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跟他唱反调似的,他话音才刚落下,傅铎便再次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凭孔琉玥怎么哄都哄不好,叫了奶娘来喂奶他也不吃,只管声嘶力竭的大哭,以致孔琉玥终于彻底没了耐心,将他往傅城恒怀里一塞,怒道:“都怪你,把他吓成这样!我不管,人是你弄哭的,你就要负责给我把他哄好了!”

说完犹不解气,又道:“我不管,你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必须把他给我哄好了,吵得我脑仁疼!”

傅城恒哪有哄孩子的经验?就算当初蕙姐儿得来得那般不易,他又赋闲在家,有大把的时间,也少有在蕙姐儿哭的时候哄过她,且蕙姐儿也不是那等爱哭的孩子,他至多只陪着她玩陪她疯罢了,是以面对大哭不止的儿子,他是真心觉得手足无措压力很大。

笨手笨脚的哄了半天,眼见傅铎已哭得满脸通红,打嗝不止,却依然声音嘹亮半点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傅城恒也开始觉得脑仁疼起来。

百般无奈之下,只得趁孔琉玥背转着身子生气之时,死马当活马医(呃,这个比喻怎么这么怪?)的悄悄将小家伙又是一个抛举,——方才他就是因此停止了哭泣的,指不定这次也行之有效呢?

不想这个法子竟真有效,小家伙在被他抛向空中又接住了之后竟真不哭了,不但不哭了,反而咯咯咯笑了起来,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傅城恒不由目瞪口呆,总算是明白他方才为何会哭个不休了,敢情是想让他再抛他,只不过因为还太小,实在不会别的表达方式,所以只能以哭来告诉他自己的意愿罢了!

目瞪口呆之余,不由又有几分得意,才这么小,胆子已是这样大,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真真应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啊!

再说孔琉玥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当然,生气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累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转头看过那父子俩一眼,只任那小的哭大的急的,也有给傅城恒几分教训的意思,看他明儿还敢不敢随便吓孩子,也不想想,孩子还这么小,万一失手了,是能闹着玩的吗?

冷不防就见傅城恒正一下接一下的将儿子往空中抛,又一下接一下的接住,而小家伙就是空中“咯咯咯”的笑个不停,浑然不知道这个举动究竟有多危险。

孔琉玥差点儿就没忍住尖叫起来,勉强克制住,怕不小心吓到傅城恒以致失了手,忙用手捂了嘴,掀开被子便下了床,打算去把孩子接过来。

傅城恒却正好朝她看过来,见她下了床,忙稳稳将傅铎接住了,几步走到她面前,问道:“怎么下床了?是要吃茶,还是要去净房?”

孔琉玥狠狠白了他一眼,“我才不是告诉你,让你不准再这样吓他的吗?万一吓坏了,或是失了手,后悔都来不及!”说着伸手将傅铎抱了过来。

岂料小家伙刚被她抱到怀里,便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旦被傅城恒抱过去,便立刻不哭了。

孔琉玥不死心,又试了两次,仍是一样的结果,她虽不情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某只小白眼儿狼是真被他爹给收买了,收买的筹码就是那个在她看来很是危险,在他们父子两个看来却不以为然或是乐在其中的空中抛。

她只得气鼓鼓的靠在床上,看着父子俩玩累了,小的那一个也睡着了,才压低了声音抱怨大的:“本就是个小魔星了,如今又被你惯出了这么个毛病来,明儿你不在家时,岂非要将房顶都给掀了?”

傅城恒倒是一脸的轻松,“这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来天天这样与他玩便是!”

孔琉玥就无语了,“哪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长大了还不长成混世魔王?”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孩子的教育问题,还得她亲力亲为,她可不想养出个纨绔来!

番外四

傅城恒自封了太尉起复以后,便一日比一日忙碌起来,每日里不是在宫里,便是在兵部,不然就是去了西山大营,连沐休日都鲜少有得闲儿的时候,自然不能再像以前赋闲时那样,消消停停的守着孔琉玥母子几个过日子了。

亦连来之不易的心爱小儿子,他也不能再像当初得了蕙姐儿时那样,每日里泰半时间都守着她,对她成长中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过程都了如指掌了。

他现在几乎每日都是天不明铎哥儿还没醒时便出了门,天黑透铎哥儿已睡着了才回家,除了恍惚觉得儿子一日长大胜一日以外,对他诸如会笑了、长牙了、会翻身了…这些成长中所必经的过程,他则只有通过孔琉玥之口得知了。

对此,傅城恒心里是不无愧疚的,有对小儿子的,更有对孔琉玥的。对小儿子是因为他自觉不能给他与蕙姐儿一样的爱,对孔琉玥则是他明明答应过她,待傅镕能支撑门户以后,便带着她游遍大秦的山山水水,可如今他却食言了。

不想孔琉玥却反过来宽慰他:“铎哥儿是男孩儿,蕙姐儿是女孩儿,养男孩儿自然不能像养女孩儿那样娇养,你根本无须愧疚,当年镕哥儿只怕连他如今一半的待遇都没有呢,不也一样长成了今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至于我,你就更无须愧疚了,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安安乐乐的守在一起,我此生便再无所求了,不能游遍大秦的山山水水又有什么关系!”

她自来便知道他是雄鹰,之前十年因着先帝的多疑,他只能生生收起自己的锋芒和羽翼,憋屈的做一只断了羽翼的雄鹰,如今好容易他可以张开羽翼大展拳脚了,她不想拖他的后腿,也不想让自己和孩子束缚了他,她喜欢看他鹰击长空,神采飞扬的样子!

当然,对不能一偿夙愿去游遍大秦的山山水水之事,她心里也还是不无遗憾的,说来她自来了大秦以后,还从未离开过京城方圆百里以外呢,早想去见识一下外面更旷阔的天地了。好在韩青瑶和赵天朗如今正带着他们的三个儿子常住江南一带,隔三差五便有细细描述还附了图的游记信件送到,多多少少也让她解了一些馋,好歹聊胜于无了。

傅铎长到六岁时,已较一般七八岁的孩子还要高壮一些,又因他算是傅城恒的老来子,不说与他同辈的亲兄亲姐表兄表姐要比他大上许多,连这些兄姐的孩子也大多比他年长或是与他年纪相当,不免待他都多多少少有几分溺爱,也便渐渐养成了他霸道的性子,一天里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儿来,让孔琉玥是头疼不已。

偏这小子人虽小,却鬼精鬼精的,知道孔琉玥不喜欢他做小霸王惹是生非,一张小嘴不知道有多甜,每每孔琉玥便是再生气,也要不了多久便能被他哄得转嗔为喜,更遑论他还有傅镕这个说是大哥,长女却比他还要先出生的长兄并四公主蕙姐儿等人护着?那真是在哪里都横着走!

万幸傅铎淘气归淘气,霸道归霸道,毕竟被孔琉玥管得严,身边跟的人又多是老成持重的,倒也没惹出什么大事来,反倒见了人时还一副比谁都有礼的样子,并没有发展成为真正纨绔的迹象,孔琉玥瞧着,方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让孔琉玥没想到的是,饶是她都已如此严加管教了,傅铎还是差点儿闯出了一桩滔天大祸来。

事情发现在太后的五十大寿寿筵之时。

因傅城恒如今圣眷正隆,永定公府又尚了公主,且原便与几家亲王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太后寿筵这样的大日子,自然阖家老小都进了宫朝贺。

只是太后接受皇后和所有内外命妇朝贺时的场面毕竟太过正式太过盛大,所有孩子都是不能在场的,孔琉玥无奈,只得让蕙姐儿领着傅铎和安宁定睿,亦即傅镕和四公主所生的一双儿女,先去御花园玩一会儿,待开宴时,再回慈宁宫正殿来。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一会儿’,却生出了天大的事来。

接受过众人的朝拜后,太后兴致极高,便没有命大家即刻散去,而是与大家说起话儿来。晋王妃因见孔琉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轻拉了她一下:“弟妹,你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在想什么呢?”

孔琉玥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嘴动了动,轻声说道:“我在想铎哥儿淘气惯了的,宫里毕竟不比府里,怕他惹出什么是非来。”

晋王妃一听她担心的原来是这个,松了一口气,不以为然的笑道:“咱们铎哥儿虽有些小淘气,却不是那等不知眉高眼低的孩子,之前见了泰王妃和世子妃时不知道多有礼,惹得人人都夸呢,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自己家的孩子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孔琉玥暗暗吐槽晋王妃的护短行为,觉得傅铎如今会这般淘气,就是被晋王妃等人给惯的。

她正犹豫要不要年后便送了他去族学里启蒙,收收他的心性,就有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皇后娘娘不好了,大皇子掉进太液池里了…”

此言一出,满殿的人都唬了一大跳,大皇子可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国之储君,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是会动摇国本之大事!

“熠儿!”众人还未及回神,皇后娘娘已尖叫一声,提着裙摆猛地冲出了殿外去,哪里还有半点一国之母的高贵典雅,雍容华贵?此时此刻,皇后娘娘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罢了。

彼时太后也已回过了神来,当即煞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起来,下面孔琉玥看在眼里,忙抢上前几步飞快在她的几处大穴上按了一下,太后方能说出话来,“大皇子是怎么掉进太液池的?跟大皇子的人都哪里去了?还不快带路!”

那报信的宫女见问,忙抬起头来颤声回道:“禀太后娘娘,奴婢当时并不在事发现场,只是恍惚听人说,大皇子是在经过御花园时,偶然遇上永定公府的二爷,双方一言不合发生了争执,所以才不慎…掉进太液池的…”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孔琉玥和晋王妃身上,担心关切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

至于太后,则在乍一听得宫女说完是因傅铎的原因,大皇子才掉进太液池的后,脸色已冷了下来,看也不再看身侧的孔琉玥一眼,只自她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便挣扎着站起来,扶着贴身女官的手颤巍巍的往殿门外行去。

那报信的宫女见状,忙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行至前面带路去了。

太后和皇后都走了,余下众内外命妇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说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孔琉玥。她听得见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也想即刻拔腿撵上太后,去御花园一探究竟,而且除了担心大皇子的安危,她还担心另一件事,那就是傅铎有没有也掉进太液池去?她只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来,好即刻便飞到御花园去。

可她却很快发现,自己的四肢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别说去撵太后,就连稍微动一下,都做不到了!

台几下的晋王妃彼时也是心惊肉跳,六神无主,但她毕竟比孔琉玥年长得多,经过见过的事也更多,见孔琉玥惨白着脸似是魔怔住了一般,忙上前狠狠掐了她的虎口一把,待她终于清醒过来后,方拉起她,急匆匆撵太后去了。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就算再心急如焚,也走不了太快,又因太着急,以致连让人抬轿辇来都忘记了,是以很快晋王妃和孔琉玥便撵上了她。

也幸得太后这会子一颗心都系在嫡长孙的安危上,没时间对她们姑嫂横眉冷对,二人方不至于太难堪。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往御花园。

却在半道上遇上皇后使回来报信的太监:“…皇后娘娘赶到时,大皇子已在傅二爷和宫人们的帮助下,被救上岸来。太医也已瞧过了,说大皇子并无大碍,只是傅二爷呛了几口水,有些岔气,要将养个三五日的方能痊愈,请太后娘娘放心!”

又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傅铎姐弟叔侄几个在御花园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了,傅铎因提出要教定睿玩扔石子打水漂,这是前几日他才自小厮那里学来的,正是新鲜的时候,见个人便忍不住想要卖弄一番。

本来蕙姐儿身为姐姐和姑姑,比三个小的都大不少,是不许他们在御花园里胡闹的,架不住三个小的个顶个儿的会撒娇,‘好姐姐’、‘好姑姑’的叫得她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只得默许了他们的胡闹。

不想傅铎与定睿正玩得起劲时,大皇子被簇拥着行了过来。

大皇子虽少年老成,颇得今上和大臣们的喜欢赞扬,终究也只是个才八岁的小男孩儿,瞧得傅铎与定睿玩得神采飞扬的情形,又岂有不羡慕向往的?于是停下来加入了叔侄两个。

奈何大皇子也不知是新学会还没掌握诀窍,还是天生就缺少这根经,到最后连才四岁的定睿都能打出几个漂亮的水花了,他扔出去的石子却永远只是“噗通”一声,便消失在了水面下。

几次下来,大皇子不由有些恼羞成怒了。

偏傅铎恣意惯了的,又还没真真切切体会到大皇子和他的身份差异到底有多大,竟指着大皇子嘲笑起来,说大皇子‘这么大的人了,连我小侄子都不如,真真笑死人了!’

被一个身份比自己低年纪也比自己小的人这般嘲笑,天之骄子的大皇子如今禁得住?气呼呼的便要扑上前打傅铎去。

傅铎又如何会站在原地傻乎乎的任大皇子打?他年纪是小,但身为大秦第一猛将傅城恒的儿子,虎父无犬子,长期耳濡目染下来,早已比普通孩子灵活得多,不过只一晃神,便躲过了大皇子的攻击。

然后,可怕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

大皇子因冲得太猛,又收势不住,竟“噗通”一声,一头栽进了太液池去。

可巧儿当时蕙姐儿正带了安宁去净房,未能及时阻止傅铎与大皇子的斗气之举,众伺候之人则早被大皇子喝得远远的,以免他们看到自己连个小破孩儿都比不过的丢脸画面。

于是第一个跳下太液池去救大皇子的,就成了比他还要小两岁的傅铎。等到宫人们相继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报信的去报信,跳下池子救人的去救人,傅铎已将大皇子快弄到岸边了。也幸得孔琉玥一年总要带几个孩子去庄子上小住一段时间,让他早早学会了游泳,不然,不止大皇子危险,连他自己也危险了!

事后,虽然皇上和皇后都没有发落傅铎,太后也只是淡淡申饬了孔琉玥几句,大皇子甚至还派人来传了话,说不关傅铎的事,请傅城恒和孔琉玥不要惩处他,说他还等着他下次进宫时与他再比试打水漂。

但傅城恒依然狠下心肠,破天荒将傅铎狠狠揍了一顿,凭是晋王妃还是傅镕初华等姑侄几个谁求情都没用。

孔琉玥也是硬下心肠,任由傅城恒揍他,从头至尾没为他讨过半句情。

此番之事严格说来虽非全是他的错,但他随心所欲的在御花园里胡闹,随心所欲的嘲笑大皇子,甚至差点儿发展到动起手来就是他的不对。这是个阶级分明,而非人人平等的社会,他既享受了比他地位低的人的追捧奉承,就该接受来自比他地位高的人的威压,不然让他再这样随心所欲的活下去,他还以为这世间就他最尊贵,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指不定明日再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她只盼经过此事之后,他能渐渐长大成熟起来,成为一个见了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不看不起甚至仗势欺压,见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不谄媚奉承的不卑不亢的人!

番外五

春末夏初的清晨,不过卯时初刻,天空已开始麻麻亮了。

就着鹅黄色鲛绡纱帐子外黑漆小杌子上那盏羊角宫灯所发出的昏黄光芒,孔琉玥看着身侧女儿被大红罗帐映得璨若朝霞的俏丽脸庞,心里满满都是爱怜和不舍,却又不得不轻声唤她:“蕙儿,蕙儿,该起身了,已经卯时了!”

蕙姐儿却只是不理,哼唧着翻了个身,便又自顾睡去了。

直瞧得孔琉玥又是好笑又是不舍,到底还是让她又睡了片刻,方稍微拔高声音,又柔声唤起她来:“已经卯正了,蕙儿你真不能再睡了,不然待会儿可要误了吉时了!”

这一次,蕙姐儿总算睁开了眼睛,不意却见唤自己起身的竟不是贴身大丫鬟小絮,而是孔琉玥,不由面露讶色,“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孔琉玥见问,好气又好笑,“你难道竟忘记昨儿个我是睡在你屋里的了?那你不会连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都忘记了罢?”这孩子,都十八岁快十九的人了,还是这么迷糊,也不知是随了谁,她和傅城恒可都不是这样的。

说得地下侍立的丫鬟们都抿嘴笑了起来。

蕙姐儿则羞红着脸低垂下了头去,本就美得让人窒息的小脸,越发美得让人连三魂七魄都要被摄去。

是的,今日正是赵允罡与蕙姐儿成亲的大喜日子,孔琉玥一是因为要给她“密授”新婚之夜的必经事宜,二来则是出于舍不得,因此昨儿个夜里便歇在了她屋里。母女两个一直把话说到三更天都过了,蕙姐儿已是睁不开眼睛了,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只是是夜过后,女儿便要成别人家的人了,孔琉玥又如何能真睡着?就算那个别人家是韩青瑶家,就算知道女儿过去后日子只会比在家里过得更好,孔琉玥依然满心的舍不得,因此只眯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再睡不着了,一直看着女儿的睡颜至这会子。

有丫鬟来禀浴汤已经准备好了,孔琉玥于是吩咐小絮与蕙姐儿的另一个大丫鬟小萦服侍她去了净房沐浴,她自己随即也回了芜香院去换衣衫。

就见傅城恒正穿着中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脸的不豫之色,直吓得丫鬟们都不敢上前伺候,只敢侯在外面廊下。

孔琉玥不由有些好奇,因上前问道:“这大清早的是谁惹了你不成,脸色这么难看?”

傅城恒见是她,脸色总算没那么臭了,长臂一伸便将她抱了个满怀,再埋头深吸了一口她颈间的馨香后,方没好气抱怨道:“赵允罡那个混小子,抢了我宝贝女儿也就算了,还害得我昨晚未能抱着你睡觉,我决定了,不把女儿嫁给他了,他且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儿罢!”

为了表达他的决心,随即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绝不会把蕙儿嫁给赵允罡那个混小子,绝不会让他将蕙儿带去江南,让我们一年里都见不了几次面的,哼!”

孔琉玥就无语了,挣脱他的怀抱作势掏了掏耳朵,方凉凉道:“过去半年里,这话你早说千儿八百遍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说辞?”

蕙姐儿再有半年就十九岁了,依照孔琉玥的本意,是想留到她二十岁时,再将她嫁给赵允罡的,一来她满心的舍不得,——早在几年前,庆王府上下便定居于江南了,每年只在过年时才回京小住一个月左右,蕙姐儿若嫁了赵允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然也只能跟着去江南,到时候她岂非一年只能见女儿一次?

二来二十岁是现代的法定结婚年龄,女子到了那个年纪,身体该发育的都已发育完了,正是适合结婚生子的时候,她可不想那么早当外婆,最重要的是不想让蕙姐儿那么早便开始辛苦,在她看来,蕙姐儿都还只是个孩子呢,哪里就能胜任母亲一角了?

但准新郎官儿赵允罡却显然不这么想,自蕙姐儿及笄开始,他便常驻京城不回江南了。其时他年纪还小,虽然挂着庆亲王世子的头衔,却并未领任何差使,除过每日里去国子监点个卯以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因此十日里倒有七日是混在永定公府的,其用意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也还罢了,他还说动了庆亲王老王妃亲自登门为他说项,亦连之前站在孔琉玥一边,觉得蕙姐儿最好还是满了二十岁再过门的韩青瑶都架不住他无敌的“牛皮糖功”,改口试探起孔琉玥来,“要不,让蕙姐儿满了十八岁便过门?只先不让她生孩子便是,也整好儿可以让小两口儿过两年二人世界。”

甚至连太后他都请动了,传了孔琉玥进宫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孔琉玥尽早择日为两个小的完婚。

连太后都发话儿了,孔琉玥还能怎么样?就算再不舍得,也只能点头同意了待蕙姐儿满了十八岁便嫁给赵允罡。

这下赵允罡高兴了,当日便亲自去找钦天监择了吉日,选了最近的一个,次年的五月十九,迎娶心上人过门。若非顾及到时间太短,准备起婚事来太仓促会委屈了蕙姐儿,他甚至都不想去理会什么吉日不吉日的。

于是庆亲王府老小上下自去年年前进京后,便再未回江南去,而是集体投入到了为赵允罡准备婚事的喜气洋洋的忙碌当中。

与庆亲王府上下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傅城恒的各种郁卒暴躁。一想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辛辛苦苦养大的宝贝女儿转眼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再不能像如今这样他一回家她便迎上来亲亲热热的叫他“爹”,给他做衣衫鞋袜穿,给他做菜炖汤吃,而赵允罡那个混小子却什么都没付出,却要将这些本该属于他的享受全盘接收过去,真真正正的不劳而获,傅城恒就只觉憋了一肚子的火,有种不管三七二十一,退掉这门亲事,将女儿娇养在家中一辈子的冲动。

只是他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其他人且先别说,只孔琉玥那关他就首先过不了,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不知道多喜欢多中意赵允罡那个混小子呢,待赵允罡自来比亲生的傅铎都不差什么,他若是真敢退了这门亲事,她就绝对敢将他扫地出门!

于是悲催的永定公只能在嘴上过过干瘾,并且这一持续便是半年多,只不过依然丝毫未能改变他宝贝女儿今日便要成为赵家人的这一既定事实就是了。

待孔琉玥梳洗过,换好衣衫头面后,傅城恒仍然臭着脸坐在榻上,既不梳洗,也不更衣,活脱脱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无赖样儿。

孔琉玥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她随即便强自忍住,冷着脸上前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你摆出这幅样子,女儿便不用出嫁了?你难道还真想把她留在家里一辈子不成,岂不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的道理?当心明儿添了外孙外孙女后,她让小家伙不理你这个外公!”

话音未落,傅城恒已猛地一拍桌子:“他赵允罡敢!他要是敢挑唆我女儿让我外孙不理我这个外公,看我不打折了他的腿!”

怎么又是人赵允罡的错?他可真是躺着也中枪啊…孔琉玥再次无语了,最后发了狠话:“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梳洗更衣,半个时辰后,你若再不出现在正厅,今后你就等着日日睡书房罢!”说完便极有气势的拂袖而去了。

老虎不发威,他还真当她是HelloKitty了不成?

余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秦第一猛将又气又委屈,却还不敢不理会亲亲老婆大人的“威胁”,只能将这笔账又算到了赵允罡头上,暗自发狠道,赵允罡混小子,你不是等不及要娶我宝贝闺女吗,看老子今儿个不玩儿死你!

孔琉玥再回到蕙姐儿的房间时,就见昨儿夜里便回了娘家来住下帮忙的初华和洁华正与全福夫人——王乾的夫人坐在屋里吃茶,一瞧得她进来,王乾夫人便忙起身笑眯眯的向她道贺:“恭喜嫂夫人,贺喜嫂夫人!”

“同喜,同喜!”孔琉玥忙接过丫鬟捧着的红包,亲自奉到王乾夫人面前,后者也不客气,当然,也是规矩,笑眯眯的接了,待蕙姐儿沐浴完出来后,便同她一道行至点了香和红烛的镜台前,拿起用红线细细缠过的喜梳,给她梳起头来。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王乾夫人一边给蕙姐儿梳着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旁孔琉玥看在眼里,本来是挺高兴的,却忍不住渐渐红了眼圈儿。她明明记得仅仅就在昨日,蕙姐儿还只是一个只有一尺多长的小人儿,可是今日,她却已经长大成人,就要嫁为人妇了,时间可真过得快啊!

初华和洁华就站在她两侧,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不由也红了眼圈儿。姐妹两个都很能理解孔琉玥的感受,无他,她们都比蕙姐儿年长不少,尤其是初华,与其说是拿蕙姐儿当妹妹,倒不如说是拿她当自己的另外一个女儿,如今蕙姐儿就要出嫁了,她们自然也是一万个舍不得。

因一左一右拉了孔琉玥的手,给予她无声的温暖和安慰。

“五姑娘真真漂亮,果然不愧‘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王乾夫人就忍不住啧啧赞叹起蕙华来,屋里众伺候的丫鬟看打扮好后的蕙华亦是看得目不转睛。

蕙华也的确有让大家赞不绝口目不转睛的本钱。当年孔琉玥便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儿,与韩青瑶并称“京城双美”,身为孔琉玥和傅城恒的女儿,承继了父母几乎所有的优点,蕙姐儿有多漂亮,可想而知,故而早在几年前便已取代了孔琉玥韩青瑶,成了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人”。

初华和洁华则是一脸的骄傲和与有荣焉,她们的小妹妹当然是京城,不,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女子,真真便宜了赵允罡那小子!

有丫鬟端了盛有汤圆、莲子、枣子、桂圆和花生的珐琅彩瓷碗进来,孔琉玥亲自接过,送到蕙姐儿面前,声音微哽:“要将这一整碗都吃了,方吉利。”

蕙华眼圈微红的点了点头,接过碗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蕙姐儿方将碗里的东西吃完,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即有丫鬟跑进来笑道:“姑爷来迎亲了!”

孔琉玥闻言,忙与初华招呼着王乾夫人去了外面坐席,只留了洁华在屋里陪伴蕙姐儿。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身着大红吉服,骑着高头大马的赵允罡被一大群伴郎随从们簇拥着,抵达了张灯结彩,连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脖子上都结了红绸花的永定公府大门外。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便知道这就是新郎官儿了,都忍不住称赞起来:“真真好个儿郎!”

赵允罡也的确当得起大家这一声称赞。但见他长眉入鬓,眸似寒星,一管鼻子又直又挺,薄唇微微抿起,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实乃不可多见的翩翩佳公子一名。这也很正常,韩青瑶和赵天朗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儿,他们的儿子又能差得了哪里去?

人群中有自谓见多识广的已经口沫横飞的说道起来:“新郎官儿是庆亲王世子爷,新娘子是永定公府的嫡小姐、京城第一美人儿,这段姻缘可真真是天作之合…我老舅家三嫂子的大儿媳就在永定公府当差,听说曾见过这傅小姐一面,当时只当是仙女儿下凡了,跪在地上直磕头呢…”

旁人不甘示弱,也跟着说道起来:“这傅小姐的嫁妆足足有一百四十八抬,我听说光是陪嫁的四季衣衫,折算成银子就够我们这么小老百姓吃喝八辈子还用不完呢…”

真真应了外人看热闹那句话,却不知英俊潇洒的新郎官儿这会子正面对怎样的刁难!

番外六

饶是临来前已做好了今日自己的迎亲之旅不会太顺利的心理准备,但真当看见永定公府大门内那两排身强体壮的府兵时,赵允罡还是禁不住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就有了一种今日自己岂止是不顺利,根本就是会吃很大苦头的不祥感觉。

他可没忘记自己那位泰山大人有多会吃醋,心眼儿又有多小,连他娘对他泰水大人略微亲热些,他那位泰山大人都要拉长脸,恨不能冲上前将两位母上大人分开的,更何况今日自己要娶走的还是他最最疼爱的宝贝小女儿?

不过泰山大人有张良计,他也不是没有过墙梯,今儿个就看谁更技高一筹了!

有意轻蔑的看了一眼地下的府兵们,赵允罡随即对着身后的伴郎们和经心挑选的随从们大喝起来:“弟兄们,今儿个夜里兄弟入得成入不成洞房,可就全靠你们了!”

以王乾长子王振、泰王世子之子和韩青云长子为首的伴郎团便嗷嗷大叫起来:“允罡兄(小叔叔)你就只管等着入洞房罢!”

其中又尤以从军几年,已是骁骑营副参将的王振最为嚣张,只觉永定公府大门失守不过是片刻之事,这场战场,充其量只算一场小小的伏击战而已。

当然,众人自信归自信,却也并不敢就掉以轻心就是了,毕竟永定公虽已上了年纪,不复当年之勇,到底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来的,不但有勇,更有谋,他们今儿个也就只能仗仗人多而已。

伴郎团造的势让赵允罡非常满意,嘴角含笑的正要开口打算发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众府兵自动让路,人群里忽然就闪出了一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修长身影来,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堂兄、晋王世子赵允睿。

赵允罡才因伴郎们给力而升腾上来的信心和豪气便一下子哑了火,但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笑得无比谄媚的问赵允睿道:“大哥,您来奉我岳父岳母之命,来接小弟的吗?”

赵允睿勾唇缓缓一笑,点头道:“是啊,我的确是奉大舅之命,来迎你的。不过,大舅的意思,是要让我亲眼看见你闯过了这两排府兵的包围,才能迎你进去,不然,婚期就只好酌情延后了!”

就知道泰山大人不会轻易让他好过!赵允罡连白眼儿都懒得翻一个了,只是看向身后众人重重点了一下头。

众人便也都重重点了一下头,一副蠢蠢欲动,即刻便要冲上去与众府兵决斗的样子。

不想赵允睿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含着笑,轻描淡写的砸了一锤子下来:“各位难道是打算跟着庆亲王世子全家迁到江南去定居不成?可别忘了,如今掌管五城兵马司的,可是我大舅的旧下属!”

言下之意是让大家要分清楚里外,更要想清楚自己到底会不会有犯在五城兵马司手里的那一日。

赵允睿这话顿时引得赵允罡身边众人临阵倒了戈。

王振想着傅城恒如今官居太尉,统领大秦所有兵马,要发落他小小一个参将,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到时候他连怎么死的都极有可能不知道…念头闪过,人已一步一步蹭到了赵允睿身边,赔笑道:“大哥这是说哪里话?我可是五妹妹的娘家人…娘家人…咳…”

赵肃方想着他平日里最爱当街骑个马吃个酒什么的,若是真惹恼了永定公,以后岂不是得以五城兵马司牢房为家了?以牢房为家也就罢了,回府后必定还少不了父亲的一顿猛捶。

韩青云长子倒没有这些担忧,但他肖想傅城恒手中一套辽西版舆图已非一日两日。

于是都以站到赵允睿身后的实际行动,来与赵允罡划清了界限。

这帮见风使舵,堪比墙头草的坏家伙!

赵允罡内心无比悲愤,却对众府兵铁桶一般的防守无可奈何,只得腆着脸与赵允睿打商量,“大哥,小弟前儿个才得了一副吴道子的画,正说要孝敬您呢,要不明儿便使人与您送去?”

“真的?”赵允睿半信半疑,神色间已明显有所松动。

看在赵允罡眼里,不由大喜过望,只要心动就好,就怕你不心动,“大哥面前,小弟如何敢有半句虚言?自然是真的!”

“大家都可听到了?”赵允睿就大声问起众人来,“请诸位为我作个见证!”

众人便齐齐应道:“庆亲王世子爷一言九鼎!”

赵允罡就忍不住笑咧了嘴,大步便要往里走去。

“且慢!我几时说你可以进去了?”却被赵允睿伸手给拦住了。

赵允罡有些回不过神来,“大哥您才不是已当着众人的面儿答应了吗?难道大哥是想抵赖?”

赵允睿狡黠一笑,“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你可以进去了?我可没说过?”扬声问众人,“大家伙儿可有谁听到?”

众人再次齐齐应道:“我等都没听到!”

赵允睿便又笑道:“看罢,我可没抵赖,大家伙儿都没听到!”说完还跨下脸,一脸同情的拍了拍赵允罡的肩膀,“不是大哥不帮你,你也知道‘天上的雷公,底下的母舅’,舅舅有命,我又岂敢不从?况我大舅的拳头有多硬你也是知道的,说不得只能委屈罡弟你了,你可别怪大哥,可要记得信守承诺,明儿便使人将画送去我家里啊!”

话虽说得委屈,眼角眉梢的幸灾乐祸却是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分明就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直瞧得陪了夫人又折画儿的赵允罡无比郁闷,几乎要吐血!

却还无计可施,只得悲愤的一咬牙,亲自领着不敢“叛变”的随从们,上阵与众府兵缠斗起来,这天下还有比他更苦命的新郎官儿吗?

赵允罡与众府兵缠斗了约莫半个时辰,仗着武功高强,身手灵活,倒也没吃什么大苦头,只是头发也散了,衣衫也乱了,看起来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英俊潇洒,意气风发?