,给人以一种静谧安详的感觉。

孔琉玥拥被而眠,远黛般的秀眉轻轻蹙着,红唇却微微嘟着,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有种惹人怜爱的特别的天真。

傅城恒就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然就在他的手只差一丁点儿就要挨上她的脸颊之际,她却像是梦到了什么恼人的人或事似的,抬手在空中乱挥的同时,已轻轻朝内翻了个身,整好躲开了他的手,也躲开了他的视线。

显然,她并没有真正睡着,而是在装睡,其原因自然是她不想面对他!

傅城恒不由暗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本已渐入佳境的关系,又要回到原点了。

他转过身,也不叫丫鬟进来服侍,自己轻手轻脚走到净房梳洗完后,方轻手轻脚的躺到床上,微微犹豫了一下,将“熟睡”中的孔琉玥抱进了怀里。

“玥儿,”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虽低,语气却十分坚定,“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身体,让你后半辈子就算没了我,也一样有所依靠的,你相信我!”

“熟睡”中的孔琉玥却置若罔闻,反而微微有些不适的挣扎了一下,挣脱了他的怀抱后,便又找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自顾“睡”了过去。

傅城恒看在眼里,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初华姐弟没有安全感,玥儿又何尝有?说到底,还是他这个作父亲和丈夫的太失败,所以才会让他们这么患得患失的!

耳边传来报更的惊鼓,一声声的像是直接瞧在心上一样。

一夜都未能入眠的傅城恒听到鼓声催到四更,便无声的起床穿衣,洗浴早餐,然后在恋恋不舍的看了孔琉玥的睡颜一会儿后,毅然出门早朝去了。

孔琉玥一直听到上夜的婆子将院门又落了栓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之后便一直大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夫人,…要不我叫人送些煮鸡蛋来?”珊瑚一看到孔琉玥眼睑下那圈青影,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随即小心翼翼的问道。

孔琉玥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下自己有多憔悴,因点了点头。

珊瑚便忙吩咐小丫鬟取煮鸡蛋去了。

等到小丫鬟将煮鸡蛋取了来,她忙亲自接过,隔着丝帕给孔琉玥轻轻敷了好一阵,总算让她眼睑下的青影淡了几分,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状态依然不大好。

珊瑚不由暗暗着急,昨晚上的事夫人虽已下了封口令,事后梁妈妈也曾再四嘱咐过她们几个大的管好手底下的人,但谁也保不准事情不会传出去,若是姐二哥再让人瞧见夫人这副憔悴的模样儿,岂非无事也要变作有事了?

想了想,因咬牙自作主张给夫人配了一身桃红色掐金满绣的褂子并柳绿色暗绣金丝牡丹的裙子,又叫暮秋进来给夫人梳了一个牡丹髻,配了几根嵌宝石的金钗,又细细的描了眉涂了胭脂,瞧着气色好了许多,方暗暗松了一口气。

孔琉玥这会儿满心都是自己以后的路该要怎么走,并没有心情去理会旁的事,便也任由珊瑚捯饬自己,反正珊瑚只会为她好,不会害她。

“夫人,大姑娘三少爷四姑娘请安来啦!”

孔琉玥方妆扮好,就有小丫鬟进来屈膝禀告,她于是起身去了宴席处。

果见初华姐弟三个已经候在厅里了,瞧见她进来,初华和傅镕的脸上都有些讪讪,洁华小脸上却满满都是担忧。

倒行的行礼问安后,初华忽然上前一步,跪到了孔琉玥面前,“母亲,昨晚上都是女儿的不是,请您原谅!”

孔琉玥不由有些意外,她原本还想着,以初华的倔强,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给自己好脸子瞧呢。不过转念一想,她年纪虽小,却素来通透,又素来以傅镕的保护神自居,自是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自己和傅镕最有利的,会这么快便给自己道歉,而且是当中行跪拜大礼道歉,倒也算是情理中的事。她一个孩子尚能做得这般有风度,自己若是不接这筏子,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因淡笑说道:“大姑娘这话是怎么说,昨晚上什么事?我不记得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啊!”命左右,“还不将大姑娘搀起来呢!”

初华闻言,脸上讪讪之色不由更甚,想到了昨晚上父亲语重心长跟自己说的话,‘…你自己扪心自问,你母亲自进门以来,几时行事不是光风霁月,大度从容?几时曾刻薄过你们姐弟一丝一毫?又几时曾可以奉承讨好过你们姐弟?她对你们,从来都是出于本心,很多事她虽然从来不说,却一直在做着!你已经是大姑娘了,难道连这点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父亲说得对,她都这么大了,岂能连这点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别人是局外人或许还不能体会到孔琉玥的好,她身为局中人,难道也体会不到?旁的不说,只冲她变着法子让傅镕不再挑食一事,已尽可看出她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更不要说她其他的好处了!

于是对昨日之事,便越发觉得大没意思和后悔起来,尤其父亲还告诉了她另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为了确保你弟弟的未来,我对你母亲作了什么事?我害得她…’

父亲当时说这话时,脸上的懊恼和心痛是她活了这么大所从未见过的,但父亲最终还是没将事情告诉她,只是说‘我对她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我让她绝望到甚至宁愿死,也要离开的地步,就是为了你们姐弟。认真说起来,我是刽子手,你们姐弟便是帮凶,可现在,你还要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自小便懂事,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我希望你嫩明白,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你们,只有你们都好了,我才会好,你明白吗?’

以初华的聪敏,自然很快便自傅城恒这一席话中,联想到了前阵子他和孔琉玥之间的貌合神离,还有孔琉玥的瘦削憔悴,显然父亲口中的那件事不会是小事,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以前怎么待他们姐弟,之后仍怎么待他们姐弟,这样的胸襟气度,实在有够难得了!

然她昨晚上却说了那些诛心的话,还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口口声声称她为‘那个女人’,她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被妒忌和恐慌冲昏了头脑了,她就算只为了父亲,她也不该那样说的!

——初华虽打小蒙傅城恒和晋王妃疼爱看重,却并非那等骄纵之人,反而因自小的经历,懂事通透过人不说,一遇事时候很能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来想事情。昨天她之所以会说了那样一番话,不过是一时气急了罢了,如今一旦冷静下来,便立刻开始自省起来。说来她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品质,同样也是极为难得的了。

“母亲虽大度,不与我计较,我却实实做错了,”自省自责的结果,让初华越发的无地自容,看向孔琉玥的眼神也比方才更要真诚了几分,“还请母亲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深深弯下了腰去。

当然,初华虽满心的悔愧,却并不代表她自此就不会防着孔琉玥,也不代表她自此就真心的接受她作他们姐弟的母亲了。她更多的只是不想让父亲为难和伤心,毕竟父亲如今脸上的笑的确比以前多了,整个人也的确比以前显得有人气儿多了,兼之孔琉玥也的确有她的可取之处,所以她愿意尝试着接纳接纳她罢了。如果接纳的结果是她的确像父亲说的那么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她并不若父亲说的那么好,反而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她可就再不会客气了!

孔琉玥见初华这次虽然没有再下跪,只是鞠了个躬,但这个躬却鞠得明显比之前的跪还要来得有诚意,显然是真心想求得她的原谅,沉重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是稍稍好受了一些,笑着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大姑娘还是快起来罢。时辰已经不早了,还得去给太祖母和祖母请安,镕哥儿也是时候该去学堂了,我们还是快些用早饭罢。”

吩咐珊瑚,“摆饭罢。”

珊瑚见大姑娘与自家夫人冰释前嫌,瞧着关系反倒更进了一步似的,心中高兴,满面是笑的应了一声:“是,夫人。”领着小丫头婆子摆起饭来。

母子四人寂然饭毕,便被簇拥着去了乐安居。

老太夫人见了他们,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与平时并无二致,却在打发了傅镕兄弟几个去学堂后,命卢嬷嬷带了二夫人和初华姐妹几个去小花厅吃点心,单独留下了孔琉玥说话,“听说昨儿个夜里,初姐儿顶撞了她父亲?”

孔琉玥就知道饶是自己下了封口令,老太夫人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暗自苦笑大宅门里果然是休想有秘密可言之余,面上却是一派恭敬之色,“回祖母,侯爷和初姐儿不过是在讨论学识上的问题时,因一言不合,争论了几句而已,谈不上顶撞不顶撞的,且今儿个起来后,父女两个已经好了,请祖母只管放心。”

“原来是这样。”老太夫人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顿了一顿,又说道:“你作妻子和母亲的,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时,就该好生给他们父女调停调停,明白吗?不过要我说,这样的事最好还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的好,你说呢?”说到最后,话里终究还是带出了几分凌厉,敲打孔琉玥的意图很明显。

“是,孙媳记住了,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孔琉玥恭声应道,话里虽仍满满都是恭敬,心里却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看罢,这就是作后娘的另一大悲哀之处,甭管事情是不是因你而起,到头来错的都只会是你,你就是躺着,依然会中枪!

老太夫人还好,还知道在妯娌晚辈们和下人们面前给孔琉玥留面子,太夫人的态度就恶劣多了,直接便骂道:“你一个作母亲的,竟然跟女儿抢起东西来,传了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话儿?还是果真的初姐儿不是你亲生,你便可以仗着老大对你的宠爱,随心所欲的拿捏她?你可别忘了,老太夫人和我还在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一手遮天!”

又看向初华,“初姐儿别怕,有祖母在,是绝不会让任何人委屈了你的,就是你父亲也不行,祖母是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说得孔琉玥当即便冷笑起来,她受老太夫人的气也就罢了,老太夫人毕竟是出于一片好心,出发点终究是好的,可眼前这个满口挑拨离间之词、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女人的气她为什么还要受?尤其这个老女人还是她来了这里之后最厌恶的人傅旭恒的娘,她今天要是白受了她的气,她也不用活了!

因清了清嗓子便要驳回太夫人的话去,不想初华已抢在她之前偏着头笑眯眯的开了口,“祖母这话是从何说起?母亲几时跟我抢东西了?又几时拿捏我,给我委屈受了?祖母便是要问罪,好歹待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再问也不迟啊。单凭着几句道听途说的话便问我母亲的罪,知道的,还说是祖母关心我、心疼我这个孙女儿,不知道的,还只当祖母是在挑拨我们母女之间的感情呢,您老人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席话,差点儿没将太夫人给噎得背过气去,片刻方在深吸了好几口气后,近乎咬牙切齿的挤出了一句:“初姐儿说的是,这一点倒是我疏忽了,连事情原委都未问清楚,便问起罪来,可见的确是老糊涂了!”

说着看向孔琉玥,似笑非笑问道:“既是如此,老大媳妇你这就详细的与我分说分说事情的原委罢,我也好与你们评评看到底是谁是非,为你们主持公道。”

与她们评理主持公道,她明明就是惟恐天下不乱好罢?孔琉玥勾了勾嘴角,正要说话,又是初华抢在她之前开了口:“祖母这话孙女儿又要忍不住驳一驳了,母亲与我好着呢,又何来谁是谁非之说,又何须祖母与我们主持公道?您说是罢母亲?”一边说,一边已经挽上了孔琉玥的手臂,一副亲热得不得了的样子。

太夫人原本还以为能借此次之事拿初华来当枪使使的,不想这枪不为她所用也就罢了,反倒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击起她来,又一副与孔琉玥亲热得不得了的样子,无形中倒越发证实了她是在挑拨是非,不由越发气黄了脸。但好歹还没忘记维持表面那层遮羞布,因强笑说道:“我原本还以为你们母女闹了矛盾,想着少不得要为你们调停调停呢,如今看来,倒是我白担心了,看着你们母女和睦,我也就放心了。好了,我也累了,你们都散了罢!”

孔琉玥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出马,初华一个人就足以说得太夫人哑口无言暗自内伤,不由好笑不已,方才的怒气也随之飞到了爪哇国去,一手拉了初华,一手拉了洁华,笑靥如花的给太夫人行了礼,“母亲既然累了,那我母女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方款款离开了景泰居。

至于身后传来的瓷器摔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她直接当没听见。

一直到走出景泰居老远了,孔琉玥犹沉浸在方才看见他夫人吃瘪的痛快中,也就没有注意到她还牵着初华的手。

还是初华微微有些不自然的说了一句:“母亲,我可以自己走的,您只需要牵着四妹妹即可!”

方让孔琉玥意识到自己竟还牵着她的手,神色也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忙放开了她的手,掩饰性的抚了抚鬓角,方说道:“是我一时疏忽了…”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对了,方才的事,说来我还要多谢你的一番维护呢!”

初华闻言,抿了抿唇,片刻方微红着脸道:“母亲客气了,我们原是…一家人,该抱成团一致对外的时候,自然要一致对外。”说话间,不由又想到了方才手下那温软的触感,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孔琉玥这般亲近呢,那种感觉,虽然很陌生,也有些别扭,但其实…还不坏,不由就有些后悔起方才不该出言提醒她放开她来!

彼此都有些不自然的母女两个同着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一派天真无邪样的洁华被簇拥着回到芜香院,到底初华年纪小些脸皮薄些,很快便寻了个由头,微红着脸向孔琉玥行了礼,回了自己的房间去,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面色仍些微有些不自然的回来。

“母亲,您吃这个…”饭桌上,洁华因见孔琉玥爱吃那道冬笋玉兰片,便一个劲儿的为她夹。

本来她自己都因人小手短,吃饭多是由奶娘喂,还是年前孔琉玥见了,命奶娘以后都要让自己吃饭后,她才开始学着自己吃饭的,却至今都还不是很会拿筷子,要吃什么菜也是由奶娘给她布。然此时此刻,她却尝试着一次又一次给孔琉玥夹菜,哪怕掉得满桌子都是,也不肯停下,才四岁多点的孩子,别说主动给长辈夹菜,能注意到长辈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已经是不容易了!

孔琉玥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子也微微有些发酸,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后,方摸了摸洁华的头,笑道:“洁姐儿真乖,母亲一定把洁姐儿给母亲夹的菜全部吃光光,洁姐儿自己也吃啊,你小人儿家家的,就是要多吃一点,才能长得高呢!”

“真的多吃一点就能长高吗?”洁华就偏着头高兴的笑了起来,“那我以后每天都要多吃一点,才能长高一点,然后好保护母亲,不让母亲再受任何委屈!”说着果真大口的扒起饭来。

孔琉玥忽然间泪盈于睫,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要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任何委屈,而且她也没对她多好,只算是尽到了自己的本分而已…难怪人们常说孩子的心事最纯净的,孩子也是最容易满足的,往往只是不经意的一点小事,已足以换来他们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并且立刻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加倍的回报回来!

她忙借低头吃菜的动作,将眼角已成形的泪意给逼了回去。

碗里却忽然多了一块糖醋小排骨,孔琉玥有些错愕的顺着夹菜的那双筷子看过去,就看到了初华写满了不自然的脸。

初华不止神色不自然,声音也不自然,“那个…光吃素菜也不行,您多多少少也得吃一些肉,身体才能强健…您太瘦了…”说话时眼神一直都飘来飘去,不是飘向天花板,就是飘向四周的摆设,总之就是一次也没有对上过孔琉玥的脸。

先是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真心实意的给她道歉,又在太夫人面前一再2的维护她,这会儿又满脸不自然的给她夹菜…孔琉玥情知初华这一番转变定然与昨晚上傅城恒去与她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分不开,父亲心疼女儿,女儿又岂能不心疼父亲?她闲心只为了不让傅城恒为难,只为了维护长房的体面,初华今儿个也会给她道歉,也会在太夫人寻衅时维护她的。

但孔琉玥却更愿意相信初华说这些做这些绝不仅仅只是为了不让傅城恒为难和以大局为重,她相信她这么做一定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自己的本心,毕竟她的真诚她的别扭她的不自然,都是装不出来的,而且她也没有必要装,那么很显然,她是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也是真的想要跟她处好关系!

萦绕在孔琉玥心上一整晚加一整个上午的退缩和不确定,便在这一刻瞬间去了大半,她就说嘛,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只要凡事按照自己的本心来,何愁旁人感觉不到?只在于时间的早晚而已。如今三个孩子搬回来才不过两天多不到三天,彼此间甚至连磨合期都还没过,发生一些小误会小冲突也是在所难免的,她怎么能因为这样一点小挫折,便萌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呢?

她何田田可从来不是那种临阵退缩的人,她从来都是迎难也要上的人,不就是收服两个别扭而缺爱的小正太小萝莉嘛,又有何难?她连他们别扭的蝶都给收服了,要收服两个小的,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更何况她如今还有小正太小萝莉的爹全心全力的支持,她要是还收服不了他们,那她明儿也不用混了!

两个小屁孩儿,且等着接招罢,你们崇拜热爱姐,不对,应该是老娘的时候还在后头,到时候老娘再来告诉你们,什么叫传说!

孔琉玥心里攸地升腾起万丈的豪气来,整个人也因此而一下子有了精神,看得旁边的初华是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明白母亲何以忽然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难道就因为吃了她夹的那块小排骨?于是错愕之余,心里又忍不住浮上了几分得意和满足,还有几分其他异样的感情来,原来试着敞开胸怀,试着去接受,试着去给予,也是一件这么让人愉快的事!

傅城恒原本还以为孔琉玥今日在家里不定会怎生难过,毕竟昨晚上她难过到甚至连话都不愿意与他说一句的地步,——为此还任由他抱了好一会儿,若当时不是那种情形,他都忍不住要高兴自己离目标又更进一步了,因此还不到下衙的时间,便难得提早回来了。

轻手轻脚的走进屋里,不意却见孔琉玥正一副兴致极好的样子在作针线。之所以说她兴致极好,皆因她总是低头做不了一会儿,便会忍不住抬起头来,抿嘴笑上一回,然后又再低头继续做,连他进了屋,并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都不曾发觉。

傅城恒不由狐疑起来,难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喜事不成,以致她高兴到连气都顾不得生了?仔细想了一遍,却又发现近期并没有什么喜事,不由越发的狐疑。

正想开口询问,孔琉玥却已发现了他的存在,忙将手上的针线放进了旁边精巧的篮子里,才起身嗔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吱一声,吓我一跳!”

傅城恒低头细看了她一回,发现她除了眼睑下有淡淡的青影之外,其他地方并没有异样,因试探性的笑问道:“才回来的,见你正做的专注,便没有出声打扰你。对了,你做的什么呢,我看你兴致极好的样子,敢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喜事不成?”

“喜事?”孔琉玥有些狐疑的反问了一句,“没什么喜事啊,怎么这么说?”

傅城恒指了指她的针线篮子,“我看你做不了一会儿,便会笑上一回,兴致极好的样子。到底做的什么,让你这么高兴?我瞧瞧!”说着便要凑到篮子前去看。

却被孔琉玥抢先一步,挡在了篮子前面,微微有些不自然的说道:“不过一些女孩子的小玩意罢了,我给瑶瑶做的,打算等她和庆王世子成亲时,私下里送给她当贺礼的,你还是别看了!”这话倒是不假,她的确是给韩青瑶做的,却不是为她成亲,而是为七月七日她生日准备的。

不过,也不是跟韩青瑶成亲没有一点关系,事实上,她就是想着再过不了多久韩青瑶就要成亲了,才会别出心裁打算为她做那样东西——小内内的,且她还不是只打算给她做一个,而是打算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个颜色都做一套,到时候管保让她立马自飞机场变身大波霸,将世子爷给迷得七晕八素,鼻血狂喷。

她也正是想着赵天朗到时候被迷得狂喷鼻血的样子,所以才会忍不住做一会儿便要笑一回的。

只是这话不能告诉傅城恒,给韩青瑶的东西也不能给他看,一来那原是属于女儿家的贴身衣物,是只能给自己丈夫看的,傅城恒看了算怎么回事儿?岂不是对韩青瑶的亵渎?二来万一让他看了,他向来敏锐,在某件事上也不例外,他看了之后一下子便想通了那是什么东西,更激起他的渴望她该怎么办?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所以,说什么也不能给他看。

好在傅城恒一闻得她说是给韩青瑶做的东西,便没再坚持要看,这点风度他还是有的,只是心里却酸溜溜的怪不是滋味儿就是了,“难道伏威将军府没有针线上的人?便是将军府没有,庆王府却多的是,再过三个月她便要嫁进去的,到时候还怕没有给她做针线活计的人?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动手给她做?没的白沤坏了眼睛…说来这都大半年快一年了,我身上还没有几件你亲手做的东西呢!”

但毕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毫不掩饰的表示自己的醋妒之意,韩青瑶在孔琉玥心目中的地位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虽然很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把自己和韩青瑶放在秤戳的两侧让孔琉玥来选,她根本连犹豫都不会犹豫一下,便会直接选韩青瑶。而如果他和韩青瑶一起向她伸出手,她也毫无悬念的会直接弃他于不顾,然后跟韩青瑶走。

他只能安慰自己,算了,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跟一个女人计较个什么劲儿啊?传了出来,没的白惹人笑话!况韩青瑶怎么说也算是他的恩人,又是他好兄弟未来的老婆,他就当是给赵天朗面子,也不能跟她计较不是?

奈何想归想,心里终究还是酸涩难当就是了,“你身子原就不好,做针线活计又是最伤眼也最伤神的,这次也就罢了,下次就别再做,给谁都不再做了,好不好?”为了不让她再给韩青瑶做针线,他决定连自己的福利也一并剥夺了,反正到时候累坏了她,心疼的也只会是他!

孔琉玥只听他酸得能倒掉人牙齿的话,便知道他这会儿在想什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故意恼他道:“怎么可能给谁都不做?要是祖母和姐姐让我给她们做,我也不做不成?就算祖母和姐姐不叫我做,将来瑶瑶和世子的孩子出生之后,我这个干娘总不可能连一针一线都不给她们做罢?那我也没脸做她们干娘了!”

她话说得快,一直到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由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起来,她原本还以为,在治好自己的病之前,孩子便是她心头的一块疤,摸不得碰不到呢,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以这般轻松的语气来说起此事了,看来要彻底放下,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而傅城恒见她眉眼带笑,神色轻松,说到孩子时也不再像往常那样直接便岔开话题,约莫猜到了她的几分心思,当下也顾不得再醋妒韩青瑶了,忘情的拉了她的手便说道:“好好好,你爱做便做,只要你将来疼他们的孩子,不要多过…”

“回侯爷、夫人,大姑娘、三少爷和四姑娘来了!”只可惜话没说完,已被外面小丫鬟的声音打断。

傅城恒只得暂时止了话题,向外说道:“让他们进来罢!”

片刻,便见初华领着傅镕和洁华鱼贯走了进来,一字排开齐齐行礼说道:“女儿(儿子)给父亲请安,给母亲请安。”

傅城恒在孩子们面前向来都是以严厉的时候居多,鲜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这会儿自然也不例外,命姐弟三人起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傅镕,“今儿个在学里都学了些神马?”

傅镕便忙有些紧张的恭声回道:“学了《论语·子罕》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就是说,一国军队,可以使它丧失主帅,一个男子汉却不能强迫他改变志向。”

“嗯。”傅城恒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依你说,男子汉都该有些什么样的志向?”

傅镕见父亲面色缓和,想到了白日里夫子讲到此处时也是这么问的,然问完之后,却不待大家回答,便又自己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当心系家国社稷,心怀黎民苍生,俯仰无愧天地,行动无愧君父,更无愧于心,上马能提枪杀敌,下马能安国兴邦,方乃男儿之大志向与本色也!’

他虽并不是完全能够理解夫子的意思,却觉得夫子这番话掷地有声,更觉得夫子形容的,完全就是自家父亲,一来是真心觉得自己若是长大了,一定也要做一个像父亲这样文韬武略,顶天立地,人人钦佩的人,二来也有几分想讨傅城恒欢心的意思,于是便近乎原封不动的将这番话给学了一遍,末了还满眼期待的看着傅城恒,满以为自己这般说,一定会得到父亲的赞扬。

却没想到傅城恒在听完他的话后,当即便冷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叫‘家国社稷’,又知道什么叫‘黎民苍生’吗?还‘上马能提枪杀敌,下马能安国兴邦’,哼,纸上谈兵,不知所谓!前人有云‘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还是先把《论语》给我读完了读透了,再来跟我说这些空话罢!”

果然是黄口小儿,说大话空话跟喘气似的,他知道什么叫“提枪杀敌”吗?还以为是多轻松的事呢,岂不知一个不慎,便是要掉脑袋的!不趁着打消了他这个念头,明儿还不定会生出什么事来,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重蹈自己的覆辙,不定哪一日就要上战场,他只愿他做个闲散亲贵,平平安安一辈子就足够了!

原来今年自开春以来,西番在边境上的小动作便没有断过,皆因西番今春大旱,又遭了蝗灾,可以想象其全国上下将陷入怎样饥饿的困境,偏偏西番又向来与大秦不合,双方可说早已结下了深仇大恨,向大秦寻求支援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他们便只剩下惟一的一条路——攻打大秦,将富庶的大秦变作他们的领土。

如今西番虽还没有采取什么大点的动作,双方却都是心知肚明这一仗是势必要打起来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而要说到领兵打仗,大秦有勇有谋的将士倒是不少,旁的不说,单只韩老将军成名一出,就足够旁边那些小国们闻风丧胆了。然而韩老将军毕竟年纪大了,而其他能为的将士又都各自镇守着一方边关,轻易调动不得,傅城恒与晋王暗地里合计来合计去,都觉得战事一旦爆发,皇上必会钦点了自己为帅,当然,他责无旁贷,就是皇上不点自己,他也会主动请命的。

只是打仗毕竟不比其他,等同于是时时都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虽恨不能灭了西番,却也由衷的希望,这仗若是能不打,就最好不要打的好,倒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不忍黎民苍生受累。却不想,自己的儿子倒是一副恨不得打仗的样子,浑不知打仗到底意味什么,也就难怪他会生气了!

一席话,说得傅镕当即白了脸,片刻方颤声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爹爹教训得是,儿子记住了!”然后便低垂下了头去,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一层浓浓的沮丧当中。

孔琉玥并不知道西番的事,之前付出虽与她说了不少有关朝堂上的事,却仅限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或是八卦而已,这些机密事她自是无从知道,当然,她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只是觉得,付出待傅镕实在是太严厉了,要她说,以傅镕的年纪,能说出那样一番话,以后是很不容易了,可他倒好,不但不表扬人家,反而张口就是斥责,再是严父,也不能严到这个地步罢,总还是要适当的给一些鼓励呀,没见傅镕都怕他怕成什么样了!

因笑着打圆场道:“我倒是觉得三少爷小小年纪便能有此大志,实在难能可贵,侯爷不但不该斥责他,还该奖赏他的。如今奖赏咱们且先不说了,还是先去给老太夫人请安罢,不然老人家该久等了。”说着,频频朝傅城恒使眼色,又无声的警告他‘你说了以后什么都听我的’的!

傅城恒原野有些后悔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教训儿子,他虽年小,却也是有自尊的,接收到孔琉玥的眼色,便也借坡下驴止了话头,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从乐安居出来,傅城恒的面色比之方才还要不好看几分。

只因傅镕被他当众斥责了之后,很是沮丧葳蕤,他本就还是小孩子,尚没有学会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于是便让老太夫人看出了几分端倪来,因问傅城恒,“可是镕哥儿惹你生气了?我恍惚听说昨儿个初姐儿也惹你生气了?你是他们姐弟的父亲,他们果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要教导也是无可厚非,但只他们虽素来懂事,毕竟还是孩子,你作父亲的难道就不能宽容一些?说来他们跟我住了这么几年,很少有出错儿的时候,这才搬回去几日,就这个也惹你生气了,那个也惹你生气了,要不,还是让他们搬回来跟我住?还可以省你好些气生!”

老太夫人说话时,语气虽很少平静舒缓,但其中的不悦却是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不止如此,她说话时,还有意无意扫了孔琉玥好几眼,目光里似是大有警告之意。

孔琉玥看在眼里,不由低下头无声的苦笑起来,说来老太夫人这个太婆婆也算是够开明够和气的了,但只要一有个什么事,还是会不由分说便怪到她这个作孙媳的头上,果真当媳妇的都是伤不起的,不管你说是儿媳,还是孙媳!

她能看出老太夫人的责怪之意,傅城恒自然也能看出,无奈之余,就忍不住心疼起孔琉玥,明明昨儿个就是初华冲撞了她,她并没有不对,方才之事,就更是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可祖母依然不由分说将一切都算到了她头上,她处境的艰难,可想而知。

但傅城恒还不能出言为孔琉玥辩白,不然老太夫人只会越发不喜她,他只能一一应了老太夫人的话,又岔开话题陪着说笑了一回,方领着妻子儿女退了出去。

一路无言的回到芜香院,傅城恒依然面沉如水。

众人都不是傻子,都瞧得出他正不高兴,于是摆放碗箸、上菜上汤时都是有意屏声静气,屋子里也因此而显得十分安静,只偶尔听得见一两声筷子汤匙不小心碰在碗碟上的声音。

“…爹爹,您吃这个!”初华略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一室的安静,她夹了一块水晶肘子放进傅城恒的碗里。

傅城恒眼见大女儿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满都是讨好和期冀,下首傅镕更是满脸的怯怯之色,心下不由一软,面色便也缓和了几分,低沉的“嗯”了一声,夹起那块水晶肘子放进了嘴里。

初华见状,便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夹了一块兔脯放进孔琉玥的碗里,含笑说道:“母亲,您吃兔脯。”许是中午已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这一次,她从动作到神色,都比中午时要自然多了。

孔琉玥就笑着点了点头,给她回夹了一块椒盐酥香排骨,“你也快吃罢,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初华方才之所以给自己夹菜,估计有大半原因是想让傅城恒知道她们母女已经冰释前嫌,让他高兴高兴,省得老板着一张脸,索性做足全套,又分别给傅镕和洁华也夹了菜。

等给两个小的夹完菜,再抬起头来时,孔琉玥果然就发现傅城恒的脸色不知何时又好看了许多。

傅城恒回来后一见到三个孩子,便因傅镕生了一场气,之后又去了乐安居,倒是真没顾得上问孔琉玥白日里初华可有来向她赔罪,还是这会子见了她们母女之间的互动,方想起这一茬,他原本还以为要靠自己给她们调停一番,她们方能好起来的,现在看来,显然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自见到傅镕后便一直抑郁的心情,至此总算是好了大半。

吃完晚饭,一家人移至花厅吃茶。

傅镕看起来仍有些葳蕤,孔琉玥惟恐傅城恒见了他这副样子又要生气,便笑向傅城恒道:“时候也不早了,不如让孩子们都散了罢?”

傅城恒听她话里明显带了回护之意,暗自冷哼了一声“果真是慈母多败儿”,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初华素来机敏,见状忙起身笑道:“那孩儿们就告退了,爹爹和母亲也早些歇息!”领着弟弟妹妹给傅城恒和孔琉玥行了礼,方被簇拥着鱼贯退了出去。

余下傅城恒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远了之后,方收回视线,有些不满的看向一旁孔琉玥道:“不过稍微说了他几句,你就护着,岂不知‘慈母多败儿’的道理?”

他的意思,难道是在说她是‘慈母’?孔琉玥有些汗颜,她只是鞠得以傅镕的年纪,能懂得那么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她像他那么大时,再是因为打小生活在孤儿院所以早熟,也还没有他懂得一半多呢,傅城恒待他也委实太严厉了些,难道没注意到傅镕一见他就吓得半死的样子?她只是有些看不过眼罢了,所以才会出言为他解围的,倒是没想到,竟会得了傅城恒这么一个评价。

因撇嘴说道:“我可不是什么‘慈母’,倒是你这个‘严父’,也委实太严了一些罢?要我说,镕哥儿已经做得够好了,你不称赞奖赏他也就算了,也不该这样动辄得咎罢?难道你像他这么大时,就比他做得还要好不成?别说赞扬的话,连个好脸子都轻易不肯给,也难怪他一见了你,就跟避猫鼠儿似的,哪里还像父子?”

傅城恒闻言,冷哼一声:“什么叫‘像父子’,我们本来就是父子,难道我当老子的,教训教训他也不可以了…”话没说完,见孔琉玥已皱起了眉头嘟起了嘴巴,只得顿住,但到底还是有几分不服气,因又补充了一句,“我像他这么大时,的确比他做得好得多,不信你可以问姐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