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傅城恒心里霎时酒上一股暖流来,就算玥儿不在他身边,他一样能感受到来自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真是太幸福了,甚至觉得不必喝那汤,自己身上已经足够暖和了!

他喝着和了孔琉玥浓浓关怀的甜汤,心里渐渐浮上一个主意来。

第二日,原本杀声震天,战鼓不绝的安定城城墙下,便忽然多出了上百口大锅,熬的正是孔琉玥送来那张方子上的甜汤,以致整个安定城周边的上空,都很快被一阵阵浓烈的酒香所弥满了。

守在城头上的西番守军们本就很长时间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如今天气又冷,几乎每天夜里都会下雪,他们铠甲下的衣衫又单薄,端的是饥寒交迫到了极点,若非凭着一口“无论如何不能被灭国”的气硬撑着,只怕早撑不下去了!

这会儿再闻得城墙下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酒香,想着若是能喝上一口酒,驱驱身上的寒气,暖和暖和身子,该有多舒服,以致越发觉得饥寒交迫,如何还支撑得下去?

等到稍后傅城恒再让人在城墙下高声劝降时,便有人相继动摇了,若非碍于上司的积威,怕被打杀,只怕就要高声呐喊他们愿意投降了,是以一整日下来,征西大军都没有什么收获。

傅城恒却毫不气馁,只命人于次日继续熬那甜汤,不但如此,还命人架了架子烤肉。

等到酒香合着肉香被风吹到西番守军们的鼻子里时,原本就蠢蠢欲动的人们便越发按捺不住馋虫,动摇的人也越发多了,只是被灭国的耻辱究竟太大,人们再是饥寒交迫,也兀自硬撑着。

傅城恒和一众下属也不着急,也不再攻城,只每日命人在城墙下熬汤烤肉,权当是给辛苦了多日的将士们加餐,横竖此番乃是由晋王督办粮草,他是一点也不担心后手不继!

于此同时,通往安定城内的地道也接近挖通了,当日夜里,那五百翻山的将士们也放了事先约好的信号弹。

傅城恒知道发起总攻的最佳时机到了,当即下令大军分四路进攻,他自己则率领一万精兵断后。

这场战争一直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傍晚,终于大破安定城,将安定城内的几万守军并十几万百姓或斩杀或俘虏殆尽。

辛苦了将近三个月的将士们当即欢呼起来,将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放响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鞭炮,一派热闹景象。

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攻进西番王宫后,清点战俘时,发现西番的大汗阿布通趁乱领着几百亲卫逃走了。

傅城恒当即命左骞等人领着人清点俘虏和战利品,又下令不得扰民,然后亲自领着五百精卫快马加鞭追阿布通去了,立志要活捉了后者,杀鸡给猴看,让其他部落都看看惹了大秦会是什么下场!

因是逃命,仓惶失措,犹如丧家之犬,阿布通自然没有掩盖行藏的时间和心思,是以不过次日凌晨,傅城恒已领兵循迹追上了他。

双方随即又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阿布通的亲兵之前在王宫里时,已苦战过一场,兼之一路逃亡,人疲马乏,没有补给,最重要的是“败兵之将,何以言勇”?气势上先就已经输了一筹了,又岂会是士气正旺的大秦将士们的对手?

大秦将士在傅城恒的带领下,不过只用了大半个时辰,便将阿布通的几百亲卫诛杀了大半,只剩下了几十个人将阿布通围在当中,负隅顽抗。

双方且战且行,待到得一面陡峭的悬崖之前时,阿布通仅剩的几十名亲兵也已死伤得差不多了,天已快亮了。

“吁——”傅城恒勒住缰绳,以手势制止住还要攻上前的将士们后,沉声居高临下的问阿布通道:“阿布通,你已经退无可退了,还不快快投降!”

阿布通身高九尺有余,傅城恒已算够高了,但目测估计也要比他矮上半个头。他不但长得高,人还很壮,满脸的络腮,手拿一柄月牙形带锯齿的大刀,看起来不怒自威,自有一番气势。

只是在经过了一整夜的逃亡之后,这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已被惊慌和介惶所取代,再配上他凌乱破烂不堪、满是斑斑血迹的衣衫和枯草般的头发,在火光的照射下,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定定看着马背上的傅城恒,竟然缓缓笑了起来,大声说道:“本汗将祖宗传承下来的基业葬送掉已经是罪无可赦了,若是再投了降,就更是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投降也是死,不投降也是死,既然结果都一样,本汗又为什么要在可以站着死的情况下,选择跪着死?”

顿了一顿,又不无挑衅的说道:“久闻傅元帅乃大秦第一猛将,不知可有胆量与本汗单枪匹马一较高下?”

说来这阿布通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有勇有谋,堪称西番近年来最有能力的大汗之一。奈何西番资源贫清,天灾不断,巧媳妇再巧,终究难为无米之炊,尤其是今春又遭逢大旱,原本就有限的一点粮食更是近乎颗粒无收,说不得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富庶的大秦头上。原本想的是只是小打小闹,估摸着大秦不会发大军来讨,只要熬过了冬日,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

谁曾想大秦却一举发了三十万大军来征,摆明了是要灭了自家,他这才着了慌,只是彼时已悔之晚矣,只得咬牙硬撑着,期待能出现转机。只可情他终究没能等到转机,而是等来了大秦将士们的钢刀,且摆明了要斩草除根,根本不给他以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过,能在死前与大名鼎鼎的大秦第一猛将来一场对决,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他便是死,也能死而无憾了!

“放肆!凭你一介亡国之奴,也妄想与我们元帅一较高下!”面对阿布通的挑衅,傅城恒还未及作出反应,他身边的亲卫狡尉裴东胜已先喝道。

又抱拳向傅城恒道:“元帅,您千金之躯,实在犯不着与他一个亡国之奴多磨呢,就让末将领人去将他拿下罢!”说完提枪便要攻上去。

阿布通已大笑起来:“世人皆知大秦富庶丰饶,人口众多,所以此番我西番虽败,不是败在将士们不够勇猛上,也不是败在将士们不够怕死上,而是败在敌众我寡上,所以本汗虽败犹荣!本汗只是没想到,大秦在打仗时以多欺少也就罢了,在单打独斗时竟也如此,傅元帅,看来你‘大秦第一猛将’的名号,其实是浪得虚名啊!”

傅城恒的声音同时响起,“东胜退下!就让本帅来会会他,让他输得口服心服!”说着已干净利落的跳下马背,提枪迎向了阿布通。

阿布通见状,忙提刀也迎了上去。双方很快缠斗成了一团,在凌晨微微的光芒下,只看得见二人兵器所发出的寒光,只听得见二人兵器相碰插时的清胞声音。

单论力气,阿布通自是比傅城恒强得多,但要论起心思的缜密和身形的轻灵,他就差傅城恒差得远了,因此在双方的缠斗中,他很快便节节败退,落了下风,渐渐只剩下招架之力,再无还手之机,到最后更是被傅城恒打落兵器,以枪口指向了他的咽喉。

冷睨着直喘粗气的阿不通,傅城恒自傲一笑,道:“你服气不服气?”

阿布通神色灰败,片刻方抱拳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傅元帅武艺精深,本汗甘拜下风!”

“那你投降不投降?”傅城恒顺势收回长枪,淡声问道。

阿布通面露挣扎,久久都没有说话。投降罢,就算能再多活一些时日,终究还是难逃一死,且死得难堪,有损国威;可不投降罢,就得当场被格杀,连缕蚁尚且贪生呢,他想多活一些时日也是人之常情,且国都已被灭了,又哪里还有国威之说?

傅城恒约莫能猜到阿布通的挣扎,毕竟是一国之汗,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傲气,亡国之汗与投降的亡国之汗在字面上虽只差几个字,在意义上却是天差地远,他会挣扎会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他说道:“本帅可以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个时辰后,是降是死,本帅要听到你明确的答复!”说完转过身,昂首大步向亲卫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变故,也在这一刻发生了。

原本一脸颓然呆滞站在原地的阿布通忽然一跃而上,自背后箍住傅城恒的脖子,抱着他就地打了一个滚儿,便猛地朝峭壁的方向滚去。

傅城恒也是一时轻敌,压根儿就没想过阿布通会在认输之后,下作的偷袭他,这在他的认知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根本就是对武者的侮辱!

是以才会让阿布通侥幸得了手,箍着他滚出了好几丈的距离,才回过神来,立即便快速的与其交起手来,只可情为时已晚。

阿布通方才之所以犹豫,其实并不是在想投不投降的事,而是在想要怎样才能一击即中的置傅城恒于死地,算是为自己也为西番一报灭国之仇。

因此他这一箍,可说是倾尽了所有的力量,抱定了要与傅城恒同归于尽念头的,也因此,本已处于了劣势的傅城恒根本反抗不了,很快便被他箍着,掉进了万丈悬崖之间!

这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快得裴东胜等亲卫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眼花撩乱,等他们终于回过神来时,傅城恒和阿布通的身影已俱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裴东胜当即撕心裂肺的大叫起来:“元帅——”

“元帅——帅——帅——”

回应他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回声…

“…傅城恒!”孔琉玥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正躺在床上,方才亲眼目睹傅城恒掉下悬崖的那一幕只不过是在做梦!

她深吸一口气,胡乱擦了一把额间的汗,又平复了一下如擂的心跳,才重重躺回了被窝里,只是再也睡不着了。

方才那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她甚至能看到傅城恒身上的血迹…孔琉玥猛地又坐了起来,大声叫道:“白书,白书——”

在外间值夜的白书披着一件小袄,托着一盏灯走了进来:“夫人,您要什么…”话没说完,瞧得孔琉玥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唬了一跳,急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可是生病了?我这就让人请太医去!”

说着不待孔琉玥有所反应,已跑到外间叫人去了。

孔琉玥惊魂甫定,被她这么一打岔,心跳得倒是不那么厉害了,待她回来后才道:“我不过只是想问问你什么时辰了,你吵得人尽皆知的做什么!”

一语未了,谢嬷嬷与梁妈妈已一前一后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瞧得孔琉玥的摸样,也都唬了一跳。谢嬷嬷顾不得旁的,先就上前将孔琉玥抬回被窝里,盖了个严严实实,才急声问道:“夫人,您哪里不舒服?可不要吓老奴啊!”说着已是红了眼圈。

孔琉玥哭笑不得,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不过只是想问问白书什么时辰了而已,她就蛰蛰蝎蝎的吵得你们都起来了…我好得很,没事儿—快让我起来!”

谢嬷嬷却不让她起来,红着眼圈道:“没什么事脸会白成这样,会弄得这样满头大汗?一定是发热了,您还是先躺着罢,等大夫来了再说。”

孔琉玥犹挣扎着要起来:“我真没事儿,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白书,你让人去瞧瞧,二门开了没有,若是开了,即刻让凌总管使个人快马加鞭去辽西,就说是我的话…我梦见侯爷他…掉下悬崖了…”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哭腔。

梁妈妈和谢嬷嬷听在耳里,却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做了噩梦,而不是生病了,因忙笑着安慰她道:“夫人只管放心,老人们都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夫人只是太记挂侯爷了,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侯爷一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了,指不定夫人使去的人还没到辽西,侯爷已经回来了!”

她也希望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可方才那个梦,委实是太真实了!

想到方才那个梦,孔琉玥的心一下子又紧缩了起来,片刻才颤声道:“梦与现实真的是相反的吗?你们不要骗我!”

梁妈妈忙笑道:“自然是真的,我们又岂敢骗夫人?夫人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的等着侯爷平安凯旋罢!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天亮,夫人要不再睡一会儿?”说完命白书,“让人打热水去,服侍夫人擦了身子换身衣衫再睡,省得着凉了!”

白书忙屈膝应了,命小丫头子去打了热水来,与随后过来的珊瑚璎珞一道,服侍孔琉玥探了身子换了衣衫,才服侍她又躺下。却都不敢再睡了,掌了一盏等齐齐候在外间,时刻等候孔疏玥的吩咐。

孔琉玥重新躺下后,久久都不能入睡,眼前老是浮现过傅城恒掉下悬崖的那一幕,越想便越觉得呼吸困难,越想便越觉得再躺不住,有一种即刻动身去辽西亲寻傅城恒的冲动,不亲眼看见傅城恒平安无事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委实放不下心来!

可想归想,她心里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走这一趟,单凭做了一个噩梦就要劳师动众的亲去西番,不但老太夫人和晋王妃不会同意,让旁人知道了,只怕也会说傅城恒的嘴,她不能给旁人任何说傅城恒嘴的话柄!

她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自己,梁妈妈她们说得对,梦与现实自来都是相反的,傅城恒这会儿一定平安无事,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了!

孔琉玥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总算述遂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孔琉玥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高声喊“白书”。

片刻,便见白书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夫人,您醒了!”

“什么时辰了?”孔疏玥一边问,一边掀被下地,却不知是因起得太猛还是晚间没睡好,打了个趔趄,吓得白书忙一把搀住,急道:“夫人,您昨儿个夜里没睡好,要不再歇歇?”

孔琉玥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缓缓就好了。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说叫醒我,这会儿再去老太夫人那里,肯定迟了。”

白书忙道:“梁妈妈已经去老太夫人那里告过假了,说夫人昨儿个夜里靥住了,老太夫人让夫人好好休息,晚间再过去亦是一样。”

孔琉玥闻言,心下稍松,又问:“两位姑娘来过了吗呢?”

白书道:“两位姑娘已经来过了,闻得夫人靥住了,说是请夫人好生休息,迟些再过来给夫人请安。”

孔琉玥点点头,换好衣衫洗漱了一番,又让白书给自己梳了头,去了外间吃早饭。

经历了昨晚上的噩梦,孔琉玥自然没什么胃口,不但没什么胃口,心里还一直觉得慌慌的,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她忙强自压下,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又命人召了管事妈妈们来议事,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就没空再胡思乱想了。

应该说孔琉玥的策略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一忙碌起来,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她的心也比之前安定了几分。因此吃过午饭后,她便打发了初华洁华,打算再给自己找点事来做。

她正想着要不要叫人去外账房拿了历年的账簿来看,就有小丫鬟进来屈膝禀道:“回大夫人,柱国公府的尹大太太在外面求见!”

孔琉玥正是烦躁之际,更何况深知尹大太太这会儿登门系为何事,一一连日来京城已有多户人家因卷入宁王谋逆一案,或是因平日里与宁王府或是威国公府交好而被抄家的抄家,夺爵的夺爵,贬官的贬官,柱国公府赫然也在此列,被今上下旨夺了国公的爵位不说,还将尹大老爷和尹二老爷身上的官职都摘了去,亦连宫里的尹纳言也被打入了冷宫。

柱国公府,不对,如今应该叫尹府可说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孔琉玥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尹大太太的来意,自然不会见她。

因命那小丫鬟:“就说我生病了,不方便见客,让尹大太太回去!”

小丫鬟应声而去,却很快又折了回来,道:“尹大太太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上夫人一面,求夫人念在亲戚一场的份儿上,千万通融通融。”说着将一个赤金镶宝石的镯子双手奉上。

这根本就不是通融不通融的问题—他们当初跟威国公府勾连时,怎么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孔琉玥只觉一阵头大,她是既不想帮这个忙也帮不了,因挥手命那小丫鬟,“镯子赏你了。让她回去,若是她不走,就让她等着,不必进来通报了!”

小丫鬟忙满脸是笑的屈膝道了谢,转身自传话去了。

余下孔琉玥烦躁之余,又不由一阵庆幸,幸好柱国公府只是被夺了爵,没有被抄家,尹慎言好歹没被连累得太狠,多少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199

“…这位大爷,劳烦您再进去代为通传一声可好?我们太太找你们大夫人是真有要事,我们太太可是你们大夫人的舅母,至亲的骨肉,又不是往后就不往来了的,您要不还是再进去通传一声,省得误了事儿?指不定姑奶奶这会儿就有空见我们太太了呢?”

永定侯府大门外,李桥家的正赔笑与门房的管事说着话儿,一边说,一边还将一个荷包直往后者手里塞,以期后者能再进去代为通传一声,好叫自家太太得以见到孔琉玥。

谁曾想那管事银子倒是拿了,嘴上也答应得好好儿的,“既是如此,我就再进去为妈妈通传一声,只是大夫人得闲不得闲见你们太太,我可就说不好了。”去里面兜了一圈儿出来后,却仍是摇头,“实在对不住,大夫人正在老太夫人跟前儿伺候,委实不得闲,请你们太太还是回去罢!”且也不说退还银子的话儿,就当没这回事儿似的。

直把李桥家的气了个半死,暗自骂道,呸,什么阿物,不过一个看大门的,再说难听一点,不过一条看门狗儿,平日里别说见了他们太太,就算见了她,也得笑脸相迎,生恐得罪了她,如今竟也敢在她面前拿起大来,真是该死的杀才!

气归气,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还得继续赔笑说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这位大爷了,我这就去请我们太太回去,明儿一早再来探望姑奶奶,想来明儿姑奶奶总该得闲了罢?”

然后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永定侯府的大门前,回到了停在不远处一条小苍里的尹大太太的马车上。

“怎么样?那个丫头可肯见我了?”一见李桥家的上车,尹大太太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说来柱国公府被夺爵贬官不过才是几日的事,尹大太太瞧着却像是忽然间就老了几十岁似的,就算穿了暗红色对襟长袄,戴了赤金凤钗,有意打扮得十分华丽,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疲态和老态。

尹大太太问完李桥家的,不等她回答,又急声追问道:“怎么样,她到底答不答应见我?你倒是快说啊!”

李桥家的满脸沮丧,摇头小声说道:“永定侯府的门子说,孔姑奶奶正在傅老太夫人跟前儿伺候,委实不得闲,请太太回去…”

“忘恩负义的小娼妇!过河拆桥的白眼狼儿!”话没说完,已被尹大太太挣狞着脸,近乎是咬牙切齿的打断,“当初若没有我们家收养她,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还想方设法为她谋得了这门亲事,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今天?如今她得了势,就转眼不认人了,在我面前也拿起架子来,小娼妇,我等着看你明儿是怎么死的!”

李桥家的闻言,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得动手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小心翼翼的道:“车上冷,太太先喝口茶暖暖身子罢。”

一连几日尹大太太的时间都大半耗在了马车上,最初两次好歹还进了永定侯府的门厅,之后就连门厅都进不去了,只能待在马车上。马车上虽有褥子,丫鬟也给她带了手炉脚炉,却依然冷得不行,也因此她才会更恨孔疏玥。若是当初她肯应下帮忙尹谨言选秀,若是在他们与威国公府往来时她肯提醒一声,柱国公府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被夺爵贬官,亲朋都避之不及的下场?她就不信她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要知道晋王可是奉了圣旨辅佐太子监国的!

说来说去,都是怪他们当初太好心,一收养她便是十年,好吃好喝、金奴银婢的供着,还费心为她寻了好亲事,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她刚进京病得要死要活之时,就该任由她病死了的!

尹大太太气了一回,恨了一回,也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见不到孔琉玥了,只得闭上眼睛,忍气吩咐李桥家的:“回去!”

李桥家的闻言,便撩开车帘,命下面跟车的婆子:“回去!”

车子很快驶动起来,尹大太太一路上都阴着脸,没有说一句话,李桥家的自然也不敢说话。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尹大太太一直紧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了,然后撩开了车窗帘的一角。

就见马车正好已行至了尹府所在的街巷,再往前行驶了百十丈,便可以看到尹府的大门了。

五间的兽头大门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气派,门口的石狮子也一如既往的气派,但往日泰半时候都簇满了轿马的门前空地上,此时却安静得几可罗雀。

这还不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正门之上原本悬挂的写了“柱国公府”四个大字的烫金匾额,彼时已被另一块匾额所取代,那块匾额上只得两个字“尹府”。

两字之差,天攘地别!

尹大太太看一次那块写着“尹府”俩字的匾额,便会眼前发黑一次,从今以后,她将再不是有二品诰命的柱国公夫人,仅仅只是没品没级的尹大太太!

这一次显然也不例外,尹大太太只看了一眼那块匾额,眼前已是一阵阵发黑。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摔东西,而只是放下车帘,又闭上了眼睛。

马车直接驶进西边的角门,又往前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垂花门前停了下来。

李桥家的静候了一会儿,见尹大太太犹闭着眼睛,只得凑上前小声说道:“太太,到家了,该下车了…”

尹大太太闻言,方睁开眼睛,没好气说道:“我还能不知道到家了?什么时候我下车不下车,也轮到你一个奴才来管了?”说着一把撩起了车帘。

李桥家的无端没骂,心下虽委屈,却不敢表露出来,还得忙忙凑上前先一步下车,然后扶尹大太太下车。

主仆二人刚下了车,就见尹二太太领着霍氏并尹慎言尹谨言姑嫂几个,被簇拥着急急走了进来。走近之后,尹二太太顾不得行礼,先就急急问道:“大嫂,怎么样,孔丫头她答应帮忙了吗?”

要说尹大太太眼下最恨的人,除了孔琉玥,非尹二太太莫属。若非尹二太太异想天开的想送女儿进宫,若非她巧舌如簧的说动了老太太,使得后者跟着她胡闹,尹家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又怎会害得她的女儿被打入冷宫?当她不知道她一心想送女儿进宫真正的目的呢,说什么‘是为了整个柱国公府好’,说什么‘姐妹两个相互扶持,待早日诞下皇子,我们全家的富贵荣华可就享之不尽了’,全是废话,她根本就是为了要她这个大嫂的强,根本就是为了日后分家时,能多分到一些!

还有脸来问她‘孔丫头答应帮忙了吗?’,呸,一遇上这些抛头露面,没脸没皮的事,就记得她是大嫂,就知道推她去出头了,在老太太面前讨好卖乖要她强挤兑她,平日里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时,怎不记得她是大嫂?!

因此尹大太太看也没看尹二太太一眼,更不要说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扶了李桥家的,面无表情的越过她便往里走去。

这样轻慢的举动,不啻于当着一众晚辈和下人的面儿,狠狠给了尹二太太一记响亮的耳光,以致她瞬间浓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只恨不能立即冲到尹大太太面前,去质问她凭什么这么对她!

还是尹谨言死死拉住她,在她耳边近乎耳语般飞快说了一句:“娘是想闹一场,闹得老太太越发不待见我们母女吗?”才让她如梦初醒般清醒过来。

老太太因夺爵贬官一事,已是很不待见她们母女两个,口口声声‘若非因着你们母女,我们家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还骂她们是‘败家的根本’、‘扫把星’,连带府里上下几百口子都知道她们母女失了势,待她们已是大不如前。

若是这会儿她再跟大太太闹上一场,想也知道老太太只会更不待见她们,要知道老太太这几日对大太太都是赞不绝口,什么‘深明大义’、‘可怜见的受了委屈’、‘我们这个家还要靠你支撑’…自家老爷心里又只有他那几个狐媚子小妾和她们生的下流种子,待她们母女不过面子情儿,且如今他因被夺了官,正是对她们母女怨恨的时候,想也知道不可能会护着她们,若是再彻底失了老太太的欢心,她们娘儿俩在这府里可就真是无依无靠了!

这样的后果,让尹二太太光是想想,已是不寒而栗,更重要的是,自己惟一的女儿还没有说亲!

当下也再顾不得什么丢脸不丢脸,委屈不委屈,即刻换上笑脸,便忙忙追已被霍氏和尹慎言簇拥着走远了的尹大太太去了。

一直追到快要到尹老太太的慈恩堂了,尹二太太母女方追上了尹大太太,顾不得平息急促的呼吸,尹二太太已赔笑上前,向尹大太太道:“大嫂连日来辛苦了,不知道晚饭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做!”

又命尹谨言,“你大伯母累了一日,待会儿你可得好生给你大伯母捏捏。”

“娘放心,女儿知道。”尹谨言甜甜的应了一声,已上前不着痕迹的挤开尹慎言,亲亲热热的挽上了尹大太太的手臂,“大伯母,让小四来扶您。”

尹大太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母女缘何会忽然这般前倨后恭,心下冷笑她们临时抱佛脚已经晚了之余,对她们母女这般态度倒也十分受用,因拍了拍尹谨言的手似笑非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了,怎好劳烦四姑娘亲自来扶?”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跟你那个连儿子都生不出来的娘一样,也敢痴心妄想做娘娘?

尹谨言被她含沙射影的话说得一下子浓红了脸,身体也是明显一僵,片刻方强笑道:“大伯母一点都不老,不过是小四想趁着这机会和大伯母亲近亲近,您可不能戳穿了小四。”一开始虽是强笑,说着说着,倒是越来越自然,语气间也恢复了她平日说话时的娇憨。

尹大太太就暗自冷笑起来,说来也是及了笄该说亲的人了,还成日价的装小姑娘…面上却不显,笑道:“四姑娘肯亲近我这个做伯母的,我高兴来不及呢!说来四姑娘的人品才貌可是咱们家几个女孩儿里最拔尖儿的,也不知道明儿会被哪家有这个福气得了去?”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看了尹二太太一眼。

就见后者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怨怼,但仍笑道:“那就要多劳大嫂您这个大伯母操心了!不过,当着孩子们的面儿,毕竟不好说这个,大嫂您看…”

尹大太太余光瞥了一下尹谨言,见其早已作害羞状低下了头去,但身体却明显比方才僵硬,心下闪过一抹快感,佯做出一副失言的样子道:“瞧我,都老糊涂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胡说些什么呢!老太太想必正等着我们呢,我们还是快进去罢!”被夺爵贬官固然让人灰心绝望,但能时不时的挤兑她们母女一下,让她们凡事都需看她的脸色,也算是快事一件了!

一行人到得尹老太太屋里,脸色蜡黄,几日下来便瘦了一圈儿的尹老太太正半身靠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由翡翠服侍着吃药,屋子里满是浓浓的药味儿,合着墙角青玉雕龙钮三足香炉里散发出来的浓浓檀香味儿,让人只一闻便阵阵发晕,几欲恶心将吐。

但众人却谁也不敢去推窗户,脸上也不敢表露出一丝异样来。

早在尹家接到被夺爵贬官旨意的当日,尹老太太便病倒了,一连请医问药好几日,方好转了些。她是当愤了老封君,在府里说一不二愤了的,平日里已够让人胆寒了,如今又病了,脾气越发的古怪,谁有那个胆子违抗她的命令惹她不高兴去?

一见尹大太太进来,尹老太太便摆手示意翡翠不吃了,就着她的手漱了口后,方强挣着坐起来,急声问道:“怎么样,孔丫头她答应帮忙了吗?”

尹大太太缓缓摇了摇头,满脸祖丧的说道:“不中用,她还是找借口不肯见我…”

话没说完,尹老太太已大力拍起罗汉床来:“忘恩负义的下流种子,白眼儿狼!早知道当初就该任她病死的,如今倒好,辛辛苦苦的教养她一场,为她谋得了好前程,倒反过来不认外家了,下作的小娼妇,以为自己站稳脚跟了,就可以不把外家放在眼里了?我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尹老太太气得直喘粗气,骂了孔琉玥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的恨恨道:“她以为她攀上了高技儿,如今外家出了事,就可以高高挂起的置身事外了?休想,我明儿就去衡门告她不孝去!我看她到时候还怎么得意!”

尹老太太方才骂孔琉玥时,众人还时不时会在她喘气的空挡,小心翼翼的劝上她几句,让她不要气坏了身体,但在听得她说要去衙门告孔琉玥不孝后,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没了话,齐齐低垂下了头去。

世人都知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就算要告不孝也告不到女儿头上,更何况只是名义上的外孙女?更何况如今自家被夺了爵,永定侯府却正是如日中天之势,没的白惹人笑话儿,自取其辱!

尹老太太说着说着,许是也知道自己这话儿有多么不靠谱,到底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心里终究憋了一股气,因又恨声说道:“我不告那个死丫头,告老三两口子去总行罢?也有母亲生病了,做儿子儿媳的不回来侍疾于床前,反在外面自己迫运快活的?我倒要问问,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一席话,说得众人继续无语,尤其是尹大太太。老三一家是去外面逍遥快活的吗?人家那是外放去做官儿的,就算告到衙门,理亏的也不会是他们。反倒是如今他们家被夺了爵贬了官,等于是一介白丁了,惟独老三家没被连累还做了官儿,就算只是区区七品,以前他们正眼都不看一眼的小官儿,以后极有可能也只有他们依靠人家的份儿了,他们除非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去得罪人家!

说来说去,还是怪老太太老糊涂了,才会害他们落到今日的下场,等这件事过了,以后府里的大情小事,她都要牢牢抓在自己手上!

——六月时,尹三老爷在两位兄长的多方努力下,补了蜀地一个小县城的知县一职,虽只是七品小官儿,尹三老爷夫妇也很满足了,欢欢喜喜带了两个儿子并几房家人去上任,没想到此番倒是侥幸免于被连累。

见众人都不说话,尹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且亦累得慌,于是靠到大迎枕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下面尹大太太见状,犹豫了片刻,想着问题终究还要解决,说不得只能强忍着不满和怨怼问道:“娘,您看…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尹老太太被问得眼前发黑,一阵心烦意乱,睁开眼睛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尹大太太就不敢再说了,低下了头去。

尹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若不趁现下将爵位挣回来,以后再想挣回来只会更难,万不能因为一时激愤,就坏了大事,因放缓了语气说道:“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得落到孔丫头身上去,才能有转圈的余地…”

永定侯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晋王爷在皇上面前比之先前体面更甚,只要晋王爷肯帮忙在皇上面前美言一句,比旁人说十句百句都管用。更何况他们也找不到旁人可以帮忙了,往日那些亲朋世交好起来时,跟他们真像一家人似的,一旦他们家遭了难,却躲得比谁都快,甚至连她们婆媳几个的娘家,包括尹敏言的夫家都躲得远远儿的,连封代为求情的折子都不肯帮忙上…除了去求孔琉玥,他们其实根本就无路可走了!

尹大太太被尹老太太说得面露难色,她何尝不知道眼下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孔琉玥了?可是,“…孔丫头她,根本就避而不见,我们总不能硬闯罢?”

“怎么可能硬闯?”尹老太太叹气,“更何况硬闯也不一定就能闯进去!还是备了礼物再去几次罢,指不定去的次数一多,她见咱们的心城,就肯通融了呢?”

说得倒是容易!尹大太太暗自冷哼,面上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我也是这样意思,但只…该派谁去?我这个名义上的舅母面子显然不够…要不,娘您亲自走一遭儿?那丫头打小儿跟着您老人家,跟您不是亲祖孙,胜似亲祖孙,指不定您老人家的话儿她还听得进去几分!”那么会说,也亲自尝尝那种低三下四求人的屈辱滋味儿去!

尹老太太跟尹大太太做婆媳做了二十几年,如何不知道这几日大儿媳心里一直怨着自己?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抱后悔的,早知道就不该为了跟孔疏玥争一时之气—找上威国公府的’那威国公府又不是今上真正的舅家,哪里靠得住?他们柱国公府明哲保身了这么久,却在最后关头淌进了那滩浑水中去,且还是自己上赶着去的,她当时可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只是她要强了一辈子,又岂肯到老来反在儿媳面前示弱?因咳嗽了几声,才有气无力的说道:“我病成这样,漫说经不得车轿颠簸,这样裹着病气进门,对主人家也不敬…明儿仍你去罢,带了你二弟妹和三丫头四丫头去,指不定人一多,孔丫头一念及旧情,心就软了肯帮忙了呢?”

就算知道如今是“情势比人强”,要让她亲自登门去求曾经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小丫头,她一样做不到!

尹大太太早猜到婆婆会这么说了,她也不是定要尹老太太去求孔琉玥,真要她带病去了,尹大老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她。她只是在孔琉玥那里受了气,想白挤兑挤兑尹老太太罢了!

因此闻得尹老太太的话,虽仍满心的不满和怨怼,却仍顺水推舟说道:“既是如此,明儿我便带了二弟妹和三丫头四丫头再去试试,希望这一次能马到功成!”

当下娘们儿几个又说了一回明儿见到孔琉玥,该说些什么话方能打动她后,方心情沉甸甸的各自散了。

晚间待吃过晚饭,三个孩子都各自回了房间后,梁妈妈方把白里日尹大太太又来过之事回了孔琉玥,“…门房的管事听从夫人的吩咐,连门厅都没让她们主仆进,但尹大太太依然在马车里等了大半日,确定夫人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见她的了后,方回去了。”

孔琉玥闻言,不由一阵烦躁,难道她的避而不见还不足以说明她的态度吗?尹大太太到底还想干嘛?她是真的不想帮这个忙也帮不了,尹大太太若是识趣的,就不该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